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两王争
作品:《佞恩录》 天刚有了点亮色,卫令并睡不安稳,望着夜色穿了厚实的衣裳,刚来到马厩前,发现有人在跑马,在通廊上撞见了经冷得浑身麻木的邓氏,他像根木头一般僵硬地跪下来,通廊上挂着竹篾编的遮雪帘子,挡住了一些雪,可邓的身上却还是浑身湿透,也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冻得齿唇青白,既使竭力忍耐,可还是连牙关都在打战。月光混着风雪泻了半个通廊,外面透进来的那片雪光通透,卫令看清了邓暨的半张脸。
记得邓氏少年扬名,常常将儒学研究作为自己的精神乐园,可卫令知道,那不过是他在失意之时进行精神调节的暂时落脚之地,因为尚公主,意味着手中没有实权,而邓氏又非寒门,祖上出过几位宰相,书香底韵实非其它世族可比,这朝的人都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作为自己的人世理想。
邓暨却在雪地上跪着,双腿本身落残疾,不能受寒,否则便是剧痛,此时的雪覆在瓦檐上,将军府的檐原本只是用的粗瓦,可改成王府以后这里的粗瓦都被敲掉了,改成琉璃瓦,瓦上还要刻出精妙绝伦的莲花纹,听说这些瓦片熬伤了不少瓦奴的眼睛,可此刻再美妙的东西,被层泛着晶霜的白雪一盖,依旧看不出来有何两样。
少年的脸下颔锋利,眉眼却又极其温润,浑身透着禁都里养出来的风姿玉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的脊骨早已被人用锤子一节节地敲掉,因此当他的好友因为受面首羞辱或亡国之仇时,他们拉他赴死,他却不愿,只记得他们对他失望的眼神,至少那是他看过那群卑躬屈膝的奴才所展露的眼神,结果有一天,自己也奴颜奴骨起来。有人问过他为向这般苟活于世?
本来也是要去死的,但他的梦中时常出现自己成为佞臣的场景,他对这样的自己不解,可比起这件事,他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与南昭公主又非你情我愿,公主特立独行,在与邓暨成婚前就在府中养了数位面首,虽如今他还是驸马,可与南昭公主的处境相连,他连死都不能做到,若他死,邓氏必会受到牵连,可让原本高傲的公子为卑贱的囚奴,对于他来说,不亚于身体发肤之间的酷刑,日日夜夜都在煎熬。
皮相之美,对于他的苦难来说,或许根本就是祸端。
跑马的人披着虎皮做的大氅,在大得迷人眼的雪风中活动开身体,这才走过通廊,卫令躲在角落。她知道他们原本就是相识的,卿帝刚登基那会儿。
北戎因为内部的矛盾比晋朝来说十分疲弱,就将律王完颜权的长子完颜政送了过来,为质十年,十年间,完颜政应当受尽了屈辱,可却与邓暨投合,两人暗中饮酒作乐,引为挚友,可是后来邓暨利用与他来往的信件构陷了镇国公王尧谋反,完颜政差点死在晋朝,至此,两人之间隔了生死仇恨。
“邓清漳,现在成了亡国奴,感觉如何?当年你辜负我与你的情谊,差点置我于死地,你不是最有傲骨,为何还要苟活于世?但我都记着我们之间的情份的,你的妹妹今年及笄?不如嫁与本王为妾好了,这样我们就是连襟了,也全了你当初与我本王之间的情分。”
完颜政面目冷鸷,但看见邓暨因为听见这句话而愈发惨白的脸,他的笑容便有了几分真实。
“完颜政!你们北戎当初与王尧确实有过勾结,不是么?他乃镇国将军,难道我要眼睁睁看他将城防图偷送到你们北戎不成?是,我卑劣,牺牲了你,可只有这样才能让武帝下狠心去外死镇王尧,我们之间隔着的,是国家与民族,你要杀要剐,只冲我一人来便可,何必去糟践我的妹妹,以她之秉性,只会去寻死。”
邓暨面色惨白,灯光不明,却把他脸上的轮廓显得如鬼魅般瘦削,乌发散乱,仅仅用一根木簪固定,当年状元中举时,打马游街,满楼红袖招,可惜如今的他只剩瘦削的骨骼,而脊骨呢,又撑不起他的傲气,而这位邓驸马后来做尽恶事,被拉入污浊的泥淖之中,上一世,她奉命杀死忠臣,任过三任帝师的隋执臣。
而他既使手中沾满恶血,却还是为隋氏卸满三千玉阶,换回隋执臣流放的旨令,那如松竹般皎洁的身影一直停在她的梦中,而当年隋执臣的死却是她一手促就的,是她做错太多,上天既给她弥补的机会,那她就要去偿还这个世道,忠人不该没有好下场。
