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恶鬼行

作品:《佞恩录

    倚梅园离正院最远,好在也是颇为整洁的院子,而且自从卫氏被逐出府后,这里就让给林姨娘居住,林氏与卫氏的简朴不同,她与李夫人倒有几分相似,极喜金银又爱敛财,偏偏她又是不安分的性子,因此倒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盛宠,倚梅园也变得富丽堂皇起来。


    只是后来林氏用府中银钱去放贷的事被发现,自此就被沈寤打死用草席子裹了扔到乱葬岗里。


    院中的下人将梅园里值钱的物件私拿了不少,于是倚梅园如今也只是比她和卫氏居住时强上那么一点,林氏是上个月才死的,因此倚梅园也无需临时洒扫,只是仍有些萧索。


    卫令在桌前坐了会儿,看着盛放的梅花,不禁忆起当年卫氏极疼爱这些梅,沈寤见了也移了好些名贵的品种给她,原本的院子并非叫倚梅园,而是叫云栖阁,是卫氏禀了沈寤亲自改的倚梅园。


    说来小娘在府中那么多年,所求之物也就这两件,但打从心底觉得卫氏又并非那样简单,先不论她足以倾城的美貌,凭这美貌她在一贫户家中是如何安然无恙地过了这么多年?


    而且卫氏识文断字,按理来说连世族小姐都未必学识这么多字。


    她若真是贫户人家,那就更令人匪夷所思。


    外面在化雪,窗缝里渗进来的雪气裹挟着浓浓的寒气不多时,海氏已经领了几位小丫头过来,看起来都是干净妥帖的人,但其实恐怕都是老太太的眼线。


    他们当然不会真的对她毫无防备,人与人之间哪怕有着血缘牵系,可最终将人相隔起来的真正因素还是人性与利益,血缘在自己的利益面前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海氏笑着将她拉进屋子里。


    “外面风雪大,冻坏了身子老太太可是要责怪我照顾不周的,左瞧右瞧你都是妥帖伶俐的孩子,这些年在外没少受苦,如今回来了,往后便可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你小娘是可怜人,又去的早,本以为你也…算了,这是老天庇佑;往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与姨娘说,不要与姨娘见外。”


    看着她温柔和善的脸,卫令也笑起来:“我知道的,姨娘,这里的丫头我也不熟悉,留两个伶俐的便是,我没有那么多的要求。”


    “好孩子,那便留下莲根和莲心两个丫头给你,”海氏笑了笑,手指着两个面庞清秀的少女,“她们本来都是我院子里的人,手脚勤快,本人又是老实安分的性子,连老太太都夸过她们,若非老太太说要寻体贴的,作为长辈要多照顾你,这两位丫头我是万不情愿抽调出来的,往后她们若是哪处做的不对,不合你的心意,你便主动来与我说。


    我管教下人那是有一套,你怕是应付不来,当然也别费这么罪,作为国公府的公子,就是要专心学业,早日挣出功名来才是,内阁之事向来都由主母打理,往后给你相看识大体的姑娘,有本事的都不会教这些事让你烦心。”海氏道。


    卫令没有拆她的台,堪堪扫过这两个丫头,那个名叫青坞的看着是老实本分,但那个叫莲心的她也实在不敢恭维,不是她有偏见,实在是长得过于妖娆,那神情中还有不易察觉的倨傲,头抬得比任何人都高,也不知海氏是不是料定她会被美色所惑,陪着她装瞎,待她挑中妖娆的莲心,她必定会去禀报沈寤。


    如果她没有记错,她前世到国公府办差,偶尔看见沈寤去抚莲心的手,非常暧昧,如果她所看见的是真的话,说明莲心还没有被沈寤过了明路,但海氏未必不知情,如此一来既解决了她后院里要多出一位青姨娘争宠的烦恼,又无形中让沈寤以为自己也是贪财好色的昏庸之徒,避免与她的儿子沈琢争宠,这位海氏当真好算计。


    卫令忽视莲心望向自己的兴奋灼热之意,看来是将她当成那根高枝了,但很可惜,再如何她也不想被人当成那可利用的工具,卫令看了她一眼,莲心的两颊飞出两道诱人的红晕,年轻的女人不少乎有想通过献出身体来换取地位的,这样的人想得开也爬得高。


    可惜她们没有别的为自己争功名地位的机会,千百年来压在她们身上的都是来自于男权的压迫,哪怕高门主母,仍然要忍受三妻四妾,而女人们若是表现那点儿不满,就是妒。


    在卫令看来,这无疑是泯灭人性的。


    卫令并不都是莲心想要爬上去做姨娘的念头,有些人说她痴心妄想,为什么,仅仅是因为出身卑贱?


