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的重心不在吃，而在沟通上。


    这是每一个职场人员心照不宣的规则，大多数的合作几乎都在饭桌上谈成，这顿饭必吃不可。


    谢烨坐在驾驶座上，跟着前面的奥迪——方龙的车，往附近的农家乐驶过去。奥迪的轮胎每次转动，就带起阵阵黄土，这路又窄又偏，许再安一度以为被拐卖到山里了。


    谢烨用余光观察许再安的表情，注意到他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许老师，应酬也是工作的一环，况且晚上本来也要吃饭，在哪吃不是吃，是吧？”谢烨看着内后视镜里许再安的侧脸，回想起刚才他同意吃饭时，许再安紧绷僵硬的神情，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许再安看向窗边，不想理谢烨，他又不是客户部，没有陪客户吃饭的义务，而且回家吃，哪怕吃个泡面，他都觉得自由。


    但现在也未必自由，他看了一眼屏幕上持续弹出的母亲的信息，背上像被压了千斤重的石头一样沉。


    “难道说，”谢烨并瞥了一眼许再安，继续进攻试探，“家里有人在等你吃饭？”


    “谢总监，”许再安按熄屏幕，终于正脸看向谢烨，面无表情吐出冰冷的话，“你适合去学校做老师。”


    “老师？为什么？”


    “因为小朋友们一天都会陪你讲话。”


    谢烨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完全停不下来，仿佛笑点被戳开了。


    许再安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女朋友？”谢烨笑停后突然开口，许再安还没反应过来，他接着说，“还是……男朋友在家等你？”


    许再安整个人瞬间僵住，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攥起裤子布料，留下几道深深的褶皱，只是一瞬，他放松手指，又恢复如初。然而这点小表情全都落在谢烨眼中，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没有纠结答案。


    吃饭地点是UL附近远近闻名的农家乐，据说每到假期这里都排满了长长的豪车队伍。红色保时捷精准停在路边空地，方龙从里面迎出来。


    “车子没事吧？”方龙看了一眼保时捷轮胎上的黄土，皱眉担忧。


    “这话问得，车子不就拿来开的吗？还担心这个？”谢烨说着递了一根烟给方龙。


    方龙一愣，接过烟，说：“你学会抽烟了？谢总知道吗？”


    “平时不抽，你看，这不工作吗？”


    “今天不谈工作，就是联络感情，走走走！”


    方龙嘴上说着不谈工作，饭局还是叫来了UL营销中心的主要负责人，许再安坐在谢烨旁边，记不清他们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来了三个人，他暗自决定，降低存在感，将吃饭作为今晚的本职工作。


    “谢总监，年轻有为，”方龙跟内部人介绍，“我老东家的儿子，他读高中时我看着他长大的，那时候就是远近闻名的大帅哥，问他电话的女孩都排到巴黎去了。”


    他旁边UL的同事只是尴尬有不失礼貌地笑了笑，许再安最害怕这种社交场合了，他默默夹了一块鸡翅，据说这里的窑鸡一绝，他今晚倒要品一品。


    “龙哥，那都陈年旧事了，”谢烨打破尴尬局面，举起酒杯，“我就一刚工作没几年的新人，这杯我干了，各位哥哥、姐姐随意，龙哥记得要多关照关照我。”


    谢烨仰头，饮尽杯中红酒。


    “我们小谢也长成有魄力的男人了，这杯我陪了。”


    许再安皱了下眉头，谢烨喝酒像喝水一样猛，他犹豫几秒，想着今晚还得和谢烨一起回去，正想提醒谢烨，却被坐他旁边的女孩打断了。


    “你是设计师吗？”


    许再安咽下口中鲜嫩多汁的鸡肉，放下鸡翅，拿湿巾擦了擦手和嘴。


    “是。”许再安点头，他记得这个女孩是UL专门对接广告媒体的推广负责人。


    “以后需要对接就找我，加个微信吧？”女孩说着拿出手机。


    “啊，好的。”许再安很想拒绝，毕竟对接客户的事不属于他的工作范围，但是社交场合总不能让女士尴尬。


    那边喝得正嗨的方龙也注意到这边的小动静，他扫了一眼，倒满酒杯，来到许再安旁边。


    “来，我敬设计师一杯。”说着他就倒满许再安的酒杯。


    许再安猝不及防成为焦点，他耳朵一瞬间就变红，慌忙拿起酒杯碰了一下，在方龙的注视下喝完一杯红酒。


    喝完一杯酒的许再安五官都皱成一团，方龙笑了起来，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敬了一圈酒才回到自己座位。


