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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说剑》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降临 为我的回归,付……
“嗡——”
随着司命师将手里的“神血”收回, 周围所有剑修的剑器慢慢停止了嗡鸣,只有羽挽情手上的折翎剑还在不甘地啸叫。
羽挽情因百里剑鸣而引发的尖锐的头痛缓缓褪去, 正要按剑而起,周围的人却连续传音。
“师姐!这总不该是幻境能解释的了吧?!”
“是啊,没想到是这山阳古国自己诱发的火陨天灾!难道他们本来就知晓如何制造陨兽?”
“邪神、陨兽,我看他们就是一伙的!”
种种猜测纷至沓来,羽挽情顾不得其他,正要去追上与海桑王后一起离开的李忘情时,不知何处一个恶毒的声音传来。
“杀不了司命师, 杀了那海桑王,不就可以了?我们可是修士,手段多的是。”
羽挽情一下子定住了脚步, 回头看去, 不知何处的修士放出一条青紫色的蛇,闪电般从地下游过去。
此时的海桑王, 依然安静地立在司命师身侧, 就在那条蛇即将袭击到他的同时, 司命师冷哼一声,随着一道星辰闪烁, 下手的修士被从人群中提出来,转眼被碾成一蓬灰烬。
而与此同时, 一道白羽般的剑光飞速奔来, 将袭击海桑王的毒蛇钉在了其脚下。
“再说一次, 海桑之主是阳帝指定的新王,与其欺压凡人,倒不如想想阳帝留下的难题,或有一条生路。”
司命师说着, 翻掌一拍,一道刺目的光芒降下,他与海桑王便消失在了原地。
成于思苦着脸看着手上是白纸:“完了,这司命师如此厉害,师姐,你晓得这世间最强的剑是什么吗?你是嫡传,应该知道宗主的剑叫什么呀。”
羽挽情收敛心神:“我不知道,师尊从未说过他有本命剑。”
“宗主可是天底下第一的铸剑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本命剑?”成于思不禁挠头,“那太上侯的呢?总不能写死壤母藤吧。”
另一人说:“他们又没有说失败了会如何,把司闻师叔的剑名写上去试试。”
说着,不等他们动作,便已经有人飞向了那口天外钟火边。
“刑天师史上从未出剑,只怕他根本就不是剑修。天下间有名有姓的剑修,以前蛟相‘吞溟’最为人称道,我便以此相试。”
白纸黑字,“吞溟”落入钟火之中后,钟火淡了几分,片刻后,其化作一团浓厚的灵气,竟直接反馈给投入其中的人。
“灵气?!”那第一个尝试的人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修为竟有所提升!”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成于思亢奋道:“师姐!这应该是轩辕九襄留下的机缘呀,前蛟相肯定不能算是天下第一的剑修,咱们写司闻师叔的吧!”
而羽挽情却显得尤为冷静:“蛟相已死,不一定非要写活人的。这观星司让你去大,是为了解谜继承轩辕九襄的帝位,而非这点蝇头小利。”
她话是这么说,但利益当前,哪怕本宗弟子,在经历过邪神追杀之后,对变强也有了狂热的追逐,纷纷涌上去尝试。
这个时候,一个清凌凌的女声在后面响起。
“小姑娘,你很不错。”
羽挽情回头望去,只见叫她的是个穿着观星司服饰的女子,而当她看见她背后背着的剑时,心里不由得一颤。
作为行云宗的少宗主,她晓得,这是沈春眠的本命剑。
行云宗无一例外全是剑修,而沈春眠对外以药师身份示人,本就奇怪,他有本命剑这事,还是百炼师铁芳菲告诉过她的,也给她看过那口剑的图鉴。
其名,啼血。
那眼前的,便是沈春眠的道侣缇晓了。
羽挽情垂眸颔首:“行云宗后世弟子羽挽情,见过前辈。”
这是一句试探,她在赌,这山阳国里的人知道他们的来头。
果然,缇晓听罢之后,也只是轻轻笑了笑:“行云宗,好让人怀念的地方。”
羽挽情一步上前:“前辈可否明言?为何我会在山阳国见到我已逝的父母。”
“你父母?”缇晓眼睛里浮现一抹星沙似的流光,“你是十王酋之一的海桑国王脉。”
“是。”羽挽情直言相问,“海桑国覆灭于六十年前,而山阳国亡于七百年前,我父母只是凡人,断不可能在此时出现于此地,他们……”
羽挽情握紧了指节:“他们,是我心魔所成的吗?”
缇晓垂眸道:“跟我来吧,我和你讲个故事。”
她不等羽挽情反应,抬步便向观星司后面走去。
“你读过天书上的故事吗?”
羽挽情只能跟上:“偶尔。”
缇晓娓娓叙述道——
“举凡传说,在漫长的历史中,总会出现一些英雄人物,洪炉界亦然。”
“三尊是开天辟地时便存在的,在阳帝之前,洪炉界的修士并没有那个志气去触犯三尊的神权,甚至打破界限,穿过我们头顶上的星河,去看天外的一切。”
“而轩辕九襄就像是芸芸众生对三尊的反抗,在他称雄的时代,三尊之下,皆无敌手。”
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起来。
“我夫君悄悄和我说过那些不允外传的尘封历史,说阳帝年少时,踹翻过刑天师的铸剑炉、坐过太上侯的龙椅,甚至去烧过死壤母藤的主藤。”
羽挽情诧异不已:“从未听说过……”
“自然,如司闻尊座他们,是不允许这些事公之于众的。”缇晓继续道,“等到阳帝成为我这个境界的第一人时……不,他那时已经可以短暂地借用‘灭虚’修为了。凭着实力,他把一盘散沙的百朝辽疆归于山阳国统治之下,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下一步就是等灭虚之后向三尊发出挑战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缇晓停下来,抬头看向天空。
此时的天空,介乎于晨昏交界,星星慢慢随着逐渐弥漫的深蓝闪烁于天幕之上。
“他想去天外看看。”
羽挽情也随之抬头。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学会御剑飞行时,也是朝着天穹进发过,当她发现越是向上,越是如泥牛入海时,回去还问过刑天师。
——师尊,天外到底有什么?为什么我摸不到星河?
