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宅

作品:《帮废帝赶走篡臣后他求我上位

    吴裕行礼的腰弯得更深了,却不像先前云思勉那般跪地磕头:“大人明鉴,学生才疏学浅,未览其文,故无以论其艺。然素知其行有亏,是故直斥其人耳。”


    这是……这是尹奂希黑粉!揭含楚震惊之余,有点好奇这位吴兄写了什么了。


    杨子陵呼吸加重,郡丞连忙上去为郡守大人添茶。


    “拙于赏鉴,未敢遽论其文章。然于其人之德行,汝不得不直言其非?飞短流长,品评无根,非君子之道,实小人之衷!”


    这句话说得也太过了些,郡守大人似乎是真的动真火了。


    旁观的三人也不敢坐了,只得站起来陪着吴裕挨训。


    身处怒火中心的吴裕却不卑不亢,只重复着一句:“大人明鉴。”


    气氛僵持不下,揭含楚有意为郡守大人递个台阶,于是上前一步,先后对着杨子陵和吴裕施礼:“大人,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子陵深深看了他一眼:“讲。”


    “大人,学生以为,凡事物并非非黑即白,应当如铜板一样具有两面性。学生初入宛城时着了口舌之欲,一口气吃了三个蝎饼,以致当夜辗转反侧。可见,蝎饼既有其饱腹的一面,又有其积食的一面。学生未曾见过尹子,不敢妄议其人,纵使他的德行之于吴兄,如同三个蝎饼之于我,但尹子的言说,未尝不能使天下人饱腹。吴兄或许觉得小弟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小弟着实为吴兄遗憾得紧。”


    吴裕还没消化掉前头“蝎饼两面性”的论述,听见一少年说“为自己遗憾”,一时也有些恼怒,转身问他:“为何?愚兄可不觉得遗憾。”


    揭含楚端过自己桌案上的茶杯,将茶水一口饮尽,接着说:“敢问吴兄,为什么来参加此次察举?”


    吴裕说:“自然是为入选太学。”


    揭含楚抬头望向堂上的杨子陵,得到对方的允许后,他才僭越地说了一句:“敢问吴兄,命题而答非所问,如今还有把握得选入太学否?为一德行有亏之人浪费一次察举的机会,吴兄,”揭含楚直视吴裕的眼睛,“亲者痛,仇者快。”


    好一个“亲者痛,仇者快”,云思勉开始对这个揭含楚刮目相看了。


    他一开始假做故意针对他,不过是想让郡守把自己踢出去罢了;而选择揭含楚作为针对对象,无非是他年纪小小却穿得老成,想要看到被自己欺负狠了之后哇哇大哭的一面。


    却不曾想这小子竟然就是广平王九世孙,还如此有趣。


    杨子陵也没想到揭含楚这么能言善辩,把自己想说却不能说的话给吴裕掰扯得明明白白。


    吴裕脸色也不甚好看,不过也没有再重复“大人明鉴”这一句痴语了。


    杨子陵将人打发走了,让剩下三人继续就坐,自己翻看着最后两卷——是云思勉和揭含楚的。


    云思勉内容平平,无功无过;揭含楚论证新颖,可圈可点。


    显然今年的察举名额要落到揭含楚头上,但杨子陵始终纠结着一点:“汝年岁几何?”


    揭含楚心底有些不妙,但也不敢弄虚作假,还没等他说出口,一旁的云思勉却快人一步:“大人,若序齿于德才之先,岂非舍本而逐末乎?”


