第43章 白梅落尽的余温

作品:《逐光

    林砚舟是被窗台上的响动惊醒的。凌晨四点的天刚泛出点鱼肚白,他坐起身时,看见张野正踮着脚往青瓷瓶里插新折的白梅,花枝上的露水顺着手指往下淌,滴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王念梅的奶奶送的,”张野回头时眼里还带着睡意,指尖捏着朵半开的花苞,“说这株是戏楼那棵老树的分株,栽了十年才开花。”


    他披了件羊毛衫走过去,发现瓶里的旧花已经谢了,花瓣蜷曲成褐色,像被揉皱的纸。“技术队把所有证物都归档了,”林砚舟的指尖拂过新梅的花瓣,绒毛上沾着的露水凉丝丝的,“那支银簪的修复报告出来了,簪头断裂的痕迹不是人为的,是被火烤过的——李兰芳当年把它扔进了绣庄的火场,却没舍得让它烧透。”


    张野突然伸手替他把毛衣的领口系好,指尖擦过他的喉结,带着点梅花的冷香。“昨天看你咳嗽了三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晨光,“小陈说城西有家老药店的枇杷膏管用,我早上绕路买了瓶。”


    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在一起,被窗棂切成细碎的格子。餐桌上的粥冒着热气,张野盛粥时,瓷勺碰到碗沿发出轻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去趟苏培生的墓地吧,”林砚舟用勺子搅着粥,“他的骨灰一直没人认领,王念梅说想给他立块碑,就刻‘苏培生之墓’,不用加任何头衔。”


    苏培生的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的角落,积着层薄灰。林砚舟抱着盒子往外走时,发现盒底刻着个浅浅的“伶”字,是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边缘的木刺还没磨平。“他死前用最后力气刻的,”张野的手指拂过那个字,“就像他藏在树里的骸骨,总想着和她靠得再近些。”


    墓地选在戏楼后山的白梅林里,王念梅穿着条白裙子,正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圈。看见他们来,小姑娘举着块石头跑过来,石头上用红漆画着朵歪歪扭扭的白梅:“奶奶说把这个嵌在碑上,舅舅就能找到姑姑了。”


    林砚舟蹲下身帮她擦去脸上的泥渍,发现她眉心的红痣和照片里的白伶一模一样。“这石头是从戏楼的盘龙柱上敲下来的,”张野的声音有点发哑,“考古队清理柱子时,念梅非要捡块带红漆的,说‘这是姑姑留下的记号’。”


    下葬时,风突然卷起满地的白梅花瓣,落在骨灰盒上像层薄薄的雪。王念梅把那只拼好的梅花碗放在碑前,碗里装满了新摘的花瓣,她说:“爸爸说,舅舅当年总用这个碗给姑姑盛杏仁酥,现在该让他们一起尝尝新梅的味道了。”


    离开墓地时,林砚舟在白梅树下发现了个铁皮盒,是苏培生当年藏信的那个。打开后,里面多了封信,是王承宇的笔迹:“培生,念梅很好,像你,也像白伶。我把所有事都告诉她了,她说不恨你,也不恨王家,只可惜没见过你们……”信纸的末尾,画着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和王念梅在地上画的一模一样。


    回法医中心的路上,车窗外的白梅树一闪而过。张野突然把车停在路边,指着远处的山坡:“你看那片梅林,是十年前苏培生亲手栽的,他每个月都来浇水,邻居说他总对着梅树说话,说‘等梅花开了,你就回来了’。”


    林砚舟的目光落在山坡的尽头,那里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摘梅花,是王念梅的奶奶。老太太把摘下的花放进竹篮,动作缓慢却仔细,篮沿系着圈红绳,和张野系在证物袋上的一模一样。“她说要把花晒干了寄给精神病院的李兰芳,”张野轻声说,“虽然恨了一辈子,但终究是同个戏台子上唱过戏的人。”