记得前世,邓暨的亲妹妹邓阑并没有被纳入摄政王府,而是被完颜政转赠给了大太监李清福,当晚她便自尽而亡。邓阑是从十三岁起就扬名禁都的才女,为人忠君傲骨,连赋词诗斥骂北戎狗贼,哪知切架在她的面前,依旧不改颜色,这次她就还他一次,护下他的妹妹好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邓阑死后,镇守东君山的北皿将军顾玉官不隋一切私自返京,最终被斩于完颜政刀下,至此,南边失守临川郡,可见完颜政一开始就是利用邓阑诱引顾玉官潜入禁都,但两人是什么时候私订终生的呢?邓阑是否又对顾玉官有情,暂且不知,但如果要救邓阑,顾玉官绝对会是最佳人选。
卫令闻到一股冷冽的血腥气息,脖子被一七首制挟住,割破细薄的皮肤,她回转过身体,对上一双如狼般的幽深漆眸,恐惧与憎恶一同袭来,犹如针刺似地往她心脏与骨骼扎,死寂的雪夜只余雪落而发出的簌簌声响,昏芒灯光下,是他极冷极厉的神色,唇边却因为淡淡的光影,好似勾勒出若有若无的浅淡微笑,就像一只野兽盯上一只势在必得的猎物一样。
“是你,当日那个罪奴。”他眯了眯眼,匕首又往前逼近几寸,刺痛中已经有温热的血从白皙的脖颈中流出。她平白地对上他的眼睛,虽伪饰出惊惶的模样,但他依旧可以看见里面深不见底的沉静来,层层火光照不进那幽深且沉郁的宝石,却是坚定又清清浅浅。
“王爷,奴…奴不是有意的。”
“哦?”完颜政眼眸中含着嘴血的兴味,“是指当日猎场中你与本王的博斗,还是今夜悄无声息躲在此处的行为?”
“奴…奴是马奴,负责照看马匹的。”她惊惶着后退,当即跪了下来,对着他的方向磕头:“还请王爷饶奴一命!”
梅花娇蕊映着朱红色的隔墙,在光影下如去屑一般,自带着股缱绻的芳香,卫令的脸在娇蕊的映衬下更显清冷,卫令的脑中飞快地思考着应对他的办法,却发现,原来自此刻手中没有任何的筹码。可完颜政也并未有要拿掉她性命的意思,在原地惴惴不安,握好自己身上随时带着的匕首,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正在此时,有人惊惶着行至完颜政的面前,“王爷,中御三郡的难民入京,正在禁都的长街上闹事,我们的人却被奉安王爷的人挡住了!”
完颜政的瞳孔一缩,看向来人,猛地缩了那人一脚,那人摔在地上极为狼狈,哆哆嗦嗦地抖着身体,惊疑且胆惧地向完颜政道:“王…王爷,事还是要由您出面。”
完颜政骑上马,眉目锋厉而隐着嘴角的寒芒,手上的沉香珠串子在手中飞快地转动着,以显示他不耐烦的心情,拢着大氅立在灯笼下就有种来自于草原的骜骜之气,她知道他在急什么,如果此事闹大,让他的亲弟弟拓跋宣得知,中御三郡就不好拿了,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本朝实行募兵制,自实施募兵制后,其招募对象就主要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与亡命之徒,皆是些不肖之小人而少有良民。
以不肖之小人来构筑军队,这军队必然无力抵御外敌。国家能够在这种军队的保护下存在,只能说是运气好。当武帝扯虎皮拉大旗,要用这些只能担负内部□□职能的军队去夺回燕云十六州时,晋王朝的寿命也就毫无悬念地走到了终点。
也正因为北晋自立国之初便将军队的主要职责定性为内部□□,所以每逢灾荒年份,当局就会启动募兵,除以游民为募兵主体外,为防止庞大的职业兵成为代理人的私兵,谢氏皇权还实施了兵将分离制度,造成一种“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效果。与该效果相伴而来的,是没有将领用心训练部队。
于是,北晋的百万职业兵就变成了伪职业兵,变成了毫无战斗力的纯吃皇粮者。军中将领也普遍蜕化成了克扣军粮、虚报战功、坐吃空饷的**分子。
而完颜政的野心恐怕连北戎都不得而知,完颜政本来依北戎的意思应该散遣这批军队,可那只是明面上的,他私底下仍然在用做政的国库养着这批军队,就放在中御三郡的各处营账帐里,这也是为什么他迫切要从南昭公主手中取得中御,在明面上,因为北戎给予公主的尊荣,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动中御,但如果当北戎可汗完颜权入驻禁都,他所带来的军队大抵也是要放在中御的,因为中御之地占据着好几处重要粮道的中枢,地邻南边,可仅可守,如果完颜权发现这批私军,先不说他的信任能不能保住,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会丢掉。