    杨子陵经过前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确实晕了头,直道不能因人年龄小就带着偏见。更何况揭含楚从家世、仪态、言行、书才方面确实无可挑剔,年龄这一点不足也瑕不掩瑜。


    杨子陵将年龄轻轻放下,提笔在准备好的文书上写下了揭含楚的名字。又另外取出一卷空白官卷,挥笔又是洋洋洒洒一刻钟。


    拿到手上,揭含楚才发现那是郡守大人为自己写的赞:


    善哉!童子曰某,年一十三,遭罹悯凶,孤雏失怙,寄养于叔父之庐。童虽冲幼,孝悌天成。慨然以稚肩荷锄犁,晨兴陇亩,夜理柴扉。刈麦莳禾,不逊壮丁之力;担水负薪,岂惮童穉之劳?躬耕陌上,汗滴禾土,竟使薄田无芜,仓廪有粟。


    更堪嘉者,其性和柔,敏于人事。恤邻家之困,分菽粟以济急;解里巷之纷,吐兰言以化戢。虽蓬门孤弱,而闾里称仁;纵身世飘零,而乡党慕义。


    嗟乎!身陷泥淖而怀瑾握瑜,命途多舛而不堕其志。可谓:幼冲而抱远猷,身微而行高洁。岂不懿哉?


    揭含楚将文书好生揣进怀里,朝杨子陵深深拜谢:“学生谢大人赐文,必不负大人所期。”


    拜别郡守大人,揭含楚如释重负地歇了口气,脚步飘飘。


    揭含豫在衙门外等了两个时辰,看到弟弟迷离地走出来,忙上去把人扶好。


    揭含楚累得直接挂在揭含豫手臂上,将袖里的文书摸出来塞进了揭含豫手里。


    揭含豫眼睛一亮:“成了?”


    “我做事哪有不成的。”揭含楚假做不高兴地努努嘴,他伸了个懒腰,心道终于可以把这行动不便的衣服给换下去了。


    揭含楚只吃了早点,现下腹里空空,准备就在外头把饭吃了。不料听见后面有人叫住他:“揭贤弟留步。”


    揭含楚一看来人,这不是云思勉么。不过此时的他穿着墨色衣裳,手里拿着一大团白纱,看上去像之前穿在身上的白袍。


    这不比早晨花里胡哨的好看多了?


    揭含豫显然记得这人在进门时故意撞了揭含楚,心中不爽,想拉着人直接走了。


    揭含楚却似不计前嫌,轻声说了句“大哥勿急”,又向云思勉需行了一礼:“多谢云兄出口帮我,小弟感激不尽。”


    “我哪里是在帮你,”云思勉自嘲道,“若你选不上,这名额恐怕就落到我头上了。”


    接着话音一转:“你若真想谢我,不如回答我一个问题。”


    揭含楚眨眨眼,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


    云思勉朱唇轻启:“那个蝎饼有这么好吃吗?你一次真能吃三个?”


    揭含楚:……


    揭含豫:?


    揭含豫揪着弟弟:“他什么意思?”


    揭含楚迎着两人的目光尬笑:“我哥知道蝎饼在哪卖……哎,哥,不是……我说我一次能吃三个,没说你……”他讨好地说,“劳烦大哥您给云兄指条明路呗。”


    云思勉似笑非笑,揭含豫表情古怪。


    他胡乱指了个方向:“沿那个方向直走二十里就是。”说罢也不等云思勉再问,扛着揭含楚就走了。


    云思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都尉所,往外直走二十里就直接出城了。


    有意思,揭家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在路上,揭含楚简单复述了内里发生的事。在听到云思勉自请离去和吴裕作文刺讽尹奂希时,揭含豫也觉得奇怪。


    “云思勉那厮若不想参加察举,一开始就不要投名才是。而那吴裕……嘶,他是新野县的是吧?”


    “对。”揭含楚颔首。


    揭含豫想了想:“名册上有说他家中任何官职吗?”


    揭含楚仔细回忆了郡丞的话,肯定道:“只提到他是新野一富户之子,且家中长辈乐善好施,以‘孝廉’的名义被举荐上来的。”


    “这就奇怪了,”揭含豫不解道,“我在新野也有好些朋友,不曾听过新野有姓吴的富户。”若是本分做生意的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积德行善的主儿。


    南阳郡下辖三十余县,一属县平民的身份不值得郡守派专人去查,又不是冒充贵族官吏。但就连揭含豫都没听过这一户人,他的身份就很存疑了。


    揭含豫也没头绪,只得说:“有机会我接单跑一趟新野打听打听。实在不行,姐姐姐夫也在新野呢,我顺道去他们家一趟也好。”


