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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说剑》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饥的神国 “凭你……
死壤母藤停止蔓延的第三天, 简明言御剑掠过山阳国的外围。
放目望去,大地沉陷, 遍地哀鸿,到处都是拖家携口、背井离乡的灾民。
数量多到让人绝望。
“太子……真要把人都带到御龙京去吗?”
“那不然呢,和火陨天灾不都是一回事。”
“可是尊主那边……”
“没能继承到阳帝的造化,他对我失望,也在意料之中。”简明言眼中黯然,忽的,他仿佛注意到了什么, 降落在一处山峰,指着远处慢慢迁往山阳国方向的灾民。
“再往前面就是山阳国的雾墙,已经没有路了,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身后的修士也一概不知, 简明言一皱眉,原地打坐, 并将神识分出一缕, 附着在一个村民身上。
……
风树村灾民。
前些天的山崩地裂, 在贫苦的山民眼里,不过是一次大一些的地龙翻身。
村里死了一些人, 余下的活口合计了一下,决定另找一块更平坦的地方造屋建村。
“这回总该轮到我当村长了, 凭我的关系, 跟葳蕤门的管事打声招呼, 平地起高楼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只擦破了点儿皮的村霸得意地瞥了一眼队伍最末的一对母子。
荼十九背着石大娘在最后缓缓地走着,比起前面村民的忐忑,他还是一样平静,只有背上的“老母亲”显得格外有精神。
“跟、跟着羊走。”石大娘连说带比划, “老山羊,认、认识路,你小时候,逃难也是跟着老羊才、才找到的活路。”
“知道了。”荼十九不耐烦地应付着。
“累不累,娘可、可以自己……走。”
“我是怕你死在那儿。”荼十九翻了个白眼,“拖我后腿。”
荼十九谎称自己的腿已经好了,其实还是一样钻心地疼,所幸他家学渊源,这点苦痛还不算什么。更令他在意的,还是死壤母藤。
“……大祭司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他背叛了母藤?是因为那逃出苏息狱海的‘神’吗?”
“我是应该就此隐姓埋名,还是回去看看?”
以前荼十九是不会想这些的,可是自从成为了“凡人”,他看世间的一切都有了不同。尤其是最后看大祭司的那一眼,他心里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悲哀。
山路周折,荼十九低头沉思,没有注意到,走在前面有说有笑的村霸瞥了眼身后,故意崴了一脚,踢歪了斜坡上一块滚石。
滚石骨碌碌顺着山路掉下去,沿途一片惊呼,最后越滚越快,径直砸向荼十九。
“石秋!”
一声焦急的呐喊,荼十九抬起头来时,滚石已经重重地飞落过来。
避无可避,他正要去挡,背后的石大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他扑倒在地上,任凭滚石砸落在她羸弱的脊背。
鲜血从她口中喷出,落在一脸震惊的荼十九脸上。
“你……”
高处有人埋怨似的推搡。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当心,砸死人了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原本带的粮食就不多,多吃一口呗。”
一瞬间,一股鲜明的杀意从荼十九倏然血红的眼睛里迸发出来,然而那些满含恶意的交谈却在说话间没入了山回路转之处。
荼十九本能地要去追杀,走出两步后,身后的石大娘一声忍痛的闷哼声,让他硬生生停住脚步。
“石秋,别、别去了。”
石大娘老了,脸上纵横的沟壑里,岁月无声无息地抽空了她的生机,这一块石头砸下来,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如果放在以前,按荼十九的脾气,那几个人今天就得死,可现在,比起愤怒,他发现自己更多的是恐慌。
“我……”荼十九找了块木板让她躺上去,免得扯动伤口,“我会救你,你别说话!”
可是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荼十九又迷茫了。
他上哪里去求救?最近的山门,有几十里之遥,遑论山路崎岖,没有个三天根本无法望见人烟。
“石秋,放下娘吧……”
“没事,只要翻过这座山……”
不知道走了多久,星星升起,荼十九艰难地拖着石大娘攀上一座山顶,入目的只有一片狼藉的崇山峻岭。
没有路了,死壤母藤的枝叶只是在这片地域轻轻扫过,就不知道断绝了多少人的生机。
鲜血浸透了手里的麻绳,荼十九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尖锐的石子划破掌心,他没有听见石大娘唠叨了一路的“停下”。
“你怎么样?你醒醒!”荼十九挣扎着紧紧抱住已经面无血色的石大娘,可她的呼吸仍是细若无声,四肢也逐渐冷了下来。
如果放在以前……
不,如果是在以前,他也根本不会救人,他只会杀人。
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意识到……杀一个人那样简单,救一个人,却比登天还难。
这个时候,他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有热泪从眼中流了下来。
“娘,你醒醒,别……扔下我……娘……”
无尽的绝望中,荼十九蓦然想起了什么,他望向天穹。
“你在看着我吗?夺走我身份的……地底的邪神。”
他嘶吼着:“你叫不法天平,不可能只是掠夺,像你对他们……对所有人那样,对我开出你的条件!只要她活下来,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
荼十九吼完,蓦然间,眼前一黑。
随即,他的灵魂仿佛被拉入了一片虚无的深海,四面皆是静谧的星尘,而他,发现自己如同筹码一样坐在一座天平上。
此时,天平向一侧慢慢倾斜,他惶然地抬起头,一股无可名状的恐惧,随着眼前看见的一幕降了下来。
“不法天平”像是玩弄筹码一样,将他称量在天平上,斗篷下半透明的、涌动着寰宇中无数文明中金色符文的面容,如同苍天一样压迫满了他的视野。
“你还挺聪明的嘛。”
……
“出来做生意,我能办到多少事,取决于你能给多少,这才叫交易。”
疏散灾民,自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死壤母藤造成的灾难,导致整个百朝辽疆南部尽数沦陷,单一个御龙京自然是忙不过来的,不得不分散给了下面的宗门去。
风树村的村民抛下了石大娘和荼十九之后,紧赶慢赶,终于还是来到了仙舟前。
这仙舟属于葳蕤宗,管事的看人下菜碟,见风树村的村民给的孝敬不够,礼貌地退回去,让他们继续等消息。
“可仙师!万一再闹地龙了可怎么办?”
“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过看在你们排了这么久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们,夜里靠近山阳国的雾墙睡,有梦里的鬼来喂你吃饭。”
“啊?什么意思?”
“就是啊,最近好多灾民夜里睡觉的时候,说是自己梦见了成片的稻田,还有背着谷米的巨蟒飞驰在原野上,他钻进地里,像牛一样吃那里的青麦,第二天,发现自己肚子竟然是圆的。”
村民们不解其意,只觉得是糊弄人的。
可神识附着在村民身上的简明言却不这么想。
这样的情况已经有好几天了,那些在梦里吃饱的百姓白天会不自觉地前往山阳国去,而随着灾民们慢慢涌入,雾墙的范围似乎有了一丝扩张的迹象。
作为御龙京的太子,除了死壤母藤的威胁外,他自然也不能放任这样的诡异发生。
“殿下,药来了,这净尘丹能暂时让修士变成凡人,不过只有一颗。”拿药来的修士面露艰涩,“您非要亲自去不可吗,罚圣山川那边对叛徒李忘情下了通缉令,尊主让您在这也是为了拦截她……”
“行云宗一帮疯子,你听他们胡扯。”简明言一把夺过净尘丹吞了下去,“他们人人都各怀鬼胎,与其在那勾心斗角,我倒更愿意做点实际的。”
“可万一您要是回不了了呢!”
“那些人都是自愿进山阳国的,我倒要看看,我们离开了之后,里面又生出了什么邪祟!”简明言把修士推走,“好了好了,不是要‘截杀’李忘情吗,在这儿守株待兔有什么用,还不如进去一探。”
言罢,他当天晚上便混入灾民的聚集营地里。
令他意外的是,这里的灾民没有什么苦楚,也没有发生哄抢欺压的事,天一黑,大家顾不上起锅造饭,便匆匆钻进帐篷里入睡了。
有睡不着的小孩在抱怨:“阿爹阿娘,我饿得睡不着……”
“乖,睡着了就有吃的了,咱们要去无饥的神国了。”
细碎的话语从帐篷外传来,简明言缓缓闭上眼。
“无饥的神国?会和她有关吗,她在山阳国最后到底做了什么……”
这么想着,简明言的眼皮渐沉,不一会儿,他的警惕心也沉入了久违的困倦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混混沌沌地发现前面有一条路,顺着路走去,好似有一扇漏着些许光源的门。
他推开门之后,一阵刺眼的白光袭来,随后,一声从未听过的尖响冲入了他耳中。
它像是一股蒸腾自火焰中的水汽,被炽热的炎风千刀万剐,在狭长的铁管中蜿蜒冲击,走投无路后,觑见了正上方的天空的一角,随后,朝着那片光一路向前,嘶吼出声——
“嘀——”
简明言走入那道光里,眼前有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从眼前轰鸣而过,这让他本能地以手遮眼,但挡不住指缝间传来的烧炭味道。
是什么东西?
他呆呆地走出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座人来人往的台楼上。
干净的青瓦、地砖,眼前无论男女,都穿着细密结实的衣料,手上拖着竹编的、或者皮制的箱子。
男人们衣着精简,发式剪短了许多,而女人们的衣裙稍微还带着一些旧时代的影子,材质从绸缎到毛毡不一而同,走起路来大多啪塔啪塔地响着,一点儿也不甘心落在丈夫身后。
“买票吗?铜币和纸币都收。”身后突然开了一扇窗户,一个戴着叆叇(眼镜)的老头敲着琉璃窗,不耐地催促着,“不买就让让,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简明言这才发现自己堵在了一处排队的窗口,他茫然地走开几步,脑子里几乎已经忘了调查“无饥的神国”的来意。
这是哪儿?百朝辽疆的某个国度?这一节节的、像蜈蚣似的房子是做什么的?
直到,身后有个迟疑的声音叫住了他。
“你是……简明言?”
这声音有点陌生,或者说是发声的语调沉稳了许多。
简明言回过头,顿时愣住了。
“是你?”
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忘情。
这个在外界被罚圣山川四处搜捕的要犯就这么平平无奇地出现了,出现的方式还极其日常。
李忘情坐在月台的长椅上,墨绿色的半壁披肩下,是一身贴合腰肢的长裙,蜿蜒旋转的裙摆下,麂皮的鞋面染上了些许尘埃和磨痕。
此时她那戴着丝质的黑手套的手,正拿着半杯热腾腾的豆浆,挑眉望着他,脸上的神色讶异转为了然。
“你怎么在这儿?也放弃做修士了吗。”
“也?”
就在简明言要把一肚子问题翻出来的时候,又是一声汽笛响,不知道哪里来的扩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卯时第一班车的开拔时刻已至,客人请及时上车,逾时不候。”
简明言感受不到一丁点灵力流动,如果不是眼前的李忘情,他几乎怀疑这还是山阳国的幻境。
“路上说吧,我帮你买张票。”
李忘情把豆浆喝完,提起脚边一只绣着三足鼎的小箱子,随着她来到售票窗口前,小箱子上挂着的琉璃瓶微微晃动,吸引了简明言的目光。
他看到琉璃瓶里栽着一棵小树,看样子像是一棵缩小的黄杨,上面正绿茵茵地抽出一条清翠得喜人的枝干。
晃神的片刻,李忘情已经将票买好,带着他登上了这列晃晃悠悠的列车。
车里人不多,各安其位,李忘情熟门熟路地带着他来到一角座位上。
坐下来之后,车子慢慢发动,简明言想说点什么,却看见一侧的琉璃窗外,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闯入眼帘。
在那里,他看见了山阳国外游荡的灾民,那些熟面孔在油菜花田中来回奔跑,喜极而泣,将一捧又一捧的细碎黄花和着眼泪吞入口中。
“这里是无饥的神国,我们再也不用挨饿了……再也没有天灾了……别让我们醒来……”
简明言愕然了许久,转向李忘情:“……这是什么幻术?”
李忘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哀戚。
“他告诉我,只要永不醒来,哪怕身处梦幻泡影,也无所谓真假。他们渴求安定的生活,所以被送到土地里,你呢?你渴求什么?”
她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简明言也说不上来,可他很确定,李忘情身上出现了一种熟悉的“非人感”。
这种非人感,他只在父亲太上侯的身上见到过。
思及此,简明言艰难地从满腹疑问里挑出一个问题。
“我的渴求始终如一,结束火陨天灾,让眼前这些幻境,变成真的。”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外面已经乱成一团,父亲说死壤母藤还会再次北扩,下一次整个百朝辽疆都会被吞没,还说你……”
李忘情笑着问:“他们是不是还说,我勾结了陨兽?亲手杀了师叔?”
“其实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
“凭你这句话,车票钱就不找你讨了。”
气氛有所舒缓,简明言不禁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修为,若是以后山阳国被死壤母藤吞噬,你离开时可有自保之力?”
“自保?”
李忘情说着,从一侧卖零嘴的侍者那买了一颗黄灿灿的橘子,她慢条斯理地剥开橘子皮。
“我确实没怎么修炼,可以说,你们离开山阳国之后,我在此甚至一个周天都没有吐纳过。”
“啊?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做很多事啊。”李忘情咬开一瓣橘子,鲜甜的汁水在唇齿间绽开,声音略带含糊,“种田耕地、教书育人……十年前还抢了他的算命摊子,算得不准被人砸了之后,又去当厨子……哦对了。”
她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子,在里面翻找了半天,在叮叮当当的零碎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
“最近在写地理游记,山阳国地盘扩张,又多了几座山,可惜都是矿山,我希望多点林地沼泽,毕竟地下河水还是不够撑起这三十万人的城野……”
简明言无法理解,他低头看着那地图,这地图是活的,能很明显地瞧见城郊上,一排排的农田中间,列车的轨道穿过青翠的麦海,一直延伸到城内那直插天际的神决峰山脚下。
“你到底在做什么?”简明言一脸复杂地问。
“我在收拾行李。”李忘情放下空荡荡的橘子皮,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将橘子皮放在上面,慢慢裹起,“我想把山阳国像这样……带走。”
“带离哪里?洪炉界?”
李忘情点了点头:“我需要去一场成神仪式,由凡人亲手拨开星河面纱的成神仪式。在那之后,我会把我的故乡,装进里面带走,只留下一处战火纷飞的空壳,那三个称孤道寡的‘神’,可以继续他们的伟业了。”
在简明言震颤的瞳仁中,列车不知不觉已经抵达。
城中的月台上,隔着透明的琉璃窗,障月撑着伞,早已候在那里,捕捉到李忘情的目光后,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久?”
“七百年都陪过来了,等我这一会儿很难?”
李忘情走下月台,障月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向她身后,眼瞳不由得闪了闪。
“怎么还带了个尾巴?”
“你是不是欠别人一点儿什么,没把账算清楚?”
简明言茫然中,只见眼前的男人缓步上前,在他身后的远方,一轮淡红色的月亮从泛滥的天穹处升起。
这张记忆里陌生的脸,随着他张开五指,将一只光阴鲤送入他眉心后,简明言的脑内传来一阵剧痛。
他脸颊抽搐着,神色可谓狰狞。
“你、你是……”
障月缓缓说道——
“你父亲太上侯当年拿走我的神源,却不敢直接吞噬,害怕会变成死壤母藤那样,于是就拿神源结合剑灵做出两把剑,其中,你的兄长简明熄占据的神源更多,算是我的某一片‘半身’。”
“恐怕在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是个谎言之后,就有意安排了一切,至于你身上的神源,的确,太上侯也有一些手段,将其化作了自己的力量,但是他对你是否有别的谋算,我不得而知,也不在乎。”
“现在,我拿回属于我自己的半身,而作为交换,真相予你,银货两讫。”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雁书 你很幸运,能见……
从车站里出来之后, 障月和李忘情没有和简明言解释更多,而是聊起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题。
“第三次试飞怎么样?”
“当然失败了, 领土太窄,他们希望‘雁书’能用一些更轻的矿材。”
“意料之内,不过山阳国的领土还在扩张,我们有了六十条矿脉……”
说话间,简明言诧异地看见一只形似大雁、尾巴上拖曳着青蓝色光带的东西从头顶上方掠过,它的速度是那样快,比之飞剑也不相上下。
不等简明言惊呼出声, 就看见那“大雁”失衡地发出一声爆裂,一头撞在仿佛长满了蘑菇群的残破神决峰上。
此时此刻,他才透过那缭绕着蒸汽的云雾看见此时此刻的神决峰已经与印象里大不相同。
那千年以来一直屹立着的洪炉界天柱, 此刻已经修满了藤萝般缠绕的阶梯, 蚁群般辛劳的人们通过各种各样的工具搬运、开凿着它的土石。
“意外吗?可以说是这几百年,山阳国能得以将‘天书’破译到如今的地步, 这座山峰功不可没。”李忘情回过头来对着他说道。
“这……这……”简明言不知道说些什么, 嗫嚅了片刻, 本能地反对,“可是洪炉界是天圆地方的, 没有天柱撑持着天顶,火陨天灾就会……”
他说道这里, 突然变了神色。
“你们这里, 几百年了?没有修士, 是怎么扛过的天灾?”
