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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说剑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月华炼天术 “你可真……


    “李忘情!”


    司闻叫过第三次之后, 终于得到了李忘情的回应。


    “我听得到,司闻师叔。”


    司闻在心底松了口气, 一缕剑气纠结成索,探入天地洪炉之底。


    “听到了就顺着它上来!快一点!”


    洪炉界翻转,面对真正的太虚,然而许多人修为不够,只是觉得天地有异变,高悬在上的星河有所不同。


    只有司闻这一批藏拙化神之辈,神识穿破天穹, 才窥见了天外的奥秘。


    他们称之为——“开天之密”。


    可尊主们都在发疯。


    死壤母藤枯萎入地,太上侯简祚闭关散功,而最疯的, 就是刑天师。


    许多人察觉不到, 但司闻却很清楚,短短数日之内, 宗内的剑修少了十万人。


    他们消失得悄无声息, 其他人却一无所知, 或者说……他们的记忆被篡改了,根本不记得身边曾经有这么一个同吃同住的人。


    这种事, 只有一个人能办得到。


    “真不知道你犯什么傻!快走,现在宗里失踪的人已经够多了!”


    李忘情没有动, 她仍然盘膝坐着, 道:“师叔, 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以为我想救?一个叛徒,还废了本命剑,他怎么会容忍自己手上铸出你这样的……”


    “原来你也猜到了啊。”李忘情缓缓吐出一口气,“四十四万八千剑, 这是整个洪炉界应有的剑修人数,我们都是他铸的剑,而他只要最强的那一柄。”


    司闻脸色铁青:“你知道就好,还不快走!”


    “师叔,别找了。”李忘情向后仰去,她四肢舒展,躺了下来,“你还不想承认吗?从我诞生开始,与我同铸的他们……都在这里。”


    她周身的雾气散去,这被称作天地洪炉的铸剑所在,在她身下,无以数计的断剑无边无际地铺展开。


    某个瞬间,司闻脸上强行伪装的镇定开裂了。


    在他眼中,那些铺在李忘情身下的断剑,一瞬间都变成了人……都变成了行云宗的弟子。


    他们双目空洞,如同破碎的瓷偶,挣扎在死前最不甘的一刻。


    这不是铸剑炉,是裹尸炼狱。


    司闻那一向端肃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颓败,仿佛这一生守护的宗门、信念都如梦幻泡影般溃散了。


    “师叔,你其实早就知道吧。”


    “我们都是为他所创,生死皆在他一念。”


    司闻沉默着。


    巍巍行云宗,屹立在这洪炉界千年,终究不过一副葬剑棺冢。


    他已不记得自己的年少,只记得踏入行云宗之后,便立誓捍卫宗门、荡平天灾。


    这么多年,他一直刻意忽略的那些真相到底还是打醒了他——他能活下来,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是一口成色较好的剑,如是而已。


    而在澹台烛夜眼里,昨日称师道友的,今日也不过是一捧炉渣,就算摧毁世上所有的剑器换李忘情这一口废剑也在所不惜。


    “你早就知道……”


    “对,我早就知道,师尊是个疯子。”李忘情抚摸着身下的断剑们,“一直以来,我满身锈痕,不想崭露锋芒,只是怕吸引到他的目光。因为我了解他,他一旦得到了想要的最好的那一把剑,那么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司闻苦笑着捂住眼睛。“你真是个傻子。”


    “我不傻,我只是很珍惜你们。”李忘情口吻平淡地回答道。


    利剑锋寒,是天性。


    锈剑自污,是贪情。


    “你不是一口好剑。”


    “都一样的。”


    李忘情的目光缥缈,仿佛穿透浓暗的阴影,盯着谁。


    “刑天伐世,九襄救民,人也好,器物也罢,我们行于大地,都在违背天性,但……情念在心,让众生平等。”


    在这一刻,观微深处,障月抬起头来看向无尽虚藏。


    【不法天平】产生了一丝细小的动摇。


    混沌是他的根基,一切试图扳平这种“不公”的诡辩,都是对他的挑战。


    但好像为时已晚。


    障月好像明白了李忘情要做什么,她看似输光了一切,但在此之前,却不知不觉地带着他走上了一条证道之途。


    第一日,她证明荼十九找到了真正的母亲,使恶向善,使死壤生芽。


    第二日,她证明饥饿者会为了不可捉摸的明日,克服兽性。


    第三日,她来到这里,她想证明自己并非一件可供摆上赌局的死物,有和祂平等对话的权利。


    平等?


    祂陡然意识到,从收下锈剑的瞬间,李忘情的陷阱就已经对他张开了——她刻意剥掉自己身上一切可称量的利益,只为让祂正视于她作为人的意志。


    她赌得只剩下她一无所有的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障月用任何作弊的手段,都等同于承认这种“平等”。


    有那么一瞬间,障月感到了一抹陌生的慌乱。


    祂那机括般的五指深处,密集的齿轮开始异常旋转,衣袍上星辰般的字符流转不息。


    从祂诞生以来,直到登上天幕背后,掌控法则,罕有这样的狼狈。


    因为这意味着,这已经不是一场祂所必赢的狩猎了。


    障月几乎感到一种不可控制的亢奋,祂沉迷于一切挑战陈规、蔑视权威的事物,在祂眼里,此刻李忘情那无声的挑衅目光极美,美到祂恨不能掀翻赌桌,珍藏起来。


    “你可真让我惊喜……剩下的日子,别让我等太久。”


    …………


    御龙京。


    早在天地异动之时,御龙京的大阵就已经封闭起来,人们等着这里的主宰给他们引导方向,但却始终无法得到回应,仿佛盘踞在此的已经是一具被掏空了的尸体。


    直到这一日,月自西天而上,所有的剑修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天空那诡异的月亮。


    “夫君?”“师妹?”“母亲?”……


    不同的疑惑之声中,剑修们的本命剑皆不受控制地从鞘中飞出,有的甚至在离开主人不到三尺,就化作了一泓飞向天穹的铁水。


    紧接着,那些失去本命剑的人瞬间就化作飞灰。


    有人试图攻击那一轮古怪的明月,却根本无法靠近,直到御龙京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愤怒——


    “月华炼天术!”


    这声音不再避着所有人,而是响彻整个燃角风原。


    “月华炼天术?那是什么?”御龙京的二太子,正在闭关中的简明言也被这惊世变故惊出,问向身边的长老。


    长老面带恐惧地解释:“相传,刑天师是万剑之祖,世上所有剑器出世,都带有他一抹神念,而月华炼天术,就是将一切剑器收归本源,一旦发动,除非燃尽施术者的魂火,绝无可能停止,其产生的铸剑之火,足以炼化一片星河!”


    说着,周围的长老都惊恐万状地看向简明言,和他手里的剑。


    作为太上侯的儿子,他也是一名剑修。


    龙影从御龙京冲出,撕破虚空,瞬息来到了那轮明月前,却被一个人影抬手一指,当即龙鳞溃散。


    “澹台烛夜,你疯了?!”


    澹台烛夜一向古井无波,但此时声音里却含着一丝疯狂。


    “此界剑器,本就为我所造,如今只不过是收回而已。”


    “你已经看到了!猎神之战已经失败,洪炉界不过神明玩物!”


    “这就是你我所求的不同,你要保住洪炉界,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而我想看到的,是凡人之力,是否能让神明流血。”


    “你就这么不惜杀了所有人,只为李忘情那一口废剑?”


    “她骗不了我,我从她的剑锋上,嗅见了神的伤口。”


    澹台烛夜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直觉,李忘情的剑没有折断,哪怕她彻底剥离掉了自己的力量。


    最疯狂的铸剑师,穷极一生都在找那么一丝弑神的可能,现在,他离那个目标无比靠近……所以,更是需要赌上一切。


    “简祚,你的神源已被不法天平收回,如今也只不过是个败者,哪怕耗尽所有,御龙京中所有的剑器也保不住,何必做此无用功?”


    他是一条老龙了,指爪不再锐利,嘶吼也显得虚弱,更重要的是,在那场和神明的游戏中,他道心已折。


    面对曾经同道者的沉默,澹台烛夜丝毫不留情面,他的言语里带上了大道之音的蛊惑。


    “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你的懦弱之处,没有称王的担当,只敢自号太上侯,莫说轩辕九襄,连死壤母藤都比你坚定。”


    “与你联手,只是需要一个压制死壤母藤的助力,如今你道心破灭,倒不如……”


    “以尔残躯,为我柴薪。”


    残忍至极的话语中,太上侯无一言以对,与此同时,澹台烛夜的月华宛如巨大的蚕茧,丝丝缕缕的茧丝宛如饮血的虫豸一般刺入太上侯,好似要将其的毕生修为吞噬殆尽。


    “若不以天地相争,还是修士吗……”


    混沌之中,太上侯突兀地想起了过去,想起了蛟相。


    她到底是如何在得知了天地真相之后,还没有道心崩溃的呢?甚至还有抗争之心。


    或许在最初,见证了那天幕背后的寰宇伟力时,自己就和他们是不同的。


    死壤母藤看见的是贪婪,澹台烛夜看见的挑战,而自己……自己是畏惧。


    现在,终于到了那个时刻。


    简祚闭上双眼的前一刻,一道剑气扫过,微弱、细小,但却气势决然。


    他睁开眼,如同烈日一般的光芒中,简明言不知何时挡在了他身前。


    “父亲!退回御龙京中,我的剑可自爆重生,能拖他片刻!”


    在这样等级的交手中,简明言的存在好似风中一缕飘絮一样,几乎弱不可闻,但澹台烛夜却没有继续动手。


    他凝视着简明言的本命剑,没有急于炼化它。


    “洪炉界中,唯有这一对‘金乌双灵剑’并非全然出自我手,甚至还保留了一丝‘祂’的意志。”言及此,澹台烛夜抬手一指,“很好,把他给我。”


    月华破天而下,如同温热的细雨,简明言只觉得自己的剑锋如同融化的蜡一般,无法凝聚,一点点开始崩散。


    而下一刻,太上侯化作的龙影却挡在了他前面,任凭月华炼天术侵蚀其皮肉。


    “澹台烛夜,放过他,我任凭你吞噬。”


    “父亲!”


    动手之前,简明言自己也没想到一向寡淡的太上侯会如此主动地去保护他……哪怕他自己都认为,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


    “何必呢?”


    “适可而止,不是只有你敢拼命。”


    太上侯双眼闭起,仅存的完好龙鳞携带着一界法则层层叠叠地围绕在了简明言身外,这相当于把他和洪炉界的存在联系在一起,如果动了他,就相当于要动摇这一方境界的法则根基。


    “此界大劫在即,让他多活几日,有什么意义?”澹台烛夜道。


    太上侯摸了摸简明言的头,像是许多凡人的父子之间那样,将他送回御龙京,而后冷笑一声,对着澹台烛夜讥讽道:


    “若如你所言,世间万物终为覆灭,你铸剑弑神,又有何意义?”


    就像一座死寂的废墟中,突然传来大道之音,澹台烛夜难得感受到了他道心上的一抹裂痕。


    “够了。”


    他不愿多言,让月华如瀑般降下,彻底吞噬了太上侯。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在地上的人眼中,日月在天上互相抗衡,随后太阳熄灭,月华如丝茧一般铺满了苍天。


    除了那些消失的剑修们——就在刚刚,他们还是一些活生生的人,是某人的父母亲朋、姊妹兄弟,就这样毫无道理地化作了那噬人的月光。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


    有些怀恨者冲向那邪异的月亮,然而这月华炼天术也已靠近尾声,它倏然撕开一条空间裂隙,紧接着出现在了地形丕变的百朝辽疆……最后又绕了一圈回到了罚圣山川。


    行云宗的弟子们在山上等候着,但此时此刻,他们每个人心底都产生了一丝无法忽视的恐惧。


    “看!”


    “是尊主的月华!”


