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杀京楼
作品:《佞恩录》 大雪纷纷,隋鄢骑马从南苑赶回大内。貂帽风衣,披了件斗篷,踏着雪顶着风,急急忙忙北行。
走到前门棋盘街闹市,酒楼上飘来的阵阵酒香阻住了隋鄢的马蹄。他在一间宽大的门脸前下了马。这是一处带楼座的酒楼,高悬着"朝帝楼"黄杨木底松绿大字匾额。
隋鄢把缰绳扔给门前冲他点头哈腰的酒楼伙计,领先上了酒楼。老板恭敬地引他进一间小小的雅座,酒、菜霎时便到。
隋鄢脱去风衣貂帽,开怀畅饮。
雪下得越发大了,密如帘栊,仿佛从天顶垂下一面巨大的轻纱,透过它看远近景色,更显得庄重、肃穆,还带有一点神秘。
酒楼里,温暖如春。鎏金银丝罩的熏炉内,红螺炭火正旺,烧得又红又亮,和头顶悬着佩玉流苏的金红色皮灯相辉映,耀得东暖阁明亮照眼;一对绘着八仙庆寿的粉底五彩瓷大花瓶里,插着初放的红梅和白梅;几只椭圆形的郎窑水仙盆中,淡黄蕊洁白瓣的水仙花在碧玉似的长叶衬托下分外精神;浓郁的花香和着熏炉里阵阵飘出的沉香,把整个厢房都包在一团馥郁醉人的温香中了。
窗台边那是在一对翡翠瓷观音瓶之间躺着的一件古铜蕉叶花觚,蕉叶舒卷自如,像真的一样,谁能想到是用铜制成的呢?更妙的是花觚内透亮的清水养着两朵带叶的红芍。
他的手上还沾着血迹,眼角残着孤独与死寂,他心底感到股三次来由的烦闷,猛地挣手打开
雕花木窗,窗框是一望无遗的长街,他靠坐在那窗台上,余光一扫,看见下面的闹剧。
卫令换了身衣裳向赦业寺跑去,雪下得越来越密,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陈旧的灯笼被风雪裹挟着发出摇晃的吱呀声响,北戎禁军在路上踏着急促的马蹄声在街上传来,此时天渐明,却依旧风雪不止,当禁军从她的身边掠过时,她能闻见血面未消散的血腥气,那血腥气来自于他们不断浸血染血的铁骨上,不知掺了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与泪。
膝盖上的疼痛尖锐如针扎骨缝,可她知道危险重重,所以跑得极快。可更远处传来喧嚣,她不自禁望向远处,赦业寺虽在南郊,但若寻马跑快些,在一个时辰之内可以完成来回,她不能被发现,前世的她其实不会冒这个险,可当她见证北戎人撤退还屠尽全城百姓时,她就明白,北戎人不该来到他们的地盘,他们就是野兽。
可世事不尽然会如人意,有时候的确是人算不如天算。几个酒醉的北戎禁军发现了她的确,灯火暖影下的卫气虽形容狼狈,可过于明艳的五官,还是在没几个人的街上过于显眼,他们有四五个人,其是猿臂蜂腰的结实汉子,脸上留着潮红,狞笑着时却连肥肉都在跟着抖动,而且他们的身上都有种酸腐臭汗的味道,卫令警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小美人,这是去哪里,这么行色匆匆的,要不要爷送送你?”
