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举子难
作品:《佞恩录》 武禧元年之前,安郡是有名的重灾县,经户部核准每年拨付赈灾粮米十万石。武禧一年,卫将军的兄长卫瑱上任后才扭亏为盈,武禧二年纳赋钱粮已达十万石,武禧三年已增加至二十万石。为此武禧五年又经礼部核准,安郡年可录取文廪生增加至二十五名。之前由于匪盗作乱百姓流离,每年参加县考的童生仅**十人,考场就设在县衙。场地虽不宽敞亦能勉强支应,但桌椅板凳须考生自带。其间,便有奸人趁机改造夹层藏匿小抄,临场查检颇费周折,正常考试常常为此延期误时。
武禧五年二月,卫瑱循例主持童生县考,年前核实报考名额时,应试童生陡然增到二百多人,这样就给考场布置监管平添了压力。此时卫瑱便在心里琢磨:“如何能在年内盖一所宽敞的考棚化解这个尴尬?”
正月十五刚过,他便迫不及待地把米县丞、朱主簿召来共同商讨对策。
米县丞道:“老爷,以当下情势,没个固定的考棚显然不行,今年先想法子应对过去,待考试结束后,就得筹划兴建考棚了。否则,以后参考童生逐年递增,场地局促了容易出现监考纰漏。”
卫瑱道:“足下言之有理,只眼前先把今年的考试应急过去,再纳谋盖考棚的事吧!”
朱主簿道:“今年的考试,除了往年占用的大堂、二堂外,还得腾一些办公场地以为弥补,桌椅板凳尚可与各家商铺公塾义学商借,不足部分由附近考生自备。这样开考前两天就得搬来穿插摆放,以免届时杂乱无序,被奸人钻了空子夹带小抄。”
卫瑱无奈地说:“今年也只好这样,看来盖考棚的事再也不能迁就了。否则,往后更不好维持了,你二人琢磨着布置吧!二月初二之前把这些琐事安排停当。”
二月初八,县学童生考试结束后,卫瑱正在二堂阅卷,忽听门役禀报,安郡名士何云请见。卫瑱忙道:“快请。”随即放下试卷准备接待。
待何云落座上茶后,卫瑱谦谦道:“听吾弟说,太衷兄久居市井乡野,那必然洞悉民间疾苦,凡我衙署胥吏公人,但有贪赃枉法盘剥百姓者,无论蛛丝马迹风闻言传,敬请直言无妨。嗣后,县政诸事还须仰仗太衷兄襄赞。”
何云坦言道:“州玉兄误会了,我此次前来只为近日风闻街谈巷议,今年县考人多拥挤场面混乱,偶有夹带小抄监考疏漏之弊,故而不避闲言不期而至,还请老爷海涵,怎的想个万全的法子,避免这种瑕疵纰漏的弊端。”
卫瑱听后叹了一口气道:“承蒙太衷兄不吝赐教,在下不胜感激。这段时日我也正为此事揪心呢!心里想着等过了这阵子,再与各位乡贤名士们商讨如何盖一所考棚。谁知太衷兄竟与在下不谋而合想到一起了。安郡自武禧年兴办公塾义学以来,县考童生与日俱增。以前年度在县衙尚可勉强支应,今年考生骤然增至二百多人,便有些应接不暇了。前些年我也纳谋久矣,但终因财力不济又兼琐事缠身而搁浅了,如今看来必须付诸实施了。”
何云说:“不瞒你,我今日拜访,便是专为此事而来。如果能为此尽点儿绵薄之力,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卫瑱道:“去年春试发榜后,我虑及此事心里烦躁,便与朋友到城西郊外散心。折返回城途中,偶然发现那里有块闲置场地,虽然坑坑洼洼污秽不堪,但只需稍加平整,地形还是宽敞。经初步测量东西宽十五丈左右,南北长二十八丈有余,大概有六七亩地。只周边堆放垃圾,内有盐碱薄田三亩有余,其他都是低凹积水泥潭。若能将其填充平整,修建一所宽敞的考棚绰绰有余。”
何云道:“州玉,你要不提示,我一时还想不起来呢。这个地方紧挨县城,闹中取静,果然是个盖考棚的好场地,倘若不是地势低凹积水又堆放垃圾,怎么会废弃闲置在那里呢?无非就是多增加些填充平整费用,三亩盐碱地也不值几两散银,或购置或兑换都好商洽。”
卫瑱接着道:“于是,去年秋后我便请三都镇大工匠蒯大年,测绘了建筑平面草图,初步预算大致需耗银一万二千余两。只因衙门里一时凑不上那么多银子,我便盘算着缩减一下规模,或许也能省几千两银子,缺口小了好筹措。”
何云说:“州玉,俺以为修盖考棚是百年大计,不盖则已,但盖就要体面气派些,银子短缺了可以想法子凑,哪怕就是兑点儿饥荒,还能以后慢慢偿还,千万不可为了节省开支而缩减了规模,免得日后反悔时,有了银子也填不进去。不知老爷现在的缺额有多大呢?”