    那轮月亮停泊在了行云宗内的四忘川上空,渐渐地,它如同有生命一般呼吸着,吞吐的月华丝茧将吞噬所有剑修得来的铸剑精华送入了天地洪炉中,李忘情所在的地方。


    “还不够。”


    澹台烛夜看着天地洪炉,那里面没有一丝剑气溢出,他没有犹豫,苍白的五指拂开云层,屈指一点。


    诡异月亮如法炮制,降下亿万光丝,缠绕在了每一个行云宗弟子脖颈上。


    四十四万八千剑,是澹台烛夜一生铸下的剑器数,行云宗上下全数是剑修,也全数都是为了重铸弑神之剑而生的祭品!


    “尊主、疯了!”不知是谁第一个叫出声,一时间,整个行云宗的恐惧蔓延开来。


    直到一片片焦灼的羽毛飞旋而起,羽毛尾端飞出的火花,燎断了那些月华丝线。


    是羽挽情的折翎!


    “为师倒是忘记了,你炼化了一块燬铁。”


    澹台烛夜看羽挽情的目光有些悲怜。


    她的“折翎”已经几乎看不出原貌,原本雪白清亮的剑刃布满裂痕,燬铁狂暴的力量如同狰狞的伤疤,不断撑开,又被她以强大的意志锁在其中。


    “你不该这么对待它。”


    “那师尊,就该这么对待你一手创办的宗门吗?他们……可都是你呕心沥血培养出的弟子。”


    羽挽情嘴唇苍白,只有她自己知道,每说一个字眼,自己便都尝到一抹血腥。


    澹台烛夜无心去解释,一如既往地,他只是张口说出一句,他觉得羽挽情会妥协的话。


    “挽情,这次不站在为师这边了吗?”


    这一瞬间,羽挽情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原来她所有的孺慕之思,师尊都一清二楚。可他是个理智的疯子,只要为了达成目的,他不屑于戳破她的心思。


    而李忘情才是一开始就看清一切的那个。


    “师尊,你如果……是为了杀我们,当年又为什么救我?!”


    折翎哀鸣,剑上火红色的裂痕,几乎从羽挽情的手背蔓延到了脸颊。


    “没有为什么,只不过是刚好路过,在那里试剑,如此而已。”


    他的口吻平淡,如同无数个四忘川的日常中,闲话家常一般。


    试剑,只是试剑。


    刹那间,羽挽情的脑海中剧烈地疼痛起来,闪电般地,一些片段悄然撕开尘封的壳,精卫鸟的哀鸣中,她本应该看清亡国之日,那凶手的面容。


    ——海桑国之人,受到轩辕九襄传承,血脉中蕴含特殊大道,以其血开刃,不知是否能让锈剑生出灵智……


    ——沈春眠,在此地界,降下火陨天灾。


    ——我有预感,这一次觉醒出的燬铁剑灵,很特别。


    “挽情,其实我不明白你们都为何这般执着于做人。在我看来,剑器存世,比人要高贵得多,我赐予你们生老病死,如今也不过是回归本源,你们应该为自己成为最好的那口剑的一部分而骄傲。”


    羽挽情死死按着面颊,亲人的哀嚎和这几十年来的过往交替出现,化作一声充满恨意的凄吼——


    “澹台烛夜!滚出行云宗,我才是这里的宗主!”


    折翎如扑火飞蛾,袭向了空中月华,燬铁之火却在此刻如泥牛入海。


    这一切只因云上的是世上最了解燬铁的人。


    “傻孩子。”


    云中传来一丝叹息,更多的月华丝线如蛛网一般笼罩整个行云宗,将未能逃脱的剑修们全数笼罩在内。


    就在这一刻,咚,沉闷的开裂声响起。


    那声音不大,来自四忘川,却让澹台烛夜素无神采的眼瞳中涌现出一抹不可置信的神色。


    只有他明白,那是天地洪炉的开裂声。


    所有人应声望向四忘川,无数神念汇聚之处,人们听见了一道喑哑的女声。


    “师尊,惊喜吗?现在……不止我一个人不听话了。”


    是李忘情。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夜焚 “掀翻赌桌,才……


    星海彼方, 一道光幕在缓慢地靠近着洪炉界。


    附近游荡的星峦试图靠近,却被光幕排挤在外, 不得寸进。


    在光幕所包裹之中,一排排人造的光点形成壮观的阵列,层层叠叠排布在漆黑的天幕上。


    陌生又熟悉的语言,在死寂的星河间响彻于此。


    “向——先驱者,致敬!”


    这些阵列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方形的天幕,上面演绎着一副惨绝人寰的画面。


    那是一艘勇敢的飞船, 他们循着人们行驶了上千年以来,唯一一个信号,抵达了一座陌生的赤红星群。


    怀揣着“我们在寰宇中并非孤独”这一理念, 飞船仅仅带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冲入那片陌生的星群。


    探测到的生命踪迹的瞬间, 不等他们欢呼,就看见了那恐怖的死藤。


    它伸出巨大的触肢, 宛如星空中的巨怪, 轻而易举地碾碎了这艘满载先驱者的航船。


    唯一逃逸出来的信号器目睹了这一切, 毫无疑问,当信号器被回收, 在星河彼岸的一角,爆发了激烈的思潮。


    在漫长的孤独旅程中, 这名为“愚公”的文明将故乡从资源枯竭的星环中拔出, 驶向一个个未知的新家园,


    而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战争。


    在这个过程中,孱弱的躯壳追不上人造甲胄的进步,迄今为止这艘航船上的船员, 仍然承受着生老病死的折磨。


    通过先驱者阵亡前的短暂探索,他们从残留的记录中知晓了那遥远的彼方,被赤色死藤包裹的星辰中,生活着能以一己之力遨游虚空的永生者。


    为什么?凭什么?都是一模一样的人类。


    在他们不知道的天幕背后,无形的大手将切断了这被选中的文明通往资源丰富地带的航线,拨开了两个文明间的迷雾。


    此时此刻,这两个全然相悖的文明,已经被这茫茫因果所牢牢牵系,宛如被一锤定音的天平,滑向不可见的深渊。


    “一百年内,在现今的人口规模下,我们所有的资源即将耗尽,成为太空中的坟冢。”


    “但现在不一样了,先驱者牺牲的地方,已被证实拥有储量恐怖的资源。”


    “这是存亡的一战。”


    这场纪念先驱者的葬仪,同样也是一场誓师大会,在结束之后,那构成阵列的虚空航船,宛如一口巨剑,穿过了光幕,进入了洪炉界可探知的范围。


    在其中央的心脏、旗舰中,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地等待第一条回传的情报。


    终于,当数据传输完毕,指挥官才忍耐着激动和恐惧向观测员询问。


    “你观测到了什么?”


    “上次那吞噬星舰的红色怪藤消失了,还有……”


    “还有什么?”


    “那个神栖的星辰……它……它在爆炸。”


    ……


    那是洪炉界中一声极为沉闷的怪响。


    这是澹台烛夜想起每次抹除李忘情记忆、将燬铁之剑重新投入天地洪炉融铸的时候,那种被燬火冲击炉身时的不支之声。


    以人之力,重铸属于神明的力量,并非容易。


    但将其赋予人性变成剑灵,再操而控之,就简单得多。


    于是澹台烛夜将燬铁分散出千千万万,一点一滴地融铸在自己的每一把剑中。


    然后,洪炉界的剑,有了应对火陨天灾之能。


    而纯粹的燬铁主题,则被炼为李忘情,现在她主动回到天地洪炉,澹台烛夜能猜测得到她想做的事。


    “她想收回那些残余的燬铁,重铸自己?”


    洪炉界中所有承载着燬铁的剑,他已用月华炼天术收回,尽管在这个过程中、在别人眼中,几十万剑修被他杀死吸入了那一轮月华中。


    只要为了铸出最好的那口剑,他,刑天师,在所不惜。


    “太愚蠢了,你应该需要我来维持铸剑炉不毁,否则……”


    在这道话语落下的同时,他身后的月光便已浓郁到滴出水来,那些莹白的“雨水”细若无声地滴落下来,最先落下的一滴,落在一个弟子头上。


    刹那间,那个弟子的剑和人就瞬间融化成月华,原地只剩下掉在地上的衣物。


    恐惧的浪潮尚未弥漫开时,刑天师就看见行云宗前,一道厚重的光幕在面前冉冉升起。


    一把剑插进了行云宗的护宗大阵之中。


    那是羽挽情的剑,那把折翎早已破破烂烂,但此时,裂口处却不断有鲜血渗透出来,勉强维持形状。


    就是这样一口剑,生生拧开了行云宗千年未启的大阵——用来对抗其创始者。


    “师姐……宗主!”身后已经彻底绝望的行云宗剑修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已然满眼血丝的羽挽情。


    羽挽情秀致的面庞上,有着一道道细小的裂痕,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嘴角居然还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笑。


    “好、好,原来恨你,是这样痛快。……行云宗上下听令,澹台烛夜要葬送我们所有人,自此时起,宁为剑碎,不为他全!”


    澹台烛夜那目无下尘的白色瞳孔终于向下挪了一丝。


    他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创造物还有反抗这样的举动。


    “听话,不要挡在那。月华炼天术不会让你们感到任何痛苦。”


    他说着,一指点去,下一瞬间,又有两口剑插在了阵眼上。


    那是司闻和铁芳菲的两口剑,紧接着,不等澹台烛夜启唇,最后一把灭虚之下一等一的剑器也死死钉在了阵眼中。


    那是已死的沈春眠的“啼血”,这把剑极为特殊,它肩负着其主人的印记,可以操纵火陨天灾的开启。


    当漩涡般的火陨缔结在澹台烛夜头顶时,这位痴狂的铸剑师终于感受到一抹荒诞。


    至此,他最为得意的造物们,已经全数背叛了他。


    …………


    “李忘情,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回来?”


    “我来救你们。”


    “你在说什么?”


    “师尊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选择最极端的办法,或许,会牺牲此世所有的剑修。”


    李忘情在天地洪炉中说出这句话时本来没有指望司闻能相信自己,但出乎她的意料……司闻相信了,甚至和羽挽情一起守在了行云宗面前。


    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出来障月的嘴角正勾起一丝轻蔑的弧度,丢下一句评价。


    “可惜这只是螳臂挡车。”


    可是,在存亡之前,螳臂挡车,难道,就不挡了吗?


    这是一切有识生灵的本能。


    抗争,为种群,为自己,至死皆抗争。


    剑器,两面开刃,斩一切荆棘,正应此道。


    一瞬间,李忘情似乎有了新的明悟,而这一丝明悟,让她身下,炉中的碎剑们也共鸣起来。


    “我沐火与共的姊妹兄弟啊……”她轻声低语,“你们是愿意继续留在炉中,等待下一个任人操纵生死的轮回,还是愿意为我,出鞘最后一次?”


    嗡鸣,不停地嗡鸣,像是万物苏醒的时节,第一缕初阳下的振翅声。


    这已是回答。


    李忘情笑了,随着她的笑容扩大,整个天地洪炉震动了起来。


    “我与神明赌约,祂手握重筹,预言我们挣扎无用。”


    “我手中无剑,但我想让祂知道,剑在天平上到底有着怎样的分量。”


    言罢,李忘情抬起眼,嗡鸣的无数废剑残刃,其尖刃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专属于燬铁的光,那些光密集如萤火,一致指向天地洪炉的炉壁。


    “破炉!”


    …………


    “轰——”


    这是澹台烛夜发动月华炼天术之后,从天地烘炉中听到的第二声响动。


    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天地洪炉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它不止炼铸了四十四万八千剑,还将整个洪炉界翻过来铸炼过。


    是名副其实地可炼化天地、镇压邪神的镇界之物。


    此时此刻,它居然要崩溃了。


    李忘情的锈剑不在她手上,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调动了那些炉底的废剑。


    “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灵性。”


    这大大出乎了澹台烛夜的意外,因为这意味着李忘情能轻而易举地吸纳他投入的所有月华。


    不等他欣喜,第三次冲撞,就让一道刺目的光从四忘川的天地洪炉入口中飞射出来。


    这道光中所蕴含的毁灭之力,几乎不会被减弱一般,撕开云层,直刺星空。


    天地洪炉本就已经被使用到了极限,在澹台烛夜的谋划中,他是想用来重铸李忘情的,一旦碎裂……


    “炼。”


    澹台烛夜一指,月华分出细密的网,将四忘川包裹起来,澎湃的封印之力,生生止住了天地洪炉的崩溃趋势。


    但就在此时,一丝气息触动了他。


    洪炉界包括李忘情在内,四十四万八千剑皆出自他手,多余这个数的剑器会全部铸炼失败,少于这个数的剑器会逐渐补足,这是刑天师对洪炉界独有的权柄。


    但此时此刻,天地洪炉内有一股崭新的淬火气息。


    “忘情,你在做什么?”