其实南方士大夫与南方底层百姓对北伐的热情,必定没有这些出生于北方的武将强烈,毕竟恢复中原直接意味着更沉重的劳役与赋税。以往的江南士大夫,甚至存在“因反对战时财政也强烈地要求整合军队”的政治立场。这些人有切实的自身利益需要维护,他们能够理解靖康耻与臣子恨,但对那些高倡恢复中原的南渡诸将,恐怕很难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他们身在历史之中,与那些只讲华夷之辨的后世士大夫,与那些跟恢复中原已无直接利害关系的后世读史者是不一样的。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另一面,恰是要对武将实施严厉压制,要将之排除在共治集团外。故此,名将狄青,即便做到了枢密使,仍要被皇权与文官集团猜忌,最后落了个惊疑终日而卒的结局。换言之,对士大夫而言,打击武将与尊崇文官其实是同一件事,他们不曾为冤死的狄青将军的遭遇而激发普遍性同情,也不会因定远将军卫阁的遭遇而激发群体性愤慨。
比较之北边,南边的兵力依旧显得如此疲弱,人通江南景似江南人,文弱秀雅有余,壮阔雄豪却是不足,但晋朝开朝以来,大晋帝师皆出自于江南,入朝为官者也是江南居多,他们受华夷的影响,对北戎抵触强烈,因此北戎干脆以退为进,建立政权,稳定北边的局面,用晋民的力量去打下南边的势力,他们最怕的就是失去民心。
中御民众的闹事源于今年的雪灾,陆湛随着灾民队伍一路逃往至禁都,后在完颜政的暗中援助下成立顺义权,仅仅用了三个月就夺下中御三郡,而后完颜政以平叛的名义歼灭顺义权,拿回了中御三郡,还在反朝上过了明路,而南昭公主死在抚民的路上,完颜政却在和实绢丝中捞了几百万两的银子,掏空了中御,他再用这几百万两银子彻底掌控了中御。
卫令从思绪中回过神,当务之急是赶紧将此事告知幼帝谢能,让他们有所动作,趁乱报抚陆湛,而她与皇禁台的联系来自于南郊的赦业寺,可如今以她的身份如何能出府呢?那便只有依靠南昭公主了。
醒来的时候,只余闻到甜汤散发的余腥,但冻僵的身体终于有了知觉,昏芒不是瘦削的背影,正伏在一药炉前看火,白璧般的脸上沾着灰,外面没有雪声,似乎是已经停了。
那炭火的热度很低,但却烧得噼啪作响,还很呛人,但奇怪的却是,他那日夜发作的头痛却缓下来很多,要知道,每当头痛发作起来,他是要用匕首割自己手腕止痛的,日夜都睡不稳,犹如一头时刻处在危机中的困兽,但怎么嘶喊也传不出它的愤怒,所以他意识到自己这份莫名的放松时,他也不自觉地沉沦下来,黑沉沉的眸子直直盯着她。
邓暨从容地起身,似乎因为受过刑,他的腿脚有些发颤,甚至洇出些血迹来,他的眼前一阵发白一阵发灰,却又不肯让自己松下劲儿来,他是府上的奴才,这才是实话了。
“邓驸马。”她站在原地,轻轻拍去身上的冷雪,擦干净脸上的脏污,“你以前是尊贵的主子,怎么到了这里,与府上的其他奴婢没什么不同。”
邓暨的父亲邓鼎投戎以后,按原品授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升左都御史,进入九卿之列,基至带头改穿北戎朝服,取婚尚权,当邓鼎血污满面地从完颜政□□爬出的那瞬间,邓氏就成了文人之耻,这也是为何如今邓暨孤立无援的原因。
良久,邓暨才慢慢地轻声说道:“我辈吃亏在怕死二字,却不肯自甘寂寞,总以为天生我材必有用,要在名利场上角逐一番,可是,我辈总也算是应运而生、应运而出。大兵进关入主中原,若无我辈,成何世界?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他突然仰天大笑,笑了好一阵,笑声既狂妄又悲酸,很像夜枭在月夜林中的呼叫,毛骨悚然,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笑盈盈地对卫令说:“当个内院大学士,锦衣玉食,调和天下,上为天子分忧,下为万民解苦,这比当年死于忠节,比浪迹江湖,是强过,还是不及呢?”
