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梅香绕梁的回响
作品:《逐光》 凌晨五点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道银亮的光带,他坐起身时,看见张野正蹲在床边,手里拿着支白梅花枝,花瓣上的露水顺着指尖滴在床单上,洇出小小的湿痕。“王念梅半夜打电话来,说戏楼的戏台板下有响动,”张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月色,“老太太说像是有人在唱《牡丹亭》,咿咿呀呀的,听得人心头发颤。”
他披了件厚毛衣下床,发现床头柜上的青瓷瓶里,那枝开了半个月的白梅竟又抽出了新蕊,嫩绿色的花萼裹着浅粉的花瓣,像被月光浸过的玉。“技术队昨天来检查过戏楼的电路,说不是线路老化,”林砚舟指尖拂过新蕊,绒毛上沾着的露水凉得像冰,“沈青的母亲说,这戏楼的木料是民国年间的老樟木,能存住声音,说不定是把当年的唱腔记下了。”
张野突然伸手替他把毛衣后领拽了拽,指尖擦过他的后颈,带着点梅花的清冽。“你左肺的旧伤不能沾凉,”他从衣柜里翻出件羊毛围巾,绕在林砚舟颈间打了个结,“上次在矿洞冻得咳血的事忘了?这围巾是小陈织的,说掺了白梅绒,比普通毛线暖三分。”
两人开车去戏楼时,沿途的白梅树都浸在月光里,像披了层银纱。王念梅穿着件小棉袄,正站在戏楼门口的石狮子旁,手里攥着串红绳系的铃铛,铃铛上挂着片干枯的白梅花瓣,是从苏培生的墓碑前捡的。“林叔叔,你们听,”小姑娘把铃铛凑到他们耳边,夜风里果然飘来断续的唱腔,“奶奶说这是姑姑在教我唱《游园惊梦》呢。”
戏楼的大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老物件在打哈欠。戏台的红绒幕布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月光透过天窗落在台中央,照出个模糊的影子,像是有人穿着花旦戏服,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比划水袖。“上次修复戏台时,在地板缝里找到块碎镜片,”张野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台板,照亮了满地的白梅花瓣,“是从白伶的化妆镜上掉的,边缘还沾着胭脂。”
林砚舟蹲下身,在台板的缝隙里发现了缕暗红的丝线,与白梅旗袍上的盘扣线完全一致。“不是风吹进来的,”他用镊子夹起丝线,末端缠着个极小的梅花结,“是有人故意塞进去的,结法和李兰芳绣嫁衣时用的一样。”
突然,戏台左侧的幕布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落地。张野拔腿冲过去时,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堆蒙着布的道具箱,其中一个的布套被风吹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件绣着白梅的帔衫,领口的盘扣上刻着“伶”字,正是李兰芳捐给戏楼的那件杜丽娘戏服。
“这箱子明明锁着的,”王念梅的奶奶拄着拐杖走进来,拐杖头雕着朵白梅,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下午我还亲自锁的,钥匙就挂在供桌的香炉旁,谁也动不了。”林砚舟掀开帔衫的下摆,发现内衬里缝着块油纸包,拆开后是半块杏仁酥,已经干硬得像石头,上面的牙印却清晰可辨,与苏培生的牙科记录完全吻合。
“是他当年藏在戏服里的,”张野的手指拂过牙印,“账本里记着,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十四日,他给白伶送过杏仁酥,说‘等你唱完这出戏,我们就拿着攒的银元去南方’。”戏台板突然又发出响动,这次听得格外清楚,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叩击木板,节奏正好合上《牡丹亭》的鼓点。
林砚舟趴在台板上侧耳听,发现声音是从第三块板下传来的。张野撬开木板时,一股浓烈的樟木香气混着白梅香涌出来,下面藏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本泛黄的戏本,是《牡丹亭》的手抄本,封面上用朱砂画着朵白梅,花瓣里夹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白伶和苏培生站在戏台中央,白伶手里拿着支银簪,苏培生的手里攥着半块杏仁酥,两人笑得眉眼弯弯。
“这戏本的最后一页有字,”林砚舟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是白伶的笔迹:“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十五日,培生说等我唱完这场,就把攒的银元取出来,连夜走。他不知道,我把念梅的胎发缝在了他的戏服里,这样走到天涯海角,我们一家人也能靠着这缕头发认亲。”
张野突然想起什么,从证物袋里翻出苏培生的戏服,果然在领口内侧找到个小小的布兜,里面裹着绺极细的胎发,用红绳系着,与婴儿骸骨的DNA完全一致。“他一直带着,”张野的声音有点发哑,“连自杀时都穿这件戏服,是想让这缕头发陪着自己,也算替白伶守着念想。”
戏台的化妆镜突然反射出道微光,林砚舟走过去时,发现镜面蒙着层薄灰,擦干净后,映出的却不是他们的身影——镜中是民国年间的戏台,白伶正在化妆,苏培生站在她身后,替她插银簪,两人的影子在镜中交叠,像幅晕开的水墨画。“这镜子是双面镜,”林砚舟抠开镜后的木板,里面藏着卷录音带,标签上写着“伶儿《游园》”,“是当年苏培生找人装的,说要把白伶的唱腔录下来,等老了听。”
回到法医中心时,天已经泛白。小陈把录音带放进播放器,里面传出白伶清亮的唱腔,夹杂着苏培生的声音:“慢点唱,别累着嗓子,等会儿给你买杏仁酥。”王念梅趴在桌上听得入神,突然指着播放器说:“这调子和我昨晚听到的一模一样!”