    一道沉重如渊海的神识从天地洪炉的裂缝中垂下,只见原本雾霭中的李忘情,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剑胚。


    燬铁的火灼伤了她的手,殷红的创口淌下的血却凝结成火焰般的晶石,将自己和剑胚连在一起。


    李忘情抬起头,剑尖向上。


    “师尊。你不是一直以来,都想见证我去触犯神的领域吗?”


    “……”


    “我铸了一把剑,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夜焚’。”


    “这不是一口好剑。”


    “是的,它只能用一次,而且需要天地洪炉毁灭的瞬间才能斩出一剑。”


    “在杀死我以前,它会裂解。”


    “我知道。”


    李忘情并不犹豫,她闭上眼,“夜焚”划下一道长长的焰痕,直刺她脚下。


    叮。


    一声不同于先前冲撞的异响,窒息般的死寂后,一片迸发的光淹没了李忘情,淹没了天地洪炉外的所有人,淹没了行云宗,三息之内,整个罚圣山川失去了一切的形与声。


    它太亮了,仿佛要将把三千年天圆地方的弥天大谎所欠下的光尽数偿还一样,咆哮着向真实的星河倾泻着。


    最终,在这一片茫茫的白中,传出障月的低语。


    “一场盛大的……”他想了想,望向头顶上没有丝毫变化的不法天平,“螳臂挡车,而且,适得其反。”


    无怪乎障月会这么想。


    他的裁决让愚公文明没有选择地和洪炉界逐渐靠近,二者接壤的瞬间,只能活下来一个。


    而李忘情就像在漆黑的夜里点燃了一座灯塔,反而给愚公文明指明了航向。


    文明之间的冲突只会加快。


    “或许她你是想以此来震慑对方?”障月否定了这个无用的挣扎之举,“那你恐怕小看了一个苦难中成长的文明为了求存,能有怎样的执着。”


    只能活一个,这意味着就算愚公文明知道对面有可能是神明的国度,也会去碰一碰。


    结束了,都结束了。


    障月走向不法天平,特地变化为人的手轻轻碰向李忘情寄存在不法天平上的虚影。


    那虚影紧闭着眼睛,当她睁开时,李忘情就会回来了。


    障月不会去嘲笑李忘情的狼狈收场,在他完完全全拥有她之后,他们会有很长的时间去磨灭掉这场游戏带来的不快。


    这么想着,当障月去收取李忘情压在天平上的自己时,一个微不可察的变化,让他停住了动作。


    李忘情的虚影轻轻动了一下……确切地说,是他的天平动了一下。


    障月的眼瞳中,无数符文如漩涡般疯狂旋转,在某个瞬间,祂没来由地记起自己在李忘情身边的某个同醉的深夜。


    那是在一片青葱的绿野,他啄吻着李忘情的嘴角,却发现她的目光穿过自己耳侧,盯着星空有些不专心。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天空。”


    “那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想,天空为什么是黑的?”


    “很稀奇的问题。”


    “所以连神明也无法解答吗?”


    李忘情问得很认真,大有一种不回答就不给亲的执着。


    那个时候,他只能随口回答——


    “那是为了让一些不肯发光的星星,能保护自己。”


    就像海渊深处的鱼,藏进黑暗,才不会被吃掉。


    李忘情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有些沉默,她开始了各种各样的无聊尝试,那些在障月眼里过家家的小动作,太多了,以如今的视角来看,祂将其归类为某种值得一哂的情趣。


    直到刚才,不法天平的动荡越来越明显,祂才发现了李忘情最真实的意图。


    是光。


    …………


    洪炉界的光太亮了,它的光芒逐渐超过了星辰毁灭前的哀嚎,超过了星环相撞的风暴,它的光像一口剑锋,撕破了星河中寂静的帷幕。


    当一个黑暗的屋子中被灯光照彻,那不自然的黑暗的一角,就会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现在的宇宙正是如此。


    李忘情站在天地洪炉的废墟上放声大笑。


    “我知道你们都在看着我们,来啊,不要躲在天帷之后!”


    “让那无以数计的文明看看你们的存在!”


    “掀翻赌桌,才是真正的混乱!”


    李忘情动用了燬铁的权柄重铸了一把杀不了人的剑,如其名“夜焚”一般,它被用以毁灭了一样东西——黑暗。


    夜焚之下,整个星河宇宙亮了一瞬,然而就这么一瞬,宇宙中所有能窥探天外的文明都发出了不可名状地尖叫。


    所有的文明,无论是初出星球,还是自以为统治了宇宙的,他们都看见了白昼的宇宙后面,环绕着一圈注视着他们的天帷巨影。


    这些巨影不受距离远近的限制,仿佛一直围绕在每一个文明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们都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苦苦挣扎,都活在祂们的垂视之下。


    而在这其中,全速向洪炉界航去的【愚公文明】更是凝滞在了虚空中,不敢寸进。


    一切观测到那些阴影的人,随着第一眼看到的帷幕之影的不同,都出现了奇怪的异变,有的悲天悯人,有的疯狂,有的丧失了智力,有的急于繁殖……总之,他们无法再轻率地开战。


    因为他们观测到了第三方的存在。


    一切文明存续最害怕的不是对冲之下的毁灭,而是有第三方渔翁得利。


    显然,那天幕之后的阴影,成了所有文明共同忌惮的存在。


    在这疯狂与混乱中,一个沉冷的声音响起。


    “不法天平,重新垂下天幕,换走与燬铁相关一切光源。”


    仿佛幻觉一般,李忘情瞳孔中映照的白昼暗了下来。


    星空重新闪烁,她看见周围的一切都变了,自己被拉回到了独属于障月的空间。头顶上的不法天平好似和从前不同——障月那一侧的筹码在不断逃逸,此时此刻,已经趋近相等。


    可万分不幸的是,就在它几近放平时,游戏结束的钟声响起。


    十日,结束了。


    李忘情听见障月来到她面前,音调再不复之前的游刃有余。


    “你犯规了。”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忘情 “抱歉,我不知……


    如何描述神明?


    在不同的文明中, 有人以此解读自然,解读一切恩赐与惩罚者。


    但是天幕之后的神明们则不然, 不管是对祂们顶礼膜拜,还是妄图挑战的,祂们都会一视同仁。


    在愚公文明的舰队中,当无数人的目光重新被降临的黑暗所遮断,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突然大笑出声。


    “凡被看到,即被感知。凡被感知,即被理解。原来如此……哈哈哈……”


    说着, 最先理解了一切的人,抬起铳械,在炸开的沸议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


    死寂的天幕背后, 某个诡诞的无序空间, 一道道模糊的身影降临下来,围坐在一张如同湖水一样的圆桌旁。


    严格来说, 应该称呼为“祂们”。


    十二张席位, 只有两个是空缺的, 以此为界,其他存在泾渭分明地坐在两侧, 以某种一切生灵都可以听懂的通用语低语着。


    每个眨眼间,都有数以亿次的信息交换, 若是一个普通人在此旁听, 恐怕头颅瞬息就会因关珠的信息过多而炸掉。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道流星坠落的时间, “圆桌”上的星海中,蔓延开一圈淡淡的波纹。


    “燬王的残骨,想把我们都拉下场。”


    不知是谁的意志发出了一声模糊的轻嘲。


    “但混沌世界一致同意,这才是真正的混乱。”


    ……


    筹码将天平压垮的刹那, 障月就已然收起所有的玩心。


    “神明”们之所以避于天幕之后,就是为了维持一条共同的规训——通过合理的竞争,整合那些值得存续的文明。


    不法天平擅长以小博大,故意在近神者和凡人中间选择了弱的一方,并且引诱另一方走进他的圈套里。


    这样当赌约到来之日,洪炉界和愚公文明二者相遇,就会达成一种蛇吞象的结局。


    但现在祂落入一个困局。


    李忘情唯一一次行使她那摧毁一切的权柄,却是用来撕开天幕。


    这意味着,那些已经开眼看星空的文明,会观测到祂们,会认为这是个有神的世界。


    她将战火从文明之间抽离,引向了天幕之后。


    就在刚刚短短的几个呼吸中,障月已经感触到了此时此刻,浩如烟渺的文明中,已经有很多因为那短暂的寰宇白昼,休兵止戈。


    障月来到李忘情面前,他星辰般的衣袍上,那些细小得几不可见的神秘文字正暴躁地沸腾着,饶是如此,祂的口吻也还是异常镇定。


    冰冷的械指抚触在李忘情的耳侧。


    “你犯规了。”


    李忘情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我如果真的犯规了,你只会用做的,而不是用嘴说。”


    “回答我,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岁月里。你一直在想着这一天?”


    障月问完之后停顿了一下,祂的试剑宝贵,本不该问这个问题。


    可这个问题就像一根刺一样,卡在他天平的某处,转眼间就锈蚀了祂很大的一部分。


    祂一定要听到答案。


    障月看到李忘情脸上的癫笑慢慢淡下来,嘴边的嘲弄缓慢地融化。


    “是,那又怎么样?我们彼此欺骗,早已心照不宣。”


    她说着,张开双臂,手里的“夜焚”在完成了这一切之后,碎成了齑粉。


    就像个砸了赌场的陌路赌丨徒,露出脖颈,任人鱼肉。


    “我承认我的确小看了你。”障月眼中没有什么情绪起伏道,“如果不是你自己先放弃了一半的权柄,我本应给与你翻盘的机会。可惜,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刹那间,李忘情看到星光与潮水泼天而下,她感到自己在向某个深渊缓慢坠落。


    那是障月为她特地开辟的某个世界,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世界。


    “睡吧,我知道真实的世界已经折磨你太久,你已经很累了,睡吧……”


    “等你醒来之后,你不会再有任何痛苦。”


    “梦里会有你所想要的一切。”


    障月又开始了祂对自己的模仿,用李忘情最喜欢的语调安抚着她。


    李忘情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就像想澹台烛夜赐予她的无数次重铸。现在她又落到了障月手里,在祂的凝视下,继续着脱逃不了的轮回。


    这就是一把剑本应有之的宿命。


    彻底沉浸下去之前,李忘情突然握住了障月的衣角。


    “障月。”


    障月停了下来,等待着她和真实的世界告别的终言。


    “还有什么话想对那些死人说?”


    “最后一个问题。”李忘情缓缓放开了他,“你总是在说,和我在一起的你,相对于你无以数计的寿岁而言太短暂了。”


    “……”


    “那,将来呢?”