李忘情敛眸转身,她和障月都默契地没有回答简明言。
有些真相用看的,比言语转述,要更有说服力。
简明言有太多的疑问, 却不知从何问起,直到第二只“雁书”打着旋儿飞落到他们所在的街对面,他才找到了话题的切口。
“那是……用了灵石的偃甲?”
“可以这么理解,但凡人们并不会以灵根去引导灵石里的力量,他们会将其打碎、制备成一种……小火炉。”
李忘情组织言语,突然想到了一个能用作比方的东西。
“你还记得如意镜吧?”
“啊?”
“它的制法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修士是直接用灵力将灵石的力量榨取出来,在凡人手里,灵石就像一个不断散发力量的茧,抽丝剥茧之后,人人都可以用灵石去编织法器。”
“人人?”
“对,每个人。”
他们沿着平整而拥挤的道路向神决峰走去,沿途的人们繁忙而有序,某个时刻,简明言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唐呼噜?”
她站在一扇通透的琉璃窗前,浑身上下属于死壤修士的危险气质已经一卸而空,嘴上叼着一支炭笔,正绞尽脑汁地勾画着一张图。
图上是“雁书”的分解部位。
李忘情见状,在窗户外将尾指含在唇间,吹了个口哨。
玻璃窗里的唐呼噜耳尖一动,探头往外面看了一眼,对上李忘情的目光后,欢欢喜喜地抱着一叠图纸绕过后门跑出来。
“李老师你回来啦,这位……有点眼熟啊?”
“朋友。”
李忘情简单解释了一下,和障月接过她递过来的图纸。
“今晚我和徒弟们打算再试飞一次,这次的新灵石回路,一定能让‘雁书’飞到星河上面去。”
“确定?”障月笑道,“上次试飞时,灵石火仓爆炸,掉到郊外烧了三亩田的事,都忘记了?”
唐呼噜大怒:“我不是下地帮人干了三个月农活赔回来了吗!老不死的,不帮忙就别耽误我的事!李老师,今夜寅时山顶见!”
她说完,气冲冲地正要离开,却被简明言叫住。
“唐呼噜!你忘了苏息狱海吗?!”
她步调一僵。
简明言本以为唐呼噜和他一样是被抽走了部分记忆,但唐呼噜只是古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绽出一个笑。
“我在这儿很好,不想回去。”
她脚步轻巧地离开了,只留下简明言愣在原地。
障月拍了拍他的肩:“去喝杯茶吧。”
三人来到一间茶楼。
虽然跨越了几百年,但喝茶的规矩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沸水冲泡进干焦的茶砖,蜷曲的茶叶迅速渗出青黄澄澈的茶水来。
配茶的黄米凉糕也是兼顾了甜糯与清香——修士们的味觉大多寡淡,因为攫取灵气已经是至上的享受,对于凡人追逐的酸甜苦辣则要求不高。
“她是自愿的,既不想回苏息狱海,也不想以修士的身份在山阳国里虚度岁月,主动献上了她的光阴鲤,投身为一个孩子,体验作为凡人的一生。”
“第一世,她学天文地理,勘测风水,拓土伐荒,活到九十岁,发现熬死了所有亲朋好友,才发现自己是个修士,还有五百多年的寿岁。”
“于是便赖着不走,又投生成了官吏,第二世帮助山阳国整合原三司,废除所有祭祀,清理修士遗迹。”
“而后她做过挖矿的苦力,做过谋反的首领,做过农民……”
“到了近几十年,我如约将她的光阴鲤还给她时,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过去了。”
简明言听到这里,眼中的警惕依然没有消解。
“我不明白你们的目的何在,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修士们转化为凡人?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是啊。”障月撑着下巴,侧眼看李忘情,“这要问现今的山阳国之主了,劳苦功高,对你有什么好处?”
李忘情抿了一口茶水。
“简明言,你觉得这里是凡人过得如何?”
简明言启口就想说这里不过是虚幻,但口中黄米凉糕的味道又是切实存在的。
“一个没有天灾的世外桃源,外面有很多灾民想进来,就像一个大戏台子,外面的修士脱下法衣,进来穿上凡人的衣裳,就成了凡人。呃……你的意思是……”
李忘情点了点头:“做梦的人多了,梦就是真实的,他们在真实的土地上劳作生息,一饮一啄,唯一的代价就是放弃洪炉界的一切。”
“只有凡人会被吸引,修士不会的。”
“很可惜,在大劫到来之前,我救不了修士。”
简明言的目光在障月面容上逡巡着,试图从他随意的神态中看出一丝端倪。
“你接受了阳帝的传承,是他告诉过你,洪炉界将有一场大劫?是什么,是邪神吗?!”
“你可以这样理解。”李忘情道,“三尊,包括你父亲太上侯在内,他们都惧怕那地底的邪神苏醒,向他们索讨当年被分食的血债,死壤母藤的扩张就是其中之一,祂那里镇压着邪神的真身,如果邪神苏醒,祂将首当其冲。”
她说起这些时,神色毫无波澜,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反复思索这件事,已经让她可以足够冷静地解读。
“我父亲不会这么做。”简明言绷紧嘴角,“他建立御龙京,海纳百川,让燃角风原成为不亚于百朝辽疆的凡人安居之地,至少大劫来临是,他能保证……”
“我真羡慕你,至少你还相信你的父亲有那么一丝恻隐之心。”李忘情淡淡道,“而我那位师尊,却是真正视天地如洪炉,不管天灾之下烧死多少蝼蚁,也要见证一把废铁成神。”
简明言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归凡的药效逐渐淡去,随着灵力涌动,他的身形逐渐透明。
“我没猜错的话,你在指控火陨天灾是三尊的阴谋?包括我父太上侯在内?”
李忘情目光幽宁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请原谅御龙京不会接受毫无来由的指控,尤其是……与邪神为伍的人。”简明言冷冷道,“我姑且不会追究山阳国吸纳灾民的行为,但你要我站在你这边,恕我做不到,而且……你叛逃的事,如今天下皆知,你那师姐的情况,似乎很不好。”
李忘情抬起头来。
“她将继任行云宗的宗主,举行开炉大典,邀请天下所有的剑修,共议讨伐死壤母藤的大事。”
“坐稳这个位置,必须要进阶藏拙……而最快的法门,就是强融燬铁。”
“她似乎觉得,只要坐稳了行云宗宗主的位置,就能收回对你的追杀令。”
“李忘情,你该梦醒了。”
他话没说完,障月倏然抬手一扫,简明言的身形便烟消云散。
障月目光低垂,看见李忘情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
“我以为这么多年了,你至少应该看淡一点儿了。”
李忘情那历经了几百年风霜,已然恬淡的眼眸深处浮荡起一丝痛苦,眨眼间又沉浸下去。
“我也以为在这方寸之地,会过得很煎熬,却没想到日子这么快就过去了。”
障月叉起一小块黄米凉糕,送进李忘情口中,眉眼弯弯。
“晚上去看她的雁书启程吧?”
“好啊。”
……
入夜。
李忘情二人踏上云梯,这云梯是水力驱动,升得缓慢,不过也因此,山下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显得格外温柔。
身后的神决峰几乎已经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被挖穿,林立的铁架上延伸出许多平台,站着许多手持“雁书”的人。
云梯升腾的短暂闲暇间,已经有几只描红绘彩的“雁书”被点燃放飞,它们越过星星般昏黄的灯火,越过高高的城墙,越过城外的旷野,如飞蛾扑火般撞向极目之处,那遥远我雾墙。
他们打算依靠研制出“雁书”,载着他们越过山阳国七百年来终年不化的雾墙,为族群的扩张、也为将来寄出一封信。
年年岁岁,人们未曾停止过尝试。
“又失败了。”
“哈哈,那明年再来。”
旁边试飞的人嘻嘻哈哈地散去,依靠在云梯栏杆上的李忘情知道,那雁书每次冲入雾墙,属于山阳国的土壤就要扩张一分。
不一会儿,他们便远远地看见神决峰至高处,或者说,是对于李忘情而言,很久以前的不世之剑削出的山顶所延伸出的平台上,正蓄势待发的唐呼噜。
“她今年的雁书是不是不太一样?她想做什么?”
“她想往天上放。”障月回答道。
他牵着李忘情的手走下云梯,在一棵郁郁葱葱的黄杨树下,倚着它的树根坐下。
“我记得天书上有一句话,我很喜欢。”李忘情依靠在树上,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她说完,察觉到障月的沉默,便贴着他坐下来,靠近了一些。
“你最近有点安静,也很久很久没有和我说天外的事了。”
“我在想明天吃什么而已。”
“障月。”李忘情握住他的手腕,手指轻轻碾着他手腕上属于燬铁剑的剑穗手链,“你有事情瞒我吗?”
“……”
“我的手已经很久没有握剑了,它上面的每一道沟纹,都是和你共度的岁月所留下的。我觉得……我应该配知道一些真相。”
远处,一道焰火倏然腾空而起,那是唐呼噜他们为了测试风和云雾是否适合放飞雁书而点燃的烟火。
炸开的烟火映亮了障月幽邃的眼眸,他让李忘情俯卧在他膝上,取下她束发的发簪。
那支簪子已经陈旧了,他将发簪插回土中,片刻后,一支树苗从枯朽的木簪上长出,迅速壮大,化作一只木梳。
他用这把梳子梳拢着李忘情乌黑的长发。
“记不记得,那一年,我让你放弃一切,陪我在山阳国度过这七百年的虚假历史?”
“嗯。”
李忘情没有刻意去算日子,或者说,她自己也不想。
但简明言的到来,让她知道,这场梦要结束了。
障月声音轻缓道:
“那个时候,我为自己做了一笔小小的交易。”
“当我对你的爱意淡去,现在的我就会衰亡。”
“对,像你想的那样,容颜衰老,肢体消亡。”
他梳着梳着,将二人的乌发梳拢在了一起,两缕浓墨般的黑,就这样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你从没有老去。”李忘情说,“以凡人的尺度来看,这已经算是永恒了。”
“很抱歉,我没办法许诺所谓的‘永恒’。”障月顿了顿,缓缓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永恒’,到底是多久,那是无数星河、无数文明的生与灭……而亿万年之后,我会遗忘,会认为你不过是我某段岁月里一簇细小的烟火。”
他在害怕自己会遗忘,所以他这七百年极尽一切挽留她,占有她全部的岁月。
李忘情一直以来绷紧的弦在这一刻缓缓松了下来。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她转过身子,勾住障月的脖颈让他抵近过来,“你把能想象到的,属于人的一生经历的所有事都和我一起做过了,我总是在想,你会不会有哪一天,腻了,淡了?”
障月轻轻摇了摇头,天上的烟火在他眼眸里绽出细碎的微光,这一刻,他像极了人。
“我也曾以为我和你就这样安静地度过属于凡人的一生后,我就会满足地离开,但是好像……故事的尾页总是翻不完。”
“神明也会有不解的事吗?”李忘情笑着问道。
“是啊,很奇怪。比起告别,我总是会忍不住地去想,明天我们一起看的日出和晚霞会有什么不一样。”
两个人额头相抵,同时露出了一个笑。
这时,远处的人群后面,唐呼噜垫脚跳着招手。
“老师!来帮帮我!今天的雁书一定能穿破云层!”
“这就来。”
李忘情站起身,正要前去,却被障月突然伸手,紧紧握住手腕。
烟火已经逐渐熄灭,远处的雁书在风中孤立在风中,尖喙向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蓄势待发着。
障月不知为何,本能地想拉住李忘情。
……别去。
“怎么了?”
障月微微一晃神,旋即又恢复正常。
“没什么去吧。”
……
苏息狱海。
确切地说,死壤母藤在的地方,都叫苏息狱海。
比起火陨天灾,祂降临的时候,根本不会给任何生灵以活路。
不过所幸,在那一次大规模吞噬了山阳国的邪祟之后,死壤母藤仿佛被过于杂乱的力量撑坏了,陷入了沉睡。
这使得受灾的幸存者们得以逃生,尤其是原本属于苏息狱海的修士。
“大祭司和唐呼噜都死了,还说什么,散伙吧,我是宁愿在外面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都不愿意等着大噬夜被母藤吃掉。”
修士们小心翼翼地低空掠过,唯恐惊扰了蛰伏在大地上的分藤。
直到有人注意到地上那些小蚂蚁似的逃灾之人中,有个背着老妇人逆行的身影,他去往的方向,好似是死壤圣殿。
“那好像是……圣子?”
“你看错了吧,只是长得像而已,还背着个死人,待我去放火烧死他……”
“你行了吧,血腥味把母藤叫醒怎么办!快走!”
在这样奇异的死寂里,荼十九背着早已冰冷的石大娘,缓缓向死壤圣殿走去。
双脚早已被磨出血,不过他不在乎,我感觉得到,脚下的大地在运送着他向圣殿移动……那里地底的邪神,正在趁母藤沉睡,召唤着他。
他抚摸着熟悉的枝干,上面隐没在枝条间的尖牙一张一合,邪异的天外力量被分散在其中,不断涌动着。
荼十九知道,等母藤将那些邪祟全然克化,大噬夜就要来了。
某一刻,他忽然脚步一沉,不断有流沙从四周向他滑来,他紧紧抱住石大娘,任凭流沙将他埋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深处地下的一片白骨沙漠。
死壤母藤形成的一个巨大囚笼中,有个披着星砂般斗篷的人影正背对着他,摆弄着手里的天平。
祂身形虚幻,体内不断有金色的碎光散出,融入周围的死藤中。
“我来了。”荼十九抱起远处石大娘的遗体,“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但是这位“邪神”并没有回答他,尖利的指尖挑着浮浮沉沉的天平,仿佛在等待什么。
荼十九大声道:“你想要自由,我也可以放你出来!你已经被困了千万年……”
“哈。”
祂轻笑了一声,反倒让荼十九一僵。
“嘘,别吵,我快要等到了,你很幸运,能见证一场寰宇间亿万年未有的创神仪式。”
他走上前,死壤母藤的威压刺得他骨骼生疼,来自血脉深处的恐惧压迫着他,但看了看石大娘,他又坚定地上前,通过牢笼间的缝隙,他发现……那位神明的天平一端,称量着一个小小的城池……
非常眼熟的城池,它被雾墙包裹,中间矗立着一座天柱般的山峰。
那是山阳国。
而另一端,则是一片被无数“巨剑”护航的星群。
它们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宛如蒙眼的大雁飞过夜空。
祂似乎心情极好,言语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期待。
“那簇文明之间的战火,已经烧起来了,聪明的愚公只要看一看月色,马上就会发现,他们并不孤独。”
“而她,诞生自‘燬王’的骨骸,也终究会践行‘燬王’的遗志,亲手招来一次文明之间的战乱。”
“最后,摒弃秩序,加入混沌。”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碎星 你曾让我误以为……
躺在青麦田里的新民众正享受着饥馑的苦痛被缓解后的满足, 余韵中,他们抬起头, 看向那片乘风而起的雁书群。
雁书们并不规律,像烟花般左冲右突,其上的灵石回路闪烁着,它们引导着火与风,在一阵阵撕裂云层的尖啸中,盘旋起飞,拖曳过一条条长长的萤火碎光。
它们中的大多数, 进入云层后便燃烧了起来,少数一些,钻开了漆黑的夜空, 其光芒好似融入了星河, 却又转瞬间垂头丧气地坠落。
只有一架雁书,它的火焰点起时, 炽白的光仿佛燃烧在山峰上的星火。
这一幕映在了田埂边, 一个放羊的醉翁眼里, 原本醉醺醺的眼睛,在听见了神决峰下、那埋没于修士绝灭的年代, 观星司内的天外巨钟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时,倏然明亮了起来。
“不一样, 今天的, 不一样……”他醉意全无, 佝偻的身体站直了,凝望着那簇明亮如星辰的火。
……
“老师,我有预感,今晚这架雁书会冲破山阳国……不, 洪炉界的封锁。”
唐呼噜站在白光里,在她过去的人生中,她从未如此激动过。
“你敢想吗?我从不敢想象,穷尽一生都在死壤挣扎求生的我,能触及到‘灭虚’才能看见的星河。”
长生是岁月的谎言。
李忘情冷不丁地想起这句话。
做修士的时候,她周围的人永远在为了活得更久而争斗、修炼,几百上千年,脚下的凡人还是耕作着同一片荒芜的耕地。
或许,这片大地需要一场彻底的“烧荒”,才能让文明的在下一个春天焕然新发。
一瞬间,她的眼中有了些许明悟。
“老师,您来点火吧。”唐呼噜把燃着的火炬放在她手中。
这一刻她也等待太久了,而就在李忘情将火炬伸向引线的时候,耳边的喧嚣声倏然一静。
她感到一阵遥远的注视从天顶、或者更遥远处降下,投射在她身上,一阵古老的回声在她耳边轻柔地扫过。
【燧人,认可。】
【圣喰之母,认可。】
【薪传之火,认可。】
【众仰神临,认可。】
【最后,为了守护秩序,岁月逝者,愿为您掬一捧属于时间长河的水流。】
这些声音转瞬即逝,李忘情一愣中,障月微微躬身,开口道。
“怎么不动?”
