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双头鹤

作品:《佞恩录

    卫令回到沈府的时候,沈寤已经在府门口等着她了,这世寻回的亲生父亲她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感受,什么怨恨、恼怒都没有,她在皇禁台的十年,已经将这些东西看淡了,如今想来卫琅应该也是皇禁台的暗卫,只是她为什么会到北戎去,又为什么死在边关尚且不得而知,而卫阁作为她的养兄,被诬陷进敌谋反,会不会是皇禁台内部的叛徒做的?而这看似平和仁慈的沈寤,他对自己又是知道多少?卫琅死在边关,他又是否在其中暗中操纵,卫琅是不是他用来试探皇禁台的棋子?


    她走上前,沈寤却冷声道:“随我进来。”


    卫令走进去,正面就被沈寤扇了过来,白皙的脸颊浮现出一个红印子来,烛火憧憧,她只看见沈寤因为发怒而涨红的脸,他缓缓地吐出口气来,声音夹杂着余怒,“你和皇城司走这么近是为什么?是准备拖累整个沈氏么?沈氏接纳你回底,不是让你为非作歹,不知轻重,那皇城司是我们能够招惹的吗?一旦让他们盯上,我们沈氏准没有好下场,你也知户部尚书贺元章太过死,现在正是多事之秋,更要行事谨慎,你私下和那阎罗王来往,只会给沈氏招致祸端。”


    “那阿父以为我是连累你了?现在阿父指责我,无非是因为我与皇城司有来往对么?如果阿父觉得不满,不如阿父来告诉我该和谁来往?摄政王公,阿父有向资格来训斥我,那摄政王是个为质的北蛮子,都说沈氏世代忠良,现在您这番话好逢迎又算什么,可有想过愧对沈氏的列祖列宗?您享受着锦衣玉食,到头来却只想着独善其身,只想着保全国公府,试问天底下有比您更会算计的人吗?您要做那小人,我不拦你,那你没有资格来指摘我所做的事。”


    “我没有资格?”沈寤不可置信,“就凭我是沈府的主君,你打着沈氏的名义在和皇城司的人来往,我就有资格来训斥于你!你自己送死那不紧要,可是别牵进了沈氏金府,你和你阿娘一样不通人情世故,只做你们自己想做的,那有没有考虑过自己肩上的责任?一个女子,非要掺和进朝堂政事里,要不是因为她自己得罪了当朝权贵,我也不至于将她赶出府邸,你也不至于在外流落这么多年,有些事情不是凭你一之力便可以改变的,这世道的事情总会事与愿违,你以为我喜欢在这群蛮族人手上讨生活?你以为我不希望江山平定,永昌永宁,可是,如果我选择做个忠臣,沈氏也就不具存在,你看原本可与我沈氏比肩的几大世族,哪个不是已经家破人亡,那他们所做的反抗有用么?这世道该乱还不是乱?”


    “别为懦弱找借口,还有我小娘得罪了谁,竟要对她人赶尽杀绝?”卫令上前几步,眼神锐利,“你连自己的妻妾都可以随意抛弃,在我看来你也委实窝囊,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牵累沈氏,因为沈氏本来就是那是非之地。”


    “行,今日不教训你这逆子,我枉为人父,来人!家法伺候”沈寤向外大喊,这动静很快引了不少人来,有三台仆妇端着漆木盘上来,各放着不同的刑具,有竹鞭,皮鞭,带倒刺的荆鞭,用荆鞭的话基本上人就废了,一般也不过是留存在祠堂用来威慑族中子弟,除非真犯死罪,否则不会动用,而此刻沈寤挑的却是荆鞭,一时到了堂内的人都冷不丁倒吸口凉气,不过有自人镇定下来后不免有些幸灾乐祸,正好比匆匆赶来的李夫人,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而身旁的郑夫人则显得拘谨得多。


    卫令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李夫人,帮我说两句好话罢,不然你指使府中的下人私放了子钱,这个秘密我怕是坚不住,你说,死之前要不要拉你做个垫背的呢?”李夫人的面色瞬间难看,她狐疑地盯着卫令,但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还是容易让她捕捉到了她慌乱的目光。


    “以为我在吓你?可是光脚的向来不用穿鞋的,你有没有做过,你自己心里知道,我若没有证据地诬你一句,劝任也会对你种下怀疑的种子,你有信心不被他发现,与其如此,不如还是不要作壁观的好,否则保不齐我要拖你下水。”


    李夫人很快做了权衡,看向卫令虽不情愿却也只能面色如常地道:“主君若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那就不妥了,想来今哥儿也不是成心要说这番话气你的,您呢也知道今哥儿在外这么多年,有些叛逆那也正常,若不好太过苛责,怎么看那也是你的亲生血脉不是?再说那卫小娘密心侍候过一场,念着她的情分,后君也不该下此死手,否则怕是该寒了咱们这些后院伺候人的心了,而且此事若是传了出去,让那皇城司以及官家怎么想?岂不是以为我沈氏有心洗清自己,反倒嫌疑太过,那皇城司的手段怎又不是不知,若是被他们暗中记恨,往后还能有咱们的好日子过么?”