    一丝细小的开裂声,在障月冰冷的胸腔深处响起。


    那像是某个微不足道的、坏掉的齿轮。


    障月像是突然停摆了一样,祂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李忘情没有未来。


    没错,祂是拥有了李忘情,但那只是过去,饶是他不断回溯到二人相遇的最初,祂也只能在无尽岁月中品尝这寡淡的轮回。


    祂永远也等不到李忘情对祂爱意再增长一点点的明天。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障月即刻封锁了自己。


    “这是我能承受的代价。”


    祂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抬手拨开天幕,俯视洪炉界下的芸芸众生。


    “李忘情赌约已败,洪炉界应劫之日已到,直至你与愚公之间被吞没一方,方得存续。”


    ……


    李忘情打小就不喜欢她的名字。


    听起来像个得道高人,可实际上却是个不能修炼的废柴。


    山阳国这个地方风水好,几乎人人都有仙根,一旦入道,都能长命百岁。


    仙师们年年漂洋过海,都会来带走一些人,其中就包括刚刚送了李忘情花环的少年。


    “忘情,等我修炼有成,一定回来娶你。”少年泪眼婆娑地被仙师提溜上飞剑飞向了瀚海那头。


    这已经是第十个向李忘情表白后就幸运地觉醒了仙根的崽。


    村里人把李忘情当成吉祥物,只要对她好,喜欢她,总能得到福泽。


    是以虽然是个孤儿,李忘情从小到大都被村里人养的很好。


    李忘情也很喜欢这里,但随着年纪增长,她看着海面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她肯定是想那些白眼狼了,一帮小没良心的,走的时候指天誓日说一定回来娶她,结果都一去不返。”村口的大姨们聚在一起边嗑瓜子边为李忘情鸣不平。


    直到李忘情二十四岁那年,村民们看见她开始天天往海边扛木头。


    瀚海无垠,波涛汹涌,村子里自古就没有人造船。


    但是李忘情很倔,木筏散了,就造木船,木船沉了,就造风帆,如是又过了十年,她再一次扬帆起航。


    这一次,李忘情觉得自己离家乡前所未有地远。


    远得她几乎看不见回头的岸。


    远得她心生恐惧。


    偏偏暴风雨来了,自然伟力撕裂了人造的脆弱船身,跌入大海前,李忘情前所未有地后悔,要是再把船造得结实点就好了。


    然而她没有等到下辈子,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家,围坐在床前的,依然是村里熟悉姨姨姆姆们。


    “你可醒啦,以后可千万别再出海了,要不是有个海上客救了你……”


    后面的话,李忘情完全没在听,只是第一眼,她就被院子里为她煎药的这位“海上客”深深吸引住了。


    眼眸深邃,嘴角噙笑,几乎是每一根发丝都按着她的心意长的。


    “你是?”


    “我叫障月,打算来这儿定居的。和你一样,船被暴风雨打烂了。”


    “那可真有缘啊。”


    “对啊。”


    李忘情有生之年没想到自己会鬼迷心窍到这个地步,在姨姨姆姆们震惊的目光下,邀请了这位说不到三句话的海上客共居了。


    从那以后,李忘情再也不往海边扛木头,而是往家里扛。


    她的小破窝里很快盖了第二间大屋,但是用不到三个月,第二间就变成了杂物房,堆满了她做的小木船。


    而另一间,装满了障月每个夜里关于瀚海彼方的故事。


    “外面的天地那么大,你怎么不想着回去啊?”李忘情搂着他的脖子歪缠着问。


    “那里战火连天,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那你跟我在一起,年年岁岁地留在这么个小地方,不会腻吗?”


    “这话我要反过来问你,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李忘情迷迷糊糊地想那也未必。


    第二天,她就去杂物间里捡了快最好看的石头,用红线缠了做成手链,送给障月,问他想不想跟自己拜堂成亲。


    那个时候,障月看着那块石头,眼中带着李忘情看不懂的神色。


    她以为自己会错了意,但对方答应得却很痛快。


    理所应当地,李忘情得到了全村的祝福,她觉得人生至此,别无所求,直到拜堂当日。


    喜筵过后,她牵着障月又来到了海边,说要给他一个惊喜。


    海边停泊着一艘更为坚固的大船,它披着星光,似能穿越风暴。


    “还差一点,等补好了帆,我们就出海吧,去你说过的那些地方。”


    李忘情兴奋地描述着,眼眸熠熠生辉,她跳上了船,想在近海和障月一起过夜,却发现障月死死牵住了锚。


    他的眼神中带着陌生的执拗。


    “留在这里,不好吗?”


    李忘情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想了想,认真回答:“这里很好,但一辈子留在这里,不好。”


    “哪怕是为了我?”


    “对,哪怕是为了你。”


    障月没有再多说什么。


    之后的日子,李忘情还是会说说笑笑,极尽缠绵,但是障月直到,她越来越不专心。


    村里的人开始劝他们要个孩子,李忘情也半开玩笑地也问过障月,但是他的回答却让她有些心惊肉跳。


    “如果以我在你心中的分量还不足以留下你,那再多一团血肉造物,也毫无意义。”


    李忘情偶尔会觉得,除开面对她,障月有种非人般的冷漠。


    更诡诞的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村民们轻而易举地接纳了他的说法。


    李忘情并非是那种执着于血脉传承的人,但她能感受到自从障月来到她身边,一切都变得很奇怪。


    村子变得更好了,或者说变得太好了。


    整个村子不再衰老,孩子们不再长大,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李忘情觉得最好的那一天。


    好得她都忘记了岁月,直至某一天,她披衣秉烛,又来到了成婚那年藏着小船的海湾。


    一股寒意冲击了她——她看见那艘船已经腐朽。


    刹那间,她才想起来,好像和障月已经日复一日地过了几十年了。


    李忘情在海滩边坐了一夜,直到日出之前,她拔下了已经生根的木锚,漂入了大海。


    又是和许多年前,她尚年少时的那次航行一样。


    故乡在海面上消失,风暴不期而至,这一次,电闪雷鸣,又一次撕裂了她的船。


    李忘情掉入深海,汹涌的浪潮中,她听到一个可靠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抓紧我。”


    她本能地想去抓对方的手,但碰到对方手腕上的石头手链的一刹那,却猛地缩了回来。


    不,她不想回去!


    海水将她淹没,李忘情耳边鼓噪的暴风雨远去,她感到肺腔胀痛、麻木,直至幽蓝的光照进海底,她俯身下望。


    突然,她停止了挣扎。


    一副地狱般的画面刺入眼帘——死寂的海底,堆满了障月的骸骨,每一个都戴着李忘情送的石头手链。


    障月从背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将颤抖的她轻轻拥紧。


    “你看见了。”


    “抱歉,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留下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杀死自己。”


    “生老病死,人鬼仙魔,我还会无数次出现在你的生命中……”


    “以更完美的样貌。”


    莫大的寒意如坚冰般将四肢百骸包裹,李忘情从喉咙中溢出几个颤抖的字眼。


    “你……疯了。”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祂·他 属于我的障月……


    障月已经不大记得是什么时候得到自己的名字的, 或许在列席于天幕背后时这个名字就已经存在了。


    祂们这种存在,确切地说并不能被称为“神明”。大多数神明们会炫耀力量, 回应信徒,显现神迹,但祂们不会。


    祂们是围绕文明所产生的底层规则,有了这十二个存在,文明才能得以萌芽、成长、直至驶向星海。


    依据列席排序,在祂之上的还有启示录“燧人”、圣喰之母“息绵”、岁月逝者“恒沙”、众仰神迹“勿视”、薪传之火“夫子”。


    包括陨灭的“燬王”在内,祂们主导着秩序阵营, 使得文明之间相对安定、不会产生什么巨变。


    至于在祂之后的六位——欲望驱轮“无厌”,诸恶源头“摧尔”,蒙昧温巢“昧眠”, 无妄之门“禁徒”, 衰变纪元“亡钟”。


    祂们是混沌的意志,认为战争固然不是好事, 但没有战争革新阶层的文明, 更是一潭死水。


    障月就是遵循着这样的动机, 布下了一场游戏。


    祂使得序位为五的燬王分崩离析,借此向天幕法庭开了一场赌局——


    祂自愿被洪炉界中的最强者蚕食封禁, 让洪炉界的上下层之间保持着绝对的秩序,而另一个属于凡人的文明则远离了有秩序庇佑的世界——疫厄、战乱、天灾, 不知摧毁了那脆弱的凡生多少次。


    而结果, 就如同障月那与生俱来的自信一样, 在混沌中成长的愚公,以压制的姿态,率先穿过星海,来到了几乎已经半死的洪炉界面前。


    十二位赌徒下场, 混沌胜利,这就是祂想要的结果。


    这本应是祂最优先考虑的事……本应是的。


    在这场游戏中,祂得到了一枚无法称量的砝码,这枚叫李忘情的砝码若有似无地停留在了他的心里,价值由祂来定。


    障月确信如果单论过去,和李忘情那短暂的情孽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无数道记忆掩埋,但问题是……未来呢?


    祂把李忘情关在孤岛上,想彻彻底底拥有、占据她的一切,但每次都好像差了那么一点儿。


    李忘情会想离开祂,在她看来,她对障月的爱仅止于此,或三五年,或三五十年……反正是有生之年内,李忘情一定会想要离开祂身边。


    对于人类而言,或许有这样的一生就足矣,但障月是神明,对祂来说,这种体验就像是前一晚还抵死缠绵告诉祂要永远在一起的人,第二天天亮就忘了他,说自己要远行一样。


    她一共就爱祂那么多,不会再多一点儿。


    “这是我理应承担的代价。”


    障月不知道多少次这样对自己说着,然而可以确信的是,祂越来越忍受不了了。


    有时候只需要某个深吻的间隙,李忘情的眉睫一动,祂就知道对方想离开自己的心思已经萌生了。


    然后,消除记忆,让自己变得更完美,使她的人生重来,直至自己再度沉入骸骨之海。


    可是什么变化都没有。


    唯有障月的贪婪与日俱增。


    祂想要李忘情更多的偏爱。


    这种贪婪顽固得无法消解,如果不是同阵营,祂甚至怀疑是“欲望驱轮”在祂背后狞笑。


    祂突然感受到了李忘情残忍的一面。


    真是人如其名地残忍,在那么长的时间内,算计着自己的爱,算计着祂有一天会因为自己的傲慢而后悔。


    不,不……这不是后悔。


    “障月,你疯了。”


    “或许是吧。”


    海潮狂烈地涌动,又是新的一次轮回,障月握住了即将跌往深海的李忘情的手臂。


    她苍白的面容上有着难以遏制的惊惶,某个瞬间,她成功挣扎了出去。


    这还是第一次,障月主动放开了她的手。


    障月知道李忘情不会就此死去,直到祂重启轮回后,她还是会一无所知地重新开始。


    只不过,祂的理智告诉祂,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如祂之前对李忘情所言,愚公文明和洪炉界已然接壤,在短暂的试探过后,洪炉界在行云宗的整合下,开始了负隅顽抗。


    是的,失去了所谓支柱,洪炉界只剩下负隅顽抗而已。


    很快,祂即将赢下这场赌局,至于李忘情的问题,也不会再成为问题。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障月看着李忘情慢慢沉入深海,与众骸安眠。


    这个时候,李忘情脸上的错愕慢慢散去,她也没有再挣扎的念头,短暂的明悟过后,她慢慢张口朝着障月无声地说了什么。


    “你要放弃我了吗?”


    “……对。”


    障月凝望着李忘情沉入深海的影子,祂想说那只是暂时,然而就在转身的刹那,祂陡然发现了一个异状。


    李忘情送给祂的手链,那颗红色的石头开裂了。


    这颗红色的石头,曾经是锈剑的剑穗,曾经是李忘情最重要的东西,说它是燬王的权柄也不为过。


    在障月未曾注意的时候,它不知何时已经从内部缓缓开裂了。


    随着裂痕蔓延,障月清晰地意识到,李忘情的身影模糊了一角。


    旋即,祂没有犹豫,瞬间从不法天平中攫取了属于燬铁剑同源的力量,用以弥补。


    石头崩毁的速度极快,仿佛从久远以前,就瞒着祂,悄悄地、小心地蒸干了、烂透了一样。


    障月一瞬间将自己的思维裂解,绝大部分用以索引恢复的方法,而极少的部分,开始思索一个问题。


    “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是裂隙中那浓烈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痛苦,却让祂陷入了茫然,祂清楚那是李忘情的心,剑器那铁石般的心肠。


    她是……在报复我?预先埋下的自灭手段?