“我刚才听见了……”
“他们在等。”
被这么一打断,李忘情点点头,用火折子引燃火焰尝试去点引信,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引燃。
她回望向障月,后者只是温柔地望着她。
“点燃它吧,它飞得越高、越远,被外面越多的人看见,这片土壤才能扩张。”
李忘情深吸一口气,手里的火折子“腾”地一下燃烧起来,原本金红色的火焰变得深红泛黑,在一片欢呼声中,“雁书”如同一簇烟火腾空而起。
“飞呀,飞得高高的,别回头!”唐呼噜兴奋地大喊着。
喧闹声中,李忘情默默地退回到阴影里,凝视着漆黑的夜空。
这雁书起飞得并不好,斜斜掠过低空的薄云,眼看着其鸟状的尖喙折向下方,引起一阵阵失望的叹息,却又突然二次加速,穿云破霄,斜上夜幕。
它的速度超过鹞鹰,超过飞剑,穿过山阳国的刹那,炽白的光吸引的不止是凡人的目光。
……
“那是什么?有天材地宝出世了?怎么一丝灵气也感觉不到。”
“不知道,一会儿等它掉下来,过去看看。”
许多还在疏散平民的御龙京修士们惊异地看着那簇雁书,很快,他们的脸色变了。
洪炉界的上空,是绝大多数修士的禁区,越是靠近,越是感到灵气滞涩,如背山岳。
但那雁书没有如预期一样坠落,而是不断攀升,越来越快……直至,一声愤怒的龙吟从极东的燃角风原传来。
那是一道撕破天空的龙影,它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穹,盘旋在天穹之顶,试图去阻止那架雁书,但那威赫万钧的影子却好似幽灵一样穿过了那在云层中挣扎前进的雁书。
“轩辕九襄!你想把洪炉界毁暴露于太虚之中吗?!”
随着这样一声震天铄地的怒喝,山阳国的雾墙中,缓缓站起一个法天象地的人影。
他羊皮缝制的破衣逐渐变幻,变作一袭点缀着稻禾、星芒的衮服,花白的头发也变得乌青。
轩辕九襄一扫七百年的颓丧,向着远方张目的太上侯,嘴角咧出一个嘲讽的笑。
“所有的道理,所有的恳求,七百年前我早已对你们说尽了!既然你们为了成神,不给所有人活路,那就别怪我们踢翻这天地洪炉!”
“你疯了?!”
“哈哈哈哈……自比为天,做着成神的春秋大梦,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轩辕九襄回望了一眼云端下的故国,无声地对着下方仰望着这一切的李忘情开口。
【交给你了。】
……
尊主之一,终于下场动手了。
一边是三大天地支柱之一,另一边是洪炉界有史以来第一个进阶灭虚的百朝君王。
他们之间的争斗并不在洪炉界中进行,而是撕开了一条天之裂隙,冲入星河之中。
雁书启程后的十日间,人们在夜间一抬头,就看见了一颗颗星辰倏然变亮又消失,有的化作一颗颗流星,撞碎在了洪炉界看不见的屏障上。
人们闻得到星星碎灭的硝烟,听得见天穹与大地的震颤,却无能为力,任由恐惧蔓延。
直至第十一个落日。
一颗流星穿过夜空,借着晚霞,消融在了海面上,只化作一小团泡沫。
李忘情抱着一座木头削制的碑,来到海边。
那里有一片残破的鲸鱼骨头,应该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被冲至海边的,上面累满了藤壶、礁岩,只有顶部正面接受风吹日晒的部位,露出苍白的本色,朝天怒张着。
跟在她身后的障月想帮她挖坑,却被李忘情拒绝了。
她沉默地在鲸鱼骨头远处的小山上挖开土壤,掏出一片小小的碎骨头——那是一小片头盖骨,上面刻着一些文字。
丢进坑底,将写着“轩辕九襄之墓”的木碑插好。
障月坐在礁石上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开口道:“这座墓很快就会被涨潮冲走的。”
李忘情:“阳帝说过,反正他死都死了,骨灰扬了他也没意见,被冲走就冲走吧。”
她象征性地双手合十拜了拜,逆着晚霞,又说道:
“你知道吗,他曾经有机会去往太虚遨游的,但是为了生身故里,为了这片虚假的天地,他还是回来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辜负过家国子民,唯一的愿望就是寄一封雁书,给他在愚公文明里偶然相处过几年的朋友。”
“嗯。”
“现在雁书启程,他这片执念也该消散了。”
“是什么执念?要用雁书跨过星海相寄托?”
李忘情回眸看向障月,眼里映着火烧似的晚霞,她拉着障月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下一行字。
障月默默感受了一下,立即判断出来。
“一句诗?”
“嗯,他说这是他们那里的一首古代诗文,他和那位朋友约定,当这首诗再一次寄到的时候,两个文明的下一次接触,能用雁书代替刀剑。”
……
云雾星峦,碎星带。
一个打着瞌睡的考古者在一阵急促的铃声中醒来。
他知道是自己的学生有了新发现,穿上厚重的防护服,推开舱门时,学生们护送着一个由半透明的气囊包裹着的飞鸢碎片,献宝似的呈给他。
“老师,这是从碎星带上飘下来的?上面有规律性的文字,你看和不和六百五十年前那场和‘天神’的大战残骸有关?”
“什么天神,考古要严谨一点,那叫未知天外生命,我们要牢记前辈为保护我们种群而战做出的牺牲。”
考古者教训了学生后,推了推机械眼,小心地用工具擦去那破烂雁书上被星尘锤击的表面,一行小字映入眼中。
“老师,是天神留下的古代文字吗?”
“不是……它像、像是我们的古体通用语,难道当年那场大战里还有我们的存活者吗?”
考古者压抑住满腔的激动,缓缓念道: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
“你知道吗,我和他曾有一个傻子般的约定,有那么一天,我们两颗在太虚中流浪的星峦,能通过雁书互通有无。”
真是傻子般的约定。
每个挣扎求生的文明之间,只要看见彼此,都是你死我活。
即便像李忘情这种偶尔会抱着一些天真的侥幸想法之人,也觉得轩辕九襄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
七百年内,她每次偶遇轩辕九襄在放养的时候喝酒,他都要借着酒意,神情振奋地絮絮叨叨这场约定。
这个时候,最没个正形的邪神总会在她背后低语。
“每一个游荡在寰宇中的文明都是理智的疯子,只有动手慢人一步的,没有不掀桌的。”
“你们一个说着好难听的真话,一个说着好悦耳的疯话,我听得好累。”
“反正到头来,这山阳国是你当家,当家的,你得支棱起来。”
于是李忘情选择跟轩辕九襄一起发疯。
她决定向曾经的云雾星峦、那片轩辕九襄和愚公文明大战之地,主动发出一封信。
赌上七百年仅仅属于凡人创造的历史,三尊只要在他们的“道”上还未成神,这封脆弱的雁书,足够穿过时间的缝隙,风雨无阻地抵达。
也赌那么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对方会接受这个和平的兆头。
“或许也只是个念想罢了,回去吧。”
枯坐到天黑,李忘情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坠落至海面,起身拉起障月。
但障月却没有动。
“不再等等吗,也许今晚就有回信。”
“你说笑了吧,雁书要飘到那里,恐怕要几十上百年。”
“不一定,‘时间’也列席于天幕背后,会插手……也说不定。”
障月看着天穹,神色莫名。
一簇星火,仿佛十日之中,轩辕九襄和太上侯大战时的余烬,不起眼地划过星穹,它燃烧成灰,最终,飘落在海面上,随着李忘情一招手,涨潮的海浪将那片铁片送到了她脚边。
接触的一瞬间,李忘情眉梢一凝,她拿出“天书”。
是一模一样的材质。
天书她已经收集完整,而这片铁片,是多出来的。
李忘情抓着铁片的手指微微发白,她对着海浪折射的月光,看见向上面的刻文。
那上面只写着三个字。
“这是诗。”
无论怎么解读,这三个字都显得莫名其妙。
“或许,他们只是觉得你不明白,解释给你听。”障月安慰地拍了拍李忘情的肩。
但李忘情捧着那铁片,边走边看,突然定住了步子。
她抬起头,呼吸颤动,双目微微发红地看着障月。
“怎么了?”障月抬手拭去她眼角流下的眼泪。“只是一首诗罢了,没必要这么失望吧。”
“不是,不是一首诗……”
李忘情翻过铁片,让其对着月光。
纤柔的银亮月色,伴着海潮声落在铁片上,慢慢地,上面似乎吸满了那月光,折射出一个个文字。
这光小而执拗,穿过海风、穿过夜色,投射在了远天的云层上。
一时间,海岸边夜间出海的渔民、远处的村落、路过的修士,都看见了那云层上的陌生文字。
而饶是障月,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李忘情抱着那铁片,哽咽着出声。
“全部……他们回信了,回复的不是战书……是他们整个文明全部的诗篇。”
送过去半句诗文,他们回赠了全部。
透过这些密密麻麻的刻文,仿佛有无数热情的声音要拉着她,诉说他们走过星海,且行且歌的一切。
“等到相见的时候,我要和你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要和你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我要和你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们相见的时候,我要和你说,很多,很多事……”
在寄出这封雁书之前,李忘情曾无数次否定那天真的猜想,可是同时,她也用七百年的时间验证了轩辕九襄的那位“朋友”写下的天书。
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陷阱,他用尽生命的最后时间,无私地赠与了文明的结晶。
这说明,相见之后爆发争端,不是两个文明唯一的可能。
他们之中,也存在渴求和平相处的人。
现在,通过“诗”,他们牵系在了一起。
“障月,你赌输了,这是可行的,我们可以一步一步解决死壤和火陨天灾的侵蚀,最后,当我们相见的时候……”
李忘情眼眸闪烁着光彩,她握着障月的手,兴奋地诉说着。
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微弱下来。
因为她发现,障月的手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铸铁。
他垂下的眼睛里不忍和无奈依次隐没,缓缓捧起李忘情的脸,轻声说道。
“对不起,我本以为,在这场注定的文明战火里,你看不到希望,就不会失望。”
“……什么意思?”李忘情愣住了。
障月什么也没有说,他抬眸的瞬间,李忘情在他漆黑的眼眸中,看见了一片星空。
那是一列满载着激动的考古者和学者的飞船,在他们之前,雁书歪歪扭扭地航行在星海中。
原以为很遥远的距离,在穿过一些虫蛀般的黑洞后,飞船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群星深处,有一片火红的星云,不同于周围星辰那球形的规则形态,整个洪炉界都是一座巨大的燃烧的火炉。
半透明的界壁下,即便是羸弱的凡人,肉眼可见那里面的云山雾绕,海河横流。
而在这半透明的火炉下,一片片死寂的、虬结的黑色藤蔓如同鸟笼的栏杆一样环抱着它。
那艘飞船就这样缓缓靠近,通过障月的眼眸,李忘情看见了舷窗里一张张贴在上面,热泪盈眶的面容。
“这就是他们的世界!我们将结束上千年的流浪,结识这浩瀚宇宙中第一个朋友!”
但这却让李忘情脸上瞬间露出了恐惧。
“不……不……不是现在……”
快回去!快逃!不要手无寸铁地靠近这里!
他们误以为那首诗,是代表整个洪炉界发出的和平信号。
“障月!让他们离开!”
李忘情绝望的大喊着,但这却无济于事。
她看见那飞船好奇地靠近那眼神至星环外的沉寂死藤,当那陌生的东西靠近时,死藤上倏然睁开了一只饥饿的眼球。
而后的场面,没有任何奇迹降临。
只是满载着求知者和书籍的飞船轻而易举地被死壤母藤张开的藤萝撕碎了,它还分出一些细小的藤丝,捕捉着飘散在太虚中的、蚂蚁般羸弱的人体,在无声的惨嚎中,死藤只是好奇地地拆解着那陌生的异乡来客,玩腻了之后,便吞吃入腹。
在这场无声的屠戮过后,那飞船染血的碎片间,发出了一阵人耳男辨的低语,这低语穿过虫洞,朝着愚公文明的大本营返程而去。
他们带着诗文而来,却带着战书而去,同行的殉道者,就是答案。
这也是障月给她的答案。
李忘情推开障月,剧痛的双眼一片模糊中,她看见,障月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变幻了颜色。
星辰在他背后熄灭,一双金色的眼眸替代了他原本的黑瞳。
“你……什么时候恢复的?”
他的意识是什么时候和本体连接的呢?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祂”的呢?
障月,或者说是“不法天平”,眨动了一下他那鎏金似的眼睛,慢慢地,他那并没有什么变化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什么时候?你怎么会这么问,我还是我,一样会和你永远在一起,哪怕会发生一点变数。”
李忘情慢慢地退开了,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如坠冰窟。
这是一场骗局,从他们相见开始,从障月对山阳国感兴趣开始,他的本能就在催促着他引导那封出自她手的雁书点燃这场战火。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祂温柔地李忘情不断颤抖的手,将她后退的身体拉了回来。“我答应过的,你的愿望,我都会满足,很快我们就会变成同样的存在了,不高兴吗?”
李忘情嗤笑了一声,用力挣开祂,踉踉跄跄地向山阳国的方向走去,足下的脚印绽出一片片赤红的、象征毁灭的火星。
“老婆饼。”
身后突然传出来熟悉的称呼,让李忘情顿住了步子。
她回过头,障月如同在意料之中,正要追上来,眼前却降下了一口散发着毁灭气息的赤红长剑。
李忘情从地上拔出燬铁剑,缓缓指向他,脸色苍白地笑着,哑声如泣——
“是我输了……你曾让我误以为,我爱你这件事,是没有代价的。”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孤身 告诉我,死壤母……
【如果一个人宁愿为你付出生命, 也不愿意承诺永恒,那只能说明, 你们相处的时时刻刻,除却爱语,皆为谎言。】
……
时间又来到了启动山阳国七百年历史的那一天。
十天后,澹台烛夜将夺回火陨天灾的权柄。
此时此刻的李忘情,回到山阳国的临时住处,她将藤编的旅行箱封入柜中,清理走多余的茶杯食具, 散开了盘在一起的长发,重新用剑簪束起。
她打开窗户,目光越过蒸汽袅袅的城池, 越过一片片垂着饱满麦穗的稻田、还有开垦中的荒山, 在那绿意的边缘,蔓草荒疏的地带, 山阳国尽头的雾气变得稀薄而透明。
随着轩辕九襄的消失, 这最后一层障壁也即将逝去。
头顶上是悬自天外的战书, 墙外是随时会看见这片世外桃源的修士……其实这都无所谓,只是李忘情没想到, 这么一天到来时,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
或者, 让自己孤立无援, 这也在那位神明的算计之中。
李忘情想到这里, 不禁苦笑了一下。
如果有人告诉执剑之初的李忘情,有那么一天,她要孤身一人向眼前所见的每一个可称神明的存在挥剑。
她一定会想,活的那么难的话, 早点投胎得了。
而现在……
“老师,上次的雁书……你要出远门吗?”唐呼噜在门口问着,而当她看见李忘情那久违了的剑修装束时,脸上也逐渐凝重起来。
“我出去一趟。”李忘情说着,又问道,“你还有亲朋好友吗?我现在的能力,足以把他们都带回来。”
唐呼噜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没有什么牵挂,只是……”她沉默了一下,道,“我已经历经了三次转生,按理说已经摆脱了母藤的束缚,但……最近还是感应到了,死壤里产生了一些剧变,你出去的时候,要当心。”
“什么剧变?”
“就像是……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挣脱出封印了一样。”
……
罚圣山川、苏息狱海接壤之地。
灾民们聚集在一处营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蹲在路边,将身上所有的首饰摆出来,祈求过往的路人能给她一点吃的。
终于,一个咽着口水的中年人路过,停在妇人身边。
“两个馍馍,换不换?”
“换!换!”妇人脸上刚露出欣喜,却发现对方盯的并不是金银首饰,而是自己的孩子,立马紧紧抱住。“不换!”
那人啐了一声:“不识好歹,再饿你两顿你就肯了。”
说完,身后“咚”地一声,又有人倒地。问价的中年人和周围早已盯梢已久的人一拥而上,将那饿昏过去的人撕扯着拖到了山坡后面。
妇人胆怯地缩到了草丛深处……不一会儿,她便看到了山坡后隐隐约约升起的炊烟。
随风而来的肉香让她的喉咙鼓动了一下,但还是忍了下来,抓起怀里一把枯黄的麦草,嚼成草糜喂给了怀里的孩子。
孩子被苦得流泪,却懂事地没有哭出声。
然而妇人却哭了,这把青麦是她逃出家里的麦田时最后拽的一把,如果没有死壤母藤的扩张,今年原本是个丰年。
“为什么我们过得这么苦!好不容易熬过了天灾,种上了新粮,又被邪神逼到这个地步!”
她哭叫出声,然而下一刻,她又听见外面那些人开始不满。
“路上粮食肯定不够的,先把女人和孩子先搜集起来吧,刚才那对母子呢?”
妇人惊恐地捂住嘴,借着夜色的掩护,在高高低低的枯草丛中穿梭着,不一会儿,她看见了远处的一截断裂的死藤旁,站着一个清丽的人影。
“姑、姑娘。”妇人惊恐地压低了声音,“快走吧,他们在抓米肉呢!”