    “呦,李氏,你会儿这是突然发了病不成,居然为这浑小子说起好话来了,倒真真比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要稀奇,要不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是不是鬼上身?”


    响起的这道尖酸声音来自于郑夫人身边伺候的老妇林氏,郑夫人的陪嫁侍女,从小看顾着郑夫人长大的,可以称作半母,其中很多郑氏不方便的事情都是她帮忙去做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听说早年死过夫婿儿子,这才回来投奔郑氏,可郑氏心底里却到底有了层隔阂,对她也不如幼时那般亲近,因为林氏出嫁时,郑氏正是在家中外境最为艰难的时候,她的继母对她的态度越发恶劣,而大多时候郑氏全身对此视而不见,林氏不能经受她继母的诱惑选择出嫁,在幼时的她头一次体会到背叛的滋味,那么那怕她可以重新接受林氏侍奉在身边,也绝不会全然地相信她,郑氏敏感多疑的性格底色来自于林氏。


    郑夫人面情绪不显,并没有林氏这般不知轻重,可还是在众人的目光下微微白了脸色,于是训斥道:“这里哪有你个老仆插嘴的份?主母说话也气容你来置喙,还不快下去,尽是惹人不快,将府规抄上十遍,亲自给姐姐送去。”


    林氏面上闪过不满与不甘之色,同时在众人面前落了颜面,一时更是颜色羞惭,李夫人精通世故,笑言:“妹妹不用如此,想来林氏嬷嬷也只是护主心切而已,身设身处地,我倒是羡慕妹妹的好人缘,身边的人都是忠仆,哪里像我,在府中讨人嫌弃,想当年在外行走的路,四处跑商也从未觉得苦过,换成如今这种大门不出二人不迈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反倒是不惯,身边也没有这样忠心的仆人,若我们姐妹之间斗来斗去的反倒嫌累,她虽忠心,却有挑拨我们关系之嫌,谁又知道她的心肠里藏着怎样的坏水,依我看,妹妹还是不要将这种人留在身边,忠心是好,但若此人心思太重,那可是万万留不得的,更何况此人又在近身伺候,谁知道哪天她就对妹妹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这种人眼里只有利益,现在忠心,不过是因为你对她还有利,她需要攀附你才能向上爬。”


    郑夫人为难道:“可是林氏到底从小伺候我到现在,她的本性不坏,只不过是不懂规矩了些,姐姐又何必揪着不放,再说人无完人,连次机会都不给也未免太过苛刻了些,姐姐为人理智,可我却是个重感情的,再说了林氏伺候这么多年对我也无不尽心的,行大了说也到底有份恩情在,姐姐这番话不过是想让我赶走林氏而已,无论姐姐怎么说,我都不会这样做的,姐姐作为一府主母还是应该有些容人之量,否则岂不是让人笑话,姐姐你说对罢?”


    林氏的脸色算不上有多好看,既不满林氏下了自己的脸面,又不愤于郑氏明里暗里地斥她小气,于是只能道:“不过是好心提醒妹妹罢了,妹妹怎的将我想成这样的人,倒真叫我伤心,不过是担心妹妹自小长于深闺,识人不清,什么阿猫阿狗都当成宝贝似地放在身边,谁又知道那是不是一头会咬人的恶狼,毕竟这世道人人都可以披着张伪善的脸,私底下却是恶事做尽的,你我姐妹一场,往后又同在这深宅大院里相互扶持,作为姐姐的我总不好对妹妹这般的情况视而不见的,妹妹受苦受累,姐姐的心里也不好受的。”


    “姐姐说的哪里话,妹妹虽自幼长于深闺,但什么人该用什么人不该用,我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怎劳姐姐这样为我忧心,这反倒是妹妹的不是了,不过看来姐姐也是颇有闲心,还能管到妹妹的院子里来,说到底咱们都是这深宅大院里的女人,没什么可以计较的,齐心协力地伺候好主君也就是了,人都是趋利的,这些奴才唯利是图也不奇怪,没有**的奴才反倒最让人不放心,奴才与主子,不过就是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至于那种胜似亲人的忠仆,倒是很少见了,而我们做主子的,也不好真苛求他们将我们当成主子,面上过的去也就是了,计较来计较去的,反倒是什么人都不敢用了,也是心累得很。”