    反正她有野心也有**,倒是比其它随心自在的人更好掌控,不怕人不够聪明,就怕不能为我所用,权利与**其实才是人戴在脖子上不肯取下来的无形的枷锁,基本上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莲心?”她看向莲心,“你走近些,让我瞧瞧。”


    莲心羞涩地向前起了几步,眉心微微蹙着,但却因这抿着的微微上翘的两点唇角,也凭空地增添几分娇柔之态,面如鹅瓷,柳絮细眉若柳,上半身丰腴圆润,腰肢纤细,抬起眼来瞧她时,那目光含着盈盈水光,似有若无地暗送秋波。


    啧,怪不得勾得沈寤都迷醉,试问哪个男人可以忍得住?


    “你自个儿说,我凭什么将你留下来。”她也不绕弯,只是那目光似能将人的出个洞来。


    莲心不免从刚才的羞涩变得紧张起来,转过头去看海氏的眼色,海氏也不明白她的用意,遂而摇摇头,暗中祈祷一定将这小蹄子塞到倚梅园!


    父亲抢自己刚找回来的儿子身边的服侍婢女,说出去多不光彩,饶是沈寤再怎么被这小蹄子姿色迷得着魔,为了脸面他也断不会出手的。


    “实话说便是,用不用你是六公子自己拿主意。”她斥她一声。


    莲心这才缓缓道:“我奴婢祖籍青州,家中只是贫农,父亲系青州寿昌城街上民户,父亲病故后母亲另行改嫁,奴婢还有一位只有七岁的幼弟,就在宣和坊梨花胡同里,若公子担心奴婢不忠,尽可以找人将幼弟看管起来。奴婢其实没有什么大的心愿,只是希望可以照顾幼弟长大而已。”


    窗外月色清透,被雪覆着的瓦檐上时不时有积雪砸落,但依旧没能扰得室内的静谧,月光下海氏的脸却有些发白。


    卫令大概意识到什么,伸手将莲心扶起:“你原是有主见的,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且没有半分扯谎的话,我自然会用你,我这里和府中别的地方一样,只要干活给你的,却不要那心思多的,你可明白?既到了我的身边,我给你一份重新择名,莲根叫青坞,莲心叫青莲如何?”


    莲根皱了皱眉,但在海氏的瞪视下立刻屈膝应下,青莲也没有什么异议地应了下来,送海氏出门的时候,卫令凑近与她说话:“姨娘,多谢你送来的两个人,他们底细干净,用人就怕底细不干净,否则他们再如何聪明伶俐我也是不用的,往后还请姨娘多多指点我规矩,我生怕自己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冲撞了老太太或姨娘,那罪过可就大了。”


    海氏笑得有些勉强,皙白秀雅的脸上略微有丝僵硬:“傻孩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以后你就是国公府的六公子,谁又敢说你的半句不是,往后你的前路亮堂着呢,大家都是一家人,往后切莫再说这等见外的话,否则姨娘是要跟你生气的。”


    卫令脸上依旧是天真无邪的笑:“是么?能和姨娘成为一家人,当真十分开心呢。”海氏说后,卫令却敛回了笑容。


    卫令抬起眼看向面前的两人:“往后,你们就是我的贴身婢女,守好你们的本分,我也绝不会亏待你们,这世间的自以为是的蠢人很多,有时候看似是光明大道,但其实更多的时候却是走不通的死胡同,我若是你们,就一定会认准了到底谁才是我真正的主子,历来叛者或是墙头草,那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当然,你们非要寻死我也拦不住,今晚必呢也不用你们伺候,你们就跪在这里,什么时候想明白,想清楚就起来。”


    莲心正要开口,卫令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主子没有讲完话的时候,奴婢可以出声么?你们今晚上思考出的结果不必同我说,藏在心底里便是了,日久见人心,时间会告诉我你们今天的结果的。”


    青莲的面色有些窘迫,僵在原地,见卫令进了内屋以后就起了身,青坞挡住她:“哪怕你心里有别的心思,但你连做样子都不做了?”