那女人微微转过身,朝前面指了指一个方向。
“绕过那座山坡,有一片麦田,你进去,就安全了。”
她说完,走过妇人身侧,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随后向她来的地方去了。
妇人愣了一下,紧接着,发现怀里一沉。
她颤抖着把手伸进怀里,竟然发现里面是几个热腾腾的、冒着麦香的馍馍。
她狠狠地啃了两口,发现是真的了之后,将馍馍又吐出来,塞进小女儿嘴里,转身向女人所指的山坡后而去,而她饥馑的双眼,在看见一片茂盛的绿撞入眼帘时,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
就在那灾民进入青麦田的瞬间,成于思也御剑冲了过去,孰料当他靠近时,那片麦田倏然变得透明,连刚才那妇人一并消失了。
他挠挠头,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转而回到了刚才的灾民营地,却发现眼前一片血腥。
一只煮着“米肉”的大锅被踹翻,所有吃过里面肉的人都被划开了胃部,血流成河。
而营地里其他没吃过米肉的男女老弱则诡异地消失了。
成于思心脏狂跳,因为他发现这些人……竟然都是李忘情杀的。
她杀凡人,破了剑修的规矩。
其中,一个胃部被划开的男人苟延残喘地看着李忘情,声嘶力竭地吼着——
“天灾来的时候你们修士到哪儿去了!现在知道欺负我们老百姓了!早干什么去了!要不是没有粮食吃,谁会吃人!”
李忘情站在一堆尸山血海里,鲜血沾在她剑锋上,迅速被燃成一缕灰烟,眼中无悲无喜。
“你今日一早吃了半个婴童,一只耳朵,没有饿到要继续吃人的地步。”
她说完,一道剑气扫过,从他断成半截的胃里流出来的残余东西,证明了这句话。
“果然。”
余下的人们见此情形,纷纷逃跑,就在李忘情抬起手要清理这些人时,一道剑气从天而降,但落在李忘情身上三尺开外,便如同落叶一样弹了出去。
一把剑“咣啷”一声被震落在地面。
“李……”成于思变幻了一下神色,坚定道,“你这叛徒!杀了沈师叔后,还敢行凶,还不随我回行云宗向宗主请罪!”
听着这熟悉的话语,李忘情微微出神了片刻。
对于他来说,只是短短数日不见,而对于自己,则已经阔别了七百年。
“……”
见李忘情沉默着,成于思自己反倒不自在了起来。
眼前的人的确是那个自幼饱受非议的宗主嫡传,但她的修为自己已经看不清了。甚至此时此刻都不应该废话,他应该第一时间该发信给同门一起来围剿的。
脸色复杂的成于思还要试图劝降,可下一刻,身后那些已经逃跑的灾民拿着武器重新围了过来,有的嘴上还沾着半生的血肉。
“仙师!我们来帮您!”
“您杀了这魔修之后,这些米肉我们都还可以拿走吧,别的宗门都是默许了的。”
“行云宗的仙师上啊,杀了她!”
显然他们是觉得靠山来了,打算再把这些尸体捞回去下锅。
这一刻,成于思很想骂人。
而李忘情终于开口了。
“你回去吧。我只有十天的时间,要尽量收拢更多值得救的人。”
她说完,疲惫地合上眼,一瞬间,那些贪婪的灾民胸膛里像是灯笼一样,冷不丁地亮了一下,仿佛五脏六腑成了蜡做的,干瘪的皮肉被照成了金红色,随后又马上熄灭……连同眼里的神采也都熄灭了。
随着“咚、咚”的人体倒地,成于思大怒,重新提剑劈来。
“亏我还以为你是受陨兽蛊惑,才犯下悖逆大罪!现在竟还敢当面行凶,你无可救药!”
然而那切金碎玉的剑锋却在李忘情指间如拈花一样被夹住,不止如此,一股焚风从李忘情脚下生出,而指间的剑也同时发出痛苦的悲鸣。
“我没有时间和你辩经,既然遇到了,在大劫到来之前,废你灵根,也算是条生路。”
“你要干什么!你……”
成于思惊恐地看着自己的修为像是蜡一样被李忘情溶解,连手上的剑都在飞速失去灵力,就在他试图同归于尽的时候,一个沉冷的声音,让李忘情停住了动作。
“住手。”
李忘情没有住手,随着一声轻响,成于思的本命剑横遭折断,他本人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进了一片不知何时出现的青麦田里。
身后的折翎剑发出了嗡鸣,李忘情回身一挡,出乎她意料地,那记忆里雪白的剑羽此刻如同被火烧过一样,散发着焦痕和毁灭的气息,砍在她剑锋上时,竟没有当场折断。
和简明言说的一样,羽挽情融合了燬铁。
这一刻,李忘情瞬间想通了这背后的含义——天地间、乃至整个太虚中的燬铁是一个整体,她想拿到足以镇压一切的力量,就要去斩断眼前这把剑。
不是废,是斩断,是杀了所有融合了燬铁的存在。
“你还要行差踏错到什么时候?!”
“这话要是早点说,我还会装聋作哑。但现在,我不觉得我有错,错的是澹台烛夜,不止如此,等我处理完眼前的事,我还会去杀了他,了结这一切。”李忘情漫叹了一口气,说道,“师姐,你接下来是不是会说,我疯了。”
“你疯了!”
一前一后的话语紧凑地接续出来后,羽挽情顿了顿,疲惫而阴鸷的目光落在李忘情那平静的脸上:“你当真想好了,要和我拔剑相向?”
她说完,就知道自己完完全全地错了。
自己那把折翎剑,就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住的鸟儿一样,哀鸣着被送到李忘情面前。
“你的修为……”羽挽情咬着牙道,“是那邪魔给你的吗?”
“确实是他骗我成为如今这副样子的,放在世人的眼里,这应该算是得了好处吧,只是……这份好处,太沉重了。”确认了燬铁已经和折翎剑密不可分之后,李忘情叹了口气,松开桎梏,让其回到羽挽情手里。“师姐,把通缉令撤回去吧,修为不到藏拙境的,在我这里都是送死。”
“你可有想过……”
“停,不要和我辩经。什么善和恶,好与坏,我都懒得再想了,只要我强到把他们全都杀了,一切就都解决了。”
李忘情的语气里带着深切的疲惫,而此时此刻,羽挽情耳中收到了行云宗其他长老们的传讯。
“少宗主,动手吗?”
没错,这是一个陷阱,只要她一声令下,周围埋伏的长老们就会启动剑阵……而且,抓活的看来是不可能了。
羽挽情颤抖着启唇,就在她要做下决断的时候,突然间,地裂三丈。
沉睡了许久的死壤藤萝撕开大地,冲天而起,无数只眼球在藤萝表面怒睁着。
羽挽情和附近埋伏的长老们迅速规避,回过头来一看,却发现李忘情在原地不动,不止如此,还伸手主动抓住了一根死藤。
死藤迅速绞住了她的手腕,血淋淋的尖牙从树藤缝隙中弹出,正要撕烂她时,一道剑鸣响起,死藤下端被无形剑气斩断,切口处火光萦绕。
众所周知,死藤是洪炉界最为坚硬的东西之一,也是唯一能抵挡燬铁的存在。
但它现在就像是豆腐一样,被李忘情轻易切断了。
这一幕落在行云宗的众长老眼里,一个个脸色发青,这意味着他们准备的手段根本不够看。
下一刻,地上的李忘情终于动了,她将那截死藤丢弃在一侧,抬步间,缩地成寸,瞬间转移到了几十里外,深入了死壤深处。
“快追!”
……
苏息死壤。
世人闻之色变的苏息死壤,一片了无生机的灰黑沙漠。
放眼望去,茫茫万里,没有一丁点儿的绿意,更遑论人烟。
倒不是真的没有一个人,李忘情知道,死壤圣殿终究还是存在一些残党的,但不巧的是,今天大概就是唐呼噜口里的“大噬夜”。
死壤母藤胃口大开的夜晚,会吧领土内一切生机吞噬殆尽。
“刚才所见,死壤母藤里面夹杂着两道不同的气息,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夺舍一样。”
李忘情又斩下一条死壤,神识从断口处探入,果然捕捉到了一强一弱两股气息。
其中一股应该是死壤母藤本体无误,她在御龙京直面过祂,当时的压迫感历历在目,而另一股,虽然弱小,一直在被母藤压制吞噬,但十分执拗,流窜在死藤中,始终没有被彻底消灭。
李忘情跟着弱的那股气息追寻而去,转眼间,深入到了苏息死壤腹地。
在一片断壁残垣中,李忘情了下来,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望不到边的黑沙凹坑。
里面死藤也足有数人合抱粗细,如同盘虬在一起的巨蟒一样,翻腾在黑沙中。
“此地……难道是死壤圣殿?”李忘情身形一幻,行于这巨大凹坑的上空,全貌入眼,她嗅见了那黑沙最幽深处,浓烈的吞噬气息。
不断有白骨在其中翻腾,这表示死壤圣殿的人,应该都死绝了。
她手中“腾”地燃起一簇火,转眼间遍布全身,随着脚下虚空一踏,一道剑影坠像黑沙坑深处。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默默数到十七息,李忘情便感应到了自己的剑难以寸进,“半步灭虚,还是太勉强了。”
她看见过死壤母藤的全貌,祂的真身在外面几乎包裹住了整个洪炉界,千万年来一直作为“天地洪炉”的柴薪,不断给火陨天灾提供火源。
“难怪他总是称死壤母藤为‘干柴’……他早就知道。”
正要转身离去时,李忘情突然神色一凝,她一个闪转腾挪,顺着刚才剑影打穿的通道,来到了黑坑之下的地底。
越是向下,死藤的颜色越是苍白,而就在这苍白而死寂的森林里,李忘情听到一阵苍老的咳嗽声。
“这里怎么会有凡人?”
她不解地向前,不多时,便看见一片发青的死藤中间,一个蜷缩着的老妇人,正半死不活地昏迷在哪里。
李忘情的神识扫去,她的四肢已然冰冷,甚至血夜不再流动了,但就是活着,好似时间凝冻在了她死前的一瞬。
就在她疑惑地伸出手时,一道道苍青色的藤萝降了下来,随后,一个熟悉而虚弱的声音从藤萝中响起。
“别……碰她……”
“荼十九。”
李忘情的目光瞬间冷淡下来,指间的火星漫飞而起,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荼十九的青藤第一时间却是牢牢护住了那个老妇人。
“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你会不知道?”荼十九嗓音冰冷而虚弱,“我和祂做了一场交易,只要我成功夺舍母藤,祂就能让我娘复生。”
李忘情陷入了一阵沉默,依照她对荼十九的印象,这家伙想杀人就杀人,应该不屑于用诡计来遮掩。
“有生之年,我竟然能从你嘴巴里面听到救人的话。”
然而面对这样的嘲讽,荼十九竟然罕见地没有动怒。
“你不会不记得吧,我曾经在你面前杀过一个人。”
他这么一说,李忘情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她那被数次剥夺的记忆中,的确有那么一段——荼十九曾经为了试探‘神血’,活剥了一个人的皮来试探她。
“你怎么有脸……”李忘情话没说完,就听见藤笼中的老妇人在梦中喃喃出声。
“石秋……回家了吗?”
她梦呓了片刻,又沉沉睡去。
“如你所见,我在还债……我现在只要她活着,哪怕是夺舍死壤母藤。”
李忘情发觉这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回身一点,指间的萤火在黑暗处炸开,照亮了死壤母藤的核心——
荼十九整个人被死壤母藤吃了一半,从五指开始,半个身子都在尖牙的碾磨中,心口处更是被啃得只剩下森森的白骨,一只眼睛已经空了,一条死藤正在他眼窝中和代表他自己的青藤互相撕扯着。
这一幕让李忘情整个让怔住了。
“如你所见。”荼十九自嘲地笑了一声,“每一个圣子都是这样被‘母亲’吃掉的,我是第十九个……如果我失败了,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问:“你要我帮什么?”
“替我做一阵子‘石秋’,凡人的性命很短的,我想让她善终。”
说完,荼十九闭上眼,意识渐渐削弱时,一道陌生的生机注入青藤当中。
他睁开眼,便看见石大娘所在的地方,逐渐长满青翠的麦苗,将其淹没,好似被摄入到了一个奇怪的空间里。
与此同时,铁锈和火的味道充斥了整个死壤母藤的地下圣殿。
李忘情手里那萦绕着毁灭气息的长剑轻磕地面,被接触到的母藤分枝如同被点燃的桔梗一样,转瞬间被烧出一片圆形的空地。
“轩辕九襄越阶挑战天地支柱的时候,碰巧比我大不了多少。虽然还是没有准备好,但……算了。告诉我,死壤母藤的核心在哪儿?”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根狱之间 本体的胃口……
“我和我以前的兄弟们都出生在母藤的‘根狱之间’, 任何存在,包括灭虚……甚至是天外的邪神进去, 也会被母藤吸食其一切生机。而灭虚之下,触之必死,你……”
“不必多言。”
荼十九没有多问,脸上浮现出痛苦,从眉心抽出一条细细的藤蔓,捆绕在李忘情手腕上。
“我只能做到这样,它能让你被母藤视为其同类, 你沿着指引下去,劈开根狱之间的牢笼,哪怕只有一瞬间都可以, 我便能取母藤而代之。”
李忘情点了点头, 面前根系缠绕的地面打开一个幽邃的黑腔,她走到边缘时, 回头看了一眼荼十九。
“你要知道, 即便我成功了, 你也再也无法和那位非亲非故的母亲相见。”
“无所谓,她活下去就好, 或者说,没有我, 更好。”
李忘情沉默了, 她转过身, 一步迈入深渊。
“希望你的‘人性’不要辜负我的赌注。”
……
和李忘情想象得不同,死壤母藤的地底没有什么贪婪的巨口,也没有什么突然袭击的妖魔,有的只是一片难耐的死寂。
李忘情甚至久违地开始产生了一点细微的饥饿。
她知道这是死壤母藤的无尽食欲所感染了她, 不过对此她并没有过多担忧,倒是发现自己的衣衫边缘开始被啃咬得破破烂烂了起来。
“锈剑,如果你无物不毁,那就试着毁去我眼前的幽暗。”
一抹火光淬过眼眸,周围一切神识无法探知之处骤然大亮起来。
李忘情看到自己正在一根晶莹剔透的管道中缓缓沉去,而外面的一切,让她不由得惊讶地贴近了透明的管壁。
四周并非寂静无声,死壤母藤那些根系正张开嘴互相吞吃着彼此,每啃食下一口,都会化作雪白的晶尘向下坠落。
而更远处的另一些管道,则是从最下方往上抽取着,金色的碎光在其中沉浮,不知飘向何处。
沉思间,那些管道似的藤须为之一缓,周围重新模糊下来。
李忘情发现自己好像落到了实地,只是这里像迷宫一样,走出管道,周围的孔洞四通八达,而母藤的气息浓郁到分不清前后左右,更遑论核心之所在。
她抬起手,手腕上荼十九给的血藤微微抬起一节,生出一片叶子,指向某个方向。
她循歩看去,发现那是一个极窄的孔穴,另一边空间仿佛极大。
“……不行,现在是潜入,斩开通道恐怕会激怒死壤母藤。”
沉思中,李忘情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怪响。
回身望去,只见远处半透明的通道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在前面,在其身后,一个套着一团头骨、由死藤纠集的怪形在后面追赶。
“救、救命!”传来的是一个小孩的声音。
李忘情没有动,她很清楚死壤母藤的根狱之间不可能有人,更遑论小孩。
不过,荼十九说过,他和他的兄弟出生在此,也有那么一种可能,发出声音的是死藤圣子。
呼救的声音一会儿在前方,一会儿在后方,四周的地形也开始改变,而那小孩的呼救声就在李忘情正后方,对方似乎被什么东西一绊,发出一声痛叫,摔在地上,继而被抓住,往后拖拽而去。
“救……”
李忘情听到这里,眼帘一合,足尖轻轻一磕地面,那些虬结的死藤缝隙中,青麦疯狂抽芽而出,浓郁的生机如同鱼饵撒进饥饿的鱼群,死藤们的愉悦几乎都要溢了出来。
青麦继续生长,长出一条路,将那头骨怪形引去了别的方向。
李忘情这才转歩来到通道尽头,拨开余下的藤蔓,一个衣衫破烂的小孩儿蜷缩在死藤中央,手臂和小腿上还吸着几条恋恋不舍的死藤。
“你是谁?”李忘情面无表情地问道。
小孩的脑袋从臂弯中抬起,眼圈微红,我见犹怜地看着李忘情。
“……”
“不说话,那我走了。”
李忘情刚一转身,那只小手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袖摆。
“我是母藤的孩子……刚才追我的,是母藤,祂饿了,就想把我……”
泫然欲泣中,李忘情皱了皱眉头。
“死藤圣子?”
小孩轻轻点了点头,期期艾艾地问道:“你可以带我出去吗?我想跟着你。”
李忘情微微沉默了一下,道:“帮我个忙,我就答应你,跟我来。”
她回到刚才那个地方,指着那窄小的藤萝缝隙。
“带着我的剑,爬过去。”
小孩犹豫:“那边……那边是母藤的囚牢,镇压着一个邪神,如果让祂跑出去,那外面就会遭殃的。你为什么要过去,难道……你是想救他?”
“也说不定,我是想趁他被镇压着,杀了他呢?”李忘情不置可否,“快去,我对你们这些死壤圣子没有半点好感,别让我改变主意。”
小孩满脸委屈地接过李忘情手上沉重的锈剑,一步三回头地从缝隙里艰难地爬过去。
缝隙极窄,进去了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向前,直到眼前光芒大亮,一座由巨兽骸骨做成的巨大囚牢出现在眼前,小孩才放下锈剑,回过头贴在缝隙间,朝那头喊道——
“大姐姐,你可以过来了!”