“若真以为如此,邓驸马又何必自厌自弃呢?”卫令笑看他。
邓暨面露倦色,眼睛里透出无法掩饰的厌烦。邓暨作为国家的尊贵的驸马爷,或是作为宗室皇亲,他与为质的完颜政交往并不密切,但是一遇政事上的坎坷和国策是非的争论,他们却暗自彼此引为知己,感受到对方的有力支持。至于爱好南蛮子悠久灿烂的文化,他们更是因有同好而情感相通了。
所以他俩谈话最少客套,别人听来也许莫名其妙,但他们自己全懂。囿于皇上的尊严和身份,他们不得不维持那种不即不离的奇怪关系。不然,他们可以继伯牙、子期和管中、鲍叔牙而成为生死之交的,因此完颜政到最后也没有杀邓暨。
卫令正守在炉子前,熬着热水,当她将水端去他的面前,便对上他一直醒觉的眼睛,他额上的青筋在白腻的肌肤上显出明显的青翠之色,她知道他这是头痛症发作,前世每当他头痛发作,半月都不入朝堂。
“嗯。”他的声音实在沉哑,好似塞了铁片。
“你休息一下罢,他们不可能任你死的,我知道你厌弃自己,可我不想你死,明白么?”
“为什么?”
她不是圣人,还有点小气,而且从前的迹象来看,那个著名的奸臣宰相似乎不如他表现的那样表面,她一直坚信他的骨子里仍是初见的他。
“没有为什么。”她索性盘腿坐在他的面前。
卫令思考着现下的处境,按照前世的经验,谢寡才刚刚登基,十五岁的幼帝坐不稳朝堂,受二王的挟制,皇城司目前是隋鄢的地盘,而他又是奉安王拓跋宣的人,想起拓跋宣那日朝她方向射来的冷箭,她心中不免升起浓浓的憎恨之意,前世二王相争,最终落败的是奉安王,不过那时已临近幼帝攻陷禁都。
她必须加速奉安王落败的结局,剪除北戎的部分有力控制,还有五年,她不想再过五年才进宫,她要现在尽早地去到伪帝身边,到不能再让幼帝坐稳朝堂,否则以他的残暴,晋朝将永无宁日,每当知道幼帝勾结北戎至天子关三万军民百姓于不隋时,她梦中都是那张张血腥的脸,如今有机会再去改变,她奋不隋身也要去做成。
那如今便是从那位冯氏身上入手,冯氏是完颜政的心腹,一介汉人却能管理摄政王府的大小事宜,恐怕从前就与他们有所勾结,他的膝骨倒是跪得快。
冯氏是武帝皇后冯氏的远亲,冯晚娩没有当身后前,冯氏其实只能算一位小小的小房,冯氏又与冯氏主支攀不上关系,十五岁就净身入宫,在幼帝身边也服侍过一段时间,其实幼帝并不能算最正统的血脉。卿帝死守禁都被传之前,有三子一女,便是如今的南昭公主谢娢,长子即皇后武氏所出太子谢缙。
次子谢椒,为当时荣宠盛极的小王贵妃所出,幼子谢砚,乃是南昭公主驸马邓暨出身的慈谷邓氏一位长女邓氏所出,生育有功赐封崇妃。
当时的太子无人不称,待几位皇子成年,次子赐封淮王,幼子赐封雍王,结果后来的三年,淮王与雍王举兵谋反围攻禁都,太子领兵将两王困死在外京,但或许是因打击过重,太子身体情况愈下,没两年后重病离世,因此,当年卿帝这才寻了恒王幼子谢东流为继太子位,卿帝被俘以后,谢东流顺利称帝,史称代帝,幼帝便是他与端皇后独子,取名谢胤。
之后代帝自小体弱,当时太医断言活不过二十岁,因此代帝登基仅仅三年驾崩,谢胤继后,宗室武王与礼王共同辅佐幼帝。之后,武王夺位称帝,幼帝不知所踪,武王称帝后,北戎突然将幼子谢寡遣送回朝,武帝便将谢寡囚于赦业寺,直到北戎大举南下攻破禁都,武帝败逃死于北戎刀下,谢寡才被人放了自由,而那时他已经在赦业寺被囚有三年之久。
北边尚且沦为北戎人的地盘,南边虽未遭北戎铁骑践踏,但自从南边各藩王得知武帝被斩,纷纷自立为王,划地而治,因此幼帝并不敢直接回建康建朝,而是在北边静待时机。
