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魇与求证

作品:《南站第三课梧桐树

    春末的夜,雨像细小的针,一根根扎在U&B工作室的铁皮屋顶。尤比蜷在中捻怀里,额头抵着对方颈窝,呼吸却越来越急。


    中捻伸手去摸,怀里的身体却烫得吓人。


    他开灯,看见尤比紧闭的眼角不断渗出泪水,唇色苍白,一声声低哑地喊:“别打了……爸,我听话……”


    那声音不是现在的尤比,是十七岁的——带着尚未变声的颤抖,像被掐住脖子的幼兽。中捻心口猛地一沉,知道他又魇住了。


    “尤比,醒醒,我在。”他拍尤比的脸,却被一把抓住手腕。尤比睁眼,瞳孔散得很大,像隔着一层雾,好半晌才聚焦在中捻脸上,哑声问:“……是你吗?”


    “是我。”中捻用拇指擦他泪,“做噩梦了?”


    尤比没回答,只是死死攥住中捻的手腕,指节发白。良久,他低声开口,声音像从碎玻璃里滚出来——


    “我梦到……高三那年,你根本没过医院看我。所有‘你来了’……都是我自己编的。‘’


    记忆像被铁钩撕开的旧伤口,血淋淋地摊在两人之间。


    ——那是高三下学期的冬夜,期中考后的第三天。尤比抱着物理卷回家,刚推开门,一只空酒瓶就砸在脚边,玻璃渣溅到小腿,划出细密的血珠。


    父亲坐在餐桌旁,脸色被酒精蒸得紫红,指着他的鼻子骂:“考第二?老子花钱让你读重点,你拿第二?”


    尤比想躲,被一把揪住头发拖进厨房。拳头落在腹部时,他听见自己胃里翻江倒海的呻吟,接着是瓷碗碎裂的声音——尖锐的断口划开他右肩,温热的血顺着校服往下淌,浸透“U”字母的校徽。


    他记不清被打了多久,只记得最后父亲一脚踹在他膝弯,他跪下去,额头磕在地砖,世界瞬间安静,只剩耳鸣与心跳。


    再睁眼,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左腕绑着点滴,肩口缝了十一针。母亲趴在床尾睡着,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病房外,护士低声交谈:“家暴……报警了吗?……孩子还没成年……”


    尤比想动,却牵动肋骨,疼得眼前发黑。半昏半醒间,他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他垂在床边的手指——掌心粗糙,带着室外的寒意和淡淡的桂花香。那气味太熟悉了,他努力撑开眼皮,却只看见门缝外一闪而过的黑色卫衣帽子,以及一双被路灯拉长的球鞋影子。


    他以为是梦。直到第二天清晨,他在枕头下摸到一张被雨水浸皱的便签——


    “别怕,我在。——B”


    “便签……是你写的吗?”尤比的声音在黑暗里发颤,像随时会断的弦。


    中捻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翻身下床,从衣柜最底层摸出一个铁盒。盒盖打开,里面躺着一张已经发脆的便签纸,雨滴干涸后留下褐色水痕,字迹被晕得模糊——


    “别怕,我在。——B”


    “我那天去了。”中捻坐在床沿,背脊弯成一道疲惫的弓,“夜里十一点,翻墙出宿舍,打黑车到医院。你病房门口守着两个警察,我只能假装家属混进去五分钟。”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像在吞咽玻璃碎片:“你躺在那里,脸上全是淤青,肩膀包得像个木乃伊。我想喊你,可嗓子发不出声……最后只能把纸条塞你手心,逃了。”


    尤比怔住,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被面,晕开深色的圆点。


    他伸手去碰中捻的指背,摸到一道凸起的疤——那是当晚翻墙时被铁丝网划的,当时血顺着手腕滴进袖口,他却不敢停留,一路狂奔到医院。


    “我第二天再想去,”中捻声音低哑,“你爸已经签了转院同意书,把你送去外省私立医院。我追去车站,只看到救护车尾灯……像给以后三年提前开了预告。”


    尤比终于哭出声来,像个没吃到糖的孩子,把脸埋进中捻掌心,肩膀剧烈耸动。


    中捻用拇指一遍遍擦,却怎么也擦不干,最后干脆把人搂进怀里,紧紧箍住,仿佛要把那年的遗憾揉碎进骨血。


    “对不起……”尤比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我以为……那只是我高烧做的梦……我都不敢相信你真的来过……”


    “我来了。”中捻吻他发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可我来得太迟,只够写一张纸条……连抱你一下都不敢。”


    夜最深的时候,中捻把尤比重新哄睡,自己却睁眼到天亮。怀里的人偶尔抽搐,像梦里仍有人挥拳。


    中捻轻轻握住尤比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浅色的环线,是当年点滴留下的针疤,如今成了时间在他身上勒出的第一道淤痕。


    他低头,在疤痕上落下一个吻,像给十七岁的尤比补上一个迟到的拥抱。


    窗外,早春的风卷着落花拍打玻璃,啪啪作响,像有人在外面哭。


    中捻把被子往上拉,盖住尤比露在外面的肩膀,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以后谁敢再动你一下,”他顿了顿,眼底是一片从未示人的狠戾,“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天亮时,尤比醒来,发现中捻仍维持着抱他的姿势,手臂麻得发紫却不肯松。


    他抬手,指尖描过对方紧蹙的眉,小声问:“手麻吗?”


    “麻。”中捻睁眼,眸色暗沉,“但一松,你就又不见了。”


    尤比鼻尖发酸,低头吻住他的眉心,像抚平一道多年未愈的裂缝。


    “我还在。”他贴着中捻的唇,一字一顿,“以后噩梦来了,你就叫醒我……告诉我,那张纸条是真的,你——也是真的。”


    中捻回吻他,声音沙哑却温柔:“好。以后你每做一次噩梦,我就补给你一次拥抱,直到把旧伤全部盖满。”


    阳光穿透窗帘缝隙,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像给那条多年未愈合的伤疤,缝上一层细细的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