“我在这儿。”
小孩吓了一跳,回头便看见李忘情竟然已经出现在了刚才放下锈剑的地方。
“看什么看,你要真是死壤圣子的话,那位保姆大祭司应该教过你,剑修修到极致,本命剑之所在,就是身之所在。”
在这里李忘情没敢擅动灵力,果不其然,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不会惊醒死壤母藤。
她说完,径直走向骸骨牢笼,那些森然的白骨间,无形的障壁严密封锁着,其骨骸的表面上,李忘情看到了来自死壤、御龙京……甚至行云宗的阵法刻印。
很显然,几千年来,这座囚牢曾被无数次刻印加固,而里面……
“滋啦”一声雷击响动,李忘情的视线被牢笼里的存在牢牢吸引,以至于手掌被禁制烧坏,也没有反应过来。
不会错的,他在这里,或者说,祂就在这里。
那是一头沉静睡卧的雪白巨鹿,皮毛晶亮,闪烁的幽微柔光,是一个个细小到无法辨认的字符,头上的鹿角如同树枝一样蔓伸至虚无之处……而让人倍感惊怖的是,它只有一半。
随着李忘情艰难地绕着这巨大的囚笼走动,她看见了另一边,死壤母藤的藤萝张开獠牙,撕开了雪鹿的腹腔,贪婪地汲取着金色的血滴,那些血流落在沙子里,百年前年,网一样覆盖在牢笼的地面。
“千百年来,你一直……在被他们吞噬吗?”
李忘情艰涩地喃喃着,猜到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他为洪炉界招来天外的灾祸,也是因为……恨吗?
指尖微颤,锈剑发出哀鸣。李忘情想做些什么时,袖子又被那小孩拉动。
“我们快走吧,母藤要醒了。”穿着破烂麻布的孩子有些惊惧地贴在她腿边,“祂每次醒来进食时,都顾不上别的,咱们可以趁机离开。”
李忘情没有动,她执剑而立,道:“除了可以趁机离开,也可以趁机杀了祂。”
“啊?”
“你如果害怕,可以到我袖子里躲一会儿。”
“我、我不躲。”小孩说道,“反正出不去也会被吃,我、我可以像刚才那样帮你!”
“这样啊。”李忘情想了想,手指捏在锈剑边,随着清脆的一声崩响,拇指大小的锈剑碎片被她轻而易举地掰了下来,交到了诧异的小孩手里。“想干活还不容易,你是死壤母藤生的,那就从死藤里游进去,把这片碎片送到那头鹿的腹腔里,我有用处。”
小孩在原地沉默了一下,捧着那碎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能进去?”
“我不知道啊,这不是你证明自己身份的机会吗?”李忘情斜着眼睛道,“抱歉了,我有个朋友来自苏息狱海,对死壤的一切,我都很难抱有善意。”
唐呼噜以自己的一切修为作代价,获得了以凡人的身份轮回于山阳国的历史中,在此期间,她偶尔想起自己的过往,没少向李忘情抱怨过苏息狱海。
——“如果火陨天灾能修仙,只要往母藤的地盘上砸几百年,功德都够它飞升了。”
小孩抬头凝望着李忘情,开口问道:“那我要是死了的话,你会为我难过吗?你甚至,都没有问过我叫什么。”
“这不重要。”李忘情的目光逡巡着四周,眼底的凝重一点点爬上来,“听着,死壤母藤虽然吞噬大地,屠戮无数,但同时也是洪炉界的根基,它一死洪炉界也就完了。如果想阻止它继续扩张死壤,就必须给荼十九的夺舍创造时机。”
在轩辕九襄的记载中,三尊里的死壤母藤力量最为强大,但祂的灵智却如野兽一般,常年被饥饿裹挟,很少清醒。
“等下祂醒来,我会在外部吸引、激怒祂,你便趁机到里面去,用我给你的燬铁碎片,斩断那些附着在……附着在这邪神身上的束缚。”
死藤扎根在其骸骨上,通过这囚牢,不断夺取力量,恐怕从洪炉界创界之处,他都一直在遭遇这样的酷刑。
“……你就不怕我不去?”小孩问道。
“箭在弦上,进则生,退则死。”李忘情弯腰朝他微笑了一下,摸了摸小孩蓬乱的头发,“不要想太多,我爱的人教过我,当你学会省下辩经的功夫,就能种下更多新的禾苗。”
她说完,轻飘飘后退,手中的锈剑下,剑影,一分二,二分四……很快,密集如鸟群般集结起来。
李忘情背手执剑浮在半空,食指抵住嘴唇,朝着小孩默念。
“三、二……一。”
“一”字落下的瞬间,整个根狱之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声。
燬铁剑刹那间钻入四周的母藤中,那些蛰伏的利齿在一根根藤萝间张开,并露出了里面猩红的眼球。
“你——”
神识层面传来一阵慑人的刺痛,那些视线从四面八方锁定了李忘情,甚至要比当初在御龙京的压力高上数百倍。
难怪祂可以镇封障月……
这个念头稍微闪过,李忘情身形便立即从原地消失,躲过泼天而下的一束死藤。
李忘情的嘴角一瞬间就溢出血来,她散出去的剑影,说到底也算是她的一部分,在触怒死壤母藤的瞬间,那些密密麻麻的剑影就被吞噬了一半。
而当她回望去时,四周的光也逐渐熄灭……或者说,被吃掉了。
死壤母藤和当初降临在山阳国的邪祟们全然不是一个等阶的存在,祂一直以来都是离“不法天平”最近的存在,上千年的蚕食,让祂早已掌握了一定的法则。
最先消失的是光,其次是四周的声音,如果是个同阶的修士,此刻早已五感尽失了。
不过好在李忘情早有预判,散出去的剑影都是她的眼耳口,在大致勾勒出地形之后,李忘情便感到有一簇死藤纠缠在一处,形成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形象。
祂睁眼的瞬间,身上每一寸由死藤编织的皮肤上纷纷裂开一张张嘴巴,獠牙开合间,李忘情感到自己和祂的距离被吃掉了一部分,转眼便到了其近前。
如果不是剑影看到了,她甚至没有感应到一丝丝危险,相反,一种古怪而甜蜜的安心感涌上心头,仔细一听,一股细小而柔和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来吧,孩子……来我这里……”
“这尘世苦难无穷无尽,唯有母亲才会永远接纳你。”
“回到我的肚中,你将永远安眠,你将永远幸福……”
随着这样催眠般的声线灌入脑海,李忘情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松开,神情也逐渐放松,蜷着膝盖乡下坠去。
而死壤母藤也张开怀抱,祂似乎极为欢愉,甚至多出几条长短不一的手臂,那鼓胀的腹部也如同巨口般张开,就在她即将吞噬掉李忘情的同时,四周倏然一滞。
一道道符文争先恐后地从那骨骸囚笼中飞出,形成一道道锁链,将李忘情紧紧束缚住,并在她面前撕开一道空间裂隙,看起来是想把她传送走。
“刑天师……”
囚笼为三尊所立,那骸骨牢笼中自然带着刑天师的封印,此刻它被李忘情触动,显然是要趁机带走她。
但是死壤母藤也断不可能坐视到嘴的食物飞走,一阵阵刺耳的尖啸在根狱之间爆鸣开,所有的獠牙之口大张,死死咬住那咒文锁链,含混不清的尖叫道——
“刑天师!太上侯!你们让吾困于洪炉之底,待她也成为吾的食粮,吾便先吞御龙京,后噬行云宗,此后天地洪炉,吾便是天道!”
……
在根狱之间上方,只要还在死壤境内的修士们无不惊骇飞起,只因他们看见那亘古不变的黑色沙漠开始下陷,就像无数条地龙同时翻身,整个洪炉界所有的生灵都感受到了整片大地的战栗。
在遥远的罚圣山川和燃角风原,行云宗和御龙京深处的两双眼睛同时俯视向了大地。
“神之博弈,如期而至。”
……
根狱之间。
李忘情的意识在两种声音里游离。
“忘情,跟我回去,师尊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你想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对吗?祂只会让你走上一条无尽苦难的长路。”
“孩子,你太疲累了,跟母亲走,好吗?母亲不会让你再为任何事烦忧,你需要很久很久的休眠。”
这两种声音以各自的方式诱哄着,同时也是疯狂地撕扯着她,数个回合后,刑天师的意识似乎占据了上风。
“忘情,我听见你的剑在哀呜……你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曾遇到过他,对吗?”
李忘情垂着头,披拂在面颊上的长发掩去了她的神色。
“对……我后悔遇见他,如果没有他,我不会过得这么痛苦。”
“我每个日夜都在想,为什么这苍天偏偏要塌在我的身上,我明明什么都不想背负。”
“糊涂地活,糊涂地死,再轻松不过了。”
“那就跟我回家吧。”刑天师的声音轻柔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会帮你剥离那些无用的人性。”
“哈……”李忘情低笑了起来,“师尊,还是老样子啊……苦途难行,总也好过藏锋暗室,不见天日。”
她睁开眼,剑影在她背后凝聚为锈剑,直至那困束她的锁链。
“没用的,即便是燬铁也难以……”
刑天师那淡漠的话语未尽,便见李忘情勾唇一笑,锈剑落下,自斩一臂,连同手腕上荼十九的青藤手镯一并被同样撕扯她的死壤母藤吞入腹中。
“荼十九,还在等什么?!”
如同墨水滴入杯中,荼十九的神识终于侵入到了死壤母藤的意识核心,一瞬间,整个根狱之间开始坍塌,而,随着死壤母藤和刑天师封印力量的抽离,白骨牢笼上,出现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痕,继而崩裂出一角足以让外部入侵的通道。
牢笼的力量大大削弱,而李忘情在下坠中,匆匆一瞥,却见那自称死壤圣子的孩子站在入口前,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这边。
那目光穿过向李忘情包围过来的死藤,在越来越小的缝隙中,李忘情无声道——
“我的生死,抉择在你。”
紧接着,她将锈剑抛出去,斑驳的剑身落到了白骨囚牢旁边。
那小孩的脸上浮现出了不属于幼子该有的神情,下一刻,他出现在了那头巨鹿尸骸前,握紧锈剑的碎片,朝着那自创界之初,便啮咀着天外邪神的根本之藤刺了下去。
刹那间,争斗的死藤和刑天师,根狱之间,苏息狱海……乃至于整个洪炉界都停滞了。
海潮静默,星斗停转,所有来自天外窥视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挪开。
巨鹿尸骸逐渐化作晶尘,继而凝聚为了一盏天平,落在了一个披着星辰斗篷的人影里,他翻袖将天平收入掌心,甚至那冰冷的机括十指也生出皮肉,重新化作了一双人的手,牢牢地接住了即将被死壤母藤撕碎的李忘情。
“你知不知道,扔掉燬铁剑,你就只是个任人鱼肉的凡人,我不救你,你会死。”
“我知道的,你也打算借我之手脱困,不是吗?”
“死壤圣子,你应该不曾知晓,我从荼十九那里换来了这份身份。”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新生死壤圣子,都是诱骗她来到这里的伎俩,无论李忘情用什么方式查探,这身份也毫无破绽。
“七百年了,不是只有你对我知根知底,我也在看着你。”李忘情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指虚虚抚过他的眼尾。“你每次准备骗我时,总会从眼尾开始蓄起笑意,等着别人落入你的圈套,你就心满意足了……这个坏习惯,你一直都有。”
她轻巧地落地,但马上又被不容拒绝地拉近。
眼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神祇拉开脖颈处的斗篷,展示给她看的是一道细小的疤痕,散发着燬铁特有的赤玄幽光的碎片就蛰伏在里面。
“所以你的回应,就是把燬王遗骸送入我的体内?只要你不收回,就永远保留随时重创我的权力?”
“我没有强迫你,就像和你‘公平交易’的所有人一样。”李忘情的眼中映出祂泛起浓浓兴味的面容,“你也可以选择坐视我去死,反正你脱困也不差这一会儿。”
可这一切都是祂自己的选择,祂舍不得她去死,所以落入了她的阳谋中。
……有趣,太有趣了。
祂像是看见了什么稀有的珍宝一样,灼然的视线意图明确地望进她眼底。
“容我提醒,那短短七百年的人性会为你克制,但本体的胃口可经不住挑衅。”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剑名不世 我说过,三……
“我将诸多人性收回一的那一日, 眼,耳, 口便背叛了我。”
“它们使我的口说不出诱骗人心的话,听不见来自混沌的号角。”
“而我洞悉一切的眼,也无法自已地凝睇于她的哀愁。”
“于是……于是我暂且将我的人性抹除、封存。因为我已胜券在握,我坚信,星河之上,秩序的天平终将倒向混沌。”
……
死壤母藤从沉梦中苏醒,祂感到力量在流失, 随之而来的饥饿让祂张开无处不在的眼睛。
但是祂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在疑惑中, 感到自己的肚子里有半截手臂。
那是李忘情危急间, 自断在祂口中的一臂。
“呵呵……愚蠢啊,孩子, 我知道你, 刑天师的禁脔……”
腹中的獠牙张开, 向那半截手臂咀嚼而去,与此同时, 祂又开始思考,自己沉睡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
“饿了……我的祭司和圣子呢?被吃掉了吗?”
“也好, 我需要更多的食粮, 先吞噬了百朝辽疆,再是燃角风原……”
祂咀嚼着、咀嚼着,但却发现自己越嚼越饿,肚中的烧灼感越来越猛烈, 某一刻,祂忽然反应过来,那并非是饥饿感,而是自己的体内被点燃了。
不知从何处开始,自己那封闭的视听里,突然涌现出另一个意志,它借着那蹿烧在每一根藤萝中的火焰,逐渐生长,如同一只手紧紧握住了祂的命核,而一棵细小的绿芽正借机攀援而上,钻入了死壤母藤的意识深处。
“谁……到底是谁?!”
“是我啊,‘母亲’。”荼十九那充斥着无尽恨意与讽刺的声音响起,“您不是一直都想吞噬我吗,我来了。”
……
根狱之间。
障月缓缓附身,托起李忘情那半截空荡荡的袖摆,附身吻去的同时,火星飞旋,在他掌心里逐渐生出骨头和皮肉,一吻落下,刚好轻触在她新生的手背上。
燬铁流淌在四肢百骸,她与锈剑,早已不分彼此。
“如果你真的不想救我,那大可不必到此。”障月握住了李忘情那紧握的手心,口吻称得上温柔,“别这么疏离,好吗?”
“我只想知道,你自由了之后,要做什么。”
“做我应该做的事。”障月迎着她那复杂的目光,温声细语道,“在这场寰宇赌局开始之初,我答应将力量分给须弥世界三个近神的存在,允许他们自由改造麾下的文明,千年备战,只为和凡人的文明一夕决胜。”
“这不公平……”
李忘情说完,立即便想起,眼前这位神祇的尊号。
不法天平。
没错,这正是寰宇内最不公的赌局,一者埋首躬耕,一砖一瓦垒砌驶往星海的宙船。一者剑指神庭,以苍生炼蛊,铺出一条一人的通神路。
“他们已经锁定我们了,而洪炉界……”李忘情低头看着死壤母藤那痛苦扭动的枝蔓间,那些冰冷的骨骸,“我们永远在自相残杀,让贫者无立锥之地。”
不知不觉地,当她的目光着眼于整个洪炉界时,她只感到一股无力。
这种无力感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当天塌下来,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躲避。
“‘天幕’背后那些意志也正注视着这场赌局,一旦愚公文明取胜,这将是压垮秩序天平上最后一根稻草。”障月朝她伸出手,“你不必如此戒备,我是来帮你的。”
“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感到过这世道需要重新洗牌吗?”
“你从有意识以来,就对底层的苦难怀抱怜悯,试图改变他们的命运。”
“可你又为此感到痛苦,因为你知道你只能救他们一时,等你行侠仗义的故事结局之后,被你帮过的弱者仍然会面临上层的剥削。”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自己就是维系这不合理的秩序的其中一环,甚至是源头。”
修士不需要吃东西,他们轻视农耕,迫使凡人们挖开中满秧苗的大地,为他们寻觅能增进修为的灵石。
漫长的岁月中,几千年前的凡人桌上的一日两餐,与如今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忘情紧紧抿着唇,对方并没有施展什么蛊惑人心的幻术,但她却觉得自己的皮囊像是被掀开来,彻彻底底地展现了出来。
“你一直困于迷惘,你怕自己但凡做点儿什么,就会牵累更多无辜。这就是最初的你,剑锋锈蚀的缘由。”
李忘情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幼时某一段谈笑。
——为什么行云宗的所有人都要学剑啊。
——傻瓜,自然是为了抵御火陨天灾,保护百姓呀。
——只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帮他们把草房子换成石头房子呢?
——他们如果住上了不怕天灾的石头房子,那谁来供养我们呢?
