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逢的距离
作品:《南站第三课梧桐树》 陶罐上的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小面褪色的旗。
尤比隔着十米,先看见了中捻的右手——那只手垂在身侧,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裤缝,和当年赛前紧张时一模一样。
滑板停住,轮子在水泥面轻咳一声。中捻回头,目光先落在尤比鞋尖,再慢慢上移,像确认一帧失而复得的底片是否仍对得上孔槽。
三年没见,他比尤比记忆里高了些许,眉骨更锋利,左眼眼尾多了一颗浅褐色的痣,不知是时间点的还是日晒出的。尤比张了张口,却只吐出一句笨拙的“……没迟到吧?”
中捻笑了一下,声音低而短:“车站在十分钟前关闭检票,严格说,你迟到了三年。”
尤比被这句轻描淡写的“三年”砸得胸口发闷。他低头把陶罐递过去,罐身沾着泥,像刚出土的脆弱文物。
中捻没接,只伸手拂掉封口那撮湿土,指尖碰到尤比指背,一触即分,却烫得尤比差点松手。
“还留着?”中捻问。
“一直带在身边。”尤比答完才察觉这句太像剖白,急急补上一句,“怕酒洒,所以没敢托运。”
中捻终于抬眼看他,眸色深得像被秋雨泡过的梧桐子:“既然怕洒,当年为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尤比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他想说“我怕我配不上你”,想说“家里乱成一锅粥”,想说“我其实每天都在后悔”。可所有音节挤在喉咙,化成一句沙哑的“对不起”。
中捻没接话,只弯腰拾起一块碎瓦片,在树根旁挖了个浅坑,把陶罐端正放进去,又覆上一层薄土,像完成一场小型迁葬。做完,他拍净手,背对尤比:“酒先埋回去,等你想清楚为什么回来,再一起挖。”
尤比盯着那小块新翻的泥土,心脏被无形线牵得发疼:“那……现在去哪?”
“陪我走一段。”中捻把双手插进口袋,先一步往站台外废弃的轨道走,“就走到下一个信号灯,给你三分钟考虑——要留下来,还是继续滑你的远方。”
轨道两侧杂草及腰,秋虫在深处低唱。尤比推着滑板,与中捻并肩,中间隔着半臂距离,谁也没再开口。远处信号灯闪红,二十秒后开始跳绿,像给这段沉默设了倒计时。
尤比数着心跳,忽然把滑板往地上一扣,踩上去,滑行半步,又停住。中捻侧头,目光里带着旧日才有的挑衅:“要逃的话,现在加速还来得及。”
尤比却弯下腰,把滑板调转一百八十度,轮子对准来时的方向,然后一脚把它蹬进草丛。滑板撞在铁轨枕木上,发出钝响,像给某段青春落了锁。
“我不滑了。”他拍拍裤腿的灰,第一次直视中捻,“至少,不滑离你的方向。”
中捻睫毛颤了一下,很快别过脸,继续往前走。信号灯恰在此刻转绿,远处传来列车进站的模糊风笛。尤比跟上,两人之间那半臂距离,不知不觉缩成一拳。
轨道尽头是关停多年的老便利店,卷帘门半掩,门楣“便民小店”四个字掉了偏旁,变成“便小店”。中捻弯腰钻进去,顺手按下墙上残旧的日光灯管,灯闪了两下,竟亮了。
货架空空,只剩最底层躺着两罐未过期的啤酒,印着三年前的生产日期。中捻拿起一罐,拉开拉环,白色泡沫涌出,像迟到的烟火。他把第一口递给尤比:“漱漱口,把一路上的尘土咽下去。”
尤比接过,冰凉铝皮贴着掌心。他仰头灌下,苦得眉心皱起,却舍不得咽慢一点。中捻靠在收银台,也开了一罐,两人隔着窄窄过道,像回到高中夜里偷偷翻墙进校的小卖部。
“店是我叔的,去年收回钥匙,说等拆迁。”中捻用鞋尖划拉地面一道裂缝,“我打算租下来,开滑板工作室,前半间卖板,后半间教课。店名——”他抬眼,“还叫U&B,你要是介意,我可以换。”
“不介意。”尤比低声答,指腹摩挲罐身水珠,“我……可以入股吗?技术不行,出钱、出设计,都行。”
中捻挑眉:“不怕赔?”
“赔就再写论文挣。”尤比顿了顿,声音轻却稳,“这次想赔也赔的是时间,不是人。”
中捻没说话,只把啤酒罐举到半空。尤比会意,两罐相碰,脆响在空荡店里回荡,像给某个未竟的ollie补上落地声。
灯管忽然闪灭,黑暗里,中捻的声音近得几乎贴耳:“尤比,我给了三年自己——也给你三年。今天之后,归零重算。你留下,我们慢慢把账一笔笔记清楚;你离开——”
“我不会再离开。”尤比打断他,呼吸落在对方颈侧,带着啤酒的苦味,“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不要我。”
黑暗沉默两秒,中捻忽然伸手,准确无误地扣住尤比的后颈,额头抵额头,声音低哑却清晰:“那就别再给我机会‘不要’。”
窗外,废弃信号灯转黄,又跳回红,像为两个迟到太久的人,把最后一分钟也无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