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青萍末戏
作品:《焚天劫》 玉清宗的午后,日光被层叠的云海滤过,洒下温吞的光晕。演武场上,弟子们挥汗如雨,剑气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一切都遵循着千年不变的轨迹,直到那抹玄色身影的出现。
陵溯渊像是从阴影里滋生出来的一般,悄无声息地倚在了兵器架旁,周身散发的沉郁魔气与周遭清圣灵气格格不入,引得附近几名弟子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目光惊疑不定地扫来。他却浑不在意,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柄未开刃的短剑,使之在指尖飞速旋转,带起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嗡鸣。
“魔君!”
清亮雀跃的呼喊打破了凝滞的气氛。逾淮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身后跟着同样一脸好奇与兴奋的霜怜。这次明镜果然没再来了,想必是在某处更为稳妥地修行。
陵溯渊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指尖的短剑骤然停止旋转,剑尖精准地指向逾淮束发的玉簪,一缕极细的魔气如活物般探出,轻轻撩拨了一下簪头的流苏。
“啧,连个发簪都这般板正。”他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逾淮下意识摸了摸发簪,脸上却笑得更加开朗:“魔君,您今日可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教我们?”
霜怜也凑上前,眼神发亮:“是啊魔君,上次您那手不用灵力让箭拐弯的技法,我们琢磨了好久,还是不得要领!”
陵溯渊丢开短剑,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引得远处教习长老眉头紧皱。他目光掠过场边那排箭靶,猩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近乎顽劣的兴味。“射中靶心?那是三岁稚儿的把戏。”他嗤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真正的趣味,在于让死物‘活’过来,让它按你的心意舞蹈,哪怕只是一瞬。”
他信步走到弓架前,挑剔地扫过一排排制式长弓,最终随手拎起一把最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铁木弓。指腹摩挲过粗糙的弓身,他摇了摇头,似乎对这凡品极为不满。
无需取箭。他空手虚拉弓弦,周身并无强大魔气涌动,只有指尖一缕暗红气息如丝如缕地缠绕上无形的“箭矢”。演武场上的气流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之手搅动。
“看好了。”
话音未落,弓弦微震。一道由魔气凝聚的、近乎透明的虚影之箭离弦而出。它没有发出破空之声,轨迹更是诡异绝伦——并非直线,也非弧线,而是在空中划出了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细密而精准的螺旋!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暗红游丝,轻盈而诡谲地绕过了场地中央故意设置的数个旋转木桩、飘扬的旌旗,甚至巧妙地穿过了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中心!
最终,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那虚影箭矢“噗”的一声,精准无比地击中了百步外、悬挂在演武场边缘檐角下的一只小小铜铃的铃舌。铜铃微微一颤,竟未发出丝毫声响,只因那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只阻其鸣,未损其分毫。
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不仅是逾淮和霜怜张大了嘴,连周围那些原本带着敌意或畏惧的玉清宗弟子,也全都目瞪口呆。这已非他们认知中的任何箭术,这近乎妖法,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掌控力量的极致美感。
陵溯渊随手将铁木弓扔回架上,仿佛刚才那神乎其技的一箭只是随手拂去肩上尘埃。他看向两个尚未回神的少年,唇角勾起那抹惯有的、带着邪气和挑衅的弧度:“想学?”
不等两人回答,他便自问自答,语气慵懒而刻薄:“可惜,你们玉清宗的灵力,温吞如水,养不出这等诡谲的锋芒。中正平和?呵,不过是磨灭棱角的借口。”
他话锋一转,指向演武场边缘那片雾气氤氲、符文隐现的“迷踪林”。那是宗门用来锤炼弟子身法与感知的阵法之地。“不过,换个玩法也行。”他眼中恶劣的光芒更盛,“你们俩,进去。半柱香内,谁能在不触动任何警戒符文的情况下,拿到林中心那面‘破障旗’,本君就教他一手……如何让佩剑在出鞘时,不必依赖风雷符,便能自带……百鬼夜哭之音。”
这赌约,瞬间点燃了逾淮和霜怜眼中的火焰。迷踪林本就是历练之地,取旗亦是常设课题,但加上“不触动符文”的限制和那闻所未闻的“百鬼夜哭”彩头,立刻让这寻常任务变得刺激无比。
“魔君此言当真?”逾淮激动得脸颊泛红。
“本君从无虚言。”陵溯渊抱臂,好整以暇。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决意,再无犹豫,身形一展,便如离弦之箭般射入了迷踪林翻涌的雾气之中。
陵溯渊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唇角微勾,似乎颇为满意。他喜欢看这些被规矩束缚的雏鸟,在他扇动的翅膀下,尝试着挣脱那无形的牢笼。
他并未在意,或者说早已习惯,那道自他踏入演武场便如影随形的清冷目光。
演武场高阶之上,涧清回不知已静立多久。白衣拂动,面容沉寂如万古寒冰。他将陵溯渊方才那惊世骇俗的一箭,以及此刻蛊惑晚辈的行径,尽收眼底。周身散发的凛然之气,让试图上前禀报陵溯渊“恶行”的教习长老,都望而却步。
玄石长老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涧清回身侧,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传音入密,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清回!你还要纵容他到几时?如此邪魔外道,公然在演武场上施展妖术,蛊惑弟子心性,败坏门风!成何体统!”