澹台烛夜说,天外很凶险,你们不要去想,也不要离开他身边,
羽挽情当时以为那是师尊罕见的关心,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天外有什么?”羽挽情问道。
“这段经历,藏在山阳国的历史里,只有君主能探知。连我父亲也只知道在阳帝回来之后一蹶不振,推翻了所有扩张百朝辽疆、挑战三尊的筹谋。”
缇晓意有所指地望向羽挽情。
“他再也没有执着于成为洪炉界的第四尊主,在上百年间,他或是混迹于凡人之中,或是游历于四海八荒。”
“在阳帝最后一次回来时,和我父亲说,他再也不会离开山阳国,这里是他的家。”
羽挽情压抑着怒气,道:“可我看不出来他以此为家,若真是如此,为何会有那团陨兽之血?又为何会召来火陨天灾毁了山阳国?!”
缇晓道:“你已经见过了,山阳国不灭,邪神就会通过此地入侵到洪炉界,当然,你的海桑国也保不住。”
羽挽情哑然,在来此之前,若外人和她说有邪神这么一回事,她是定然不信的。
“邪神,你是说……”
“对,神决峰顶上,有一个缺口。”缇晓道“就像是一根针扎在纸碗里,邪神从那里进入,而山脚下的山阳国便是他们第一个目标,当山阳国被他们占领,他们才能逐渐入侵其他地界。”
“那三尊怎么……”
“你想问三尊怎么不出手?”缇晓闭上眼,“我所知并不多,但缺口不止一处,三尊应该堵着其他缺口,否则你以为死壤母藤又是怎么会被称作尊主的?”
无论再怎么刻意美化,死壤母藤的邪异是人所共见的,祂被称为三尊之一,本就令人质疑。
“所以。”羽挽情艰涩道,“当年的山阳国没有守住,为了不让邪神扩散,便召来火陨天灾和邪神们鱼死网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啊,我们就站在这个决断的交叉口上。”缇晓道,“邪神们只会污染我们这些修士,让所有的修士退出山阳国,将国度让与凡人,是阳帝想到的,唯一的活路。”
“这怎么可能?”
“是不可能,只要山阳国存在,修士们就会想方设法地进来,占据这里凡人的一切。”缇晓自嘲地笑了笑,“在无数次轮回里,我们试过一切办法,好不容易将所有修士驱离,耗死了所有的邪神,外面的修士却还是杀了进来,把整个国度屠灭了。”
“轮回?”
“阳帝用秘法将彼时的山阳国拓印下来,但凡进入此地的人,他们心中最想见的人便会化身幻影,出现于此地。这一些穷举之变数,就是在为山阳国找寻活路,就如同你之父母,让他们来继承山阳国,这也是一种可能。”
“我不知你说的是真还是假,但已经无用了。”羽挽情心里沉甸甸的,低声道,“事实就是山阳国已毁灭于火陨天灾……如你所言,你们在七百年前已经以山阳国为代价,阻止了……”
说到这里,羽挽情蓦然一怔。
如果以山阳国的牺牲为代价阻止了邪神降临,那海桑国是怎么覆灭的?七百年来,那些大大小小的火陨天灾,其目标是谁?
“你们……没能阻止邪神的降临?”
“不,我们成功了。如果你是想问那些火陨天灾为何还会发生……”缇晓神色凝肃,“以我所知,是因为洪炉界创界之初,本来就有一尊邪神被镇压在洪炉界某个角落,祂和城墙外那些小邪神可不能同日而语。”
“祂是谁?在哪儿?”
“阳帝将那一切记载在了历史里,我父亲已经安排海桑王夫妇来接你去……”
缇晓说到这里,倏然露出疑惑之色,她抬起手,五指间缠绕着星砂,仿佛有人低语。
片刻后,缇晓疑惑地问羽挽情道:“你认识她吗?”
星砂形成一个圆形的圈,圈中间如同水面般波动了一下,露出一幅图景,正是海桑王后牵着李忘情往里走的场景。
“忘情!”羽挽情焦急道,“她在哪里?”
缇晓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我相信她应无恶意,但观星司里有我父亲坐镇,不可能认错一个人的命途,除非是某个强大的邪神动用手段窃据了你的身份,在此前提之下……要么她是背叛洪炉界投效了邪神。”
“绝无可能!”羽挽情断然道。
“要么,就是她被污染了。”
……
灵湫。
李忘情默念了两遍,在视线扫到自己手腕上的五色玉竹镯时,顿时恍然。
她和羽挽情的名字皆是刑天师澹台烛夜所赐,修士以赐名、授剑胚为始,从此摒弃凡人身份,从此进入修道之路。
这镯子就是海桑受火陨天灾亡国后,羽挽情手上为数不多的信物之一。
莫非这幻境里的人也是只认信物不认人?若师姐就在附近,岂不是夺了她该有的机缘?
障月说要作弊,难道和这个有关?
李忘情想起障月经常窃人身份,恶行累累,深觉此情此景颇为不合适,试图推开对方。
“伯母……不是,王后,您认错人了,我不是灵湫。”
然而海桑王后仿佛没听到一样,紧紧抓着李忘情的手,力度逐渐收紧。
“灵湫,跟我们来。”
李忘情手腕旋即紧绷起来,她来之前已进入了凡人的状态,可饶是凡人,也算得上顶级武者的行列,眼下这看似瘦弱的海桑王后,五指竟似铁箍似的,轻松地将她拉着带往观星司殿后。
“等……”
“跟母后来,你父王受冕后,往后便是这百朝辽疆的共主。不过呀,我们年纪大了,虽得了阳帝的近神修为,却难活得久长,这次进山阳来,实则是为了你。”
李忘情眼仁微微一颤,她扭头看向身后,人们大都专注于手中的白纸,正在苦思何谓“最强的剑器”,根本无人发现她。
而障月也不知道和简明言跑到哪儿去了。
……死狍子,也不交代一声!