    谢烨给许再安倒了一杯茶，问：“还好吗？一会你别喝了，我来。”


    许再安摇了摇头，脸颊浮起一抹红色，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喝酒所致。


    谢烨倒了一杯白酒，走到方龙旁边。


    “龙哥，今天不谈工作，不过，你看，这么多年没见面了，我今天表现怎么样？有没有长进？”


    谢烨说着就擅自碰了一下方龙的白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方龙只好喝了那杯白酒，酒劲上来后，他说话声音特别大，即使隔着桌子，许再安也清楚听到他讲话。


    “别的不说，你们的方案真的是最创新的，不过后续怎么跟进，怎么投放广告，还需要探讨。”


    “行！”谢烨笑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饭局谈工作总是在不经意间，三言两语就能听出言外之意，方龙释放出强烈的合作意愿让谢烨今晚的酒没有白喝。


    桌上的空酒瓶被撤走了一瓶又一瓶，一桌子的菜被他们吃了一晚上才终于吃得七七八八。


    饭局结束，走出农家乐，天已经黑了，初秋的山里，气温骤然降低，许再安走到室外，冷得一哆嗦。


    谢烨勉强维持意识，还能体面地站在路边，那边的方龙已经迷迷糊糊，叮嘱谢烨一定要叫代驾。


    “行，龙哥你先回去，我的代驾在路上，别操心了。”


    方龙被塞进奥迪，引擎声响起，车灯骤然照亮小山沟，灯光由远及近，从许再安和谢烨身边经过，最后缓缓消失在夜里。


    “这里冷，回车里暖和。”谢烨说着就抓起许再安的手腕。


    许再安才想挣扎，谢烨脚下打滑，许再安眼疾手快反手抓住他手腕，谢烨整个人倒在他身上。


    “你……没事吧？”


    浓烈的酒精气味充斥鼻腔，许再安皱了一下眉头，谢烨的声音却缓缓在他耳边回响。


    “有事。”


    许再安瞬间感觉被击中了，那个把他的设计批评得一文不值的骚包保时捷车主，与客户交谈时游刃有余的创意总监，在饭局上侃侃而谈的海归精英，喝醉后竟然会示弱？


    没等他品出点反差感时，耳边突兀响起谢烨的干呕声，许再安瞬间被拉回现实。


    “你要吐吗？去路边。”许再安就拽着谢烨的衣领来到路边，谢烨吐了好一会，代驾才开着折叠电动车过来。


    “你们叫的代驾吗？”


    “是，”许再安回头，“麻烦等一下。”


    他伸手，僵在空气中几秒，最后才缓缓落在谢烨背上，问：“好点了吗？可以上车吗？”


    “嗯。”谢烨从喉咙挤出一个音节。


    代驾和许再安一起帮忙把谢烨拖到后车座上，许再安也坐进去，保时捷缓缓驶出小山沟，许再安放松下来后，整个人像失去了力气一样累。


    喝醉的谢烨反而更可爱，许再安瞥了一眼独自霸占后座两个座位的男人。比起霸占座位这种不道德的行为，起码此时他聒噪的嘴巴是闭起来的，这让许再安欣慰了不少。


    他看着车窗外的倒影，从荒芜的树林，逐渐过渡到路灯闪烁的车道，最后回到灯火通明的城市。


    车子缓缓停在一座高档小区时，许再安才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谢烨住哪里，而此时的谢烨，已经睡死过去了。


    “喂，你醒一下。”许再安用力摇晃谢烨的领子，代驾小哥已经走了，车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嗯……”谢烨闷哼一声，手臂一伸，竟然圈住许再安的腰。


    许再安一愣，用力挣脱，谢烨整个人被推开，本就失去意识的人头一歪，咚的一声撞到车窗上。


    谢烨缓缓睁开双眼，脑袋上后知后觉传来痛感，他不可思议道：“你打我？”


