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紊乱墨痕

作品:《焚天劫

    静心阁内,晨光熹微。陵溯渊对着一方铺开的雪浪宣,眉峰紧蹙,那张俊美却常带戾气的脸上,此刻明明白白写着“本君很不爽”。


    他指间夹着一支上好的狼毫,姿态却不像在挥毫,倒像握着一柄随时要见血的短刃。笔尖在砚台中饱蘸浓墨,悬在纸面上空,迟迟未能落下。


    他不是在附庸风雅,亦非闲来练字。昨夜镜域幻象中,惊鸿一瞥,似乎窥见了玄凌宗藏书楼某一角残留的防护阵图痕迹,那阵法纹路,隐隐与他记忆中义父曾提及的某些宗门隐秘关联。他想尝试将其勾勒出来,或许能借此拼凑出更多被时光掩埋的碎片。


    然而,他一笔下去,心神微荡,一丝不受控制的魔气自指尖逸出,那坚韧的宣纸瞬间被蚀穿一个焦黑的孔洞,墨汁晕开,狼藉一片。


    “……废物。”陵溯渊低咒一声,不知是在骂纸,还是在骂自己。他烦躁地将那张纸团起,扔到一旁,那里已经堆积了好几个类似的纸团。


    他不信邪,又铺开一张。这次他极力收敛魔气,全神贯注于手腕的控制。可他对这等精细的文墨之事本就生疏,心神又因执着于回忆那模糊的阵图而有些紊乱,手腕一个不稳,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与记忆中那玄奥流畅的阵纹相去甚远,简直如同稚童涂鸦。


    他看着纸上那不堪入目的“杰作”,心头一股无名火“腾”地升起。这怒火并非针对外物,更多是源于对自身此刻“无能”的恼恨。尤其是在这玉清宗,在这静心阁,在某个可能感知到此地动静的人面前,露出这般笨拙狼狈的模样,让他觉得格外……难堪。


    就在这时,院门口光影微动,涧清回那道素白清冷的身影如期而至。


    陵溯渊立刻收敛了面上过于外露的烦躁,抱起手臂,下颌微扬,努力摆出平日里那副桀骜不驯、对万事万物皆不屑一顾的姿态,试图掩盖方才的窘迫。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未能完全散去的郁色,依旧泄露了他的不豫。


    涧清回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石桌,掠过那几个显眼的废纸团,以及桌面上溅落的零星墨点,最后定格在陵溯渊那张努力维持嚣张、却难掩一丝别扭的脸上。


    “笔墨不合用?”涧清回的声音清冽如故,但若细听,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彻骨的寒意,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平和?


    陵溯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气带着点迁怒的意味:“你们玉清宗的东西,中看不中用,连支顺手的笔都找不出。”他绝口不提自己是在试图复刻玄凌宗阵图,只将缘由归咎于外物。


    涧清回没有与他争辩这显而易见的借口,视线在那几张废弃的草稿上停留了一瞬。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那纸上歪扭的线条,虽不成型,但起笔转折间,隐约带着玄凌宗阵法特有的某种气韵。他并未点破,神色依旧无波。


    他转身步入静心阁内室,片刻后,手持一套新的文房四宝走出。砚台是灵气盎然的青玉,触手温润;笔杆是色泽沉敛的千年黑檀,笔锋乃雪域银狼毫尖,柔韧异常;纸张更是隐有流光,显然是以特殊灵植炼制,非寻常之物。


    “此物性更韧,或能承你之力。”他将东西轻轻放在石桌干净的一隅,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更换了一件更合适的器具,并无丝毫施舍或讨好的意味。


    陵溯渊盯着那套一看就知绝非俗品的文具,尤其是那支黑檀银毫笔,感觉像是被无声地将了一军。他这“不合用”的借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想出言讽刺几句,例如“仙尊倒是舍得”,或“这等好物,本君可用不惯”,可目光触及涧清回那平静无澜的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有些别扭地伸出手,不是去拿笔,而是用指尖看似随意地拨弄了一下那青玉砚台,触手果然一片温凉,灵气内蕴。他抬眸,猩红的眸子带着审视与探究看向涧清回:“突然这般殷勤?”