    这似乎是个合理的解释,障月这样想了之后,冷静在祂的思绪中再次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如果你觉得这样能从我手中解脱,那就想错了。”


    “我拥有你,即是拥有你的全部。”


    “将来,现在,乃至过去。”


    随着一声沉闷的异响,祂身后的天平向一侧重重倒去,一段段字符和画面从中涌潮般流出。


    对于早已成为祂所有物的人而言,殁亡是不存在的,祂可以任意从对方过去的任何一个片段中攫取其存在。


    她绝无可能从祂身边解脱。


    或许这是一个更好的机会,将眼下的局面推翻重来,回到最初。


    这么想着,障月立即便产生了成千上万的说辞,祂自信那些说辞彻底污染她,让她可以免于那些无法解释的痛苦。


    仿佛是抽出了一卷史书,再睁开眼时,障月回到了和李忘情一同度过的那几百年间,某个星月夜,灯火可亲时。


    障月记得很清楚,那是在“雁书”放飞的前夜,李忘情独自将自己关起来,次一日神色如常,与他赴约,一道去看雁书穿星曳月。


    看到李忘情的身影没有再崩毁,手中的红色石头也停止了溃裂,障月略略安心,随即看向了李忘情那点起灯烛的小窗。


    那时他们并未日日夜夜都粘在一起,虽然祂使尽手段,李忘情却也还是坚持要拥有自己独处的时间。


    “是从这里开始吗?”障月的眼神从红色石头上的裂痕转向李忘情,悄然掩去了身形出现在了李忘情身侧的桌边。


    此时的李忘情刚好停了笔,垂眸看着被她书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那仿佛是给什么人的信,只不过很快,她就将纸张折了起来,送到灯烛下点燃。


    看着纸页一点点在指间被烧得蜷曲,李忘情默默地发着呆。


    这让障月产生了一丝好奇,祂一如既往,或者说模仿着当时的自己,鬼魅般从李忘情背后出现,双臂环绕着她,以她最喜欢听的语调张口。


    “在写什么?是给我的吗?”


    “……”


    “怎么不说话?”


    障月感受到一丝错愕。


    祂很确定,这时候的李忘情,是最心软的李忘情。


    但李忘情也只是回头看了祂一眼,张口说了些什么,便又不期然地溃散了。


    障月看着空荡荡的怀抱,甚至都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为什么?


    属于她的过去,也在消亡?


    短暂的愣怔后,一股陌生的暴怒涌了上来。


    从来都是赢家,也从来不知道愤怒为何物的不法天平,有意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情绪。


    星月夜,山阳国,他们久居的小屋瞬间湮灭,最终只剩下李忘情刚才坐过的椅子,写过信的桌子,四野晦暗,一灯如豆。


    障月没办法推演出缘由,眨眼间,祂伸手探向灯烛,在突然跳动的火光中,复原了李忘情刚写下的书信。


    “寄君书。”


    这三个字映入眼帘后,障月的怒火陡然一息,仿佛又找到了祂意料之中的支点。


    但是开篇的话语,却让祂又困惑起来。


    “障月,你听过精卫填海的故事吗?”


    精卫填海?


    承载着无数文明神话传说的不法天平自然知晓这个歌颂坚韧的故事。


    她想说什么?


    障月仿佛看见李忘情背靠着祂,娓娓道来。


    “这是小时候师姐给我讲的故事,它经由轩辕九襄从天外带回的天书传扬于洪炉界,如今我终于知道,它本是属于‘愚公’的神话。”


    “神话这个称呼听起来很怪,虽然是移山填海的、属于神仙的故事,执笔的却是羸弱无依的凡人。”


    “在我幼时所听闻的一切哄睡故事中,这个故事是最无聊的。我天生铁石心肠,长久以来,只觉得无论人们如何传扬精卫鸟矢志不渝,时至今日,海潮依旧如故,世上没有任何一片汪洋,可为飞鸟衔石所平。”


    “可人们为什么还要将这样愚蠢的故事引以为美谈?”


    没有一句话是给障月的,祂虽然不明白李忘情为什么要写这些,但也还是给出了作为天幕裁决者应有的回答。


    因为这是文明的基石,为薪传之火,生生不息。


    种群所不能平的,岁月可平。


    “在这七百年间,凡人的寿岁短暂,我们见证过许多生离死别。安然阖目的只是少数人,大多数都在病痛的折磨中狼狈离世。”


    “那个时候,死者的孩子们会哭,尤其是那些初识死亡的孩子们。”


    “他们第一次知道,人来到这个世上,是会死的。”


    “总有一天,岁月会带走他们的青春和愿景,使他们行如枯骨,就像天书上记载的那句诗。”


    人生自古谁无死。


    障月默念道。


    生于天光,毁于暗场。这是人,神共有的无常。


    李忘情大约是从这里预见到了洪炉界的结局,所以才慢慢开始积累痛苦的吗?


    障月承认自己的确犯了一个大错。


    祂让李忘情睁眼看见星河璀璨,却又残忍地摧毁了它。


    不过没有关系,祂会就此遮蔽星空……


    这个想法陡然一滞,因为障月又看见了李忘情书信的背面。


    “人生自古谁无死,可如若孩子们早知晓这一生终归草木,那便不再朝天啼哭了吗?”


    写到这里,李忘情的笔迹陡然变得如同初刃的剑锋,一如她所书的精卫般坚韧,字字句句,直刺障月的眼眸。


    “如若我知道我和你的将来终究不过死水一潭,我便不再爱你了吗?”


    “我明知山阳国是你赠与我垂死的幻象,是你留给我一个人的坟茔,可我仍接受了它。”


    “我没有故意离你很远,只是向你走近的每一步,都……很艰难。”


    “当神性将你收回天幕时,我就知道,属于我的障月不在了,面前这具叫障月的空壳只留给我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他再也不会予我对等的爱。”


    “只是……痛苦的是,明知了这一切后,我心如旧,未有一日忘情。”


    墨迹洇开,皱痕重重的角落里,留着李忘情没写完的最后一句话。


    “祂所爱的,只会越来越不像我。就像每一只精卫,不见彼岸,终将坠海。”


    这一刻,眼底的星砂不再流转的障月看着碎裂成粉末的红石头,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一切反应。


    祂满心满眼地,想让李忘情远离那些沉重的苦难,却忘记了,若没有那荆棘丛生的峭壁,李忘情也不再是李忘情了。


    她终究是一把剑,两面开刃,杀人杀己的剑。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重铸 “你爱我。”……


    行云宗。


    这是愚公文明出现在洪炉界外星环的第一个年头。


    在天幕被点亮了之后, 那些巡视星河的“巨剑”并没有任何一把斩向下方的大地,而是就那么警惕地守护在外。


    毕竟有观者在星空彼方俯视的情况下, 谁也不愿意一开始就竭尽全力地发动征战。


    羽挽情曾亲自冲破那曾经坚不可摧的界壁,来到近处观望。


    然而得到的反馈却让她异常悲观。


    在她看来,那天外而来的愚公文明,在造一个环形的炉子。


    他们深知离开了那金刚的外壳,不可能在洪炉界上着陆,所以采用了另一种方法来掠取资源——建造。


    这是羸弱的愚公之民,自古以来向灾难、向天地、向星河挑战的唯一手段。


    他们以围绕在洪炉界外的星环为基, 造就了一个个能源炉鼎,它们连成羽挽情看不懂的阵法,向洪炉界垂下千丝万缕的“线”, 这些“线”深入洪炉界的云层、山峦, 一点点将一切化为粉尘,汲取上去。


    而在洪炉界的原住民看来, 这就是挑衅。


    几次三番的争斗中, 洪炉界的修士们也死伤惨重, 羽挽情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被在那异常强大的火光下被打得支离破碎,好在在镇压困囚了使用月华炼天这等禁术的澹台烛夜后, 羽挽情修为再度突破,自然也有了越界反击愚公文明的能力。


    她已逐渐麻木, 这一日, 照旧歼灭了一些“巨剑”, 在灵力耗尽前,她竟然发现那些破碎的“巨剑”中飘荡出了一些活口。


    本想抓一个俘虏带回洪炉界,却发现愚公文明的人异常羸弱。


    甚至都没有穿过了洪炉界的界壁,此间太虚中那流窜的炎风就已经让他们奄奄一息。


    但他们却一点都不恐惧, 甚至眼中充满了亮光。


    “真神奇啊……你和我们说着一样的话语,却能这样遨游在太空。”


    “你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落在我手中,不害怕?”


    “怕什么?”那位敌人居然流着血、还笑了起来,“在航行至此的路上,无数人还没有看见这里就已经牺牲了。能有幸成为第一批与天外生灵对话的一员,我虽死无憾。”


    “可……以你们的体质,在洪炉界根本无法生存,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送死?”


    那人笑了笑,按了一下头盔,一道光幕亮起,那是一只风筝一样的器物,它不断放大,细密的字迹呈现在羽挽情面前。


    “是你们先跨越星海寄来的邀请,为了这个约定,无论是战争,还是拥抱,我们都将如期赴约。”


    说完这句话,他的笑容便被浩瀚太虚中的冰冷所冻结,成了一座飘荡的孤坟。


    但羽挽情脸上的震惊却无法消弭。


    她清清楚楚地在那风筝般的“雁书”上看清楚了落款的姓名。


    “李忘情。”


    ……


    行云宗四忘川。


    这个曾经宗主的道场,如今却变为了囚牢。


    自从一年前,李忘情借澹台烛夜的天地洪炉和月华炼天术照亮寰宇之后,澹台烛夜的毕生修为几乎被掏空,至此,旧洪炉界的三大支柱彻底倾塌,而这位疯子一般的刑天师,就被羽挽情关押在了水牢之地。


    “宗主辛苦。”“宗主此去探查天外来敌,收获如何?。”“宗主可有受伤?”


    羽挽情回到宗内,没有功夫和门人说话,径直进入了四忘川的牢狱中。


    十数条锁链穿刺在澹台烛夜的四肢百骸中,他那月白色的长发亦如同生锈了一般,弥漫着深色的血污。


    对于灭国杀亲的仇人,羽挽情没有任何容情的余地,澹台烛夜曾经对障月下的禁锢,也落在了他身上。


    如今的他,就像一条巨大的灵脉,被敲骨吸髓地,反哺于行云宗中余下的弟子们。


    “睁开眼睛,我知道你还活着。”羽挽情一脸冷漠,“把你知道的,关于那邪神的一切告诉我。”


    澹台烛夜依然安静得像一具风化的骨骸,羽挽情等待了十息后,身侧翎羽浮出,箭矢一般刺穿了他的眉心。


    “如果不是要聚集力量守护洪炉界,我真想现在就把你千刀万剐!”


    羽挽情浑身上下还残留着炼化燬铁带来的龟裂旧伤,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如眼前之人带给她的痛苦万一。


    可终究,她还是保持了理智。


    “李忘情早就知道那自称‘愚公’的来敌会降临,她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被邪神带走了……她……还活着吗?”


    问到最后一句,羽挽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忘情。


    在羽挽情还在自欺欺人的时候,她就好像看穿了一切,现在想想,李忘情只是不愿意逼她在宗门和自己之间做抉择。


    短暂的沉寂后,原以为今日还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羽挽情微微侧过身,在离开前,被锁链禁锢着的澹台烛夜突然动了动。


    “她死了。”


    羽挽情不会以为这是他刻意的诅咒,一时间,眼眸深处涌现出极大的悲绝。


    “为什么?”


    澹台烛夜断断续续地回答。


    “她……一直在和那位‘神明’对弈,想改变洪炉界的命运,我本以为她会在力量上挑战对方。”


    “结果却远超我的想象。”


    “虽然,并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结果……”


    “如果她死在邪神手上,那邪神为什么还不来报复洪炉界,他不是一直都想要洪炉界灭亡?”羽挽情紧握着手心道。


    “报复?”澹台烛夜依旧不带什么情绪,“你始终不理解祂们。战乱早就爆发了,但李忘情给了所有迷失在太虚中的文明一个真相,那个真相,让混乱暂停,这也就是为什么愚公的航船未能靠岸的缘由。”


    刹那间,羽挽情脑海中一片雪亮。


    她想起了那个第一次接触到的“愚公”的话。


    【是你们先跨越星海寄来的邀请,为了这个约定,无论是战争,还是拥抱,我们都将如期赴约。】


    所以……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拥抱”?


    而桥梁,早已悄无声息地存在着。


    是轩辕九襄从带回来的语言,是李忘情在山阳国默默寄出的回信。


    我们竖起尖刺,而他们在找寻道路!


    羽挽情摸向脸颊,发现那里已然满是泪水。


    她重新看向澹台烛夜,珍而重之地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重铸李忘情?”


    洪炉界需要她来完成那个遥寄给星海的约定。


    剑完不成的事,要用人来完成!