卫瑱道:“不瞒太衷,之前衙署里的度支都是寅吃卯粮年年亏空,从前年开始才收支平衡。眼下可度支的银子只有二千多两,到年底时还能填补三千多两,这样大概缺口尚有七千两左右。所以我纳谋着把开销压缩在一万两以内,短缺的五千银子,由衙署赋税作保,按民间借贷利息与钱庄商借,以后逐年分期偿还,也就是两年的饥荒罢了。”
何云说:“州玉,据我所知城里有模样的商贾店铺钱庄就有六十多家,其余酒肆饭庄作坊也有百余处。若再把耒水两岸新市、灶市等几个繁华大镇的买卖字号囊括进来,大致也不少于三百家,劝募施捐亦可筹措。像盖考棚这样的善行义举,谁家不愿积点儿功德?只要您不介意,俺俩回去透个信儿稍作暗示,莫说区区七千两缺口,便是全部工程所费,似乎也不在话下。”
卫瑱道:“说起来作坊店铺倒也不少,可前些年山寇匪盗抢掠骚扰,买卖萧条日渐凋零。只近几年才有了些许盈余,我心有不忍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何云说:“咱们换个法子也行啊!请您把缩减规模的念头打消了,考棚还按原设计规模施工,增加的两千两银子由俺俩出面募筹,这样轮到各家就是六七两银子的回合,似乎也不是额外负担。其余五千两亏空,按您的法子与钱庄当铺借贷筹措可好?”
卫瑱沉吟了片刻,才心有不忍地说:“经你这么一说,倒也不失为一个缓解的法子。可咱们必须说定了,这笔银子算是衙门里向大家暂借,三年后再从各家缴纳的厘税里抵减,只是不计利息罢了。这样我这里再填上五百两银子,拢共再筹一千五百两就够了。”
“州玉这话,有难外为何不向远璞说,你这是为民做事,他必然很乐意帮你的,他这几日都牵挂你,你说我们三人都相识这么久了,即使你们不是同父同母,但至少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你身体不好却还是出来外办这样的苦差事,这是又何必,你在户部颇得上峰赏识,再过几年有了资历便可升为尚书,根本不用出来做这样的事,我知你心中有鸿鹄之志,可是凡事都得慢慢来,你这身子骨若是哪天倒下了,将军哪还有心思去边关啊。”
“州玉,你当真与你同弟是同种性子,不过你可知在这官场上行走,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你办此事办得好还不说,若是办不好,你可知那些见惯你卫家势大的可是想急切地拉你下马,到时难以晚身不说,就是远璞也有可能会受到牵累,然而言之,你做事务必小心,以防有人做手脚。”
何云抬脚经过巷子准备回去,却看见安郡县令之女安宝珠纠缠着年轻的卫阁,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表情淡淡的,他出落得年轻俊美,已经是当时半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他来安郡这几日轻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安家珠是何云的远房表妹,只可惜她并不喜欢他。安家珠趁他不备,在他脸颊右侧轻轻地亲了一口,阳光浅而暖地倾泻在她拂动的纱裙上,一双美眸光华流转,何云的胸膛里生出难以抑制的嫉妒来,他与他从小是同窗,后来是兄弟,他是卫氏养子,而他自测是广宁府知府之子,但是即便一开始自己的身份比他高出不少,他在官场上也没有受到赏识,三年了都还在七品官位上停留,而卫阁则因为屡立战功而被封为骁骑将军,与他相比,自己显得是那么无能。
于是他因为嫉妒或者竞合作对卫填主持建造的弯棚做了手脚,压死了两百名参加乡试的举子,因为被举报贪贿卫填被判流放,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卫氏让出了一支军队的兵权,在后来流放中卫填被人暗杀。这是他不愿追忆的往事,安宁珠后来嫁过邻州知府之子,他看到她的未婚夫婿与卫阁样貌有三分相似,于是便将所有的不甘与怨念都倾注到卫阁的身上,于是他也自请前往边关,与户部同流合污,他们的背后是太后端氏,他也想借此有所作为,哪怕是踩着卫阁的尸体做走。
卫令盯着他,“你也知道自己有多么卑劣罢,那你还有脸向我求饶?”