    青莲微微一笑:“她不是说了么,日久见人心,你现在跪得再久,哪怕你跪到明天天亮,只要你的心不属于这里,迟早都会被看出破绽来的,既如此,又何必在这里活受罪?本来我是给主子当姨娘去的,我可不想耗在这里,我知道那海氏瞧不上我这样的破落户出身,觉得我连给琢公子提鞋都不配,所以才哄骗我到这里来给六公子做贴身女婢,那个老巫婆又想吸我的血,又想半点好处都不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啊,国公爷都看上你了,你却非要巴巴地来这里做个奴才,还将家底全托了,真想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奴才不成?哪怕六公子看上你又如何?他无功名也无母族势力,迟早会被府里那□□滑似鬼的人给吃得连骨头也不剩,届时你也会跟着遭殃!


    明明做个姨娘,传你的姿色,还怕比不过那海氏,比那海氏更加风光?罢了,我今晚要去寻我的琢公子,你就自个儿好生跪着。”


    青坞正要说什么,青莲却已经扭着腰肢离开了,只剩她一人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落雪声,不知为何她此刻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心,她因为妖娆的皮相被贵人们随手打发理由发卖,她明明不想争什么,只想安分地做好自己的本分。


    贫苦人家出来的,习惯逆来顺受。


    她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奴婢凭借一双圆润的白玉团,和一掌可握的细腰入了主君的眼,上了主君的床榻,然后风光地做了姨娘。


    可是在后宅里,争来斗去地为争一个男人的恩宠,当真有那么好吗?


    依靠自己双手吃饭才是本事,阿娘虽是贱籍出身,可从小教她的就是要自立自强。


    宁为糟糠妻,不做天子妾。


    如今好容易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她当然只想守着她自己的底线,用勤劳的双手将日子过好,当然,此刻无比坚定自己这个念想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当真做了那天子妾。


    *


    顾北戎正立在皇城司衙门刑堂的外面,幽微的烛火将他锋利的下颌映照得凌厉且阴鸷,身上裹着厚重的玄黑鹤氅,大概因为光影的缘故,脸色苍白如同地狱爬上的恶鬼,但细看才发现他绣了云纹的衣袖挽成两折,积褶在他强健的时弯下,中间那段手腕处突兀地缠着白色的一圈细软麻布,隐有药膏的暗色渗浮出来,边缘还渗出些殷红的血迹,看着尤为渗人,但他自己却丝毫未曾察觉的模样,狭长的双目在漆夜中流着令人胆寒的阴鸷气息。


    蔺津立在他的身前,手中还拿着虎鞭,鞭上仍在滴着血珠,空气里泛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腐味与血腥味,好似一层厚厚的血黏膜将刑堂彻底包裹,密不透风。


    卫令手上仍然是火辣刺痛的,因为虎鞭上的倒刺也不慎地刮伤他的手背,又在行刑泼用盐水,因此被不慎刺破的伤口就让他有种火烧火燎的错觉。


    四下混合的血腥气与晚梅的香气都在不断地冲击着他的鼻腔,他伸手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浓血,露出底下俊朗透骨的脸,只是右脸颊边缘处有道从下颌一直延伸到太阳穴的刀疤,看起来就似有人换了脸皮给他似的。


    其实纵使他跟着顾北戎,他手中杀的人也不下百数,本又是从战场上拼杀出一条命的人,什么血腥腐肉烂泥烂肉没有见过,他还活过边郡饥民因为饥饿活活烹了自己的儿女来食用,但饶是从前见过的所有血腥烂肉场景都没有今日这场酷刑来得骇人。