李忘情发现自己越挣扎,海桑王后就抓得越紧,一股不祥的预感中,她视线转向一侧,随即屏住了呼吸。
此时她已经被王后拉进了一条通道里,当李忘情回头去看时,发现身后竟然没有进来时的入口,只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通道。
气氛陡然诡谲下来,侧边灯烛摇曳,将她们的影子投射在一侧的墙壁上。
李忘情看向墙壁,她自己依然是一个人形,但这位王后的人影周围,依稀笼罩着一轮怪异的薄淡阴影——像是一只拖着长长尾羽的巨鸟。
仔细看去,却发现它还长着人的脸,其脸上,其头发像是一条条细长的蛇悬浮在空中,其中有一条顺着王后的胳膊盘卷过来,刚好咬住李忘情手腕上的五色玉竹镯。
……那是什么东西?!
惊异之余,李忘情也算是经历过一些大风大浪的了,试探了一番,发现这头人面蛇发鸟除了叼住她手上的镯子外,并不敢碰她,慢慢地也冷静下来。
“王……母后。”
“怎么了?”
李忘情假意道:“我路上贪玩睡着了,没瞧见山阳国城外的沃野,有些可惜。”
“是啊,你该醒醒的,路上我和你父王还见到了许多远方来客,祂们也想进城来,可惜车上载不下那么多。”
李忘情脊背发凉,她心想:真是无孔不入,竟能乘着修士心中诱发的幻觉人影进到山阳国里面来,难怪山阳国要和这些邪神玉石俱焚。
李忘情视线再度飘向那头人面蛇发鸟的影子,一开始她还有些忌惮,但多看了两眼后,她发现这头邪神的威慑力并不高,甚至也不像是有灵智的模样,根本无法和死壤母藤那等真正的邪神相提并论,顶多……算是个有些门道的妖物罢了。
可它要带我去哪儿呢?
“母后,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取帝冕,这可是个麻烦事儿。”海桑王后幽幽地说道,“司命师说,这里没有修士能答对那道题,他们也不配继承山阳国。”
李忘情当然也收到了那张白纸,往狂了想,她大可写自己的剑器之名,但冷静思索一下,出题的人可是轩辕九襄,他的“最强之剑”,其意义和刑天师眼里的绝对不一样。
她问道:“那母后知道答案吗,世间真的存在所谓的‘最强之剑’吗?”
“阳帝出的题,母后怎么知道呢?”
李忘情不着痕迹地拔下锈剑簪,口气变得冰冷:“你不知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海桑王后突然停住脚步,慢慢回过头,她身后的人面蛇发鸟垂下头来,其面孔与之重合。
一瞬间,她的五官模糊起来,逐渐变成一面镜子。
然而下一刻,镜子上“咔”一声,不等它再说什么,其头颅直接被神色森然的李忘情一剑贯穿!
“几个胆子!让你骗我师姐!”
……
“噗。”
简明言疑惑地看着前面领路的障月突然停下来,肩膀抖动,闷笑出声。
简明言:“不是说要让我去帮个忙吗,笑什么?”
“没事。”障月仿佛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抹了一下眼角,道,“人性真是个极有意思的变数,所有出人意表的行为都可以以此为解释。就像你我,本来是一口井里打出来的水,有人在你心里种了一朵花,你便以为自己是那朵花。”
简明言不解,他眼神里的空茫逐渐散去,紧接着,他这才发现自己被障月带到了一个四下皆是黑暗的地方,而正前方,被一缕缕星砂笼罩缠绕的,是一枚封着一团金色血液的水晶。
他的视线瞬间被那团金色的血液夺取了,连所思所想也很难挣脱开去。
“熟悉吗?”障月说,“我本来应该在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把你收服融合,接着和你一起归顺于‘我’所散落在这个世上的其他部分。但我现在改主意了……我不想把自己现在的意识交给别的我,在我尝试融合它的时候,需要临时地吞噬你来均衡一下。”
简明言呆呆地看着他:“我……”
障月如魔魅般低语:“所以,现在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到底是谁捏造了你的身世,还把你当成孩子去养育?”
简明言颤抖地按住头,一条被锁链束缚的“光阴鲤”虚影缓缓从他天灵飘出。
障月等的仿佛就是这个时刻,他转身轻轻点向身后的水晶,随着“咔嚓”一声恐怖的碎裂响动,金色的光芒吞噬了他和简明言,也吞噬了那来不及逃脱的光阴鲤。
这光芒并没有停止在此,被它所照亮的黑暗处,逐渐显露出这片空间的真相——
这里是一片白色的沙漠,如同盖碗般被上方千条万绪的树根所封禁,每一根上都趴伏着一个奇形怪状的怪物。它们形态不一,有的是一团漆黑的线构成的大掌,有的是一块蠕动的五彩肉块,有的是充血眼球聚集成的虫豸,甚至还有燃烧的火焰巨人。
祂们正是围绕在山阳国外的天外邪神。
一道道贪婪而凶戾的视线集中处,金色的光芒收束凝成一架怪诞的“天平”,它缓缓降落在一只金铁机括做成的手里,当天平的一端落下,迟来的恐惧终于充斥了这些奇形怪状的眼球。
“来吧。”声音冷漠了许多的障月低声道,“为我的回归,付出一点掌声,与死亡。”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噬 “那一些的,也……
“碎玉式·扫霞。”
当李忘情口中清冷地吐出这几字后, 锈剑上的血锈仿佛是因为寻到了合心意的猎物一般,嗡鸣中, 锈迹又脱落了些许,赤玄的锋刃在幽暗中划过一道血霞似的残影。
死寂又暴-虐的气息中,剑气穿过假海桑王后的身躯,一瞬间,她的身影如同镜子碎裂成千万片,而四周的烛火也在一瞬间熄灭了。
黑暗中,李忘情知道这邪神并没有轻易就死, 闭目以神识探测,向前数步,某一刻, 她霍然睁开眼睛。
锈剑抡出一道半圆形的火花, 向身后斩去……
“忘情?”