她抽出刀刺向他的左肩,“放心,我会先留着你的命,等让你看见将军的冤屈被洗清。”
卫令踏着雪向外走,隋鄢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后面,却看见卫令扶着一颗老梅树剧烈地抖着身子,在那里干呕起来,隋鄢目光不自在地从她脸上移开,吩咐人道:“端碗热茶来。”他走过去想要扶起她,却被她一手挥开,隋鄢唇边勾起抹笑意,“做什么,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
卫令脸上出了层薄汗,胸腔剧烈地喘息着,发丝黏腻在雪白的脸颊上,勾勒出一丝脆弱又坚韧的模样来,隋鄢蹲下身,从袖中掏出丝布帕来,在她唇边拭去污秽,眼神专注,“原以为你是个胆大的,却不想内里也是会怕的,我们从今以后就是盟友,我自然是该对你妥帖些的,不要总像只猫儿狗儿似地戒备心那么重,有什么事是你必须担着的么?没有罢,那何必又事事挽在自己身上,你自己不累,我看着都累。”
卫令感受到唇齿间那点炙热的温度,以及粗砺的指腹在她唇边挪移的酥痒感,她也是反应过激,胃中也是老生病,特别是到冬季严寒的时候,胃里总是疼得厉害,何况今天又整日水米未进,现在刚从充满血腥味的地牢出来,被冷风刮,就忍不住想吐。
卫令颇不自在地被他盯着,转过目光道,“这家答行是给我的,那我让人过来经营,你没有意见罢。”
“随你。”隋鄢接过那碗热茶,摸着碗身的指节背后,她就着他不容拒绝的动作喝了点,唇色终于恢复点血色。
卫令主动道,“既然皇室有人参与此事,依你之见此人会是谁?当时的武帝还是武王时就已经有三个孩子,坐少皇帝宝座以后又添了四皇子和五皇子,如今有三个成功逃去了南边并拥有一定的势力,如今当年天子关的事是他们争权夺利的筹码,那他们想借此扳倒的正是魏氏,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武帝还是保下魏氏至于太子遗女,隋鄢指挥使以为是真是假?”
隋鄢神色不明:“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但只要有人相信,那就是真的,毕竟他们最终的目的也不是帮皇室找回失散的血脉,他们从始至终想要的是谢缙太子背后的势力以及日臣当中的威望,她甚至会比谢能更有声威,毕竟谢东流当初当上皇帝后不正言不顺,要想找到她,只能从盛氏入手。”
隋鄢示意她看向窗外,当初坍塌的金福楼已经开始重建,他道,“这里将改成一间济民院,是太后的意思,而过不久将会有几船从泉州府运过来的木料抵京,而关于福州一事,好几个当地的高官被斩,但你的心里应该也清楚,他们不过是替罪羊,还有当日你救下的那妇人三氏这几日被人发现毒杀在牢中,福州定发现了什么变故,皇城司内部出了叛徒,因为此事,太后责令我清查此事,不过我就要出去前往福州。”
卫令点点头,“户部与太后定不会让福州与他们勾结的事情被查出来,你此行必凶多吉少,如果你不介意,我与你同去福州,查清户部与太后在背后所做之事。”
隋鄢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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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阁,贺元章换了身衣裳走了进去看见二楼楼阁外倚坐着的南兖公子,他的身后是被关在拘笼里的几只拼嘶吼的狼犬,正凶神恶煞地盯着他,而后侧站着戴着银面具一袭青衫的男子,正是乌先生。
“元章啊,福州如今仍被各方紧紧盯着,你说,究竟怎么办才好啊?”南兖公子的语调淡淡的,让人听不出喜怒,却还是让人感觉有股彻骨的冷。
贺元章当即跪了下来,乌先生却从容地接过旁人拿上来的肉块,上面还有着鲜红的血迹,他慢条斯理地取了钳子将肉块往狗笼中丢去,狼犬在里面将肉块咬得嘎吱作响,鲜血飞测,他看见这幕更是吓的脸色。
南兖示意人给他上杯茶。先暖暖身子罢,瞧你脸色白得,不知道的以为是个死人呢。”
贺元章忙接过那杯热茶一饮而尽,手抖着将杯子放回托盘,“公子,小的已经有对策,这次朝廷派的是隋鄢前往福州调查十几年前的资料一事,只要堵住当地民众的嘴巴以及十几年前那些涉案的官员的嘴巴,那样他就算再有能力也查不出来什么,公子尽管放心。”