    揭怀容没跟着一起去郡衙,但在房里也待不住,就在客舍门前张望。远远看见兄弟二人的身影,登时也顾不上读书人的儒雅了,只想飞奔过去握住揭含楚的肩膀问他怎么样了。


    可街头巷尾来往的人很多,一腔心急化作了节奏杂乱的脚步。


    看到揭含楚近在眼前的笑脸,他悬起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真是天佑我揭家。


    叔侄三人满载而归,揭含楚手上还拿着揭含豫“特意”给他买的三个蝎饼。


    揭含楚“自愿”笑纳了。


    回到舂陵时,天空落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


    揭父揭母的坟冢始终没有迁往蔡阳,而是就近葬在田地背后的小山阳面。


    揭含楚穿着蓑衣,在父母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阿楚就要去太学念书了,”揭含楚用麻布细细擦拭着墓碑上的泥点,笑着说,“您二老一定得在下面保佑我不被人欺负啊,不然大哥二哥要上京找人麻烦的。”


    揭含豫不满道:“谁说要帮你找场子了?别自作多情!”


    揭含章把他推开,拍拍自己的胸脯。


    揭含楚没有管身后二人的打闹,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脸。真奇怪,明明戴着斗笠,怎么雨水还是挂在了眼角呢?


    挑了个晴朗的天气,揭含豫跨上马奔往蔡阳老家。


    舂陵与蔡阳两地之间地势平坦,虽有丘陵,但绕绕路也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何况揭含豫常年在南阳郡内“流窜”,走个蔡阳简直是轻车熟路。


    以前也不是没经过老宅,但他一想到父亲和叔父从老宅被迫分家出来,就不想与老家族人有交集。是以每次都是匆匆而过,倒不像今日这样特意登门造访。


    揭宅原是广平王的王府,后来朝廷大肆削藩,当时的广平王殿下知难而退,主动请求朝廷收回爵位与封地。皇帝被哄得高兴,大手一挥将王府赐给了揭家,允许后人继续住在里面——实际上,这是不符合礼法的。经常有地方官员以职务之便,在辖地兴建住宅,因不和规制被刺史弹劾,参他一本“藐视皇权”。


    是以揭宅的门面相当大气,但也掩盖不住衰颓腐烂的内里。如施铅华于枯骨,观之华彩,触之成尘。


    揭含豫走上前,用剑柄笃笃敲门。


    一个门房小厮打着哈欠走过去,将大门开了个小缝。门外是一个面生的青年。


    小厮也惯会踩低捧高,见来人穿的不是什么好料子,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这里是揭府,闲人勿扰。”


    那人的手撑住即将关闭的房门,小厮再怎么使劲也掰不过对方。


    小厮这才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却见一对墨染的剑眉斜飞入鬓,眉峰之下,是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那人的唇形很薄,像两片绷紧的弓弦。


    “这、这位公子,请问你找谁?若是来寻我家少爷的,我家少爷生病了,恕不见客。”小厮觉得阵阵凉意窜上心底,只躲在半掩的门后,连头也不露一个,哪有刚才的神气?


    “哦?”揭含豫轻笑一声,嘴角带着讥诮睥睨的曲线,为他冷峻的脸平添几分傲慢,“那就不找你家公子了,你家谁能做主,我就见谁。”当他开口时,那两片薄唇间露出的牙齿,洁白而整齐,却莫名让人联想到野狗撕咬前的惊鸿一现。


    说着,也不等人请,他自己推开门如鬼魅般闪入宅中。


    小厮拔腿就跑,三两步跨上石梯时还差点被绊倒:“老爷、老爷!外面来人了老爷!是来找少爷的——”


    揭含豫只是站在门廊,也没真的迈入院里,听到小厮上气不接下气的鬼哭狼嚎,只觉得好笑。


    这位公子……到底是有多混帐?


    揭含豫等了一会,却感觉到地面石板传来震动。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大步走来,身后跟着十来个带着棍棒的护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