刹那的光亮中,李忘情剑锋猛然一停, 剑尖停在一张欺霜赛雪的面容前。
李忘情脸上的杀气迅速如雪融般消解, 收剑诧异道:“师姐, 你怎么在这里?”
羽挽情脸侧被她剑气扫到,一条细线般的血痕扩大, 她愕然中,不可置信地抹了抹自己脸上的血。
李忘情上前:“我剑上有燬铁锈渣, 得快点弄干净。”
说着, 她便要上手去抹除, 却被羽挽情挡开手,退一步,似有戒备。
“不急,你是真的忘情, 还是假的?”
李忘情一愣,便晓得对方和自己一般境遇,道:“我入门时,师姐第一次教我拿件时曾告诉我……持剑当依心而施为,正所谓鹅羽飞轻,刀剑难辟。”
“下一句是,重峦千钧,风烟可夷。”羽挽情松了口气,继而皱眉,“那魔修把你掳走之后,你是怎么脱身的?”
李忘情不由得飘过障月临走时那可恶的笑脸,掌心泛起灵光除干净羽挽情脸上的燬铁锈渣,道:“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能进阶碎玉境算是侥幸。”
羽挽情点点头:“三都剑会中突破者不在少数,等剑会结束后,便请师尊为我们进阶藏拙境铺路。这地方诡异,眼下先想法子解开这山阳国之谜吧。”
提到师尊,李忘情本能地有些抗拒,但也没说什么,她望向身后,在她斩伤那只邪异精卫鸟时,祂流下的血凝成了一条长长的血痕通路。
羽挽情问:“那是什么?”
李忘情:“我遇到了一个邪神,想诱我献出自己的血,可惜不巧,祂把我错认成你了。那是被我斩伤的痕迹,跟着走,应该能找到祂的源头。”
羽挽情张了张口,没有继续问,示意李忘情一起走,边走,边听她挑挑拣拣地将这几日分别的事大概说了说。
“……我同御龙京的二太子汇合之后,便打算来这观星司查一查山阳国被邪神侵蚀的谜团,眼下能肯定的是,大概正是因为邪神入侵,山阳国为了保住邪神不进入洪炉界作乱,便用‘陨兽之血’招来火陨天灾,玉石俱焚。”
羽挽情露出沉重的神色:“若七百年前的这段历史是真的,作为活下来的受益者,我本没什么好谴责他们的,可……我得查清楚这一切的源头,我们眼前看到的种种,到底是当年邪神的幻境,还是可以更改的历史。”
李忘情深吸一口气,冷静道:“师姐,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我们成功解决了邪神的源头,那山阳国会不会不会灭掉,等我们出去……海桑国会不会还在?”
仿佛被戳穿了一丝心事,羽挽情道:“我没有奢想那么多。”
“铁师叔以前总说我是石头做的心肠,是你教我明白人心是肉长的。”李忘情拉了拉羽挽情的袖子,“师姐,别总是憋着了,跟我说说海桑国的精卫鸟吧。”
“……正如六首蛟是山阳国的镇国图腾,精卫鸟,也是海桑国的图腾象征。听我父王说过,海桑国原址是一片汪洋大海,当阳帝分封十王酋时,忽然有一只神异巨鸟飞到大海上化作万千羽毛,羽毛坠地,便如同息壤生出沃土,阳帝见了便攫取天书中的一个传说的名称将其命名。”
李忘情:“只是传说?”
羽挽情脚步一顿:“是真的,我见过它……在亡国前夜,我看到精卫鸟盘旋在王宫上方,哀鸣不止,所有的海桑之民都出来看它,然后……”
……
“然后呀,天上就降、降下火流星,将精卫鸟一下子点、点燃了,烧得像太阳似的。好在我当时在河里捉鱼,一下子被浪头卷到下……下游,不然就没你咯。”
风树村里,随着地震暂且止息,村民们也只能回到家中等待葳蕤门的消息,毕竟这个时候拖家带口地出去逃难,被山石砸中,活下来的可能更小。
荼十九捂着耳朵躲在床边,心里杂思不断,不耐烦地对着石大娘道:“讲什么睡前故事,我又不是睡不着!”
石大娘笑眯眯地说:“你以前可、可喜欢听这个了。”
荼十九:“差点死在悬崖下面,亏你笑得出来……把药吃了就快去睡,别烦我。”
石大娘好似口吃也不怎么犯了:“明天,给你换点儿石榴吃。”
荼十九对着石大娘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看着手里的药瓶,回忆起和沈春眠的匆匆一晤。
行云宗的那位药师既然都这么说了,死壤母藤必定是知道了他在山阳国失踪,这才动了怒,要把根系蔓延出苏息狱海,说不准,来百朝辽疆的路上已经吞了几个小国了。
不知怎么地,荼十九对此有点不太舒服。
“大祭司,我按你的安排获得了自由活下来了,可你呢……你根本承受不了背叛母藤的代价。”
喃喃自语间,荼十九脑子里不免又闪过石大娘羸弱的身躯去救他的那一幕。
“你想让我过的日子,就是当个凡人,将来像她一样老死在这山坳里?”