    “我没有。”许再安下意识否认，“你自己摔的。”


    谢烨伸了伸长腿，坐直身体，看向窗外，他眨了眨双眼，才意识到车子停在熟悉的地下停车场。


    “到了？那我回去了。”


    他推开车门，像个胡闹的孩子一样横冲直撞，许再安担心他摔死在路上，赶紧跟上前，伸手护在他身后。


    “许……再安？”谢烨眯着双眼打量跟在身后的许再安，问，“你回家吧，跟着我做什么？”


    许再安叹了口气，说：“看你回去了我再走。”


    电梯刚好打开门，许再安扶着谢烨进去，谢烨下意识地按了26楼。许再安瞥了一眼，便关上电梯门。


    电梯缓缓上升，数字屏幕跳动着到26时停止了下来，门一打开，许再安发现这层楼只有一户住宅。


    谢烨站在门前刷了个脸，大门应声而开。


    许再安松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刚走出两步，耳边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他回头，见谢烨脸朝下，在门口摔了个大马趴，门刚好被他卡住了。


    “喂！”许再安冲过来，扶起谢烨，“没事吧？”


    回应他的，只有夜晚簌簌吹过的穿堂冷风。


    许再安揉了揉太阳穴，感觉今天真的糟糕透了，他瞥了一眼还停在原处的电梯，心想，这种小区安全性应该很高，反正这层楼只有一户，就让他倒在这里也没事。


    许再安放下谢烨刚站起来，寂静空气中响起谢烨难受的呻吟，他回想起饭局上谢烨不经意间的照顾，脚步生根一样一动不动。


    “算了，把他拖进去吧。”


    许再安俯身架起谢烨的胳膊，使劲往里拖。


    谢烨本来就比他高大，隔着衬衫都能看到他的肌肉轮廓，醉酒后更加死沉死沉的。许再安今天也累得不行，双手本就使不上力气，他闭紧双眼，咬牙用力——


    “砰！”


    他睁开双眼，谢烨已经被他拖进来，门刚好关上，他整个人无力滑坐在地上，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谢烨偶尔难受的呻吟声。


    送佛送到西吧！许再安想，反正来都来了，他索性多做一点，免得日后被谢烨抓住把柄折磨他。


    他撑着酸软的双腿起身，啪的一声开灯，许再安这才看清楚室内的全貌。门口进来就是客厅，两面大大的落地窗敞开着，冷风簌簌吹动窗帘，他走过去，关上窗户。


    沙发摆在正中间，宽敞得足以躺一个成年男性，他过去架起谢烨的胳膊，把人一路从门口拖过来。


    衣服布料与地板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逐渐盖过了谢烨偶尔溢出的呻吟声。许再安正觉得奇怪，手下的重量怎么会变轻，他低头扫一眼，发现谢烨的睫毛颤动了几下，随即，那双深邃的眼睛缓缓睁开，刚好撞进他的视线。


    “啪！”


    他毫不犹豫放开谢烨，谢烨无力的双手重重摔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响声。


    谢烨甩了甩胳膊坐起来，他按着太阳穴，眉头紧皱着，看起来还是很难受。


    “你坐一下，我给你拿水。”


    许再安扫了一眼，客厅的另一边就是开放式厨房，他大步走过去，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回到客厅时，谢烨已经躺在沙发上了。


    “谢烨？”


    许再安喊了一声，谢烨缓缓睁开双眼。


    “喝点水吧。”


    谢烨坐起来，接过冰凉的矿泉水，拧开盖子，灌了半瓶。许再安平静审视谢烨，谢烨的双眼逐渐恢复焦距，料想已经清醒过来。


    “那我就先走了。”许再安说，拿起手机，转身离开，手腕却突然被抓住了。


    他低头一看，见谢烨还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眼神，既不是打趣时的轻浮，也不是工作时的专注，带上了看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滤镜。


    许再安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无奈道：“很晚了，我得回去。”


    “嗯。”谢烨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地铁早停运了。”


    “我可以打车。”


    “你很防备我？”谢烨突然问。


    “什么？”许再安一愣，话题转变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谢烨又继续开口。


    “我们，是一类人吧？”谢烨看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