乌先生却道,“士风日下,人心不古,竖子不足与谋!看来此路不通,四野茫茫路在何方?隋鄢倒是老成谋国远见卓识,倘若当下他在中丞任上,以他沉稳练达之机敏,自会变着法儿装聋作哑避虚就实,以挑唆诉讼扰乱司法的罪名,将福州当地官员严厉地申饬一番,而后打入大牢绳之以法,这样便省却了多少麻烦。隋鄢眼下尚能指望的也就是素有包公之名的隋远青了,眼下已擢升提刑按察使司主理桌台衙门,这样敏感的疑案,隋鄢倘若呈报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裁夺时,恐怕也得让隋远青把握口径拿捏措辞。届时,或许一言一词便能影响了此案的走向。作为掌管一省刑法的桌台衙门长官,若隋远青挺身而出据理力争时,就是陛下也不会置之不理,当下只能趁此案尚未呈报时,先期与之沟通一下,抑或还能做点儿亡羊补牢的铺垫。”
“乌先生言之有理老成谋国,不过有些事本来就是包不住的,自谢东流始授权专折密奏以来,许多地方小吏都有密折专奏之权,他们的官阶不一定很高,但架不住皇上信任,指不定哪个衙门里的小吏仆役便是皇上派下来的卧底密探,地方官吏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皇上的视线,可如今却是许多重臣家里都安着北戎的眼线,他们随时都可密折专奏。如此一来,便制衡了地方官吏的信息封闭,同样一个信息或许便有若干人在同时密奏。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谁也不敢也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纵使那些位高权重的官员也不敢隐匿不报,深恐北戎怪其包藏祸心或异心,因此而摘掉乌纱帽死无葬身之地。类似这种敏感的贪贿,说不定早有人捅到北戎那里了,完颜政何等精明之人,能不知道此中的利害得失吗?这样邀功请赏的机会,自下而上的各级官吏,哪个不是急赤白脸争先恐后地献殷勤呢?太后将此事交给隋鄢,就是认定他查不出来,公子尽管放心,若隋鄢不能给北戎交代,他这才麻烦。”
“哦,那便好,看你今日表现不错,敬你一杯。”南兖公子笑道,说罢让人端了一杯酒,贺元章自是喜不自胜,赶忙对着南兖将那杯中酒液尽数饮了干净,但还来不及放下酒杯,那剧痛便如同烈火般蔓延灼烧着他的四肢,手指触摸到冰冷且湿润的一片,他的话音便尔止住了,他的手指仍停留在自己的脖颈上,那里已然不知何时刺进了一把匕首,血珠顺着对方的手臂蜿蜒而下,弄脏了他瘦削且苍白的手,那修长的手指捏起了酒盏,以至于单薄的手背肌肤下青筋微鼓,看起来有种诡异的美感。
“你已经没用了。”
马车堪堪停在客栈外,隋执臣看着面前的少年,突然间想起他十五岁中状元打马游街的场景,如今却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少年身后数盏灯烛同时燃烧着,明亮暖融的光线映照在少年清瘦的面颊上,隋执臣看着他微叹口气:“当年你的父亲在天妃堰修坝,后来坝塌了,你父亲似乎提早知道了什么,所以托信来让我尽力保下你的命,如今那事已经过去许久了,你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都是一般执拗,只是你有没有想到过,偌大一个天妃堰,能在其中搅乱混浑水的必定是极为庞大的关系网,甚至这关系网是从想都延展出去的,你要查很可能最后只会让自己失了性命。”
“我已是残躯,”曲致仕轻轻地叹息一声,望向远处群山青黛,天地间尽是雪白,雪还在下着,冷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少年的脸被吹得惨白,笑容中有几分苦涩与淡然,“当年父亲将我交给您,当时我也只是一个顽劣的贵公子,是恩师呕心沥血引我走入正途的,人这一生可以放弃很多的东西,我逃了,为了性命我逃走了,然后找一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躲起来,如同一只蝼蚁一样,可是师父,做错事的不是我,我为什么要这样毫无尊严地苟活,我与父亲虽不亲近,但您与父亲却是多年好友,他会不会贪贿,您应该比我清楚,我如今已是废人,但我宁愿死在追查真相的路上,也不愿自己苟活在那昏暗的一小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