他们伸手要来揽她,一面还伸解着腰上的汗巾子,身边的另外几个人也在起哄用一种令人胃中发腻的恶心目光凝视着她,但她冷静下来,此处是大街上,如果在此处动手,到底会引来其它的禁军,到那时候她才是真的没命了。
“这里人多,几位军爷,不如先去那酒坊里头,小的请你们喝酒暖暖身子。”
京师两大戏楼,一名朝帝楼,一名月明楼,平日里都正是笛声悠扬、粉墨登场,一派春花秋月的旖旎风光。朝帝楼,在正阳门外,月明楼,在宣武门外永光寺西街。两大戏楼之间,樱桃斜街、玉皇庙、西珠市、东草厂,再向南韩家潭、胭脂胡同、石头胡同、粉坊街、果子巷,则是娼妓优伶居住集中的地方,人们称之为“华灯照天,银筝拥夜,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是京师有名的“销金窟”。
进妓馆闲游,叫做打茶围;到优伶所设堂中闲话的,也叫打茶围。时人改旧诗曰:“一去二三里,堂名四五家,灯笼六七个,**十碗茶。”
因为优伶家常备小纸灯数百,客来则提灯引进,客去又各给一盏小灯引出,门前还悬着灯笼。于是南城这几条胡同,入夜以后,一眼望去如列星荧荧,既是风流的招牌,又是低贱的标志。
如今这里依旧灯火辉煌,卫令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卫令故作乖巧,迈着步子向暗巷里头撤,几位禁军以为对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也就没有戒备的心,何况酒意起来,浑身燥热,他们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俱跟着她往那酒巷里头钻。卫令眸中闪过冷意:“那军爷们一个个地来。”
为首的人还没有来得及触上她的身体,她的剑已经挑起了血珠,而且还要划拉出可见骨的伤口才肯罢休,后面的人反应迟钝,硬是挨上几刀才反应过来,热血溅了她半身,洇湿了额发,她毫不在意地伸手顺着血迹一捋,露出光洁的额头来,又挥刀刺向后面扑上来的两名禁军,侧旁袭风,她偏头躲开,刀口斜扫,带着右侧混乱的血光,耳边呼啸的箭矢声震动着她的耳膜。
她躲的那瞬间,对方的刀就落在她的右肩上,她忍痛伸出腿在他身上猛踹,暴戾与血腥的味道浮动在晨光里,她扑向最后的那名禁军,尖锐的匕首刺向他的胸膛。
溅出的温热血液顺着她的眉骨处滴落,她伸手擦了一把,却意外对上酒楼伏靠着窗的那个男人的视线,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酒意熏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丝杀意。
他的眼睛舞合成鹰鸷那般的锐利光芒,隐在薄薄的风雪中,似乎传来极浅的笑声,她看见他再次举起那把弓箭,右拇指上还有权自玉扳指,饶是因为距离得远,对方有意遮挡面容,她还是能认出来这是谁。卫令躲过他射来的箭矢,从身后扔出匕首。
匕首因为劲力不够的原因,仅仅钉在窗沿上,他眯了眯眼,再看向外面时,已不见那少年人的身影,血水却从那暗巷里溜出,这时天边也正洒下第一缕清浅的光,他不自觉地觉得有意思起来。
卫令捂着伤处,血迹不断地从里头洇出,她撕下身上的衣裳,扯出一块布条,绕着自己的肩膀缠了两圈,而后丝毫不敢耽搁,却在忍痛走出长街时,一辆马车竟直直地朝自己冲来,在犹如蒙眼的漆夜里,只有马车上面两盏纸灯笼散发着昏霭的暖光,驾车的马夫面色苍白,瘦削的脸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大喊着同时竭力去扯动缰绳,可惜牵车的两匹骏马似是发了狂症,任他如何叱骂,也不能驱使马匹将停下来。
卫令眼见马车就要撞倒,飞身上马斩断缰绳,见马仍在疯跑,眼见更远处有一幼童,她一根心拔下头上的发簪,狠力扎入马的腹部,马原来发狂的躁狂似乎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缓了下来。
卫令牵引着缰绳,双腿夹马腹,令马跃过幼童向前奔跑着,逼停马匹以后,卫令下马往回走,但见那驱马无果的老汉向她致谢,之后就出声询问:“公子,可还好?”