    解剖室的灯亮到下午,林砚舟整理证物时,发现白梅旗袍的衬里有块松动的布,拆开后露出张泛黄的戏票,是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十五日的《牡丹亭》,座位号是“梅三”,票根上用铅笔写着“等你谢幕”——是苏培生写给白伶的,却没能送出去。


    “这戏票的存根在苏培生的口袋里,”张野翻出证物袋,“他那天特意买了两张票,想在谢幕后跟她求婚,结果……”话没说完,林砚舟突然指着票面上的印章,是个白梅形状的,和苏记绣庄的火漆印完全一致。


    “绣庄老板是白伶的舅舅,”林砚舟想起那本烧焦的账本,“他当年特意在票上盖这个章,是想让白伶知道‘家里人都支持你’。”张野突然抓起车钥匙:“去趟苏记绣庄的旧址,考古队说地窖里还剩些没清理的木架,说不定有更多东西。”


    地窖的木架上堆着些没烧透的绸缎,林砚舟在一堆蓝云锦里找到块未完成的绣片,上面绣着半朵白梅,针脚和沈青绣绷上的完全一致。“是沈青的母亲绣的,”他认出绣片角落的小记号,“老太太说沈青从小就跟着她学绣白梅,说‘这花看着素净,骨子里却最倔强’。”


    木架的缝隙里卡着个银质的顶针,内壁刻着“苏记”二字。林砚舟拿起顶针往手上套时,发现里面缠着根红线,线头拴着片干枯的花瓣——是白伶发簪上的那片,不知被谁从火场里捡了回来,一直藏在这里。


    离开地窖时,夕阳正往山坳里沉。林砚舟回头望了眼那片废墟,突然觉得焦黑的木梁在暮色里像个张开的怀抱,抱着无数未能说出口的秘密。“李兰芳在精神病院绣完了那朵白梅,”张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护士说她绣完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根缠着苏培生头发的丝线。”


    法医中心的灯亮到深夜。林砚舟把所有证物锁进铁柜时,发现张野在每个抽屉的把手上都系了圈红绳,绳结上坠着片白梅花瓣。“技术队说这些花瓣能保存十年,”他靠在门框上打哈欠,“等我们老了,念梅长大了,再打开看看,就当是给这段故事留个念想。”


    林砚舟的目光落在铁柜最底层的抽屉里,那里放着个小小的木盒,装着白伶和婴儿骸骨的骨灰,旁边摆着那支修复好的银簪和半朵白梅。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木盒镀上了层银辉,像是在给这段跨越世纪的爱恨,盖上了个温柔的印章。


    张野在办公室整理卷宗时,把王念梅画的全家福贴在了最后一页,旁边用红笔写着:“白梅落尽,余温尚在。”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远处的戏楼已经修好了,重新上了朱漆的大门在月光下泛着红光。王念梅蹲在白梅树下,把今天摘的花瓣撒在地上,嘴里念叨着:“舅舅,姑姑,你们看,今年的梅花开得比去年好呢。”风吹过树梢,落下来几片花瓣,正好贴在她的发梢,像谁悄悄给她别了朵永不凋谢的白梅。


    林砚舟和张野站在戏楼的台阶上,看着小姑娘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张野突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混着梅花的冷香,在春夜里慢慢漫开。“明天该处理蓝玫瑰案的卷宗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听说城郊的玫瑰园新开了种白玫瑰,像极了落了雪的梅。”


    林砚舟抬头时,看见戏楼的飞檐上落着只夜鹭,正低头梳理羽毛。月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红绳缠着白梅花瓣,像个永远解不开的结,却温柔得让人不想解开。他突然想起李兰芳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原来有些爱,就像白梅的根,埋在土里看不见,却能让花开得一年比一年旺。”


    夜色渐深,戏楼的灯笼次第亮起,把白梅林照得如同白昼。那些盛开的、凋谢的、含苞待放的白梅,在风里轻轻摇曳,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这世间,看着爱恨落幕,看着新生开始,看着所有未能圆满的故事,都在月光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温柔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