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靠近

作品:《长生书

    砚清视角


    那声“砚先生,好巧”像枚铜钱投进百年老井


    “咚”的一声沉下去,却搅得井底积年的寒水都动了动。


    他转过身,那片过于亮的“盛夏”又撞入视野


    ——活了三百年,凡人的热烈总像戏台子上的灯,晃得人眼涩,偏又带着种三百年没沾过的鲜活气。


    林序站在那儿,手里攥着本《古籍版本鉴定初探》


    笑得分明没半点阴霾,眼神亮得像小徒弟当年举着刚拓好的朱砂印,凑到他跟前时的光。


    说是“偶遇”?砚清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这书店藏在老巷深处,一个研究“现代人际情感”的学生,手里捏着古籍版本学的书?目的,像宣纸上晕开的墨,太明显了。


    “你好”他声音平得像铺在案头的生宣眼尾扫过林序的白T恤


    ——那股子活气太盛,像灶膛里刚添的劈柴,噼啪地燃着,烤得他这具早习惯阴寒的身子骨发紧。


    他几百年没离“活物”这么近了,近得能闻见对方身上的洗衣液香,混着阳光晒透的暖


    ——像小徒弟当年晒在院里的桂花,燥乎乎的香,那年秋天,小徒弟没熬过一场流感。


    “您也对这个感兴趣?”


    林序自然地凑过来,并肩站在书架前,仰头盯着排史学典籍,语气里带着点苦恼的好奇


    “导师让我碰版本学的内容,看得我头大,您一看就像行家,能不能指点下?”


    他侧过头时,眼神里的请教不加掩饰,姿态放得低,却没半分谄媚。


    砚清沉默着。他早习惯用沉默筑墙


    ——乾隆年间翰林院的同僚、民国时修古籍的老先生,大多在他的沉默里自行退开。


    可林序没动,就那样等着,嘴角还噙着笑,眼神专注得像小徒弟当年蹲在院里描拓片的模样,仿佛等他开口,是此刻最要紧的事。


    书店里静得很,吊扇转得慢,吱呀声跟他书房那座万历座钟似的,每一声都踩着光阴的拍子


    窗外蝉叫得急,像市集里催着收摊的小贩。


    空气里飘着纸页与尘埃的陈味,可他偏偏只闻得见身边那点桂花似的暖香。


    “略知一二”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在寂静里沉得像墨。


    他伸手从上层取下本蓝布面精装书,书脊磨得发毛


    ——这是民国时他在琉璃厂淘的《版本通论》,当年小徒弟总偷翻这本,扉页还留着他拓的小印章


    “这本比你手里的入门更透”


    递书时指尖刚碰上林序的手,就像触到春日刚化的雪水——不是冷,


    是带着活气的暖,顺着指腹纹路钻进来,惊得他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下。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泛着常年不见光的白,倒像块浸在井里的老玉,哪有半分活气?


    这暖意太陌生,陌生得让他想起埋在书房地下的那方砚台


    ——是小徒弟临终前没刻完的,焐了三百年,也没这么暖过。


    林序翻着书,眼睛亮起来:“真的清楚多了!谢谢您,砚先生,可帮了大忙了!”


    那股子喜劲,像小徒弟当年拓出第一幅完整的《兰亭序》时,蹦着喊他来看的模样。


    “举手之劳”砚清移开目光,重新盯向书架


    ——这是无声的逐客令。


    可林序显然没接收到,抱着书凑近半步:“那……我请您喝杯咖啡吧?街角那家手冲不错,正好还有问题想请教”


    他指的方向,正是砚清刚才瞥见他坐的咖啡馆窗口。


    砚清再看向他时,林序眼里的期待快溢出来了,像冬雪初融时檐下的冰棱,亮得脆生生的,又带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上回见这眼神,还是光绪二十三年,小徒弟求他教拓印术的时候,说“想学了给您拓一辈子书”。


    心尖忽然被硌了下


    他见过太多凡人的“亲近”