任是他极力镇定,回声音犹自发颤,似乎是怕极了里面的那人。
但还未等车夫谢罪,一道刀光闪过,血珠就从干瘦的脖子上渗了出来,车夫睁大着眼睛,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声,但看见里头那人,卫令也感觉自己有瞬间窒息,这时她感觉到自己身上裹挟而来的憎恨与厌恶,以及她自己不想承认的恐惧。
面前的光影好似浓重漆衣游动的鬼魅,狭长且峰利的眼睛拧着浅浅的笑意,掀开吊子的那双手白得如同雪似,瘦得见骨,来人是礼王幼子谢乌衣,听说自从礼王杀礼王夺位后,礼王便顾念着当初的情分,仅将礼王执斩,礼王妃与礼王长子则入了恩奴寺带发修行。
礼王的病逝后,礼王之子谢乌衣承袭礼王,而武帝将大理寺卿之女冯宁赐婚于他,以示修好,只是作为冯皇后侄女,冯宁被北戎俘虏,死在南边。
谢乌衣与其他没来得及逃走的皇室,宗亲俱关在罪业寺,如今北戎却是将他们放出来软禁在十王府。
他的目光有些冷,前世,她对礼王的印象并不深刻,直到后来听说他死于莲湖,是被人推下去溺死的,如今看来,倒也是个心狠手辣的。
不过看来的确有人要害他,刚才那马出自大宛,是难得可见的汗血宝马,没理由就无辜地发狂,可见有人动了手脚。
“敢问阁下是?”他情绪不明的黑眸隐在月光投射的阴影里,但直直地盯视着人的时候,是能感觉到如毒蛇一般黏腻的,左右不过二十多岁的少年人,看起来已经历经风霜似的。
卫令心中不愿与此人有过多的纠缠,敷衍道:“举手劳而已,公子不必挂怀,公子日后行事小心,切莫让了人得了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而后卫令离开了,裹着满身血腥,消失在街的尽头,她摸了摸自己发肿的半边肩膀,已经失去了知觉,她的心中忽然有了猜测,自己恐怕是中毒了。
紧密的风雪令她快看不清前路,她伸手握住了随身备着刀片,脱力跪在地上,试图剜去伤口上的腐肉。
黑夜与风雪将卫令困死亡的边缘,似乎喜欢看到她极其绝望的样子,就如同前世一样,当在边郡流浪的她被告知自己原来是政国公沈寤之女那时的心情一样,似乎一切事情都喜欢往她憎恨的地方走,难道她今天就要死在这儿么?
她咽了口气竭力撑起身子,正当她吃力不住倒下去时,耳边响起倒烈的马蹄声,犹如狂风过境一般,每一下都敲击在人的心上,惊惶不安,她忽痛向暗巷里钻去,犹如一只警觉的狐狸。“有刺客!快抓刺客!关城门!”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卫令在暗巷里冷了神色,拼命向摄政王府往回折返,她跑得极快,丝毫不敢停顿,因为身后已经是明晃晃的一片火光,犹如白昼,连他们那些军汉的肃杀横肉也映得一清二楚,直到有人发现了满身血污的她,指着她极大声地喊:“快!刺客在那边!快抓住她!”
马蹄声夹杂着剧烈刺鼻的血腥味在冷肃的空气里弥漫,她的伤口好似正在经受灼烧,却在这时,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这马鞍以镀金银丝镂花为金边,上嵌豆大珍珠二千余颗,米珠三万余粒,绝非是寻常人可坐。望着身后如潮水而来的禁军,她心一狠,再怎么样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往前一冲逼停了马匹,马嘶吼一声扬着前蹄而落,前面的车夫被惊吓住了,而后破口大骂:“你是何人?竟敢拦青璎侯的马车?”
青璎侯?隋鄢。
她反应了过来,正想逃却已经来不及了,车驾内的人发出极浅淡的笑声,听着却让人莫名地胆寒。
风雪落在她的眉眼上,已经凝化成冰,乌沉的眸底却闪过几分杀意。她几步冲进车厢,将刀架在车夫的脖颈上:“不许出声,我与你们家侯爷相识。”
车夫汗涔涔地点头,卫令拨开帘子入了车厢,压睫垂目,目光缓缓地扫视着眼前闭目凝神的男人,好似没有发觉到的到来那般,但这却令她的戒备心更重了。
团团微光摇曳于此番浓夜,在女他那张俊美妖冶的脸上,投下模糊不清的倒影,青白色的直裙偶尔被渗进来的风雪气扬起,车厢内是极浓重的酒气。
她抽刀架在他的脖颈上,而后翻动着车厢里的木箱,雕花的金漆的檀木箱里放着的竟是上好的金疮药,她转头看了眼没有任何动静的男人,狠心将自己身上肩头的衣裳拨开,正要撒药的时候,腰上一紧,接着揽住她腰部的那只手又再次大胆地向上滑,从背部摁住她,让她与自己几乎鼻息可闻。
她对上那双看似迷离却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真醉,可若是没醉,此刻该立时抹去她的脖子才是。
他的心狠手辣,她见识颇深。
她冷着脸将匕首紧紧地贴在他的颈上:“隋大人,不管你是真醉还是假醉,你现在的性命在我的手上,只要你不出声,过了这段路我便下车,你也并非全无好处,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扳倒摄政府的秘密,如何?”