    “妹妹说得极是,那这回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便罢了,不过妹妹还是得好生地管教妈自己身边的奴才才是,知道被人口出,要是让外面的人听见这些疯言疯语,指不定又如何猜测我们之间的关系了,这对沈氏来说影响实在不好,若是让有心之人听见,指不定如何编排沈氏门风不正,你家姨姐儿现在正到了年龄,也是时候该相看人家了不是,这事影响最大的不还是你心相信你自个自有分寸,用不着我来知会,倒是我如此一举了,妹妹若是觉得听着不舒服,不如全当我没有说,若不好让妹妹觉得我别有居心。”李夫人笑道。


    郑氏剜了林氏一眼,自觉受辱,遂接下来也不再出言,带着林氏告退离去,沈寤倒是对李氏多了分赞赏,连带着连适才的怒气都消散几分,他看着卫令道:“既是如真替你求情,我看在她的面孔倒是宽容你一些,不过你许逆父亲却为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按照沈氏家法,应当受满三十鞭才是,改用竹鞭。”


    卫令勾唇笑道:“那阿父便来,我的生死也不过是您句话的事,阿父要打要罚,我又能说不么?”


    “好得很,瞧你小小年纪就是这幅伶俐利齿,不敬长辈的模样,若今日不长教训,来日必定给沈氏招致更大的祸端,今日我就尽尽为人父的责任,你要恨便恨自己不知轻重,目无尊长。”沈寤气恼道,“来人,上家法。”


    卫令跪得笔直,在她看来是免不去这顿家法的,不过她也觉得自己该受这家法,好将仇恨记得更加深切些,而且区区三十鞭,比起从皇禁台爬上来的那条血路又算得了什么?还未及她准备,劲风伴着竹鞭拍打皮肉的清脆声响呼啸在她的耳边,她皱了眉,却忍痛没有吭声,她不愿意在这群人面前展现自己半点脆弱,她死死地紧咬着下唇,目光落在正中央的祠牌上,沈氏族人的祠牌都在上面供奉着,但却没有为妾的女人,哪怕沈寤生母的牌位也不在上面供奉。


    当真是好生倔强,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现在也是出息了,生了你这么个犟种,原本看你也还算乖顺,却不想内里是个反骨的,是,从前是苟刻了你与卫小娘,可这也不是你怀逆双亲的理由,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双亲,怎好不敬双亲,你这可是大不敬行为,若放在别处,拉你去砍头那都是使得的,你现在享受的锦衣玉食都来自于国公府,有什么资格顶着国公府的名头去私交皇城司,那是个怎样吃人不吃骨头的地方你心里不清楚?它的背后又有北戎完颜氏,拓跋氏,牵涉两王两相还有皇室,一旦油染上那可就洗不清了,国公府本来就处在风口浪尖上,你还给我闹这出,往后你就禁足府上,给我好生地反省。”


    沈寤抢过竹鞭在她身上又抽了一鞭,殷红的鲜血往外冒出,油湿了她的后背,看得人触目惊心。


    卫令强忍着没有出声,后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如同火烧灼一般,其实上一世这般刀光剑影过来,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锋上,一不小心或者有所松懈就会性命不保,她也忘记当时的每一夫是怎么扛过来的,只觉得每天生活在浓重的迷雾中,无论她如何挣扎她也无法拨开那层迷雾,寻找到真相,比起前世,如今真相好像就在眼前,可是面对这错综复杂的时局,她还是觉得偶尔那绝望的窒息感如同迅速涨扬的浪潮将她层层淹没,而她若自己不想挣扎,就会悄无声息地沉入海底。她的视线被汗液占据,渐渐开始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烛火都渐渐昏暗了,鞭子才停下来。她的目光渐渐地再次清明起来,落在窗边倚着的颀长人脸上,一袭殷红的颜色一闪而过。


    卫令被新的婢女连杏扶着趴在床榻上,连杏是新采买入府的丫头,年纪才十三岁,脸圆眼睛大,生得一副讨喜的模样,只可惜人却有些胆怯。


    青坞因为谋害沈卫以及她不肯说出血橙玉扳指的来历被卫令关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卫令淡淡地扫了眼这个新来的小婢女,冷声道:“你的青坞姐姐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么?”