越想越烦躁,荼十九辗转难眠,拖着伤腿起来打算出去走走,路过外间时,看见石大娘住的小厕屋房门虚掩着。
他侧首瞧了一眼,看见石大娘倚靠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针线,缝补着荼十九险些掉落悬崖时,被碎石割裂的外衫。
荼十九慢至无声地走过去,从石大娘手里轻轻拿走针线和外衫时,目光不由得落在石大娘的手背上——那是一截半隐藏在衣袖里的陨火疮。
荼十九觉得刺眼,本能地拉过被子盖在石大娘身上,做完之后他又是一脸古怪。
“我这是在干什么……”
作为一个天生恶种,荼十九茫然之余,对自己的行为本能地产生了一丝反感,退出去,拿了根木柴当拐杖,一瘸一拐地披着月色出了家门。
……
“也就是说,山阳国的象征,那祥瑞的精卫鸟不管是不是传说,都已经死于天灾了,刚才的一切,都是那邪神想要掳走你。”李忘情总结道。
得到羽挽情的肯定之后,李忘情不由得猜测起来:“可为什么是师姐你?”
羽挽情一愣:“什么意思?”
李忘情陷入沉思。
如果每一个剑修,其本质都是如缇晓一般的剑灵化身,这说明他们在邪神眼里也不过是一个个有思想的、可以掠夺的法宝。
选中羽挽情,读取她的过去以营造幻境,这个行为必然是有目的的。
这说明……羽挽情在那些邪神眼里有特殊之处,或者说,这些天外来的邪神,认为羽挽情就是那把不世之剑。
“弄错了,祂们弄错了。”李忘情喃喃道。
羽挽情:“你怎么自言自语的,难道是中邪了?”
李忘情蓦然抬头,道:“师姐,你试着把剑穗给我一下。”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羽挽情虽然这么说着,手上已经在解开剑穗了,但就在她碰到剑穗的瞬间,周围黑暗的空间一阵蠕动,一双双眼睛从黑暗里睁开。
“给我。”“给我!”“是毁灭!”“我要那权柄!”
细碎的鼓噪声里,李忘情和羽挽情耳鸣不止,背靠背双双举起剑,看向四周那些邪神的阴影。
“这些声音扰人心智,速速除去。”羽挽情沉声道,“忘情,剑阵。”
李忘情一点头,刹那间,羽挽情剑上白羽飞散,勾连为剑阵,李忘情以剑插地,剑上的血痕蔓延至剑阵周围,二人同时吐出两字。
“起阵!”
电光火石间,剑气爆发出一道炽白的光,暴风骤雨般撕碎了四周所有的黑暗。
当光芒收束,李忘情发现自己周围的场景一变,她们此时正在一座地宫里,地宫四面幽深至极,中央则有一棵根系浸在水中的枯树。
而刚才被她们以剑阵炸碎的邪精卫,此时只剩下半颗头颅,一只眼睛镶嵌在鸟首上,既愤怒又恐慌。
“原来刚才我们在你肚子里。”李忘情冷冷道,“那些邪神招数倒是挺花,说,山阳国正史到底藏在哪里?”
只剩下半颗头颅的邪精卫滚动了一下眼珠,李忘情二人这才看向身后,眼前的景象让羽挽情手中的剑尖不由得垂落在地。
在她们上方,宛如一片湖面所在的地方,无数奇形怪状的邪神阴影涌流而过,祂们有的身披铁甲,有的眸中生花,大多数是一团不可名状的腐肉,
羽挽情眼角迅速流下鲜血,闭上了眼睛,在她一并催促李忘情保护好自己时,李忘情却一动也不动,仰头呆呆地看着那群邪神所疯狂逃窜的来源。
那是一个披着星辰纹路斗篷的人影,金属机括制造的手中,有一架精巧的金色天平。
祂走到李忘情正上方,长袍下涤荡出的波纹让祂停住脚步,风帽下一张面容淡漠如冰。
李忘情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双眸刺痛中,逐渐充血,一字一顿地开口。
“障,月。”
然而障月也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便一步踏出,消失在了邪神潮的末端。
……
因为白天的地动山摇,晚上偷鸡摸狗的村民们这下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荼十九得以顺着昨天那条路走过去。
走运的是,因为石头滚落的缘故,原本狭窄弯曲的山道被撑开了许多,借着远处山阳国通红的陨火夜色,荼十九顺利摸到了昨天的位置。
之所以到这里不为了别的,只是因为白天他匆匆一瞥,在此地看见了死藤分枝的藤萝。而荼十九了解死藤的习性,只要没死绝,被割断的死藤就会往母藤方向挪动回归。
果然,荼十九很快找到了指甲盖那么细小的一截死藤,他用叶子做成碗,舀了杯浑浊的山泉水,将死藤放在上面。
不一会儿,这截枯死的死藤便如同某种蛆虫一般精神了一点儿,弯曲扭动着往一个方向漂去。
借着这简易的指南针,绕过几个山道,当荼十九发现死藤突然竖立了起来,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中一道身影急速下坠。
“大祭司……”荼十九不由得叫出声。
只见步天銮周身被一大片血色雀影重重包围,刺耳的鸣叫声中,步天銮的身影飞速剥离出一片片蛇鳞,而他的灵蛇也同时被血色雀影撕成碎片,他本人亦坠至一处山坳荒地,脸上已被藤蔓侵蚀了一半。
沈春眠提着剑从一步踏出,唇边染血,好似经历过一场鏖战。
“死壤大祭司以一敌五,犹能脱身,可也到此为止了……看在你这么多年为三宗斡旋的份上,把安抚死壤母藤的法子说出来吧,我可不杀你。”
重伤的步天銮哑声道:“没有人能阻止母藤,圣子在山阳国失踪,祂得不到圣子的血肉……就一定会发疯。”
沈春眠皱眉:“我素来有所耳闻,死壤母藤会吃掉自己诞育的圣子,残忍至极。”
步天銮蓦然发出一阵笑声:“残忍?你们行云宗又好到哪里去?全是剑修,应该只有两个活人吧……哈哈哈。”
荼十九在树后看见沈春眠倏然变了神色,眼底仿佛闪过一丝哀切,但转眼间,他目光扫向树后荼十九所藏身之地,一抬手指,一道剑气飞出。
血色的,带着尖锐鸟鸣的剑气飞来,就在荼十九以为他要对自己下杀手时,剑气擦着他的发梢掠过,击中了突然裂地而出的一根手臂粗的藤蔓,将其禁锢在原地。
“死壤藤萝已经侵蚀到山阳国附近了,看来母藤很快就会到这里。”沈春眠又飞出一张符,符箓贴在荼十九背后,迫使他浮空而起。
沈春眠道:“我见过你,不是让你回去吗?怎么还在游荡?”