那时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她莫名难过。
刑天师不在乎,羽挽情无法理解。而无论是初见还是现在,障月都是第一个察觉到她迷惘的存在。
“宝物自污,这是你本能的选择。”障月握住她颤抖的手,一口淬火的长剑在她掌心缓缓成形,“你怕自己终有一天变为世间最强的利器,便再也没有底层人站出来举起反旗,打破这不公的世道。”
“所以你看,我是来帮你的。”
祂的声音听上去温柔而诚挚,好似是捏准了李忘情最爱的言辞语句,不知不觉间,祂握住锈剑的的手又变回了冰冷的机括形。
“我一直都很害怕。”李忘情垂着眼睛,细若无闻道,“剑在谁手中,是正是魔全在持剑者一念之间,我怕我所托非人,一直不敢相信任何人。”
“那你可以放心了。把你给我,让我来了结你的迷惘,从此以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就像在山阳国那样。”祂笑着说道,“这次,七百年可不够。”
于是李忘情慢慢松开了手,祂拿起剑后,金色的瞳仁中,映出这原初的燬王骨骸。
锈剑上的斑驳终于彻底脱落,浓酽的火红光焰中,无尽的毁灭在当众盘旋,势要将世间万物搅碎、撕烂、付之一炬。
“好久不见。”
祂对着剑如是说道,转过身,没有再看沉默不语的李忘情。
“天幕法庭中,作为秩序的守门者,燬王既无人形,亦无意志,永远保持中立。为了让你能主动交付权柄,真是,用了好久……好久的时间。”
随后祂轻抚剑面,流火如岩浆般乡下滴落,几乎是接触者根狱之间地面的一刹那,宛如被腐蚀般,一道黑腔开启了。
要知道这里是死壤母藤的领土,甚至空间法则都是随祂心意蚕食鲸吞的,但无论祂在此掌握着多么强大的力量,在终极法则面前,都湮灭得无声无息。
这口剑直接把洪炉之中最禁忌的地带划开了一条裂口。
踏入这黑腔中之后,祂顿了顿步伐,才回头看向李忘情。
“走吧。”
“我有一个问题。”李忘情看似乖顺地跟在祂身侧,“在我们相识的最初,你为什么不强取这口剑?我那师尊为了折去我的反逆之心,无数次清洗过我的记忆,我相信你有更高明的手段。”
说话间,他们已经踏出那黑腔,星光从天上落下,李忘情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死壤的上方。
一片寂静的黑沙漠,清冷的星河流荡于天穹,任谁也想不到,地底之下危险的死壤母藤正在与自己的圣子绞杀争夺这片大地明日的归属。
“我永远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祂一边说着,一边将锈剑不断缩小,最终放在了手中天平的彼端。
祂的动作很轻巧,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戏法,但细一看,另外半边的秤盘中,是一片小小的、不断转动的星河。
或者说,是天外那无垠的深空。
“障月,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不用抢的。”李忘情执拗地看着他。
然而就在祂张口的刹那,两束光撕破夜色,甚至无视了时间的距离,一前一后重重轰向了障月。
这两道光到了近处,却仿佛被无限放慢,仔细一看,光晕中分别是一道剑光,和一头龙影。
显然,这来自于行云宗和御龙京。
但奇怪的是,这两道影子到了障月身侧,却不断裂解城一个个细小的文字,最后变成障月衣袍上那时隐时现的符文。
“我说过,三千年为限,你们取之于我的,到期自当偿还。”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代价 你好,天幕第六……
“洪炉有界, 天圆地方……”
苍凉的梆子声响彻在充满逃荒之人古道。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跟着前面的人流逃窜,前面的人又跟着天上的仙人逃, 而天上的仙人,却在发疯。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要死,哈哈哈哈哈都要死……”
……
一颗小小的灵石在障月指间转动,轻轻抛起,落在了障月面前的天平上。
“你们是想一个一个送, 还是联手?我的建议是后者。”他说道。
天平轻轻摇晃,灵石安静地倒映着一场天地变动——无尽的黑沙漠彼端,一头龙在天际线上抬起了头颅, , 翻着微光的龙鳞化作一道巨大的天幕将整个苏息死壤笼罩起来,宛若倒扣的巨碗一般。那张真龙巨影便盘旋在外, 须发怒张, 赫然是太上侯的法天象地。
“我们等你许多年了, 邪神。”
黑沙漠的中央,一直站在障月身侧, 沉默不语的李忘情感到了一股危机,闭目细细感受, 便察觉天地之间那游离的灵力流在这龙鳞阵中被改变了形状, 雨滴般被拉得尖而长, 在低低的龙吼中,龙鳞镇缩小起来,这些被笼罩在内的灵力流开始被压缩。
一个眨眼间,天便黑了, 乌沉沉的天穹上,只剩下太上侯的法相天地那充满杀机的双瞳。
李忘情一低头,察觉自己的衣袖逐渐破烂,这表示被太上侯捆锁的区域里,天地灵力已经浓郁到了一个狂暴的地步。甚至连地上的砂砾都融化成了岩浆,不停沸腾起来。
“死壤母藤的囚牢你待腻了吧,换一处坐坐如何?不过这一次,就不止三千年了。”
太上侯说着,百丈的龙爪刺入死壤,仿佛抓握住了大地的根系一般,一声咆哮。
“死壤母藤!还不醒来?!”
一道前所未有的大裂谷出现在了死壤大地上,根植在地底深处、正在和荼十九的意志搏斗的死壤母藤主根如同疯涨的山岳一样伸出大漠,这震动之烈,不止是洪炉界的大陆,连海水也开始摇晃了起来。
……
苏息狱海的边界,羽挽情呆立在空中,看着这灭世的一幕,也看清楚了洪炉界的模样。
“它不是天圆地方……它是……”
死壤母藤的枝条原来并不止埋根大漠,而是铺在了地底,从海洋,到日出日落之处。
现在,它长了出来,沿着天边乌暗的云层,仿佛整个洪炉界都是一个巨大的笼子,无数与天同寿的巨蟒就这样盘卷在外面,不知道凝视了他们这些笼中人庶几春秋。
忽尔,羽挽情听到她身侧一道前来追杀李忘情的修士接二连三地栽倒了下去,被地上盘虬的死藤吞噬。
她神识一扫,竟发现是道心破灭,剑碎人亡。
很快,这刻骨的恐惧中,绝大多数人手中的剑都出现了裂痕,求生的本能让他们疯狂逃离而去。
但这种临阵脱逃的行径并未持续太久,始终孤悬在天穹一角的月亮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凝成一条月光似的道路,那些逃跑剑修手中的剑器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出,在一阵阵惨叫声中,剑器融化为铁水,最终重新铸成一把新剑,落在了踏着月色而来的白发铸剑师手中。
羽挽情的眼瞳缩了缩,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师尊容情!”
但是她的求情并无效力,澹台烛夜轻弹了一下剑身,剑鸣铮錝,大道至简,却是让身后下了一场血雨。
“握不住剑,就不配用剑。”
羽挽情惨白着脸,闭上眼道:“师尊教训的是,是我修为不济,未能将李忘情带回来。”
“不必认错,你的上限在此,本就是既定的结果。回去吧。”
“我不回去,邪神出世,剑修只有战死,绝不偏安一隅。”
“好,那随你。”
羽挽情勉力望向那苏息狱海中震天动地的一幕,道:“邪神出世,师尊要与太上侯和死壤母藤一道镇而杀之吗?”
澹台烛夜言罢,将手里的剑抛向空中,任其化作晶尘。
“要动手的,只是我在等我要的那把剑动手。”
……
“从分食你的那一日起,我们就在等这一天。感受到了这股毁天灭地的法则之力了吗?正如三千年前,我们离开洪炉界时目睹的那一场天外至高神明间的争斗。”
太上侯的法天象地不断盘卷着,龙鳞阵不断缩小,恐虐至极的气息被无限压缩在他掌中的小球中,而死壤母藤也在奋力蔓延其藤萝,层层叠叠,封印之强,超出根狱之间万倍,便是虚空裂痕,也会在出现的一刻溶解在里面。
“刑天师,你不动手吗?”太上侯冷笑道,“若想坐收渔翁之利,那你就算错了。”
言语间,死壤母藤显而易见地开始狂躁起来,无数死藤挣扎着向他伸去,甚至不分敌我地开始啃啮太上侯龙身上的鳞片。
但鳞片防御之强,饶是其动用了吞噬法则,也只是消解了一层淡淡的灵光。
下一刻,太上侯龙口一张,竟将关押着障月和李忘情的龙鳞阵一口吞入腹中。
“天地洪炉,炼的便是反天之志,是主宰寰宇之力,从此以后,再也不许尔等于高天之上,垂视我们!死壤母藤,该你了!”
太上侯如是说着,看似要顺势吞噬死壤母藤,却龙尾一摆,弥天该地的龙影从远处的刑天师澹台烛夜背后出现。
“袖手旁观,事必有妖,以为我会给你黄雀在后的机会吗?”
澹台烛夜没有动,身侧的羽挽情刚要拔剑,却听他淡淡道。
“太上侯,你是不是忘了祂的尊名?任何所得,皆会被百倍索回。”
龙影上巨大的竖瞳缩了缩,太上侯忽然猛地一仰首,一道血色的剑芒穿过他的腹腔,从其眉心间穿出,直破云层,将天刺出一个洞。
从其喉咙开始,他的龙鳞一片片离开身体,而被吞下去的龙鳞阵也飞速收缩,连同海量到恐怖的灵力一道,被凝成一颗小小的灵石,“啪”一声落在一盏天平的秤盘里。
仿佛刚才一步都没有挪动一般,障月还在原处,一手提着象征着权柄的不法天平,一手握着一把剑……确切地说,是握着李忘情执剑的手。
劈出这一击之后,李忘情身形晃了晃,被障月接住。
不过他没有多看,而是望向了澹台烛夜。
“世间的一切有识生灵,从呱呱坠地时,便想掌控规则。你们的规则是‘灵’,他们的规则叫金钱。”
“很遗憾,我给了洪炉文明这么多偏爱,你们却只知道分食我的力量,却不知道,当法则纳于掌中,力量,要多少有多少。”
“而更可笑的是……哪怕是力量本身,也在我手中。”
他掌中似有千丝万缕的因果,密密匝匝地牵缠在了李忘情手中。
看见这一幕,羽挽情勃然大怒,但手按在剑上时,她怎么也拔不出来……甚至,她能感到,自己的剑身在李忘情那口锈剑面前,只剩下恐惧颤抖。
刑天师的目光从天穹上的大洞上收回来,那里不同于之前山阳国中开了一个洞就有无数邪祟争先恐后钻入的盛况,被不世之剑斩出的裂口,没有一丝邪祟入侵的迹象,甚至连注视也不敢。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澹台烛夜道。“寰宇之中,有无数个像洪炉界这样的地方,你们希望文明之间合理征伐,但是‘诸神’之间意见相左。信奉秩序的认为,远离战乱、休养生息者才能壮大。而崇尚混沌者,则会制造混乱,磨难中砥砺出最强的文明……我想问,存活下来的文明,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障月的眼眸眨动了一下,道:“很好的问题。秩序与混沌的席位各有定数,秩序者的席位越多,寰宇中那些僵死的文明也就越多,比如你们……一个三千年都不曾变更层级的文明,就是秩序固化的典范。”
他说着,把因力量施展过多而暂时失神的李忘情拢在怀里,继续道。
“相反,混沌阵营永远是弱者的救世主,我永远相信蚍蜉足以撼树,也永远愿意给所有挣扎着的文明一个机会。而证据就是,你们的对手,那三千年前曾被你们这些踏足星空的修士所鄙夷的耕种文明,如今已经远比你们强大了。”
“也就是说,当愚公与洪炉相遇……”
“混沌就会赢下这场赌局,拿下一个席位,整个寰宇间所有因秩序而僵死的文明会获得救赎。”障月的嘴角扬起一个笑意,“旧王死去,新王鼎立,王侯将相,迭代不休。”
澹台烛夜道:“但同时,混沌也会带来无尽的战乱和征伐,那些时运不济的文明会就此被毁灭。原来如此……”
这位洪炉界的铸剑师眼中似有明悟,他仰望天穹,目光似是穿透了洪炉界的障壁,接触到了高天之上,那些正垂视于此的神明。
“洪炉和愚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天幕背后设下的赌局,压死骆驼的一根草罢了。”
障月的背后缓缓浮起那盏天平,微缩的洪炉界就静静地陈放于秤盘中,而其对面,是一团数不清的……正在缓缓向洪炉界靠近的神舟星云。
“所以你明白了,在我面前炫耀武力是一件多么愚昧的事。幽囚,吞噬……你们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摧毁肉身之法皆无法毁灭我,只要不公永在,我即永在。”
不公永在,不法天平便永在,这是世间不可动摇的法则之一。
听不懂的羽挽情只觉忌惮,而听得懂的太上侯却发出一声绝望的苦笑。
此刻的他,落在了大地上,双手捧起一把漆黑的流沙,任其在指间漏出,身形佝偻了许多。
“一场空,都是一场空……何必再战,等死吧……”
太上侯苦笑着,任凭体内的灵力如潮水般溃散,踽踽而去。
一切都似乎结束了,障月衣袍上的星光流水般渗入地面,转眼间,一面星湖浮现,其下的倒影中露出了一节节台阶,似乎通向不知名的彼方。
“等等!”意识到他也要带着李忘情离开,羽挽情慌忙上前,却发现身体凝滞,无法寸进,只能大声道,“你要带忘情去哪里?!”
“嘘……”障月道,“别吵醒她,她活在你们这个人世,已经太痛苦了。我带她去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兑现从前许诺的一切。”
不知不觉地,障月想起来,他似乎是许诺过李忘情,想带她去天外看一看。
她一直放不下这满目疮痍的故乡,从没有真正点头,直到今日……她应该认命了。
这样对她很好,他会想一个办法,让她忘记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
障月想到这里,莫名觉得被他压抑住的那一部分人性尖锐地作痛起来。
与此同时,澹台烛夜幽柔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忘情,醒来吧,看清楚,他会和我做一样的事。”
言毕,澹台烛夜手背上浮现出灼烧一般的印痕,同样的痕迹,也如同引燃的火线一般燃烧在了李忘情的手背上。
钻心剜骨的灼痛让李忘情睁开疲惫的眼睛,她的眼中一片死寂,如同湮灭的燃灰一样消失在了障月怀中,复又出现在了他身后,手中熔岩似的燬铁剑尖如泣血般滴下一滴岩浆,刹那间,便将障月脚下的星海烧得一干二净。
“你不是障月,我不跟你走。”
神明面上那胜券在握的笑容淡了,他捻着手中的剑穗,那是李忘情亲手交出去的,曾经用来保护他的证明。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也给过我使用你的权柄……这是一场既定的交易。”
他将剑穗握在掌中,背在身后,谁也未曾发现,他开始有了一丝慌乱。
李忘情释然地笑了。
“你终于说出来了。”
“来到我身边,和我说的那所有的话。”
“我们拜过的天地,是你罗织的假象。”
“因果因果,不分你我……这样你就能得到我,或者说,是我手中的这把剑。”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已经是定局了,和我的法则融为一体,这洪炉界是否湮灭,就与你再无因果。”障月向她走了一步,凝视着她的眼睛,“而推翻契约,你会付出一些惨重的代价。”
“你开始和我讲‘代价’了。”李忘情没有一分一毫的哭闹,仿佛多年恐惧的事物终于落到了实处,剑尖抬起,“那我乐意付出这个代价。而同时,我也很好奇,为何对我你要用这般周折的手段,明明巧取豪夺的手段,你也不是不会。你这么做,是否意味着……”
“……”
赤红的、充满毁灭气息的火光在眼前燃起,障月漆黑的眼瞳中,映出李忘情在飞火中的身影。
“是否意味着,我在天幕背后的‘席位’序列,本应在你之上?”
障月沉默了良久,如同戴上某种象征着宣战的面具一样,微微颔首,躬身行了一个战前礼节。
“你好,天幕第六法则,悬剑之主,文明坟场的埋葬者,燬王。”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欺骗 再压上,李忘情……
剑, 悲泣般嗡然作响。
从这七百年的相处中,李忘情其实渐渐明白过来障月这种存在的意义。
他从不炫耀武力, 因为他深知作为规则的化身,天幕背后的存在是不生不灭的,就算把他烧成灰烬,他也会无限次地重生降临。
能押在天平一端的赌注越重,他赢得越多,所以他不惜以身入局,以下搏上, 只为求娑婆世界倒向混沌阵营。
“我很抱歉,但你知道得太晚了。”
障月张开手,那枚被李忘情亲手交付的剑穗, 叮一声落在了他身前的天平上。
就在这刹那间, 李忘情手上的剑如同流沙般碎灭消散,一丝丝奇异的晶尘从中浮出, 神识在触及到它们的一瞬间就灰飞烟灭, 而被其掠过的空气, 甚至也出现了一丝丝虚无的裂痕。
那是“燬铁”本身,一切毁灭的法则本源。
随后, 他的目光落在了澹台烛夜身上。
“我想你应该还没有遗忘,我们之间做过一桩交易……你们三大支柱可以随意分食我的力量, 直到洪炉文明抵达的末法之日, 我会收回它。”
“而你们拿到力量之后, 一个试图构建王朝,却不敢称王,一个贪食无度,舍弃了意志。而你, 你比他们更疯,你对天幕有着莫大的好奇心,试图挑战我们……但我可以告诉你,这很可笑。”
障月拿满是星辰的长袍上,一串串隐秘的字符从中浮起,如同绞索一样,穿过一切阻挡,从地底的死壤母藤、从澹台烛夜身上收回了他们曾吞下的力量。
这个过程中,他的双眸逐渐变得漆黑如夜,一阵丧钟般的宣告从他口中传出——
“我裁断——洪炉文明,进入末法!”