前世她自己便是皇禁台的一员,号“北朝公子”,暗中助幼帝建朝,稳定南方,可重活一世的她,反应过来幼帝并不为乱世枭雄,他并不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但她还是决定加入身禁台,因为她可以随时掌控幼帝消息,在当下,幼帝绝不可以落入北戎人手中,否则以幼帝之名,北戎将彻底侵灭晋朝江山,前世她为了生存讨好完颜政,扳倒冯邽,顺利进入皇城司,明面上听从伪帝,暗中却只能以完颜政的话为旨,谢寡其实就完全是北戎的傀儡而已。今世,她还是先要进入皇城司,只有手中有权力,她才有能力与北戎相抗。
政界的复杂,在于政界中人的复杂。复杂的人际关系构成了看不见的网络,不见得只有正面发生冲突才会引起矛盾。有时候,无意之中说不上就会在哪条线上触电,得罪某个人。
朝堂中目前有两位宰相,一位是状元出身的崔颢,一位仅是进士出身的徐献,两人的恩怨要从父辈说起。
在崔颢之父崔钦升任参知政事前不久,他作为翰林学士知贡举时受贿之事被揭发出来。这种事情如果调查属实,崔钦刚刚起步的政治生涯将受到沉重的打击。这件事刚刚传开时,恰好崔钦被任命为参知政事。这个任命等于救了崔钦。因为不仅卿帝碍于面子不可能收回成命,宰相大臣也不愿背上失察之名。
如果说低中层官员的任命有可能出自皇帝或宰相的独断,但执政大臣的任命,几乎不可能由皇帝或某个大臣独自裁决,必须经过皇帝与执政集团共同协商,至少得到宰相的首肯才能决定。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任命过程,才决定了对崔钦只能保,不能弃。因此,当御史中丞赵衍向卿帝提出审问崔钦时,卿帝的有两层意思:一是不相信有其事;二是崔钦刚被任命为执政大臣,不能审问。卿帝等于从一开始就把口封死了。
对此,不知趣的赵衍依然力争审讯崔钦。卿帝只得甩开赵衍,另组织人,按照保崔钦的方向进行调查。
在调查过程中,崔钦有恃无恐地隐瞒了人证、物证。结果是主持调查的翰林侍读学士张绪抓了与崔钦同知贡举的洪湛代崔钦受过。为此,崔钦十分感激张绪对他的回护,并在后来做了报答。
既然调查结果是崔钦与此事毫无干系,事情又哄传很广,就不能仅仅抓一个洪湛了事。为保崔钦,卿帝与执政集团做出了更大的牺牲,把原主张审讯崔钦的御史台一班人,从中丞赵衍开始,到侍御史知杂事、殿中丞、主簿等都严加处分。其中,赵衍以“操意巇险,诬陷大臣”的罪名,从户部尚书兼御史中丞贬为安州司马。
对于受贿事件,崔钦在卿帝与整个执政集团的回护下,虽然从受贿事件中解脱出来,但也许连崔钦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事件的处理结果,给他的仕途埋下了莫大的隐患。
前面说到御史中丞赵衍因这一事件被贬谪,并且,“自是不获省录十余年,屡更赦,量移放还。至祥符中,乃复叙户部侍郎,西祀恩,迁吏部侍郎卒”。
须知赵衍并非等闲之辈,此人在太宗朝已位至执政,先后做过枢密副使和参知政事。更重要的是,他是当时早于崔钦成为参知政事的徐滁的岳父。当年初登进士第的徐滁正是在赵衍的扶植下,得以迅速升迁的。
社会是一张网,政界更是一张网。交结了朋友的朋友,有可能得益;得罪了朋友的朋友,就有可能倒霉。当处理赵衍时,徐滁仅是一个普通的参知政事,宰相是王旦与向中,这两个人与徐滁关系一般,因此不会特别回护赵衍。尚未成气候的徐滁也只好付之无可奈何。但此后为相的段仕安是徐滁的朋友,自然会站在徐滁的立场上,替赵衍抱不平。
也合该崔钦倒霉,徐滁近十二年为相,简直就把崔钦压得喘不过气来。连卿帝提名要崔钦当宰相,也不获徐滁同意。直到徐滁辞去相职的去世前一个月,崔钦才爬上相位,他愤愤不平。
一直以阴柔行事的崔钦成为宰相,成了执政集团的头领,只要照隋到皇帝卿帝这一面就够了,可以不再像普通执政大臣那样看宰相的脸色行事了。