荼十九飘在空中下意识地望向步天銮,对方对他这个凡人并没有任何反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荼十九突然一滞。
远天处没有星光月色的地方,一块地皮逐渐拱起,如同有什么无形的巨物在大地之下行走,每一个脚步都带起生灵的战栗。
“祂饿了……”步天銮凄然地苦笑一声,“你们离开吧,母藤吞下我,至少能抵挡几日,那些试炼者能不能从山阳国出来,就看他们的命了。”
沈春眠叹了口气,飞到荼十九身边:“走吧少年,邪神造乱,凡人是无能为力的,我送你离开此地。”
然而荼十九却呆呆地指了指山阳国的方向:“那一些的,也是邪神吗?”
……
远方,山阳国的雾墙上,一张张邪异的面孔浮现,在无数震颤的目光下,第一张面孔冲出青雨长帷。
祂的上半个身躯还是一个披发的人,但下半身却是四肢如蛇尾的马身,其出现的瞬间,下方所有的树叶都在簌簌寒风中枯朽飘落。
“我自由了……洪炉界,让我来告诉你们这星河上的真相……”
祂化作一缕黑烟,飞速向前,面前的大地却突然开裂,一条生满巨口的藤蔓从大地的裂缝中拔地而起,将这邪神一卷,拖入地下。
下一刻,吞噬了邪神的巨大的藤蔓发出一阵欢悦的鸣叫,藤蔓如同牢笼般,转眼间遮天蔽月,将所有被赶出山阳国的邪神一并吞噬。
在这场无声的屠戮中,山阳国外,浓云后的月亮露出了半个银白的轮廓,但很快,蒙上一层血色,缓缓坠入一架天平的秤盘当中。
大小,远近,光影,这些所有的规则,随着障月轻轻一拨弄,崩解得一塌糊涂。
“死壤母藤,它分食了‘我’的力量。”
“太上侯,他分食了‘我’的存续。”
“他们都追逐力量,而你呢,这赌局之中,想用什么样的闹剧阻止我?”
障月低声喃喃中,不法天平上的月亮中,传出一声叹息。
“天地燬炉,铸炼神明,不死不熄。”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相 秩序阵营的‘燬……
……刚才那是障月吗?可又不像。
障月一直是有人性的, 至少是为了她,也会有人性。
怎么办?是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吗?
“障月?”
李忘情有些惶惑地低声轻唤, 然而障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她的视线当中,她连忙上前去追,却被人猛地一拉。
“忘情!你去哪里?”
李忘情被猛地一抓,随即失重的感觉袭来,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已经半个身子浸入一片泛着星光的湖水里,湖水似乎有吸引力一样把她向下拉去,而羽挽情正死死抓着她。
李忘情连忙借着羽挽情的手挣上岸, 这才发现她们此刻正处在一处孤岛上,四面环水,而水下奇迹般地映出了观星司的全貌, 每个在外面苦思冥想着何谓“最强之剑”的人都分毫毕现。
“刚才咱们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送到了这里, 你又突然想下水,我拉都拉不住你。”羽挽情问道, “‘障月’是谁?”
李忘情错愕:“师姐, 你刚才没看见那些……邪神?”
羽挽情抹了一把眼角的血, 皱眉道:“我的剑在颤抖,应该为了保护灵智不失, 自行封闭了神识,没有印象了。你的本命剑没事?”
李忘情摇摇头:“我都莫名其妙投湖了, 怎么会没事, 倒是此地……”
她们脚下的孤岛由一片雪白的砂砾形成, 而在身后,则孤独地生着一棵树,树枝如枯死黄杨,裂缝中露出了一只只眼睛, 正在时不时眨动着。
与死壤母藤所不同的是,这株“百目黄杨”并没有任何邪异的感觉,枝条上的眼珠干涸而布满血丝,让人不禁联想到,它之前或许属于一个疲惫的老农,或是行将就木的病人。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提起警戒心转到这株百目黄杨另一侧去,却发现这树的另一侧别有奇妙之处。
“这是,山阳国的王座吗?”李忘情问道。
无怪乎她们会这么想,这棵树在另一侧靠近树根的位置,木纹走向自行扭曲起来,天然形成了一个座椅的样式,甚至背靠的位置上的木纹也显露出了太阳与山峦的图腾。
羽挽情思索片刻,道:“这个应该就是传闻中的观史古木。”
李忘情:“做什么用的?”
羽挽情:“这不是天然形成的,恐怕是阳帝祭炼的一样法宝,用以记载、推演山阳国的历史,你看上面那些枝叶。”
这株“观史古木”上方的树冠可谓参差不齐,大多数枝叶到了尽头都呈现出燃烧的痕迹,那些白色的碎屑燃烧罢,落下来的灰烬如雪般堆积,就形成了脚下的孤岛。
李忘情:“也就是说,每一条枝叶,都是推演的一段历史?”