他笑着,却又极冷,没有给予任何的回答,只是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上,随手扔掉了她手中的匕首。
卫令大惊,却听外面传来粗犷却明显刻意压低的男人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顾侯爷,御街上发现了几名禁军的尸体,现在正在严查刺客,可否烦请问问侯爷是否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卫令心跳得极快,却发现他的眉目只敛了杀意,而且在禁军的催促下他仍然没有出声的意思,漆沉的双眸映着车厢内明灭的暗的烛火。
她此刻脊背发寒,听见禁军急剧地拍打着车窗:“侯爷?侯爷?怎可是出事了?”
外面传来车夫被拷问的声音,车夫的声线极其颤:“不,不知道。”
卫令伸手要去够落在她颈边的七首,可双手再次被缚,只听见他极低地对她道:“我从来不帮外人,除非你愿意认我为主。”
卫令虽然被身上的疼痛搅如乱麻,却还是听出了隋鄢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但认就认呗她将来不认账,他又能如何,自己现如今还是摄政王府的奴才,于是她极痛快地道:“自然,还请侯爷救小的一命。”
话音刚落,他便将她的头扭向右侧正对着车壁,而后在惊颤惊疑中,温热得有些灼烫的气息落在她的颈侧,喉间的冰凉的青丝落入颈侧,他伸手拨去了她的发簪,令她满头的青丝垂落,衬得露出来的肩头那片肌肤更加雪白。
然而,上面却有一道陈年的旧疤,在这片雪白肌肤上犹如小小的梅花,但却仍是格格不入。
她人平静下来,脸上不自然地泛起淡淡的红晕,她虽有南方人的温婉,却没有继承他们那种病态风流的模样,因为五官立挺锐利,不抹妆容时也清柔地极具攻击性,连骨颌与鼻峰都如鬼斧刀工般,线条极其分明。
外面的帘帐猛地被人拨开,渗进的风雪气吹得她半边裸露的肩颈疼痛,而车外的那名禁军汉子看见的只有她一小段柔美的脖颈,青璎侯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出她的身形。
隋鄢从她的颈中抬起头来,一头的乌发披散,俊美的眉目盈着怒意,借着车厢壁散发的光团,他头一次见到男人这种风流却儒雅的姿态,一时忘记收回眼。
“看够了?”隋鄢冷着的声音终于将他拉回罪错,他立时脸色涨成猪肝色,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甚至跪下来谢罪:“侯爷恕罪,小的也只是担心侯爷的安危,并没有冒犯之意。”
“哦。”他极冷淡地应,“那就剜眼便罢。”
“不,不!侯爷!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杀的是北戎士兵,揽的是我北戎的颜面,两相都下会严查,小的也不敢不从啊,但况外的也是担心侯爷的安危,此时若传扬出去,对侯爷名声也有损,难免会有人质疑侯爷掌管禁军的能力,届时再蒙奉安王不快,侯爷又焉能被轻轻放过?还请侯爷看在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小的一命,小的将来必定安分守己。”
禁军的脸上是汗泪交加,但仍要强扎着讨好的笑容。
“剜。你看是自动手,还是让别人帮忙。”他只为所动地道。
禁军怒气横生:“你!好你个隋鄢,你不过是一介汉奴而已,这里如今是北戎的地盘,你非要将此事做绝吗?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告到奉安王爷那里去!”