整片天地震动了一下。
这震动极其轻微,但除了凡人,所有一切拥有灵力,或与灵力相关的存在,都感到仿佛什么东西从头顶上的天穹被撤去了。
这改变无声无息,然而只有藏拙以上境界的修士察觉到了异常,甚至有的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双目流血,当即发疯。
洪炉界的天空如同莲花一般裂开、翻转,死壤母藤在惨叫中,被裹回地底,重新回到祂数千年前,大地之核中被永世燃烧的境地,而层层叠叠包裹在这方境界外的隔绝禁制消散得一干二净。
所谓的天圆地方,终于变回了它原本应有的模样,天地间那层不可逾越的障壁消失了。
或者说,洪炉界……不,洪炉星峦,现出了它的本相,暴露在了整片暗无边际的太虚中。
一颗星辰出现在了洪炉界上方的永夜星河中。
它很小,但并不随着周围的星辰运转,而是恒定地发着光,越来越明亮,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修士们只要抬起头,就能注意到那颗星辰投来的目光。
就在此刻,两个不同的文明看见了彼此。
李忘情凝视着那颗星辰,一切比她想象得要早。
“为什么……”
“文明的体量并不相当,他们分布在寰宇之内诸多盲区中追寻着彼此,但我们为了使他们生存下去,在每一个文明之外设置了‘天幕’,这样以来,他们不会观测到彼此相差过于悬殊的文明。”
李忘情轻声道:“但你,为洪炉界加了码。”
她话音一落,障月的天平上缓缓持平,秤盘两端,一个是被死壤母藤所包裹的洪炉界,另一个则是向着某处全速航行的“愚公文明”。
愚公文明根本想不到,洪炉界的大多数底层人,还停留在以耕种为生的境地,而能随手灭星的那些“灭虚”,只是少数存在。
原本洪炉界和愚公文明永远不会相遇,直到障月盯上了它。
他先是故意在太上侯等人第一次探索星空时展示力量,而后让自己重伤,被他们带走分食封印,这个过程中,他没有任何引导,自然也不会触犯规则。
拿到神之力量的洪炉界,在天平上会进一步加码,直到匹配上它本不应对上的对手。
这种作为当然不会被允许,可秩序阵营无法插手,因为有一个秩序法则已经在这儿了……就是被重塑的李忘情。
而这场相遇中,她已甘愿将操纵自己的权柄交了出去。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李忘情所有的忐忑和茫然最终都找到了一个落点。
“你骗了我。”
障月朝她慢慢走近,目光无悲无喜:
“我是欺骗了你没错,七百年的光阴,在我所存续的过去中,不过是一粒砂埋入了长河中。”
——我唯一害怕的,就是我的“永恒”太过久远,我怕此刻的相爱会像一粒砂,只要融入那条记忆的长河中,就会消失不见。
“抱歉,早在你诞生之前,你的家乡就注定是我手上被抛弃的筹码。”
——我会为你留下一片净土,哪怕希望不大,我也想尝试一下。
“我会毁掉一切,一如既往。”
——你所重视的一切,就是我此刻还存在的意义。
“李忘情,梦醒了。”
——忘情,睡吧,我在。
层层叠叠的声音撕裂了李忘情仅存的侥幸,她看着眼前的神明,缓缓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这一幕落到障月眼里,倒是让他很意外:“没有别的想说的吗?还是说,你有什么后手……不,剑已经不在你掌中了。”
李忘情轻舒一口气,抬起右手。
金色的纹路一点点从皮肤下面钻了出来,那是刑天师所烙印在她身上……生生世世的禁制。
那是她的枷锁,她的无数次熔毁重炼的记忆。
“师尊,解开它。”
她的声音穿透太上侯留下的龙鳞大阵,直达远天边际。
澹台烛夜那霜白的眉睫微颤了一下,而李忘情的威胁紧接着说出下一句话。
“解开它,把我生生世世累积的人性还给我,我要以人的身份拿回我的剑。否则,你会失去所有。”
这个铸剑成痴的人最在意的,是他的作品,那是他的一切。
而眼下,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你所愿。”澹台烛夜也扬起了一个笑,他那素来平静无光的眼中,慢慢地染上一抹狂热,“来,让我看到我所期待的——”
他的双手被一团血火燃烧,手背上浮现出金色的诡美花纹,一股燃尽一切力量倏然间爆燃而起。
“师尊……”
羽挽情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翻卷而起的气浪掀飞了出去,而下一刻,澹台烛夜出声道:
“我在行云宗等你。”
言罢,他的身形就被那金色的火焰所吞没,与此同时,李忘情手背上的禁锢被解开了。
“回来。”
随着李忘情的声音,障月手掌中的不法天平上,一把剑震颤着试图脱离控制,看到这一幕的障月眼中的星辰闪烁着,无数符文飞出,如同锁链一样,试图将李忘情拉入天平里,但那些锁链却始终压不住李忘情伸出的右手。
一阵刮骨般的剧痛从四肢百骸传出,如果是常人,只怕要疯了,但李忘情却笑出了声。
“你是和一块燬铁做的交易,与我李忘情何干?我是人,你弄错对象了!”
她话音一落,天平陡然一震,在障月诧异的目光下,他突然察觉到,自己那无往不利的天平并未达成交易的条件。
祂的目标在那口剑,但是李忘情用七百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人,那口剑只是她的影子,是她撕裂出去的力量。
祂和剑交易,控制不了李忘情。
不可逆转地,李忘情体内的一切关于燬铁的力量从身上抽离,铁锈斑驳脱落,凝成了一口真正的……不世之剑。
“这改变不了什么。”障月冷静地说道,“抛弃‘燬王’的力量,将自己化身蝼蚁,你……”
然而言语未尽,障月眼瞳中突然浮现出星尘,一枚细小的铁片浮现在了他右眼中——那是当时诱导李忘情来解开祂在死壤母藤的肚子里时,她遗落在他那鹿形本相中的燬铁剑碎片。
尽管他不断地用法则之力交换、削磨,但那枚燬铁碎片还是一路摧古拉朽地击碎了那层层禁锢,从他眼中飞出。
祂没有流血,只眼窝处形成了一处泛着乌光的黑腔,只是看上一眼,就足以让任何普通人崩溃。
祂被打伤了,被凡人打伤了。
在这一刻,寰宇中的一切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在罚圣山川,死壤母藤灾后分发粮食的人愕然地看着秤盘上的粮谷不断涌出;
在燃角风原,打算一命换一命的决斗修士茫然地看着对手们成片死去;
在遥远的愚公文明……十进制变成了九进制,金钱的交易短暂崩溃……
然而这一切只持续了片刻,就恢复了正常,可只有障月清楚,他被毁灭的本源伤及到了法则之力的本身。
燬王的法则,就是毁灭一切,包括其他法则。
“你……”
障月按着眼窝,从刚才起,他那面容上始终裹着的淡漠与傲慢终于裂开一条缝,好似终于有让他感到狂热的挑战出现了。
“你骗我?”
祂能看得穿任何谎言,自然也清楚,李忘情的痴缠是真的,但她果断的下手也是真的。
祂骗她来相救,她在祂身体内埋下致命的肉中刺,全程没有说谎,最后的背叛和反抗如此顺利而果断。
最后一片铁片归位,李忘情没有给祂说话的机会,迅速开口道:“我要和你做交易!”
“……”
“按你的话说,法则是纯粹的,只要价值足够,你应当愿意接受任何交易。”
障月笑了起来,他张开那发出些许干涩噪声的、机括双手,那天平倏然放大在了李忘情面前。
他高坐在天平之顶,俯首凝视着被圈在秤盘一方的李忘情。
“欢迎来到我的法则中,你能在此交换到一切,前提是,价值足够——而如果你未能让天平向你倾斜,你将和他们一样,满盘皆输。”
李忘情垂目看向彼方的秤盘中,两座星峦正在一片无边的星河中相向而行,一串文字以诡异的方式投射在了她脑中,好似也自行翻译成了她勉强能懂的情报。
秩序与混沌的赌局,两个文明的末法之战,将于七日后于寰宇相遇。
此战将使混沌阵营取得多数席,三千甲子内,共计八千秭六垓六穰三百三京七兆五十亿个文明将陷入乱世。
筹重——无量。
无量?
且不论这个“无量”,她根本就无能理解,单单那寰宇之间文明的数量就足以让她的神智陷入了空白。
一刹那间,李忘情眼中闪过的绝望没能瞒住障月。
“敢在这个时候和我交易,你真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障月的语调中带着一丝疯笑,“来吧,撬动它,如果你输了的话……”
祂那高高在上的声音突然响彻在李忘情耳边。
“当然,更欢迎你落到我的手里,我对你这么快变心的缘由很感兴趣。”
祂很自信,对方的筹码太低,天平不会为她而低头。
李忘情沉默着开始了尝试。
在见识过轩辕九襄当年的尝试之后,她对于愚公文明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他们的力量增长并非限于一两个人,而是他们所有人的进益,虽然在这其中,也牺牲了一些人,但人和人之间没有出现过洪炉界这种一出生就决定了一辈子的差异。
可以想见,在二者交锋的瞬间,洪炉界那层恐怖的外皮被揭下后,他们就会发现对方不过是一具空壳。
于是李忘情首先压上的,就是洪炉界战死至最后一人的代价。
果不其然,战败的结局无法被撬动。
李忘情又反复进行尝试,越尝试,“无量”带给她的绝望就越深重。
忽然,她看向障月。
“我不会一直等待你的。”
障月轻轻敲了一下天平正中顶端,那繁复诡丽的机括中,一只沙漏正缓慢流动着。
不同的交易,有不同的时限,李忘情目测了一下,这沙漏正好有七日——那是一切尘埃落定的时限。
随后,她清冷的眼眸望向了障月。
“这就要结束了?”
“我在想我们以前的事。”
“哦?”障月脸上浮现出几许兴味。
“你曾经说过,混沌的游戏,永远在寻觅那一丝不可能的可能。”李忘情道,“你所行所想,也都遵循这一点吗?”
“当然。”
“这场赌局,有你未能摆在明面上的捷径。”
她点出不法天平的规则——一切在其上的东西,都是筹码,包括,障月自己。
“我未必然要去撬动‘无量’,我撬动你就行了。”李忘情固执地看着他,“渺小如我,眼中的你不也是一种‘无量’,不是吗?”
障月的眸底,破碎的星砂不断流转着,渐渐地,趋于深黑,仿佛有某段记忆亟待破土而出,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踏足洪炉界开始,你早就在局中了,不然你就不会出现在天平之上。”李忘情沉声道,“下来,你的位置,应该站在我这边。”
精彩。
混沌的神明,百无禁忌。不法天平贪求一切,可从未有一个人,能让他将“想要”这二字写在眼中。
这欲望是如此迫切,仿佛要烧穿祂的灵明。
“我的确在这里,但我的份量,可以轻如鸿毛,也能千载万秭。问题在于……你打算用什么筹码,在七日内让我改变这个结局?哪怕这只是一个机会?”
神明会后悔吗?
祂不会,因为人性无法撬动神性。
可饶是如此,李忘情还是更换了愿望。
“我的索求,就是这七日间,你把我的‘障月’还回来。”
障月略作沉默,道:“就算我不刻意去压制那七百年,这也没有意义,七日一过,我还是会像今日这样,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
“我对于我们之间的七百年记得很清楚,可如同我之前说过的一样,那只是一粒砂。”
李忘情:“那你要吗?”
“要,怎么不要?你没有我想象得那么贪心,说实话,有点失望,我更喜欢看人满盘皆输又不肯认赔的狼狈模样。”障月向她伸出手,“请压上你的筹码,直到天平回应。”
李忘情将此前自己尝试过,又没办法打动天平分毫的一切压上。
“为此,我将压上我的修为,我的权柄,我所能影响到末法降临的一切挣扎。”
“不够,还有呢?”
筹码不够。
李忘情垂着眼眸,继续道:
“我将永远不会回应你人性的复苏。”
“不够。”
浮冰似的笑意溢满眼帘,李忘情张了张口,如同裹着一腔他们最后看过的那一场雪。
“最后……再压上,李忘情爱过障月这件事,我们之间的一切如日出雪融,它再也不会是你的隐患了。”
“……”
“可以了吗?”
障月感到自己的心空了一角,他顿了顿,握上李忘情的手。
“不法天平,往还易成。”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如约 废剑之道,废人……
往还易成的那一刻, 障月依旧很自信,他从来没有输过, 自然也不会因为情感的回归而产生任何动摇。
睁开眼的瞬间,他其实没有感受到任何变化,甚至语调也没有改变。
“所以,你究竟希望我做什——”
他已经做好了被再刺上一剑的准备,然而言语未落,面前被欺瞒的爱人就伸手紧紧拥抱住了他。
“欢迎回来。”
不会吧。
祂很了解李忘情,即便是最情浓时, 她也总是带着些许防备,但此刻怀里的她却是真切地欣喜着,庆幸祂的归来, 并没有遮掩情感, 反倒是让障月错愕了一瞬。
转眼间,他也欣然接纳了这份本应有的热情, 反正这是祂应得的报偿, 七日之后, 祂会永远如今日般拥有她。
“忘情。”障月轻轻回抱住对方,“如果累了, 你可以放弃,救世本就不是你想承受的责任。我的人性永远会属于你, 不止在这七日之中。”
李忘情朝他笑了笑:“总要挣扎一下的。”
障月疑惑地看着她。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 你不可插手, 做得到吗?”
挑衅吗?想要一点点撬动祂的立场?
障月的嘴角微微翘起。
“如约。”
……
障月很好奇她会做什么,第一日,李忘情向南开始行走,一步百里, 日落的时候,来到了死壤母藤气息消失的地方。
由于大地的剧变,整个洪炉界像是被翻折的橘皮一样,重新形成了一个球状星峦,连修士都在苟且偷生,自然,也不会再有多余的精力管辖凡人的死活。
李忘情追上了一支迁徙的凡人队伍。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充斥着茫然。
“你们要到哪里去?”
他们停下来,眼中的警惕在李忘情拿出一把麦种后旋即化去。
“不知道,我们想去有水的地方,但不知道哪里有水。”
言罢,他们捧着手里的麦种,看着眼前的黑沙漠,露出了麻木之色。
“这片沙漠从古至今都是死地,或许我们走不出去了。”
“我可以帮你们,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李忘情一抬手,抱出一个年迈的老妇人,“如果找得到可以耕作的地方,你们愿意带着她一起生活吗?”
李忘情说完,便听见身侧始终紧随着她的障月发出一声轻笑。
“忘情,你已经见过太多,饥饿会让人失去一切,他们不会拒绝这种储粮。”
如他所言,凡人们顺利接受了这桩交易,背着老妇人在李忘情的指引下远行,而李忘情二人则隐匿起来跟在他们身后。
这支迁徙的凡人们由几个大人,和许多孩子组成,大人们看了看手上的粮种,又看了看这满头白发的老人,似乎他们已经决定,留下粮种,今晚烹杀了这个外人。
到了深夜,孩子们饿得哭叫起来,万幸的是,随着母藤死去,这些藤蔓的焦枝可以给他们一丝温暖。
大人们把藤蔓捡起来,聚成火堆,接了收集到的雨水,凑成一锅。
等待水开的间隙,今晚即将被烹杀的老妇人因为孩子们的哭叫睁开了眼睛。见她如此,大人们有些不自在,但也还是沉默地磨着刀。
但是老妇人却始终盯着那些哭叫的孩子,半晌,她启口道:“别哭啦,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老妇人讲的是村中古谣,情节单薄,却让孩子们停止了哭泣,一个接一个地围了过来。
大锅上白烟升腾了很久,大人们似乎在犹豫,但还是有一位母亲站了出来,她提着早已杀过不知多少人的刀走向了老妇人。
这时,她的孩子忽然站了起来,拉着她的衣角走到一边,悄悄地说道:
“娘,煮了我吧,让老奶奶把故事讲完,妹妹想听。”
这位母亲麻木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裂痕,片刻后,她突然捂着嘴,无声地嚎哭起来。
哭过之后,这位母亲将手里的粮种撒入锅中。
“你们听吧,听完就有粥喝了。”
没有人阻止她。
李忘情这个时候看向障月道:“回答我一个问题,神性是否也是一种兽性?”
“是。”障月毫不犹豫道,“并且,神性比野兽更冷漠。”
李忘情又指向他们:“那人性是否高于兽性?”
障月的目光高渺如故,祂明白李忘情是在问祂,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己的人性会被撬动,凌驾在神性之上。
“这只是个例,他们还是不够饥饿,等饥饿到只剩下兽性,就不会考虑这一些。”
“原来混沌阵营高高在上的神明,是以‘泛例’作为裁断文明的依据吗?”
障月沉默,祂确说过,天幕的混沌阵营永远在追求那一丝不可能的可能。
僵死的秩序中寻觅生机,在泛滥的恶中寻觅善,这符合混沌的原则。
李忘情贴近了祂,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眸:“你现在不会再对我说谎的,对吗?”