羽挽情想起缇晓的话,霍然有所明悟:“应该是如此,打个比方讲,当历史的走向推演失败导致山阳国灭亡,代表这段历史发展的枝叶就会枯萎燃烧。但我父王从没告诉过我观史古木上还有这些眼睛,它们到底是……”
说话的瞬间,羽挽情就不自觉地想去碰触,而当她的指尖触碰到树干的瞬间,她的指尖倏然被刺破,一滴血被观史古木瞬间吸收。
“师姐!”
李忘情连忙试图把羽挽情拉开,却不想树木产生了一股吸力,将羽挽情的手掌粘住,而且迅速孳生出无数细小的树藤,刺入羽挽情手掌中疯狂汲取血液。
李忘情见状,锈剑提在手上,毫不犹豫地斩向这棵观史古木,却被羽挽情抬手挡住。
羽挽情:“不要动手,忘情……这是个好机会。”
李忘情:“师姐,它在吸你的血!”
羽挽情:“我是阳帝分封的十王酋后裔,观史古木认可我的血脉,趁着我激活它,你坐上去,去在山阳国的历史里,找阳帝所说的……消除火陨天灾的方法,快!”
李忘情为之一震,只犹豫了一个眨眼的功夫,扔下一句话:“不要豁命!否则我就算找到了也带不出去!”
羽挽情点点头:“师尊说过你的锈剑比我强,靠你了。”
李忘情双手拄着剑,坐在了观史古木上。
一瞬间,她感应到周围一丝一缕的血丝化作红线缠绕在双臂上,随后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她感到自己像是一颗逆冲向天际的流星,双眼所见的一切都在飞快攀升、拔高,脱离地面,进入云层。
然后,身后的一切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直至一股猛烈的撞击侵袭了自己。
砰!
这是一声回荡在无尽虚空的怪响,它像是火膛里碎裂的琉璃,又像是投入沸油的坚冰。
紧接着的便是一股彻骨的寒冷,每一寸空气仿佛要扼死她一般,直至体内释放出如同实质般的灵气护罩,李忘情的视野才逐渐恢复正常。
在模糊的视线聚焦前,李忘情先听到了一个粗狂的声音。
“呸,还想拦着老子?还不是让老子突破了虚空!”
李忘情马上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如果她还能感应到自己的肢体的话,恐怕她现在都要颤抖起来了。
这是轩辕九襄的视角!此时此刻,正是他突破洪炉界虚空的瞬间!
“狗屁太上侯,刑天师,还有死壤那坨干柴!老子就知道你们欺世盗名!”
轩辕九襄骂骂咧咧地回过头,李忘情也跟着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或者说,她看见了洪炉界的全貌。
没有洪炉界童谣中所赞颂的仙人与银河,那是一片上下皆黑的虚无之地,四周漂浮着巨大的山……或者说是山一般大的巨岩,而在这些细碎的巨岩环绕着的地方,一个火炉突兀地悬浮于虚空中。
这一刻,李忘情终于理解了洪炉界为什么被称之为洪炉界。
它就是一座巨大的火炉,三足圆肚,其下甚至盘着无数熟悉的藤蔓……那正是死壤母藤的分支,正静静地燃烧着。而在其上,半圆形的盖子被砸出一条裂隙,轩辕九襄似乎正是从那盖子里逃出来的。
还没等李忘情从眼前的震撼里醒过来,轩辕九襄突然冷笑一声。
“我就晓得第一个追来的是你。”
说着,他脚下一抹星光炸开来,瞬息转眼,李忘情就发现自己消失在原地,出现在千里外的一颗巨岩上。
随后,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响彻这片寂静的虚空。
“留步。”
一道剑影钉在了轩辕九襄脚步前方,他回头,却发现身后无人追来,再转过去,一道刺目的白发人影鬼魅般出现在了身前。
李忘情站在轩辕九襄的视角,也不免心头陡然一寒。
轩辕九襄:“刑天师,凭一道剑影化身就想逮住我?”
四方上下的碎岩如同被卷入浪潮中,开始像四周弥散开去,同时,以刑天师为中心,他的背后缓缓升起一轮缥缈的雪白圆月。
“洪炉界还需要你,你不能离开。”澹台烛夜说道。
轩辕九襄讽刺道:“你们这些老家伙,将洪炉界众生蒙骗得好苦,成仙是假的,星河是假的,日月星辰都是假的!闪开!我要去找一个没有火陨天灾的星山!把洪炉界的万千苍生救出苦海!”
刺目的白光与轩辕九襄施展开的金芒彼此交织对冲,一瞬间淹没了李忘情的视野。
下一刻,李忘情被眼前纷乱的交手所震慑——她看见二人彼此对峙,身外数百里,那些被推出去的浮空碎岩,纷纷被不知名的力量所切碎,其断面之平整,连核心内的岩浆都凝在其中,无法渗出。
成千上万被切碎的星辰,在那些惨白色的星光里形成了一道金红色的星带。
这就是灭虚尊主之间的争斗?
这样的震撼在李忘情的神思里飞速加快,不知过了多久,轩辕九襄一掌拍下,无匹气劲穿过星辰,击碎了刑天师躯壳。
只见那躯壳模糊了一阵,化作一截断剑,弥散于虚无之中。
“可惜了我这把比肩啼血的好剑。”澹台烛夜留下这样一声喟叹,“你一定要去?”
轩辕九襄:“既然没有什么神仙可以求助了,还不让我们靠自己?!我就不信群星成千上万,没有一处让凡人栖息的圣地!”
澹台烛夜:“有,我甚至可以带你去,只盼你别害怕。”
澹台烛夜言罢,身形的残影化作一道剑光飞向某个方向,轩辕九襄犹豫了片刻,还是追了过去。
李忘情看着群星化成一道道丝线般的光,脑中轰鸣不止。
……洪炉界原来是一个炉子吗?那火陨天灾……听轩辕九襄的意思,当真是这火炉所致,甚至,可能就是人为?