所以,崔钦开始“偶尔露峥嵘”,与他“议论多相失”的参知政事张知白被排挤出去了。但卿帝对张知白印象并不坏,不仅为他开创了“辅臣以杂学士出藩并翰林侍读学士外使”的先例,还“赋诗饯之”。
这件事说明,崔钦在卿帝心中的天平上已经开始失重下滑。作为皇帝,卿帝无法并且无力阻止宰相的许多行动,包括对执政大臣的罢免,但罢免的诏制还要以他的名义发出。卿帝只能以另外的行为来表示他的不满。对张知白罢免后的一系列安抚,就显示出这一点。
皇帝对宰相不满,如果不同其他朝臣,主要是执政大臣联手,单独一个人是不敢对宰相下手的,事实上也扳不倒宰相。只有在朝廷中对宰相的不满情绪蓄积到一定程度,或者是借助偶发的事件,此时联合宰相的其他政敌,皇帝才能举重若轻地将其不满的宰相罢免。
如此看来,皇帝在罢免宰相的行为上所体现的皇权的力量,是要打不少折扣的。
执政将近两年的宰相崔钦,在幼帝三年被罢免,这里说的两件事,尽管崔钦不承认,装糊涂,但相信皆确有其事。崔钦贪赃受贿是有前科的。当年崔钦知贡举时,就曾接受过举子的贿赂。若没有卿帝的极力回护,其刚刚带上的参知政事乌纱帽早就被掀掉了。
不过,那时崔钦正得宠,卿帝尽全力保护了他,但事件毕竟使卿帝处于很尴尬的境地。这次崔钦还指望卿帝能替他辩护,但卿帝抢白他说,国家设御史台,不是为你个人用的。皇帝对宰相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反映皇帝已经有足够的把握换马了。精明的崔钦也立刻洞察到卿帝的态度,所以知趣地提出了辞职的请求。
另一件事,更为可信。崔钦笃信鬼神,常与装神弄鬼的杂色人等交往是毋庸置疑的,本朝严禁民间私藏天文卜相书,因为笃信天命鬼神的皇帝觉得,民众掌握了这些书会危及统治。崔钦与这类人来往,自然就背上了图谋不轨的嫌疑。以这样的理由罢免宰相,是不会有人提出异议的。
崔钦被罢相后,夙敌徐滁之子徐晋被任命为宰相。与此同时,徐滁曾一直推荐的李谓也再次成为参知政事。这样任命,一方面表明了朝廷内政治势力在相互角逐中的沉浮,也可以说是一朝宰相一朝臣;另一方面则说明了皇帝试图从中操纵平衡朝廷各派政治势力的意向。
崔钦罢相后不久,以太子太保出判杭州,等于被逐出了朝廷。此时已是卿帝在位的晚期。卿帝因中风,神志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说话也不清楚,已经不能正常执务,从而皇后武氏“渐预朝政”。
在执政集团内,原本与参知政事李谓关系不错的徐晋,因反感李谓的为人处世,致使两人关系逐渐破裂,转向对立。朝廷中,形成李、徐两党。李党由于依附上势力逐渐强大的武皇后,最终击败了企图以太子监国的形式清除异己、掌握政局的徐党。李谓登上相位,把徐晋贬出朝廷,结果李氏独大。
到了代帝年间,代帝将崔钦之子崔颢召回朝廷,逐渐重用,又将徐晋之子徐献召回,彼时李谓已将侄子李御提拔成参知政事,李谓因为病中隐退朝堂,至此,到了武帝时,朝堂已形成三相之局,相互制衡,到禁都攻破时,只有李御自刎于阶下。
两位宰相分别投向两王,投向摄政王府的崔在某种程度比徐更有优势,户部古侍郎崔远正是崔颢的远亲,淮州三郡的账,户部尚书贺元章不可能不知道。
因此卫令怀疑贺元章也早已与完颜政勾结在一块,如此说来,户部已经完全是摄政王完颜政的天下,估计奉安王府那边正要借机抓户部的错处,她的这份大礼不可谓送的不及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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