    澹台烛夜沉默了许久,才道:“要看,那把剑,是否锈毁。”


    “可锈剑还在邪神手上……”


    澹台烛夜微微抬起来头,在羽挽情困惑的目光下,首次睁开了他那无神的眼睛。


    “祂已经来了。”


    祂?


    一种不妙的预感陡然降临,羽挽情刚要拔剑,身后的虚空陡然间裂开一个口子。


    浓郁的星光渗透出来,只是那星辰并不高洁,而是激烈地震颤着,只是短暂地看了一眼,羽挽情就瞬间耳鸣晕眩了起来。


    这不是被攻击到了,而是突然被塞满了无数推演、筹算的讯息,其内容之庞大,如果不是本能闭目塞听,差点就将她的识海彻底撑炸。


    “看来你也没能驯服她——”


    澹台烛夜的言辞还没有说完,身后的锁链陡然无风自动,猛地收紧。


    紧接着,那洪炉界的祸源、搅动星河的混沌神明,就这么出现了。


    祂的身影虚幻而迷乱,嵌合着一重又一重的影子,没有见到祂张口,森冷的声音便回荡在了地牢内。


    “铸回来。我要你……把她……铸回来。”


    一口颤栗着、分崩离析着的剑浮现了出来,羽挽情始终被压制着发不出一点声音,但挣扎间,她看见了那口剑的模样。


    即便是未开刃前,那口锈剑都未如现在这般死寂。


    是的,它已经死了,只是形态还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强行笼络在一起,看起来只消吹灰一息,就会彻底湮灭。


    一个可怖的想法撞得羽挽情耳中轰鸣。


    以焚夜劈开太虚的黑暗后,李忘情死了,死在这名邪神手上。


    她想拔剑,但无法动作,下意识地望向澹台烛夜。


    后者微微掀起眼皮,轻言慢语地回答。


    “我,不铸废铁。”


    下一刻,他的手臂便被生生扯碎了一条。


    “那,我便不需要你答应。”


    障月脚下的阴影无限扩张,那条断臂坠入天平,一刹那中,属于澹台烛夜锻铸剑器的所有技艺、阅历被祂彻底吸纳,与此同时,面前的锈剑迅速被火焰包围。


    赤色的火焰,足以熔炼世上一切,然而那口仅剩下余烬的剑,却未有一丝重燃生机的迹象。


    澹台烛夜缓缓地笑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样的剑,便要投入对等的东西,若不然,便也只能铸炼出一捧炉渣。”


    始终面无表情的障月,那迷乱又重叠的身影停顿了刹那,仿佛所有的推演、取巧的方式遇到了一个巨大的瓶颈。


    祂的尊名为不法天平,或以大博小,或以小博大,不可能用相等的东西去换,自己背叛自己,等同寻死。


    “无用的训诫。”


    障月的身影重新没入虚空,就在此时,一只伤痕累累的手硬生生挂在了虚无的裂隙上,忍着被虚无撕裂的苦头,羽挽情紧咬着牙关。


    “你,是要救回忘情吗?”


    对于所谓的神明,羽挽情已然没有什么惧怕。


    障月沉默以对。


    羽挽情艰难地继续出声:“去……她住的地方,四忘川的故居,我一直留着。”


    眨眼间,障月面前的景物瞬移,来到了四忘川李忘情的故居。


    障月的身影凝实了一些,祂伸出手,仿佛怕眼前的一切又湮灭了一样,尖锐的指尖在触及李忘情的房门时,变成了属于人的手指。


    在洪炉界徘徊的这一年,祂拒绝回归天幕,不停演算如何找回李忘情,而按不同的星历纪元,或许在外面已经过了几百上万年。


    因为祂的缺席,天幕的裁决中,混沌阵营始终没能开启祂们所想要的大争之世。


    整个星空都保持着某种诡异的和平。


    但障月没有功夫理会别的意志在耳边咆哮,祂收敛起所有外溢的影响,来到了李忘情的故居。


    这里显然已经许久没什么人气了,可一点一滴地,仍保留着独属于她的习惯。


    比如,那些充满着烟火气的凡人玩意。


    风车,手鼓,杂书……毫无章法地堆成一小堆,扫目过去的瞬间,障月的目光凝滞了。


    祂一招手,那些杂物堆的底层,一口削制到一半的剑鞘悄然飞落在祂手心。


    通常来说,洪炉界的剑修不作鞘,若作鞘,则大多是为意中人,表达一个愿意为对方收敛锋芒的意思。


    而在鞘中,障月看到了一点细小的燬铁晶尘,那是李忘情曾经作为行云宗弟子的证明。


    因为连李忘情自己都忘记了,障月才不曾在她的记忆里搜到。


    而现在,它无异于一簇火种。


    这一刻,障月那深邃无垠的眼瞳骤然有了一丝微光。


    祂倒转影子,召出不法天平,谨而慎之地将这一缕火种置于一端,而另一侧,也标注出了它所需要的筹码。


    奇怪的是,重铸李忘情需要的东西并非那蕴藏着规则之力的燬铁,而是标出了一些障月无法理解的东西。


    首先就是她故居里的那些杂物堆,这代表了蒙昧时的她。


    再来,就是她长成的几十年间,那些奚落和苦难。


    自此,火种开始闪烁亮光,缓缓抽离出一些火花,勾勒出一个人形。


    看到这个轮廓,障月终于结束了那动摇祂本源的疯狂推演,祂终于还是找到了救回李忘情的方法。


    这个时候,一道意念穿过无尽虚空,来到了祂耳边。


    “障月,你已经拖得太久,行使裁决,回归天幕。”


    障月没有理会,一个念头,掐断了那道意念。


    然而紧接着,混沌的各种意象悄然而至,诡异的低语跗骨之蛆般响起。


    “回来,你的人性已经影响到了混沌。”


    “你竟然留恋燬王的骨骸?那只是一样死物而已。”


    “快,‘秩序’已然等不及了。”


    “回来,为这寰宇间的一切宣判,让更多的纷乱和争斗哺育我们!”


    这不是某几道天幕意志在发声,是同一时间,整个混沌阵营都在逼迫祂。


    障月紧闭着双眼,而就在祂近乎狂躁中,一双略显粗糙的手碰触上了祂的面颊。


    “为什么不答应祂们呢?”


    李忘情的身影模糊而虚幻,她似乎选择了先凝结双手,用这双手来触碰祂。


    熟悉的触感,是她的手。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障月的瞳孔震动了一下,祂那张不曾流露出任何悲苦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人的神情。


    但是祂没敢去拥抱,好像很怕对方碰一下又消散了一样,最终,祂那能言善辩的嘴也只是干哑地说出了一个短句。


    “别离开我,留下来。”


    祂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好了,甚至没能编纂出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圈套、威胁、利益交换……什么都没有……


    “回答我,为什么不答应祂们呢?”


    “你明明说过,我的生或死,是你可以承担的代价。”


    “你在我身上投入的一切,早已远超了预想的代价。”


    障月仿佛稍微清醒了一些,但仍是执拗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我所愿意承担的。”


    祂说到这里,五指却握了个空,刚刚才成形的李忘情再度停止了凝实,缓缓地消散着,只剩下带着平静笑意的嘴巴,吐出既残忍又真切的话语。


    “可是障月,你始终没有承认,你平等地爱着我。”


    “你这个问题,和杀了我无异。”


    “那你可曾臆想过,被我杀死吗?”


    臆想过?太多了。


    在障月所存在的漫长岁月里,他看过许多自称生离死别的爱侣。


    到最后,都会在某个时刻,狼狈地计算着自己的输赢。


    祂知晓,祂明白,所以祂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会输。


    因为祂很确信,李忘情已经赌上了她的所有。


    她分明……分明什么都没有了,分明,没有任何值得留恋之处了。


    “我……”


    “我曾杀死过你一次。”


    “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报仇。”


    “我赢取你的剑,夺走你的心,我想,这样,你就再也没有还手之力了。”


    “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


    直至她消亡之后,障月才认识到一个祂所不能承认的事实。


    所有在她身上不公的索取,终将用灵魂的残缺来偿付。


    其实李忘情离开祂,不过是短暂的,可数的时间,但就是这么短暂的时间,障月依然感受到自己日渐锈蚀,心腔如被刺穿,伤口暴风呼啸。


    终于,祂意识到,如果不把自己的弱点交给她,那自己也到此为止了。


    李忘情早就把伤害她的权力给祂了,那,祂的呢?


    障月近乎自弃一样,哑声对李忘情那模糊的光影询问——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不要站在高处空谈痛苦,要看着我的眼睛说。”


    李忘情那光点构筑的手指在祂心口处点了点,又转而指向自己。


    “你爱我。”


    爱是平等。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牢笼 障……


    障月的意识慢慢抽离。


    只是觉得脑海深处传来轰鸣, 仿佛亿万年以来构筑自己的基石在不断分崩离析。


    就像露水面对朝阳,凡人面对天灾。


    障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差不多七穰左右的岁月之前——这是一个九成九以上的文明从诞生至灭亡都无法触及的时间,在那样古老的时代,祂受到了所谓“至高建则”的承认,以不法天平的权柄登上了天幕法庭。


    祂誓言道:“我,永不背叛权柄,抛却法则。”


    自此,群星见证, 万古如一。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祂没有任何变化,高居于天幕之后, 戏谑地凝望着群星, 看它们涨潮、破灭。


    祂把那些破灭文明的哀嚎镌刻在衣袍上,碑文如同奔腾的星河, 堆砌混沌的漩涡。随后祂看向了天幕对面的席位——一个秩序的守门者。


    和别的存在不同, 秩序阵营的燬王没有人形, 没有活着的意志,祂是一具燃烧的骸骨, 所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对混沌阵营的叩门者进行处刑。


    席位更迭过很多次, 没有任何存在挑战成功。


    “我们的规则很简单, 若你们任何一方占据多数席位, 那整个星空的历史将为你倾泻。”至高建则如是说。


    这让障月感到无法抑制的渴望,祂不能忍受星空的死寂,祂要混乱,要在日渐尖锐的阶层间塑造天梯。


    然后, 祂做出了一个举动。


    在燬王前往主持洪炉界和另一个相近文明的斗兽场时,不法天平截杀了祂。


    天幕对此进行了一场审判。


    “不法天平,你是否承认,在‘燬王’行使裁决的过程中,摧毁了祂的形塑?”


    “是。”


    “我们将保留你的席位,但你是否服从于被囚禁在洪炉界,直至燬王归来?”


    “是。”


    “你是否愿意赎罪?”


    “我愿意献祭自己的部分,重塑‘燬王’的形,但我不能保证祂归来时,仍然归属于秩序——这是我们阵营之间合理的竞夺。”


    至高建则落下判决,从那之后,障月就被囚禁在了洪炉界这个监牢中,任凭死壤母藤啮食他的形塑,任凭自己的意识被撕裂成金色的血滴。


    如其所愿,祂遇见了她。


    说来很奇怪,燬王亿万年无声的骨骸,被锻打成千上万次后,居然有了那样明澈的眼眸。


    起初,接近她的动机并不干净,用人能听懂的话来说,祂想占有她,控制她,让她成为混沌阵营的傀儡。


    一切都很顺利,神明的潜意识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一切。偶尔入戏时,祂也会取代表层的自己,试图向李忘情展示自己真实的一面。


    只是自认为是人的李忘情,并不喜欢祂的本相。


    障月没有意识到,祂始终希望李忘情能看到祂真实的一面。


    祂希望对方能接受自己的欺瞒、索取、操控……


    祂固执地觉得这没有问题,燬王的骨骸是寰宇间最坚韧的东西,不会畏惧一切催折。


    直到……她死了。


    “为什么?”障月翻阅过往,无数次推演历史,祂始终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是祂陨灭了她的故乡,让她绝望?


    还是祂欺骗了她的情思,让她心死?