    涧清回迎着他狐疑的目光,并未躲闪,只是淡然道:“三日后,蕴玉斋需整理部分宗门旧籍,清扫尘垢。其间卷帙繁杂,或有收录各地风物志异、宗门旧闻之杂录。或许,能找到些许与玄凌宗相关的……零星记述。”


    陵溯渊的心跳倏然漏了一拍。蕴玉斋!他听说过此地,虽非玉清宗核心藏经之所,但其中收集的杂书野史、地方志异颇多,确实更有可能存在关于玄凌宗那些不被正史记载的边角料!这比直接接触核心机密更不引人注目,也……更可能找到意想不到的线索。


    他眯起眼,警惕心仍未完全放下:“条件?”他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来自涧清回。


    “镜域之事,牵扯甚广,线索纷乱。多了解一些过往旧事,或有助于厘清当下迷局。”涧清回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将他的私人诉求完美地包裹在宗门公务与共同利益之下,让人寻不出错处。


    陵溯渊紧紧盯着他,试图从那冰封般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算计或虚伪,然而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邃如寒潭,除了平静,还是平静。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让他有些气闷,但“玄凌宗零星记述”的诱惑,像一只无形的手,挠抓着他心底最深的执念。


    他最终冷哼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安排,语气却依旧硬邦邦的:“既是为了查案,本君便走这一趟。你们玉清宗的杂书堆里,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他没有去碰那套新笔墨,也没有再继续他那失败的阵图复刻,转身踱回屋内。只是那离开的背影,少了几分来时那股欲要焚尽一切的躁动,多了些沉凝的思量。


    涧清回静立原地,目光再次掠过那些被陵溯渊废弃的草纸。他静默片刻,终是抬手,指尖一缕纯净的玉清灵力流转,将桌上狼藉的墨迹与废纸一同净化,化为最精纯的灵气消散于空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那套崭新的青玉砚、黑檀笔与灵纹纸,安静地置于桌角,像是一个无声的邀请,又像是一处沉默的注解。


    与此同时,药庐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逾淮正手舞足蹈地向素鸳描述昨日陵溯渊那神乎其神的箭技,少年脸庞因兴奋而泛着红光。


    “……师尊,您没看见真是太可惜了!魔君他就那么随手一箭,箭矢竟能在空中连转好几个弯,精准地穿过那么小的铜铃舌,还不带响的!还有还有,那迷踪林里……”他比划着,语气里满是钦佩与向往。


    素鸳含笑听着,目光温和慈祥,宛如看着自家最珍视的晚辈。他手中捣药的动作沉稳而专注,闻言轻轻颔首,温声道:“看来逾淮此次获益匪浅。焚血魔君修为深不可测,对力量掌控已臻化境,你能在一旁观摩,确是机缘。不过,”他话锋微转,语气带着谆谆教导之意,“我辈修行,根基为重,道心为要。魔君之术虽奇,却源于其独特的魔躯与经历,不可盲目模仿,须知适合自己的,方是正道。”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逾淮乖巧应道,随即又忍不住好奇,“师尊,您说魔君他……如今留在宗内,是不是……也没那么可怕?他昨日还指点我和霜怜师兄呢。”


    素鸳放下玉杵,拿起一方素净的帕子擦了擦手,笑容依旧温润如玉:“人心复杂,非黑即白。魔君如今既与仙尊有约,共查镜域之事,便是暂时的同道。你只需持守本心,以诚相待,但也要记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顿了顿,看向陵溯渊所在的方向,目光中带着一丝纯粹的、医者般的考量,“观他气色,旧伤似有反复,或许……我该再调配些温和的丹药,助他调理一番,于公于私,皆有益处。”


    此刻的素鸳,言行举止,皆是一位关切弟子、心怀仁术的温厚长者,寻不出一丝一毫的虚伪与破绽。连窗外掠过的那只寻常鸟儿,也未曾因他的气息而有半分惊惶。


    墨痕虽消,心绪已动。


    蕴玉斋的门扉将启,那些被尘埃覆盖的往事,正等待着被有心人轻轻拂拭,露出其下或许斑驳、却真实无比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