    身边依稀回荡着刚才荡破天际的惨鬼哭浪嚎,这场酷刑足足缓慢地施行了有三个时辰,他的耳朵都要发麻发痛,恨不得此刻去寻郎中看看是否聋了,或者立刻割掉才好。


    顾北戎淡定从容地走上前,唇边残着因为极度兴奋而不自觉扬起的微笑,只是他的眼睛好似永远不会运转或再有生机的死水,饶是正在面对此刻堪比人间炼狱的血腥场景,还是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有。


    他踩上对方破碎的脑袋,所用刑法极其有趣也极其残酷,哪怕脑壳都已经破碎,可人却还是能保持着清醒的意识,这种行刑方法也是他在无数次杀人手段改进中试验出来的,这样的犯人最大的愿望也就莫过于痛快地给他一刀,在这种希冀下甚至都会把他当成救世主,没有什么值得他再死守的秘密,用起来实在方便。


    浓重的血腥气味弥漫在刑房内闷热的空气中,银丝散发的热度聚集在小小的刑房内部,给人以要立即被烧熟的错觉,他的眼角被这热度氤氲出一丝汗液,残挂在他的眼角,好似一尊观音神像幽灵众人沁出的一滴残泪。


    再次抬头时——


    那滴泪已经被灼热地蒸发干涸,观音神像也变成只俊美的恶鬼,以其血腥的手段将你拖往地狱。


    “霍玠,本侯平日里待你可是不薄,为何将我的行踪与消息告知摄政王?你可知因为你的举动,荐福坊会面临什么?皇禁台的人护送幼帝南逃极可能的容身之地便是荐福坊,不论消息真假,你将此事告知完颜政,就是置荐福坊的百姓于死地,北戎的铁骑不会挨家挨户地搜查,只会一把火烧了荐福坊,届时你让荐福坊的百姓怎么办?你一条命可够赔?”


    顾北戎狠狠踹着对方的脑袋。


    “那你呢?!”他剧烈地喘息,“你不也是依靠背主叛国走到今天的这个位置上,你手中沾染的人命与鲜血恐怕连你自己都已经麻木了罢?幼帝又如何?他也不过是弱国者的血脉而已,论及血统的纯正与合法性还不如高坐龙台的那位昏庸无能的伪帝!


    顾伯徽,屹立数百年的晋朝的确是要走向尽头了!已经穷途末路!只有你们这群自视清高的人执迷不悟,不肯面对这已经烂透,从根部开始腐坏的江山,蛮人又如何,谁叫我们近百年来沉溺于自我陶醉的盛世美梦不肯醒悟呢?


    当我们醒悟的时候,北戎的铁骑早已踏破关东三郡,突破天子关,攻占了禁都,俘虏了那群会奢靡享乐又残暴不堪的谢氏皇族,唯一活着的昭庆公主还委身北戎人,依旧纸醉金迷,他们谢氏的江山,难道还指望我来守不成?你可别忘了我有多恨皇室,我与你都是从奴隶一步步地走到的今天,我痛苦血腥的前半生不都是拜皇室所赐!”


    “那又如何,先不论你放出幼帝的消息致芳福的陷害危机,就论你背叛我这点,就没够你死,我这人你也知道,最讨厌背叛,而在这乱世下也没有会理解你的苦衷,去真真正正地体谅你受过的苦难,不平也没有办法,谁叫我们生来如草芥呢?今日你且好生归去,下世切莫再寻如此愚蠢之举。”


    他面无表情地拍了拍他的脸,冰冷的手指触过来的那瞬间霍玠的身体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犹如伤重的狗,他冷冷地盯着他:“哈,顾北戎你当真是可笑,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你手中染的鲜血足够你下小道地狱了,你自己就是一个叛臣,也不知将来你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会是何等心情,你心狠手辣,构陷朝臣,残害忠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简直无恶不作,我不过杀你三分,你就认为我无耻,那你自己呢?!


    我下地狱,做恶鬼,也要日日夜夜诅咒你这样的人,你定不得好死!”