    越是推演,障月越觉得愤怒。


    到了祂这个地步,在无数岁月中已经丧失了绝大部分情绪,但祂却在这里感觉到了愤怒。


    祂感觉到,李忘情好像只是那么短暂地爱了祂一阵。


    至少对祂来说,就是千万年间眨眼的那么一瞬间,被她禁锢住了目光。


    这好像,并不公平。


    “真可笑,我竟然在向你索求公平。”


    行云宗的四忘川上,障月感到有什么在灼烧自己,但祂仍是控制不住地看着李忘情的身影。


    祂没办法触碰,因为就是这样一点残影,也在随着落日消弭。


    李忘情却显得十分轻松,她双手一撑,轻巧地坐在窗上。


    “时间不多了,陪我看看落日吧。”


    障月沉默,显然也意识到了李忘情是特意留下这么一缕意识,要和祂交代什么遗言。


    李忘情回过头来,粲然一笑。


    “行云宗的落日,很美吧。”


    “……”


    障月没有说话,祂慢慢放空了那些纠结的思考,也跟着倚在窗边看李忘情眼中的落日。


    燃烧的天穹上,有一圈圈针刺般的巨构环带。


    那是愚公文明在这短短的一年中建造在天上的建筑,是他们刺下的战书。


    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直觉地认为,洪炉界即将被侵掠。


    “是不是很像一个笼子?”李忘情声音平静,宛如闲谈。


    “你是因此愤懑?”


    “是的,在我的认知里,这是我的家乡,哪怕折剑阵前,我也要保护它。”李忘情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些巨大的构造,“所以在察觉到你要毁掉洪炉界引发战乱的时候,我曾经怨恨了很久,很久。”


    “曾经?”


    李忘情垂眸看向自己虚幻的手掌,点点光尘中,她缓缓说着。


    “其实我明白眼前的天地对我们并不慈悲,就像剑器生而为杀,火焰升而为毁,无论生灵如何祭献,它总是像熔炉一样灼烧众生。”


    “这是放之寰宇内外皆准的法则,也即你们的‘神性’。”


    “障月,这就是你,我永远没办法了解的你。”


    障月的眼瞳像是飘满了雾气的湖,倏尔透出一缕光,抱着某种期待,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了解你就可以了,不是吗?”


    李忘情摇了摇头,她虚虚点了一下自己的眼眸,嘴角漾出一抹苦涩的笑。


    “这是不公平的,这意味着,我将永远活在牢笼里。”


    “牢笼……”


    “对,唯有这个,是我生而为人无法接受的。”


    她手无寸铁,但坐在那里,就像一口囚于禁中的剑。


    “被行云宗捡回来的时候,宗门是我的牢笼。”


    “叛出宗门的时候,大地是我的牢笼。”


    “当我触摸到洪炉界的边界,天地是我的牢笼。”


    “我撕破这虚假的天空后,发现洪炉界的历史也变成了我的牢笼。”


    “紧接着,我照亮星空,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处于一个牢笼中。”


    熔金般的夕照侵入了李忘情漆黑的眼眸,她笑得很平静。


    “那个时候,我以为让我痛苦的不是你的欺瞒,而是我以为我拥抱的是整片天空,可它实际上只是我爱的‘人’,妄图为我编织的牢笼。”


    “以为?”


    李忘情侧过脸,一半面孔淹没在阴影中,她嘴角的笑意缓缓收拢。


    “我以为只要‘笼子’足够大,就不必有这样的心结。可我是人,只要我看到牢笼,我就必然要去抗争,撕咬,斩碎,直至天空焚烧,寰宇白昼。”


    “正如你的本能是引诱与剥夺,我的本能,则是焚灭我眼前的一切,无论是所恨的,还是所爱的。”


    “障月,你不该用你唯一的人□□我,你会被我……焚毁。”


    夕照沉入夜幕的怀抱,可李忘情的眼眸还在燃烧。


    她好像,变成了一团寂静燃烧的火,障月在火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像一只飞蛾。


    障月耳边始终徘徊的混沌呓语默默平息,一切都变得冰冷,唯有眼前的一簇火光显得那样温暖,温暖到疯狂。


    是啊,祂……他用自己唯一的人□□她,本就是一场孤注。


    他明白了李忘情的自毁。


    她觉醒了燬王的法则,随时可以从人身蜕变出去,但迟迟没有踏出那一步,因为她察觉自己的力量来源就是摧毁。


    但这个时候,障月又觉得自己空洞的心被什么东西盈满了。


    傲慢的神明眼眸中,星海失色。他缓步上前,轻轻抚触着对方残留着悲伤的脸颊,吻上她的眉心。


    “忘情,你小看了我。”


    “若我敢以身入局,便敢赌上一切。”


    “别想着借口死亡忘了我,这不可能。”


    “了解我吧,以焚毁我的方式。”


    …………


    太虚深处,漆黑的一隅。


    一张浮动着星海的圆桌,一明一暗的阵营分坐两侧。


    祂们有的是人形,有的是其他更为抽象的东西,有的索性是一片朦胧的光团。


    秉烛的老人、双面的孕妇、眼眶流沙的贤者……种种怪异但不可为人所直视的存在们,祂们在同一刻,意识陡然归拢集中在此。


    只因为其中一把石椅,开裂了。


    “祂疯了。”


    短暂的沉寂后,一个羽翼蔽目的少年出声嘲讽。


    “或者是死了。我们是不是该投票决定下一个荣膺此位的倒霉幸运儿了,要不然,也让我坐坐祂的位置?”


    “昧眠,你还未够格。”


    “如果以掀动因果的规模来算,我的确差一些。但只要给我一次机会,赌上一个文明的命运,我会让亿万星辰为我沦落欲望的深渊。”


    “赌局还未散场,别太心急了。”


    一道威严冷漠的声音突兀地回荡在天幕法庭中。


    “因寰宇白昼造成的影响,天幕算量已到达极限。以不法天平所在星域第三个落日时为准,若不能及时报知结果,参战双方文明皆被抹杀,请表决。”


    整个天幕陷入了短暂的死寂,片刻后,祂们陆陆续续地给出了意向。


    “通过。第三个落日之后,天幕将向星河宣告,任何灭亡洪炉文明和愚公文明的‘游荡神’,将有资格入席天幕。”


    …………


    羽挽情报剑站在四忘川的悬崖边,目光穿过云层,凝视着云外那点点抵近的太虚巨剑。


    她知道今天又会是一场大战,但她更忧虑的是,今天陡然现身的障月。


    她看向远处李忘情的曾经的住处。


    已至渐明,里面悄然无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祂一手引来了眼前这一些天外的威胁,却又并不参战,就好像看虫豸撕咬一样,这让羽挽情感到恼怒。


    可某种和李忘情的默契又让她觉得,是时候该赌一赌。


    “宗主,长老们等您的出战号令……”


    “再等等,等天亮。”


    羽挽情来回踱步,片刻后,她终于忍不住,带着出鞘的剑锋,闯入了那洞府。


    她没有看见邪神,让她愣在原地的是眼前熟悉的身影。


    “忘情?”


    人是旧时的人,只是看上去背影倦惫,坐在地上,焰色的瞳孔怔忪地凝视着地上一截断裂的天平。


    羽挽情视线转移,只是望了一眼那天平,脑中就是一片剧痛,好像漫天星穹的知识如同洪流一样从眼前冲击而过,再睁开眼时,地上却已空无一物。


    “忘情,祂放弃你了?”


    在羽挽情看来,李忘情消失就是因为被那邪神掳走。


    “不,他……没有放弃。”


    李忘情伸手触碰了一下那天平,天平尖锐的一角刺破了她的指间,刹那间,一滴金色的血珠缓缓渗出。


    试图还想问些什么的羽挽情看到这一幕的瞬间,脸上一片空白,目光凝滞。


    在那一滴金色的血滴里,李忘情看见了自己眼瞳深处,那流转着火焰的瞳孔之后,住着一轮由无数历史和文字构成的星河。


    那是障月自诞生以来所经历的无数岁月。


    他用这样的方式,迫使李忘情接受他的一切。


    “祂还在这里?”羽挽情警惕地四处逡巡。


    “祂们这些法则化身,身合天地,早已超脱生死。只是……我也没想到,他宁愿自毁形塑,也要让我记住他。”


    李忘情闭了闭眼,拾起地上半焚毁的衣袖,缓缓系在眼前,挡住了眸中足以灼伤凡人的金色火焰。


    “师姐,他在愚公文明上一定还有形塑存在,我要去那里,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羽挽情略作沉默,道:“你,要参战吗?”


    月光照耀入窗,面对李忘情的沉默,羽挽情正要继续追问,却发现她的影子变了。


    那不再是清丽的人影,而是被月光映出一把剑的形状。


    李忘情的嘴角挂着一抹淡笑。


    “如你所见,我已不再是人身。我感应得到,天幕在召唤我,赐我以正名。”


    “我的时间不多,在此之前,让我们一起,完成轩辕九襄未了的心愿吧。”


    恍然间,羽挽情仿佛明白了什么,她知道,李忘情已经勘破了属于她自己的虚空,或许在此之后,她便不在了。


    “你要离开吗?”


    “我会永远都在的,在诸天万剑每一次出鞘中。”李忘情缥缈的声音中,忽尔笑了笑,“虽然天地不仁,但我们还要重填沧海,让人们重归桑田呢。”


    ……


    愚公文明。


    一艘航船停滞在大气之外。


    “你们是第一批先遣队,任务是带回一个活口,不用担心,已被证实他们和我们的语言是相通的,口音上并没有太大差别。”


    “真是个奇迹。”有人小声议论。


    “没错,为了这个奇迹,我们才拥有这样的任务,但这也意味着危险。”长官深吸一口气,肃穆道,“洪炉星的大气无法让我们生存,所以……只要遇到了那些‘仙人’,被击溃了舰体,我们就是有去无回。”


    集结在此的队伍末端,“信纸”默默地透过舷窗望向那飘荡着雾气的星辰。


    “信纸”这个名字是她祖父给她取的小名。祖父是第一批牺牲者,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还未参军,当那封天外的风筝漂泊而至时,缠绵病榻的祖父撕掉了自己身上的一切维生装置,和一批同样不顾一切的学者,毅然驾驶着飞船来到了这里。


    而最后的影像里,她也眼睁睁地看着祖父的飞船被被盘踞在这座星球的怪物吞噬殆尽。


    信纸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大的觉悟,参军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她只希望,不要在落地之前,就被那些仙人击毁,尽量多带回一些资料,哪怕是……


    杂乱的思绪间,信纸瞳孔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裹着云气的缥缈身影,隔着玻璃,和她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类似古画里的衣衫,过腰的乌发,古拙的发簪,眼眸被遮挡在一条有着焚灼痕迹的衣带后,和她对视的一眨眼过后,她缓缓笑了起来,在信纸无法喘上一口气的真空中,极为温柔地伸出手,像是一个如期拜会的朋友,在玻璃上轻轻敲了几下。


    笃、笃、笃。


    当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投来的瞬间,整个星舰内部一片死寂。


    信纸凝滞的眼眸中,她张口说出了一段话语,一段哪怕没有声音只看口型,也能完全理解的话语。


    “抱歉,我找不到入口,可以让我进来坐坐吗?”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成神之日 你们想留在……


    “这就是, 你说的‘沟通’?”


    一天后,羽挽情拿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面前闪烁着蓝色电弧的光牢, 一脸复杂地看向身侧依然挂着笑容的李忘情。


    没错,她们正身处这艘舰船的牢笼里,被舰船载着回往他们口中的‘母舰’。


    十二个时辰内,不停有值守轮番看着她们,每一个眼神都异常壮烈。


    当然,这座脆弱的电牢,凭她们一根手指头就可以随便打破, 但李忘情看上去没有这个意思,她正好奇地透过遮目布料观察四周炽白的灯光,平滑的墙壁, 还有光牢对面的看守。


    “信纸”苍白着脸, 手指按在一个按钮上,她身上装满了引燃装置, 就是为了确保“仙人”不会脱逃。


    为此, 长官们直接放弃了用枪口威胁这个选项, 因为李忘情这两个人出现的方式过于恐怖。


    仿佛是能量体系不一样的缘故,最先进的雷达都无法扫描到她们的形体, 而在没人给她们开门之后,这位意态悠然的仙人竟然在一个响指后, 从窗外跃迁到了舰体内。


    当时所有舰员心都凉了。


    毕竟上级分派给他们的任务是——抓一个活口回去。


    现在他们明白了, 实际上, 就是让他们抓个神仙回去。


    “信纸”每分每秒都觉得异常难熬,直到对面那美丽得不似人类的仙人主动开口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


    信纸知道这个房间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控着,舰队里除了全力向母舰航行的人员外,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这里。


    她吞了吞口水, 压下颤抖的喉咙:“我的代号是‘信纸’。”


    “师姐,她和我们一样呢,不同的是,我们以剑名代称自己。”


    李忘情笑了笑,说话间,随意打了个响指,隔空解除掉了信纸身上的□□。


    “把那小东西卸下来吧,对你来说它很危险。”


    对我来说很危险?对她们来说,无所谓?