    眼见要给出交代的期限也快到了,但是她又不能将青坞供出去,否则之前就是在做伪证,而且郑氏那边又盯得紧,青坞长时间不在府中出入也未免惹人生疑,届时怕是更不好交代,她略略思索了会儿,见郑氏那边还不知青坞被关的事情,以为青坞真的回去侍奉病母,那看来这小头倒也还是真的忠心,不是郑氏或者老太太的人,也是闹了那么出还敢往她的院里塞人,那也当真是太蠢了些。


    倒不如现在这样,待她完全放松警惕,而眼前这个人犹如张白纸,待她将连杏培养成心腹后再进行收买会来得高效简单,这群在深居大院里讨生活的那都是千年的狐狸精,而女人的战场又不比男人,女人的战场更为精细,拿捏的是情分与利益,而且利益太少,争来争去都是后院上的地位,可男人却不同,他们可以算计江山,算计家国,算计女人,而被男人抢夺了政治权利的女人还得被迫接受男人们的奴役,感恩男人给予的一小片生存之地,这太不公平,如果女子也存在朝堂与江山上立足的权利,她又何必扮作男人?女性的一切都是美的,她们智慧且机敏,她们的脾性与细腻其实比男人更适合活在朝堂里,那么真有这样的一天,她们也就不用将自己的聪明与智慧浪费在这里。


    她平定下起伏的心绪,对着连杏道:“给我上药,然后叫人备马,我准备去一趟外庄。”连杏借着烛火散发的光线看了眼她后背净污的伤口,皮肉翻卷正在外溢着淋漓的鲜血,竹鞭刮落的木屑还残留在伤口上,这般破碎且细密的疼痛更想让人发疯。


    连杏对着这样的伤口实在是难以下手,正犹豫间,一双手从她的左侧伸了过来,她完全没有防备,因此被吓了一大跳,而A则早已察觉到此人身上熟悉的内功与气息,不用抬头就知道来的是谁,知道此人脸皮贱厚,赶也赶不走,干脆任他留下,转而对连杏淡淡地吩咐道:“退下罢,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但切记不可向任何人提及这里发生的事。”


    明明她的话平平淡淡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可是却让人觉得含着无边的冷意以及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胁迫感,连杏对上那个身形颀长俊美的男人,他的目光明明完全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可他身上的气质却更如有实质地压覆过来,仿佛连空气都是凝滞的,连杏连忙垂下头,几乎站不稳,踉跄地向外走去,半点也不敢作过多的停留,生怕眼前这个男人看不顺眼,将她一剑杀了。


    隋鄢立在她的身侧,月光从窗棂上泻了进来,落在她斑驳的背上,卫令良久后感到背部有冰凉的触感落下,滑腻的膏体被均匀地涂抹在她的后背上,缓解了原本不舒服的灼烧感,月光映照在她健康的肌肤上,映衬上面的伤口更加鲜红刺目,手中的药膏有祛腐生肌的功效,是京中难买的良药。


    卫令大方地享受着他的服务,渐渐地有些昏沉,她的额头上似乎有冰凉的触感落下,像是他的唇贴附过来,轻轻地啄吻,她回转目光,淡色的眸中氤氲了层水蒙,带着点迷茫与惺松,他又爱怜地从额头往下,吻住她的眼睛,纤长的睫毛在月光下被拉出纤长的影子,隋鄢眸中一暗,抬指解着衣扣,那扣子挣脱了束缚,光滑紧实的脖颈在修长的指间逐渐显露了出来,刚好停在锁骨的上方,那里交错着伤疤,汗珠沿着那伤疤滑进他的胸膛,暖炉里的炭烧得越来越旺,两人之间存着喘息。


    卫令低叹一声:“禽兽啊?”


    隋鄢笑着捉过她的细腕,放在他的掌心缓缓地摩挲,带来微酥微痒的感觉,同时从她的指尖可以感受到从他掌心传来的濡热,卫令没有挣开,低叹声,“对了,还有件事想和你说。”


    “你是想说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人对么?”他语气低沉带着不悦,“说的是你的幼弟沈谨还是杨家的话事人杨凭之?你想告诉我,晋王一直私下和沈谨来往,但是实际上沈谨也只是代替杨凭之传话对么?当年卫阁手下及策应之师总数在十万以上,他虽然不懂兵法,但其声望人品,杨凭之替他拎鞋都不配,北戎呢,当年罗姑比可有勇有谋,有名将之风,乃是百年难遇的将才,连金军都称其为‘战神’!当年杨凭之解太原之围时,既没厘清形势,又没摸清敌情,贸然出兵,落得个兵败如山倒,使得北戎放胆南下,围困汴京,靖康之役,千古遗恨,若非卫阁力挽狂澜,南五郡能有如今的留存之地都是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