“……”
李忘情没有给他沉默的时间,仰首狠狠咬住祂的颈侧,鎏金般的血渗入齿列,沿着嘴角淌下,她复又开口。
“说话。”
“你开启了一个有趣的话题。”障月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嘴角,“兽性中诞生人性,我承认这片废土上的人们仍有混沌所追求的价值,可这仍然与你无关。”
“我觉得有关。”
仿佛刚才那一丝暴丨虐的神情不曾存在过一般,李忘情又恢复了以往那副沉静的模样。
障月却道:“我知晓你所有的过去,远比你想象得更多。平心而论,你在这里并无牵挂,哪怕是你的师姐,看到现在的你,她也会选择站在别人身边。”
李忘情抬起头,凝视着漫天星辰,轻声道:“你提醒了我,接下来,我们去罚圣山川,算一些账。当然,这一次,你仍然不可出手。”
她一步步往西而去,面前却突然降下了她那把“不世之剑”。
李忘情的目光从悬停在她面前的剑上移开,绕过它继续行走。
“不带上你的剑吗?”障月问道。
“不必,我已经押上了它,现在的我没有剑了。”
她缓步向前,障月也正要跟着她离开,忽然,远处的营地里传出惊喜的笑声。
祂回眸望去,伴随着淡淡的粥香,一个孩子欣喜地扒开土壤,指着地上萌生出的一株绿茵茵的新苗,激动万分地指道——
“娘亲,这里有一棵小草!”
火焰的照耀下,死去的土壤里,有生命再度顽强地生长出来了。
……
又是一个彻夜,或许也是罚圣山川中平凡的一天。
对于看守大阵的修士许诗而言自然是平凡的,今年她已经一百三十余岁,在行云宗,已经是“砺锋”境界的寿元极限。
陨兽之灾,御龙京变故,死壤母藤……一切的一切,在她看着自己两鬓斑白时,都已经毫无意义。
她在等待某一日一睡不醒,剑身朽烂,魂归天地。
“这几日传送阵已经因为母藤造成的地动毁坏了,到处都是空间乱流,宗门早该来人废除了吧,怎么都没消息呢。”许诗咳嗽了一下,呕出一口血来。
她不甚在意地擦了擦,打算撬掉阵法上灵力耗尽的灵石。
而就在此时,传送阵光亮起,她慌忙催动阵法接引。不一会儿,四周的灵石突然开裂。
“不好!”许诗心下暗道不妙,灵石崩毁,正在被传送的人极有可能被搅碎在空间乱流中。
她连忙发出信号求救,但是回头一看,整个传送阵却轰然一声开裂。
完了,这样传送过来的,只怕是一地碎尸。
烟尘弥漫,许诗呛咳了许久后,并没有闻到臆想中的血腥,相反,她看见了一个站着的人影。
怎么可能?!空间乱流就算是藏拙境界的大能也不一定全身而退!
“有宗门令牌吗?借我,我要回行云宗。”
一个沉静的女声传出来,许诗抬眸望去,映入眼帘的那张容颜,竟和贴在旁边已经朽烂的通缉令别无二致。
宗门叛徒,和邪神同流合污的……李忘情。
她眼中逐渐爬满了错愕,三息之后,才祭出自己的本命剑,摇摇晃晃地飞向了李忘情。
她的剑多年没用,灵力溃散,这速度慢如龟爬,就算是普通凡人也躲得过,自然也就温顺地落到了李忘情手里……这让许诗一时尴尬得满脸通红。
李忘情倒是没有嘲笑她,掂了掂手中这把砺锋的废剑,漫不经心地问道:“行云宗给你月例多少?”
许诗结结巴巴地回答:“十块灵石。”
“寿元将尽,又攒不下多少灵石,那你拼什么命。”
李忘情屈指一弹,剑上的朽败之色突然被震去,露出一抹上好的剑器才会有的寒光。
一瞬间,许诗感到自己停止许久的修为突然动了,甚至……有从砺锋境界突破到开刃的迹象!
她拿着剑,人直接傻了。
李忘情从她身侧走过,回眸淡淡道:“我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带路。”
许诗抱着剑张大了嘴巴,如梦似幻地跟着李忘情,直到了行云宗山门前,突然察觉不对劲。
“啊?我怎么给宗门叛徒带路了?!”
行云宗这么大的山门也不是瞎的,许诗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为时已晚,一道道剑光从山门飞出,为首的正是李忘情昔日的师弟成于思。
“李忘情!你还敢回来!”
李忘情面无表情道:“师弟,其实我真的很烦你,尤其是你虽然打不过,总要叫两声的样子,真的,很烦。”
成于思没想到她会还嘴,掐诀的手突然凝住了。
却见下一刻,李忘情指使身前一个砺锋境的普通弟子道:“去,给他两耳光。”
许诗看了看如今已经突破碎玉境界的成于思,后知后觉地指着自己:“啊?我吗?”
下一刻,她手中的剑器不受控制地飞起,闪电般划过一道曳长的锐光,只听所到之处丁零当啷,所有悬浮在空中蓄势待发的剑修纷纷坠落在地上,而在击落了他们的同时,许诗惊恐地发现,自己体内灵力暴涨,竟然一口气突破了开刃!
“你在干什么?!”
“干你们啊。”李忘情淡淡道,“废剑之道,废人之剑,成己之道。”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重铸 “我还不是喜欢你……
李忘情回来了。
从行云宗的山脚到山上, 每一口朝向她的剑,都尽数折断。
消息传到山上时, 宗主所在的四忘川前,羽挽情提剑而起,却遭到了司闻拦阻。
“让她上山,我要知道宗主在做什么,”
一口“惟律”比羽挽情的“折翎”先一步出鞘,司闻脸色铁青地挡在了她面前。
“李忘情已被邪神同化,宗主遭其反噬, 眼下正在养伤。”羽挽情冷冷道。
司闻:“那为什么行云宗的弟子失踪了这么多?”
一阵死寂蔓延开,若按以往,司闻知道以羽挽情的性子, 一定是会有所交待的, 但现在她的眼中只剩下浓浓的麻木。
她没有再回答什么,自顾自地往前。
司闻立即提高了声调:“他是不是又在拿活人铸剑?!”
羽挽情顿住步子, 轻轻抚摸着手上的本命剑, 道:“师叔, 我融铸了燬铁进折翎之后,获得了一些记忆……比如, 这世上有四十四万八千剑,我们这些古往今来的剑修, 都只不过是李忘情那口锈剑的失败品。”
“……”
“而每一个失败品, 在天地间每一口剑成形时, 都掺入了一点燬铁,所以李忘情每摧毁一口剑,里面融铸的燬铁就会回归她自己身上。”
司闻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听见羽挽情的“折翎”在不安地嗡鸣着。
“杀尽天下的剑修, 这是她的命,也是你我的劫。”
……
“愣着做什么?继续上山。”
许诗如梦似幻地看着自己曾经那朽败的破剑在一声轻微的碎裂声中,进阶到了碎玉境界。
砺锋开刃,切金碎玉,藏拙灭虚……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境界,而这一切,都发生在这百步山路上。
她甚至有些惶恐地看向身后敦促自己的女人……以及她身后满山的断剑。
“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名字?”
“对,境界突破,本命剑会告诉你一个名字,它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许诗纠结地看着她,半晌,才小声吐出两个字:“望归。”
“好名字。”
随着李忘情指尖晃动,这口“望归”如臂使指般回环转动着。
“我那位师尊铸剑成痴,淡漠世情,没想到起名字的时候,还有‘望归’的时候。”
“哎?”
“没听懂?也是该然的,毕竟人们很难想到,这世上的剑修都是剑铸成的人,或许在他眼里,我们都是一些金石造物而已,不满意了,随时可以熔毁重炼。”言罢,李忘情复又自言自语道,“我倒是挺好奇的……在这三千年间,我究竟重炼过多少次了?”
就在她短暂的思考间,一片轻羽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她脸颊附近,随后陡然飞掠而过,将她的脸颊割出一条细微的血痕。
下一瞬,如濒死的鸟儿嘶鸣中,一道剑影摧古拉朽般飞出,李忘情眼疾手快地将许诗的“望归”横在面前,抵住了眼前熟悉之人的剑锋。
“你还敢回来……”
“师姐。”李忘情盯着对方,“只是碎玉之剑可不……”
话音未落间,一向雪白净透的折翎剑上血痕骤然蔓延而出,如同蛛网般爬上“望归”的剑刃,强大的冲击让行云宗的长阶崩开道道裂痕,而李忘情的身形也一直被逼迫得退开数十步。
烟尘弥散,李忘情拂去剑上缠绕着的燬铁之息,停顿了许久,才抬眸道:“你用了燬铁把本命剑修至‘藏拙’?”
许诗痛得身体弓起,坐倒在一侧的乱石中,从她的视角望去,李忘情刺客的眉梢微微蹙着,从上山以来那随意的姿态也逐渐严肃起来。
而他们行云宗的少宗主,或者也可以说是现任宗主,满脸冰寒地望着眼前的叛徒。
“没错,我已经‘藏拙’了,为了让师尊看一看和你相比,我到底算不算一口废剑,我确实把燬铁熔了进来。”
“你不该这么做。”李忘情压低了声音道,“强行重铸,燬铁会慢慢毁蚀掉你的本命剑。”
这一句话在羽挽情耳中极为刺耳,她几乎是狰狞地说道:“别废话!拿出你的剑!少用别人的剑糊弄我!”
李忘情站在原地顿了顿,视线瞥过一侧满脸惊恐的许诗,松开了握剑的手,将“望归”平稳地送了回去,随后双臂摊开,目视羽挽情。
“没了。”
“什么没了?”
“赌没了。”李忘情上前一步,道,“我把我的锈剑,输给你们口中的邪神了。”
羽挽情那张盛满愤怒的面容上,出现了短暂的错愕。
“需要我再说得清楚一点吗?师尊这三千年以来,用尽一切铸炼的燬铁剑,它的力量现在是那位邪神的了。”
李忘情缓步上前,这一回不自觉后退的却换成了羽挽情。
“你……你……”
“师姐,你一直觉得他不关注你。现在我把他所关注的一切都赌输了,你猜他会不会生气?”
就在李忘情说出口的刹那,一声怪异的响动骤然弥漫开。
几乎是同一时间,整个行云宗,乃至罚圣山川的剑修,他们的本命剑上都出现了奇怪的裂痕,这裂痕蔓延纠结,仿佛一只张开的眼睛,冰冷地望向同一个方向——李忘情所在的方向。
目力所及,所有的持剑者都痛苦地抱住头颅,如同被灵魂深处某一条风筝线陡然绷紧。
其中自然也包括羽挽情。
她的情况较为好一些,却也仍是拄着剑露出痛苦的神色,只是眨眼间,她手里的剑就消失了,出现在身侧的另一个苍白的人影手中。
月色入眼,澹台烛夜用折翎剑抵上李忘情的喉心,剑上燬铁如水流一样蔓延缠绕,却始终没能和李忘情再引起任何共鸣。
锈剑是真的不在她手中,那在何处,不言而喻。
“你让我很失望。”澹台烛夜说话的声调一如既往地淡泊,“不过,我会再一次重铸你。”
他一拂袖,当真将李忘情整个人装入袖中,正要离开时,羽挽情挡在了他面前。
“师尊,为什么不是我?”
“让开。”
“我愿意做那把剑!把燬铁押在我身上,我扛得住!”羽挽情说着,单膝跪下来,声音颤抖地恳求,“放弃她吧,她一直……一直都不喜欢你押注在她身上的期望。”
澹台烛夜沉默了,他将折翎放在眼前,上面的裂痕随着他的意念慢慢愈合,但燬铁留下的侵蚀纹路却无法消弭。
“挽情,这不是‘想’或‘不想’。你只是一把好剑,却不是最好的,你心里有太多的放不下,情念,牵绊,还有你故国被焚烧的那夜,你对着精卫鸟发誓时,刻在心底的恨……你上不了天穹之上的战场,因为你不够冷静,轻易就会被那些‘至高意志’所摧毁。”
这一刻,羽挽情明白了,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在意。
师徒二人的距离越拉越长,羽挽情坐在破碎的行云宗长阶上,当暮光照过她的眼眸时,忽地,她开口问道:
“师尊,你怎么……怎么知道,我故国被火陨天灾摧毁的那晚,我对精卫鸟立过复仇的誓言?”
她那时年幼,是立誓复仇后的第二晚,在燃烧的废墟中,才被路过的澹台烛夜相救,那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但是羽挽情没有得到回答,不知过了多久,司闻出现在她身边。
“刚才我去过四忘川了,你走吧,走得远远的。”
“师叔?”
司闻的神色带着一丝苦涩,良久,他漫叹一声:“沈春眠半疯时跟我说过,火陨天灾,祸不在天,而在人为。宗主铸剑成狂,有时会指使他将天灾降在凡人聚居处,封锁疆域,以千万人性命,为他所铸之剑开刃。”
“开刃?”
“你早该想到的,他怎么会是为了救你,才去的海桑国?”司闻闭上眼道,“你走吧,我会留下,毁掉他的天地洪炉,那里封存着天地间所有剑器的印记,到时候你们便真正自由了……只愿,李忘情能在被重铸前撑得久一些。”
他言罢,起咒,一道传送阵出现在羽挽情脚下,却被她反手一剑,将阵打碎。
羽挽情双瞳赤红,嗓音嘶哑。
“我……不走。”
……
四忘川。
李忘情对这里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她还记得自己幼小时,总喜欢钻入熄灭的铸剑炉中,在废渣中寻找一些亮晶晶的碎片。
那是她难得快乐的童年,只是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那些视为珍宝的碎片……是被生生煅烧后毁弃的剑修。
一切,只是因为刑天师不允许自己的作品有所瑕疵。
“师尊。”李忘情被放入铸剑炉时,仿佛故意这么叫似的,“我把你的心血交给了敌人,你不生气吗?”
“我不是第一次失败。”
“你没有时间了。”李忘情道,“你的眼睛能穿过星河,应该也感应得到,愚公文明快要看到我们了,到时候……会死很多人。”
她终于从澹台烛夜那双无神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冷漠的蕴意。
他俯下身来,银白色的长发滑落在她脸颊边。
“那又如何?或许你不记得了,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为了开刃,我带着你杀过多少人吗?”
一丝尘封的疼痛在脑髓深处悄然弥漫。
李忘情的瞳孔微微扩大。
“一把剑器,成形却无法开刃,我所能做的,就是带它见血。就在这洪炉之中,从隐匿地底的邪神,到肆虐一方的恶兽,但出人意料的是,凡人的效果却是最好的,尤其是那些你产生过牵绊的人。”
“只是每次命令你杀了他们之后,你总要对我持剑相向,所以我总是说你不是一口听话的好剑。”
“可那都不是一口剑应该关心的,你只需要依赖我就好了,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睡吧,等我去向太上侯讨一把火回来,一切就又都重新开始了。”
他的声音一点点远去,李忘情的眼前陷入黑暗,仿佛在这天地烘炉中,她的意识在无限下沉。
她听见了一些尖锐的呼号。
“别杀我……别杀我们……”
“我做错了什么?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活活受罪吗?!”
“求你了……”
她看见了自己,最初被祭炼成形的自己,像是一只提线木偶,跟在澹台烛夜身后,所过之处,一片血海。
“是人种不对吗?为什么它还是无法开刃取得灵智?或许向百朝辽疆南方去……那里的海桑国之民,曾经拥有轩辕九襄的部分大道。”
而后是天降火陨,呼号中,她看见一张张面孔远去,化作锈剑上累积的尘埃。
难怪锈剑总是擦不干净的。
李忘情意外地平静,无生轻喃道:“再等等我,我会让你们回来……”
直到某一刻,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缕光。
下落停止了。
“我们的契约约定过,你不会干涉我的一切,哪怕我的生死。”李忘情睁开眼睛,在虚空中盘膝而坐,口吻淡淡道。
滴答,滴答。
黑暗彼方,李忘情看见自己的影子蔓延出去,显露出障月半个身影。
“这只是幕间休息。恕我打扰……我实在看不出,你到底想拿什么撬动我?”障月轻声慢语道,“比如,你会被熔毁?可你别忘了,你死去的瞬间,视为自行认输,对我来说,当获得你这个筹码后,从历史的夹缝中重新拥有你,对我而言,并不困难。”
李忘情点了点头:“和我想得一样,寻死觅活威胁不了你。”
“你可以这么理解。”障月又靠近了一点点,“所以你回来的意义是……只是奚落一些曾经看不起你的人吗?”
“我奚落谁?”
“你那个师姐,她对澹台烛夜心存爱慕,嫉恨错了人。或许在她看来,刚才你所言种种,都是对她的嘲笑。”
“我为什么要嘲笑她?”李忘情面无表情道,“我还不是喜欢你,比她还蠢。”
黑暗深处,一声浅笑由远及近,最后落在了李忘情耳边。
“说句题外话。”
“别说。”
“我想……”
“别想。”
“就亲一下。”
“不……”
数十息之后,当黑暗继续开始流动,李忘情摸着被咬痛的嘴唇,恶狠狠地对着黑暗道:
“你可真是个混蛋。”
她言罢,突然,上方的天地洪炉震颤了一下,一股熟悉的神识探了下来。
“李忘情。”是司闻的声音,“还活着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