    信纸呆了呆,果然见到□□像死了一样。


    “你……怎么做到的?”


    李忘情长长地“嗯”了一声,道:“很难解释,非要说的话,得从天地初开说起了。”


    “何必说这些。”羽挽情淡淡道,“就算带着善意而来,他们也未必然有和谈的意思。”


    和谈?


    信纸眼瞳陡然发红,声音颤抖而愤怒:“明明是你们先挑衅的,明明寄出了友善的讯息,骗我们手无寸铁地前往,结果呢?那巨大的藤蔓怪物杀了我的祖父!”


    李忘情遮掩在布条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回忆,随着她心念微动,体内那沉默的金血缓缓有了波动……她听到了信纸的心声,一如障月能读懂她的悲欢一样。


    李忘情感到,面前的肉体凡胎,就像一张纸一样摊开在眼前,她的出生过往,她的悲痛和恨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祖父变成文明的尸骸。


    信纸的喘息中,李忘情语调缓慢地开口。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


    “我很抱歉,向你们的文明飞去那封‘雁书’,是我寄出的。”


    …………


    是她!


    作为愚公文明整个历史以来最重要的文物,雁书一直作为第一道天外的信号,被珍重地封存着。


    无数的学说理论围绕它展开,人们肆意在它的每一道笔画上发挥着自己的想象,想象星海之外有那么一处长生不老的神国。


    所有人震动不已。


    舰队的长官拨通了信纸的通话。


    “下士,继续和她对话……信纸?!”


    惨白灯光照耀的牢房中,信纸掐断了通讯,从内部拉下安全闸。


    这是一个应急预案,为了防止她们脱逃,监视的人要将牢房锁死,即便发生大爆炸,也不会影响到舰船的航行。


    相对地,外面的人也暂时进不来。


    做完这一切,信纸双眼发红地看向李忘情。


    “那是一个陷阱吗?为了示威?还是试探?”


    “我在你身上感到了仇恨。”


    “是,不如说我加入舰队,就是为了这一天。”信纸嘴唇微微颤抖,“没想到我会这么幸运,这么快就遇到了仇人。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杀了我祖父他们!”


    李忘情听她发泄式地问完,缓缓回答:“都不是。你们的舰船被死壤母藤摧毁的时候,洪炉界内正在遭受一些……混乱。”


    “混乱?”


    李忘情点了点头:“和你们相反,我们的文明在这几千年间一直困守囚牢,我们这样描述所处的天地——洪炉有界,天圆地方……”


    随着她不快不慢地简介起洪炉界的历史,羽挽情投来不赞同的眼神,在她看来,在洪炉和愚公处于敌对的前提下,主动说出自己一方的弱点,是在给对方可乘之机。


    但是她没有阻止,因为她也想了解眼前这个异星来客,如果他们确切表达出了敌意,她也有能力摧毁这里。


    信纸默默听完李忘情的件数,按着脸颊,掩盖目光:“没想到所谓的神明国度,也有这样的苦难。”


    “神明国度?”


    “对,在我们的媒体……就是那些声量很大的人群中,他们有相当一部分想要割裂出去,加入你们。”信纸此时已经平静了许多,“但他们恐怕不知道,你们的星球上还寄生着那样可怕的巨构……哼,看来他们为你们设立的神坛要报废了。”


    羽挽情只觉得荒唐,在她看来,洪炉和愚公注定只有一方能存活,哪怕是她有交好的寄望,但理智还是告诉她,那是属于孩童的天真。


    “你们……想加入我们?想修炼?”


    看着羽挽情错愕的目光,信纸口吻沉重地说道:“过去的二百年中,我们通过一些战争取缔了全部的宗教,因为他们的‘有神论’在我们驶向星空之后渐渐丧失了传播的根基,可饶是如此,还有很多人愿意相信这个星空是有神明存在的,而我们的人口,单单在‘核心环带’就有六百多亿。”


    “人口一多,注定各种思潮驳杂混乱。困于资源不足,我们的人均寿命缩减到了六十岁,很多人把希望寄托在天外,希望通过祭祀,吸引神明来接他们离开自己所处的活地狱。”


    羽挽情为之深深撼动。


    她曾经看着饱受天灾折磨洪炉大地,以为这就是活地狱,誓愿带领人们到星河之上寻觅生机。


    可她没想到,星河之上的文明,又是另一处地狱。


    此时,李忘情开口了。


    “看来你们也面临着一些难题。”


    不知为何,羽挽情感到她口吻冷静,如同七情六欲抽离出形骸之外,宛如一个旁观客。


    “是的。”信纸垂眸道,“因为你们的存在,我们的核心环正在进行一场艰难的争论。”


    “争论什么?”


    “他们在争论,这个世界上是否有神,是否……有你们。”


    听着信纸的话语,李忘情那舒展的眉梢缓缓凝肃起来。


    她感受到一种……反秩序的暗流。


    一个无神论撑持起的文明,怎么会如此期待和渴望着有神明来拯救?


    他们走的路和洪炉界分明是不一样的,这是障月买定离手的规则。


    换言之,如果障月都不能改变这一点的话,那到底是谁在这么做?


    而在山阳国的经历中,轩辕九襄告诉李忘情了一个讯息——对于人而言,当他们渴望看见神明,就势必会暴露于邪神们的注视中。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舰船“轰”地一声仿若遭受了重击。


    一道刺耳的警告从外面传入牢房中。


    【权限已禁止舶入。】


    “发生了什么?”


    信纸错愕地抬头,只见这狭小空间内的显示屏上,出现了全舰通报。


    冰冷的声音从屏幕中传出。


    “本纪元第九十二次公民投票结束,50.001%赞成‘有神论’。”


    “它将被编写入历史、学说、教材。”


    “自现在起,任何军队不得进入‘神国’。”


    它听上去分明那样理性。


    “……忘情,你要小心一点,哪怕是我,也要当心不要陷入虚假的历史。”


    耳边不期然地响起障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李忘情霍然感到一阵通明。


    是天幕,是天幕在操纵愚公文明的历史。


    这个时候,舷窗外的星空突然黯淡了下来,好像一道巨大的幕布逐渐掩盖了群星的辉光。


    仍然震惊于这种变故的舰队成员们彼此相望,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羽挽情的剑陡然尖锐地鸣动起来。


    经过山阳国被邪神入侵一役的她明白,那些隐藏在黑暗中露出獠牙的是些什么东西。


    “忘情。”


    “我知道。”


    …………


    “瞧瞧我们发现了什么?”


    “本以为是个残羹冷炙的战场,没想到,却是一场盛宴。”


    “成为我们的信众吧,我们会赐予你想要的一切,比如,让你们平等地分享健康和寿命。”


    一道道贪婪的视线从天外投来,种种怪诞的现象集中在同一时间出现。


    某个“外环”区域,老旧的医疗仓中,一个正在等死的老人突然睁开眼睛,他那早年因矿难而截肢的双腿突然生出了新的骨肉。


    与此同时,广播中正在发表演说的有神论者突然大笑。


    “我就说我们的祭祀是有用的,神明发声了,它们来拯救我们了!”


    躁动的声音传入医疗仓,随着双腿的触感加剧,骨骼凝实老人激动莫名,拼命按铃召唤家人。


    “你们看!我的双腿长出来了!”


    他狂喜着看向门口,却发现儿子正绝望地和迷茫的医生拉扯。


    “你告诉我,我的双臂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医生彻底崩溃,老人掀开被子下了地,正要去询问,却看见儿子和医生双双投来惊恐的目光。


    老人低头一看,他的双腿……不,从膝盖以下,长出了两条手臂。


    他和家人平等地分享了健康。


    …………


    混乱逐渐扩散,阴影之后的笑声越发密集。


    “一位天幕裁决官陨落在此,只是留在这里,吸收祂流散的‘血’,我们就变得这么强大……这就是玩弄规则的感受吗?”


    “这样多的香火,庞大的文明,以前竟然从来没有发现!可恶……是谁在保护他们!”


    “无论如何,高贵的天幕法则,轮到我们了。”


    最初的尝试过后,邪神们从阴影深处伸出漆黑的指爪,这些指爪扭曲成线,千丝万缕地伸向愚公文明。


    为什么?


    目睹了这一刻的混乱后,愚公文明的首脑们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就在那些漆黑的丝线穿过防御降临在人们头顶上的天空时,人们的尖叫刚到了喉咙口,一道剑芒穿过漆黑的天幕。


    她织羽为光,破灭邪孽。


    “是……神国的神使吗?”


    那道光击碎了第一波入侵的邪神意志之后,羽挽情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迈出了舰船,悬浮在了半空,反手又是一剑,在愚公文明的核心环带外撕开一条裂口。


    一时间,万众瞩目,所有的眼睛对准了她。


    愚公文明的首脑,以最冷静的声调询问。


    “这不是个友善的信号,洪炉文明的来者,你想趁机逆转局势吗?”


    大大小小的电子屏上,仍然处在邪神影响的人们望向了羽挽情的脸。


    “天书,不,你们的典籍中应该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


    “很遗憾,我们并不是有神的文明,神明也从来不会救人。”


    “那你为何在此?”


    羽挽情略一沉默,她嘴角扬起一个笑,握住自己的剑锋,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


    “或许真的如她所言了,我应该换个方法用剑。”


    她的“折翎”征战无数,历经种种,淬火重生,这一刻,那锋锐的剑锋碎成了千万片,顺着她斩开的愚公文明的裂口,化作无数羽毛飘向了呆滞的民众。


    每一片羽毛上,承载的都是洪炉界的历史,所谓“神明”的真相。


    对于邪神们而言,它们力量的根基,就是凡人的信仰。而羽挽情要以此,向愚公文明昭示,神明并不会拯救他们。


    “神国的确存在,但从不向人打开。”


    …………


    “她在动摇我们的食粮!”


    “杀了她!无知才是凡人应有的美德!”


    “若让他们知晓,他们就不会再敬畏!”


    “将她的灵明丢入我腹中腐化!”


    羽挽情的举动彻底激怒了那些饥肠辘辘的邪神们,它们纠集成团,在漆黑的天幕上,不断糅合,最终组成一个巨大的眼球,横着的瞳孔中,獠牙纷纷而现,向着愚公文明吞噬而去。


    “吞噬他们,我感到了‘祂’那无主的形骸!‘祂’还有一半留存在这里!”


    信纸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牢房,她走出门,穿过混乱的人群,看向漆黑一片的舷窗外。


    那本该是群星所在的地方,此时却是一片浓沉的黑暗,散发着让她恐惧的气息。


    就在此刻,一道赤红的光在黑暗深处微微闪烁了起来。


    比起那邪神撑满星空的眼球,这一缕火光微弱得像是一簇行将熄灭的萤火。


    但它仍是执拗地闪烁着,所照耀的地方让邪神们不得寸进。


    一时间,所有或怨毒或愤怒的目光集中向了它。


    “你是谁?”


    这用的是一种通用语,不是形声字,也不是象形字,而一切有识生灵都能听懂的语言,若用一个词汇来描述它,便可称其为“神谕”。


    这粘合在一起的怪物,已经有了天幕的位格。


    而它正在用这种位格压迫着眼前那一缕静静燃烧的火光,它在等它崩溃、熄灭。


    然而并没有,火光中,一个身影悄然浮现。


    焰色的衣袖和发尾,泣下金血,如世界一切痛苦的终点。


    祂抬起手,金色的血滴涌出,凝聚为剑,剑锋直指逐渐弥漫出恐惧的邪神群落。


    “滚出这里,或者,你们想留在我的神国……诸神陨落的国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