“原来是性命也不想要。”隋鄢冷笑,“是本侯自作多情。”
还不待那名禁军再反抗,已经有人上前抹了他的脖子,传进车厢内的只余痉挛的呼吸与嘶哑的断气声,杀人的禁军退回去,当作无事发生。
风雪很快再次将那丝破碎的呼吸声掩埋,只余下缓缓驶动的车辘碾过积雪的声音。
卫令坐起身子,大概因为前世的经验,所以她面对这般的场景并无多大反应,何况杀的还是北戎人,她的心里悄悄升起丝隐秘的畅快,可她在隋鄢的面前,却并未将此等情绪表露。
其实想来为何她敢上他的马车寻求庇护,大抵是因为前世见他亲手斩杀二王的缘故,心里认定他非奸佞,只是任她如此想,她现在也找不出任何的蛛丝蚂迹。
见他目光似乎落在街上,她悄悄侧挪了身子,拿起金枪药往自己左肩上可见骨的伤口上撒,触到伤口的那瞬,她疼得犹如濒死之人痉挛般,牙关紧闭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声响,可她大抵未料到肩上的剧毒非她所能抵,立时昏了过去。
一身素服衬得她愈发白净娇小,隐忍的脸上俱是渗透的汗水,连额发都已沾湿,冷雪从窗外落了些许在她眉眼上;他不耐地伸手去帮她撇去眉眼上的浮雾,但因为车厢内的灼灼热意,还不待他伸手,那些盐粒般的浮雪便化在她的眉眼上,犹如泣泪般,汗水濡湿她的里衣,热意被这无端的暖昧气氛诱惑,变得更加黏稠潮湿。
寒气扑在她的素色衣袍上,好似轻纱笼雾,但很快这笼雾下的身形便被他轻易地摄住了,纵使年幼,这也并非是男子身体分明就是好。
他冷地嗤笑声,将她的头伏在自己肩上。
禁军仍然在各处搜寻着刺客,禁都各处坊市在这股喧嚣中度过无眠又惊惧的一夜。
极细微的钟声在清晨将起之时随风而至,但这声响极轻,不凝神极易忽略。
卫令凝神细听,夜阑风起时竟捕捉到几缕丝竹之音,她现在确定自己是在一座寺庙中,但具体哪座便不得而知,但很快她凝神细想,昨晚半昏半醒间,那丝竹之音并不像本朝会有的乐曲。
靠近秦楼楚馆胡商酒肆的佛寺才可听到入夜乐曲,那么便只有几处,昨夜的佛曲她对此稍有印象,这种与中原的佛曲无论是音律腔调还是经文词句都大不相同,目前由胡人主持的佛寺便只有恩奴寺。
她这般想定便安心些,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处已经被处理,她坐起来,环视一周,发现此处只是昏暗的一处偏房,可布置却不一般。
寝床是硬木雕花的炕罩床,床上置着罗帐,帐后挂着绣制香囊抗罩,床右侧临墙床处放着一张紫檀雕花条桌,上面摆着掐丝珐琅桌灯。墙后见挂着诗对。除此之外,就只在床下左右两边摆着一对鎏金的垂恩福。里面没有熏香,而是烧着某种药材。
气味不浓,但闻起来很舒服。
恩奴寺,这里是礼王妃与礼王长子被囚之地,礼王妃病去以后,恩奴寺就彻底关闭,再不容外客进入,因此此寺中只余见到僧人与尼姑,她踏出偏房,看见坐在小亭中饮茶的隋鄢,他正仰着脖子将一杯烧春酒饮下,他的后颈里掉些积雪。
因为酒的缘故,他的脸似乎潮热而微醺,笼在灯光里,却又淡漠如同冰雪,风中依稀夹杂着羌笛声,呜咽如哭。
隋鄢,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折断的长柄尖刀插在集黑的土层间,锁子甲的残缺尸体早已僵冷,但骨肉支离的手掌依然不搭着一支断箭。
明明权利在握,却有种冷漠。
他微微抬眼看人时,甚至可以觉察到那股砭骨的刺寒,他本人生得极其艳绝,甚至有种雌雄莫辨的美,若说没有家国沦陷的变故,出身于祖陵隋氏的他,或许也是那纵马游街的贵京少年,而不是前世如她一样受尽漫骂的佞臣。他微抬眸看她,而后道:“我救了你,你帮我一个忙。”
她的唇在忍痛之时咬破了,渗出鲜艳的血,刚走到他面前的少女,像一瓣被人粗暴揉搓后的莲花,虽见她强撑着姿态,却还是可见风雪折磨揉磋过后的弱态,只听她道:“大人请说,如果是我办得到的,我不会推辞。”
“那么,”他不是不经心地敲着桌子,而后用锐利的眼睛凝视着她,“去劝昭庆公主自尽。”
他这话说得毫无掩饰,目中的厌恶是如此的清晰,但也吐出来的话语,却是如同鬼魅一般。
“公主若想自尽,”她抬起眼看着他冷峻的眼,“绝不会在完颜府中委身苟活。”
她有什么资格去劝一个人放弃自己的性命,公主与她,没有任何的瓜葛,她打从心底里是不愿去做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