    “光绪年巷口张婶总给书生塞热包子,书生病逝后她守着空灶台哭了三年;


    民国时茶馆伙计攒钱娶姑娘,没等娶到就没了声息


    凡人的日子太浅,连“喜欢”都像指间的沙,攥得越紧漏得越快。


    理智早把“拒绝”刻进了骨子里,张嘴就要说“不必了”。


    可低头撞见林序亮得像晒透阳光的眼睛,那点拒绝忽然卡了壳。


    莫名想起小徒弟当年被他一句“太急,再等十年”


    怼回去后,蹲在院角踢石子的模样:鞋尖沾了满地黄泥,石子踢出去又滚回来,连背影都透着“没放弃”的劲。


    如今林序眼里的光也这么晃,像小徒弟举着拓好的纸,凑到他跟前时,脸上落的细碎阳光。


    “不必”他硬着嗓子挤出来,语气疏得像结了冰的河。


    可话音刚落,就见林序嘴角的笑僵了僵,眼尾那点亮意飞快暗下去,倒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这模样太像当年小徒弟的背影,让他心里那道“不能靠近”的墙,莫名塌了个角。


    理智还在扯着他说“快转身”


    可指尖却想起小徒弟落水后,他在河边捡到那方没刻完的砚台时,指腹蹭过砚石棱角的涩。


    凡人的热情是短,可这股子“想靠近”的纯粹,却像小徒弟拓在宣纸上的墨痕,浓得擦不掉。


    没等理智把拒绝补全,他已经鬼使神差地补了句:“……下次吧”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惊了


    ——三百年里,他从没给过谁“下次”的余地,当年小徒弟求他教拓印,他都硬等了三年才松口。


    林序眼里的光瞬间亮回来,比刚才更盛:“真的吗?那说定了!您什么时候有空?周末?晚上?”


    他追问得急,像怕晚一秒这机会就飞了,倒像小徒弟当年怕他反悔,攥着他的袖子问“明天真教我拓印吗”的模样。


    砚清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觉得,答应似乎也不全是麻烦。


    与其让他没完没了“偶遇”,不如把主动权攥在手里。


    “周六下午。”他报了个时间,“两点,街角咖啡馆。”


    一次咖啡的功夫,该能把这份“热情”应付过去,让一切归回正轨。


    “好!周六下午两点,不见不散!”


    林序笑得灿烂,抱着书几乎是蹦跳着离开,铜铃在门口响得脆,背影都透着欢欣


    ——像小徒弟当年知道能学拓印后,蹦着跑出院的模样。


    砚清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白消失在门口,空气里还留着点桂花似的暖香。


    他低头看指尖,刚才碰过林序的地方,那点活气还没散,像块刚从灶膛里捡出来的炭,攥不住,也舍不得扔。


    下次?他竟允了“下次”。


    三百年里,他从没跟谁定过“约定”


    当年小徒弟要他“下次带块新砚来”,他没应,后来只在小徒弟坟前摆了块刻好的。


    约定意味着联结,意味着在凡人短暂的“未来”里,要再一次交汇


    ——可凡人的未来,短得像夏天的蝉鸣。


    走到窗边时,正看见林序穿过马路,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盛夏的光把他镀上层金边,鲜活得晃眼。


    砚清静静站在阴翳里,像案头那方养了三百年的老砚,墨渍沉在底,光也照不进,却偏要盯着那片晒得发烫的阳光


    ——那是小徒弟当年最爱蹲的地方。


    周六下午。


    他在心里念了一遍,像把刚刻好的印章盖在宣纸上,落了个浅印。


    转身走向书架时,指尖蹭过那本《版本通论》的扉页


    小徒弟的拓印还在,淡得快看不见了。


    他把窗外那抹鲜活的白,连同那句“下次”,暂时封进了书架的阴影里。


    砚清内敛克制的视角,细致描绘了他面对林序主动靠近时的复杂心理活动,从警惕、抗拒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和妥协  情节推进自然,两人之间的张力逐渐建立,为下一次的咖啡馆会面埋下伏笔。[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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