涧清回的目光,依旧落在场中那抹玄色身影上。那人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凌空划动着,几缕试图靠近他的纯净灵气光点,被他指尖散发的微弱魔气驱散、搅乱,如同在清澈湖水中滴入墨汁。他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如同无波的古井,映不出丝毫情绪,唯有在陵溯因驱散灵光时,那微不可察蹙起的眉心,泄露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无奈。
“师叔,”涧清回的声音通过传音,平稳地响起,听不出半分波澜,“逾淮与霜怜,根基尚可,心性未坚。见识力量之诡谲,明了掌控之精妙,于他们而言,并非全然是坏事。温室之花,经不起风雨。”
他顿了顿,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陵溯渊……他之所为,尚未逾越底线。宗门与他的‘盟约’,亦需维系。”
玄石长老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显然对这说辞极为不满,但看着涧清回那冷硬的侧脸,终究将更多斥责咽了回去,只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留下一句冰冷的传音:“你好自为之!莫要养虎为患!”
场中,陵溯渊似有所感,抬眼漫不经心地望向高阶之上,正对上涧清回那双冰封般的眼眸。他非但没有丝毫被“抓包”的窘迫,反而极轻佻地挑了挑眉,唇角扯出一个混合着挑衅与“你能奈我何”的恣意笑容。
涧清回没有回应他的挑衅,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玉雕的神像,只是偶然将目光投向了这片喧嚣的演武场。日光在他周身流淌,勾勒出清冷孤绝的轮廓,与场下那个慵懒邪肆的玄色身影,形成了无比鲜明而又诡异的对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直到迷踪林内传来逾淮一声压抑不住的欢呼,以及霜怜带着懊恼却又不服输的叫喊,显然胜负已分。
陵溯渊这才仿佛从一场无聊的静默游戏中醒来,嗤笑一声,带着某种得逞的快意,慢悠悠地朝着迷踪林入口踱去,准备验收他的“战利品”,收取那笔关于“百鬼夜哭”的古怪学费。
涧清回看着他玄色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雾气之中,这才几不可察地移动了目光。他并未立刻离去,视线反而落在了陵溯渊方才倚靠过的兵器架旁,那光滑的石阶上。
不知何时,那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用素白油纸仔细包好的方块,方方正正,没有任何纹饰标记,只在边缘隐约渗出一点甜腻的桂花香气。
他的脚步未有丝毫迟疑,如同只是无意间遗落了一片雪花,转身,白衣曳地,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演武场高阶的另一端,未留下只言片语,也未带走一片云彩。
松涛声不知何时又占据了主导,裹挟着迷踪林内隐约传来的少年争论声,裹挟着演武场上逐渐恢复的练功呼喝,也裹挟着那无人知晓、悄然赠予又悄然离去的暗香,缓缓沉淀于暮色将至的黄昏里。
而在远离演武场的药庐内,素鸳正手持玉杵,不紧不慢地捣着药臼中的草叶,唇角含着万年不变的温润笑意,听着身旁弟子绘声绘色地描述演武场上魔君又如何“戏弄”了逾淮师兄和青云观的霜怜道友。
窗棂微敞,一只翅翼边缘带着淡不可见星斑的飞蛾,安静地停落在晾晒草药的竹筛边缘,薄翼在渐沉的暮光中,折射出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这看似平静的午后,已是山雨欲来前,最后一段看似悠长、实则短暂的温柔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