    霍玠越说越激动,残躯都跟着发起抖来,声音大让蔺津都对他侧目,顾北戎注视了片刻,在他心中好似有什么光芒的东西突然倒下,偏偏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它触地碎裂的声音,而在霍玠即将被刀锋划下的瞬间,血的光影下——


    唇边残着血,却隐隐地扬起微笑来。


    这笑容,转瞬而逝,只有他轻易地捕捉,他的心在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抽痛起来,背脊都跟着僵了僵。


    外面落着玉屑一般的雪,雪云之间却有淡淡的月光穿透进来,可是却让人莫名地发冷,外面不易察觉的某处角落,有小小的黑影掠过,但动静极小,仿佛天地间只有落雪的声音。


    蔺津走了过来向顾北戎点点头,顾北戎惧寒,穿得格外厚实,可他却莫名地发起抖来,手背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脸颊轮廓的边沿飘散起宛如游丝的碎发,却衬得他眉眼更加锋利。


    “蔺津,好好葬了他。”他的脸就失去了原来的阴寒变得孤独而冷漠 。


    他的眼尾有些上挑,他下意识地捏住拇指上那枚芙蓉玉扳指,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倒在血泊当中的人,他染了半身的血迹,随手解开衣裳但是手在不停地颤,于是第一手扣子没能解开。


    他的心底升起浓浓的躁郁之气来,他提刀打破系在自己胸口的结,在蔺津的惊呼下他翻身马向街上奔去。


    没有办法,霍玠已经被完颜政与拓跋宣两人同时盯上,而且拓跋宣还将他也怀疑起来,只有做今日这场戏,他才能洗脱自己的嫌疑,他忽而发觉自己似乎真的逐渐向世人口中的恶鬼中靠拢,周边的长街万籁俱静,偶尔听得几声婴儿的啼哭。


    卫令正要翻身入睡,忽然从鼻腔钻入股淡淡的香气来,因为刚回到政国公府。


    她犹为警觉,刚刚又因为想起了阿娘之事而疑惑重重,就更加无法入睡。


    青纱帐三层下重重稀薄的冷月光,她用余光看见笼在窗沿边的黑色人影,一支细长的竹管正从窗下伸进来,缓缓地吞吐着极浅淡的烟,烟雾在月光下的映衬下犹如盘旋升腾的细龙。


    她悄悄地屏住气息,收回目光时,床上的她却仿佛感觉到什么似的,眼皮子微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床前有个人影。


    卫令仰起头,纤白修长的脖子上穿起一根青色的筋脉,抄起身后的刀向对方猛地扎去,刀光带起的雪白中,她转过目光,看见一双阴沉的眼。


    她猛地扎挣开,却发现四肢无力。


    她意识到那东西过于凶利,仅仅只是闻了瞬息就药性传遍了全身。


    礼王拉开青帐,看见卫令沉静的眼眸,他伸手去触对方的脸,但绕是她再无力气,也竭了力气去偏头躲他那只手,卫令倒在绵软的被衾中,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那是一双阴沉却也极其坦荡的眼,想什么,要什么,都不必藏于心中。


    什么欲求,坦坦荡荡的流露于眼中,连杀意也是。


    卫令是从陡峭的马车中被震醒的,她试着动了动,手腕与双脚俱被结实的麻绳捆缚,挣动间触目伸不见五指,愈发让她胆战心惊,也愈发慌乱地挣动起来,可是她突然触到了一个滑腻冰凉的事物,于是她立刻不敢再动。


    眼睛上的布被扯下来,昏沉的光线里是礼王的脸,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卫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掩下喉间涌上的酸意,掩唇咳嗽起来,恐怕是那烟带来的副作用。


    前世她与礼王接触的并不多,只记得礼王一直被囚禁在十王府,也没有绑架过她,那今世这番又是为何?她仅仅只是出手救了他一次,他是要恩将仇报?


    “礼王爷,您这是做什么?”卫令吐出口气,顶直了腰脊。


    礼王笑出声来,他赤脚踩在马车铺就的绒毯上,衣襟半敞,走到她的面前,弯腰一把掐起她的下巴,粗糙的指腹在她的脸上缓缓地摩挲,卫令被迫仰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今日也无处遁形,可是那目光只是机械地扫视着她的脸,并没有半分暧昧,卫令被他的目光盯得毛骨簌然却听他道:“你与我的一切仇人长得很像。”


    卫令被他的话吸去了注意力:“我只是故国公府一个姨娘所生,怎会与王爷的仇人扯上关系,再退一万步来说,哪怕我与王爷的仇人真的或多或少有些许关系,我也是半点都不知情啊。”


    话音刚落,礼王就似被激怒的一头野兽,猛地伸手掐住她的脖颈,指甲几乎要抠进她的下颚的肉中。


    卫令冷冷地盯着他:“礼王爷!我…我好了也救过你一次,哪怕要杀人,你也先查个清楚成吗?”