解剖室的灯亮到中午,林砚舟在戏本的夹层里发现了张字条,是王承宇爷爷的笔迹:“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十六日,苏培生带白伶的尸体走了,留了封信说‘念梅若活,让她认梅为母,莫要姓王’。我派人找了十年,原来他把孩子藏在了戏楼房梁上,是怕我斩草除根。”
张野翻出王承宇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今日见念梅眉心红痣,知是白伶转世。把父亲的字条烧了,让她只记得爱,不记得恨。”旁边画着朵白梅,花心用红笔点了点,像极了王念梅眉心的痣。
下午去精神病院时,李兰芳正坐在窗前晒太阳,手里拿着沈青补全的绣绷,指尖在白梅花心的红绳上反复摩挲。看见他们手里的戏本,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淌下泪来:“这出戏,他们终究是唱完了。”她的枕头下藏着张新绣的白梅图,花心用的是自己的头发,与苏培生的头发缠在一起,像个解不开的结。
“护士说她昨晚一夜没睡,”张野轻声说,“就坐在窗前绣这朵梅,说要把它烧了,给苏培生当见面礼。”林砚舟突然注意到李兰芳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点红绳的纤维,与戏楼道具箱上的红绳完全一致——原来半夜在戏楼塞丝线的是她,是想替这对苦命人把未竟的念想续上。
法医中心的灯亮到傍晚。林砚舟把录音带和戏本放进证物柜时,发现张野在柜门上系了个新的梅花结,绳尾坠着片新鲜的白梅花瓣,是王念梅早上从戏楼摘的。“技术队说这花瓣能保存二十年,”他靠在门框上打哈欠,“等念梅长大些,让她把这录音带和戏本送到博物馆,也算给这段故事留个凭证。”
林砚舟的目光落在解剖台的角落里,那里放着个小小的锦盒,里面装着那缕胎发、半块杏仁酥和片白梅花瓣,旁边是张王念梅画的全家福,上面用红笔写着:“姑姑、舅舅、念梅,我们永远在一起。”
张野在办公室整理卷宗时,把那盘录音带的歌词抄在了最后一页,旁边用红笔写着:“梅香绕梁,余音不散。”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夕阳里格外清晰。
远处的戏楼又亮起了灯,王念梅正在戏台上学唱《牡丹亭》,老太太拉着胡琴,琴声里混着录音带里的老唱腔,新旧声音交织在一起,像场跨越世纪的对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亮,惊得戏楼檐角的夜鹭扑棱棱飞起,翅膀上沾着的白梅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像姑姑悄悄替她别了朵永不凋谢的花。
林砚舟和张野站在台下,看着台上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张野突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混着梅花的冷香,在晚风里慢慢漫开。“明天该去看看那片新栽的白梅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老太太说要在那里建个小戏台,让念梅每个月都唱场《牡丹亭》,说‘戏唱得勤,故人就走不远’。”
林砚舟抬头时,看见戏楼的飞檐上,那支银质梅花针还系在红绳上,在月光里轻轻晃动,针尾的白梅图案映着灯光,像只温柔的眼睛,看着戏台上年幼的身影,看着台下交握的双手,看着所有被时光掩埋的爱恨,都在这梅香绕梁的回响里,找到了最圆满的归宿。
夜色渐深,戏楼的灯笼次第熄灭,只有戏台中央的那盏灯还亮着,照着满地的白梅花瓣。林砚舟仿佛看见,月光里站着两个身影,白伶穿着花旦戏服,苏培生穿着武生靠,正对着台上的王念梅微笑,三人的唱腔在戏楼里盘旋,像首唱不完的歌,绕着梁,缠着梅,伴着红绳,在岁月里永远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