    他冷笑,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那杀救命恩人总需要理由!”她大斥道,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礼王看着她不屈的眼睛,想起自己有一次在山林中迷路,当时因为自己不受父亲待见,那群奴才又偷懒,根本没有人来找他。


    正当他心烦意乱之时,一只从山林中跃出的白狐挠破了他的脸,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用小弓弩杀死了那只母狐,而母狐身后藏着的幼狐见状,依旧义无反顾地扑了上来,那惊恐又凶利的眼睛如她现在的眼神如出一辙。


    他腰上一直垂挂的一只白色狐尾正来自于那只幼狐。


    在他怔神之际快速割断了手腕处捆着的麻绳,工具正是手上的一只玉镯,因为刚才的动作与挣扎早就嗑到车厢断裂了,锋利的断口正合适用来割断绳子,又或者…


    她的眼神闪过杀意。


    用来…伤人性命!


    卫令挥手扫向礼王敞露出来的脖颈,礼王似早有顶料,骤然埋头,接着卫令的镯子口“砰”地撞在车厢壁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礼王笑着,那笑容又冷又后还含着戏谑。


    卫令的整个身体被他强势地抬起头就要撞向车厢顶,但卫令的另一只拿着断镯的手已经突袭向礼王的眼睛。


    他的手从腰向下滑,猛地要将她甩向车厢壁,卫令顺势抬脚踢向他的胸口,断镯在月光下发出翠绿的光不沾什么时候沾上了血珠,将整只绳子都染成殷红的了,而几扫间,礼王谢殷的发缕已经被削断了半截,他的左脸颊留下道细小的血痕,衬得他更如厉鬼。


    卫令当机立断,在他将自己甩出去的同时从车窗中跳出,顺势滚了两圈,重砸在积雪地里,她一时还没缓过劳劲来,埋头定了片刻,视线才渐渐清晰。


    正在此时,先是阵急剧的马蹄声,而后发出“呼”地一声剧烈响动,一个身影同样从马上滚落下来栽倒在雪地里,而后面似乎有提着灯跟过来的人。


    礼王神色冷下来,转头对人吩咐道:“先回府,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他抬起眼睛后看了那胆大包天的人,神色不明,何况他本人寡瘦得厉害,烛火不明的时候,活脱脱像尊精致的傀儡娃娃。


    伺候他的人世从来不敢不要命地去窥探他的心思。


    卫令忍着手腕的剧痛将男人翻了面,待后边那些小旗跑得离他们近些,灯光终于无碍地驱了黑暗渡到他的脸上时,卫令才发现原来他睁着眼,而且神色清明,只是眼神里是了无生气的死寂与冷漠。


    他的整张脸上都是冷雪,鬼斧刀工精雕细琢的硬朗面容只有那双眼显得是那样古井无波。


    他就像一头在夜色里四处顶撞的野兽,不期然间落到她的面前,雪中的两人竟是谁都没有说话。刚才那番她的心情尚且来不及平稳,后边追赶上来的小旗直接押她往雪地上倒,两只手被反捆到背后,脸被迫贴着冰凉的雪地。


    小旗跑得气喘吁吁的脸上凶恶:“说!来者何人!竟敢对青璎侯动手,可是不要命了不成?”


    他一路追着为顾北戎点灯,其实就是存着献殷勤的意思,刚才亮得远但好端端的顾北戎就从马背上栽倒下来,只以为是遭人暗算,他如今伸手将灯笼凑近查看顾北戎的伤势。


    他的眼睛正没有什么情绪地盯着他,虽说是没有情绪,可那双眼睛里的深沉到底仍残着血腥之气,无端地让他这样一盯便觉得有背发寒,正呆滞在原地不知所措,顾北戎突然出声。


    “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