为什么?火陨天灾成百上千年对洪炉界众生的屠戮到底是为什么?
但此时,澹台烛夜已经对轩辕九襄讲起了洪炉界的起源。
“我曾与他们相约,一旦有人突破天地洪炉的界限,就要将真相告诉他,几千年来,你是第一个,这已经比我预想得要早很多了。”
说到这里,他的身影停了下来,轩辕九襄也跟着停止,只见他们此时出现在一个雾茫茫的、青翠的“浮空山”外。
“我、刑天师、死壤母藤第一次离开自己所在的星峦时……这对你而言可能有些陌生,在我们那个年代,将叫脚下这片漂浮在虚空的大地称为‘星峦’,别的文明称作星体、星球。”
轩辕九襄随手点了一下手边漂浮而过的岩体,瞬间化作粉末:“星峦……倒是很传神,这些泥岩比洪炉界脆上许多。”
澹台烛夜:“天地洪炉……也即是洪炉界是我们三方联手炼化了不知多少星峦才铸就的,要比寻常星峦坚固成百上千倍。当然,有生机的星峦无以计数,眼前的云雾星峦,曾是我们第一次踏上虚空后花费近千年所发现的最适宜居住的所在。”
轩辕九襄精神一振,神识扫向眼前的星峦:“你所言不虚。”
澹台烛夜:“可惜上面的瘴气还要十万年才能让凡人适应。”
轩辕九襄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但很快又振作精神:“或者炼化整个星峦的瘴气呢?将其改成洪炉界一般的……”
澹台烛夜露出一丝说不明的笑,他指向一处:“这样的星峦曾经不止一座,只可惜别人也这么想,你可以会会他们。”
轩辕九襄抬眼望去,李忘情也随之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
相距上千里外,一把银色的巨剑幽灵般地悬浮在虚空里,不远不近,在他们看过去的瞬间,这巨剑前端发出一阵光,这光迅速扩张成一片渔网般的光点,笼罩向眼前的云雾星峦。
很快,周围那些寂静中漂浮的岩石诡异地朝那光织成的渔网倾斜而去,但很显然它的目标是云雾星峦。
“不好!那把剑在抽取星峦上的生机!”
轩辕九襄惊喝中,眼前星峦上漂浮的云雾被光网疯狂汲取而去,而星峦表层的苍翠绿意在云雾被抽走的瞬间变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
轩辕九襄显然不能放任自己看中的栖息之地被这般糟践,身影一个闪动,出现在了那巨剑前端发出的光网中。
“法天象地!”
一声怒吼,他身后崛起一道光影,将那光网生生一撕。
“巨剑”被震退,撞击在周围的漂浮岩山上,擦出火星。
但“巨剑”仿佛也不甘示弱,迅速调整好剑锋,下一刻,一道刺目的、带着电弧的蓝色光柱击穿眼前的漂浮岩石带,向轩辕九襄而去。
“好家伙,这一剑得有百年藏拙的火候!”轩辕九襄发出一声赞叹,手上捏诀,周围浮空的岩石迅速被他所控,纷纷飞来形成身后法天象地虚影的铠甲,对着那道蓝色光柱一拳砸去。
刺目的光晕飞溅开来,那些残破的碎片坠落在云雾星峦的表面,一瞬间,已经有一片大地化作火海。
天外的一次交手,就是一片相当于火陨降下的灭顶之灾。
李忘情无从判断这一交锋的威力,只知道如果是自己站在中间,只怕一瞬间就会被碾为齑粉。
“你究竟是哪路修士!报上名来,别藏在本命剑后面不出声!”
然而“巨剑”仍然不回应,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后不久,它后面一串光点连闪,又出现了十余把一模一样的银色巨剑。
轩辕九襄的面色终于凝重起来:“剑阵?刑天师,你故布疑阵想杀我,何必大费周章!”
澹台烛夜仍然袖手在侧,道:“那不是剑。”
轩辕九襄:“确实不像是剑修的剑气……不过威力分毫不输,老子平生难逢这般强横的对手,待破了这剑阵,非要认识认识这天外的同道!”
言罢,他身后的虚影化作三头六臂,头顶上也出现了山阳国帝冕。
一国气运加身,属于灭虚强者的实力全面释放出来,直冲他双目中的剑阵!
这种争斗已经脱离了李忘情所能见解的层次,她只看到眼前的光影闪烁,轩辕九襄的意志从昂扬到激愤,在斩碎最后一把银色巨剑后,他回身看向身后的云雾山峦。
意料之中地,云雾山峦已经在刚才的争斗中,被银色的“剑阵”摧毁了大半,不可能再作为迁居之地。
狼狈不堪的轩辕九襄恼怒了起来:“老子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而当轩辕九襄转过身去寻觅刚才与他交战的对手时,一具残破的、烧焦的尸骸从他眼前飘过。
就在这一瞬间,轩辕九襄的神色如同被冻住,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刑天师,我刚才……到底在和什么斗?”
澹台烛夜无悲无喜地望向虚空,对方的所有反应似乎都在他意料之中。
“凡人,蝼蚁般的……凡人而已。”
轩辕九襄无法相信,不等他想明白眼前的一切,澹台烛夜抬手虚虚指向那些被轩辕九襄摧毁的碎片。
“如你所见,太虚之中,并非只有洪炉界。更久以前,我也曾和你一样蒙昧……”
……
山阳国外。
时间像是冻住了一样,疯狂逼近山阳国的死壤母藤在吞噬了那些小邪神们之后,被从天而降的,如雨水一般的剑芒钉在大地上。
“宗主竟然出手了……”
大地之上,沈春眠脸色苍白地抬头看向天穹,他身后的荼十九同样也看到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画面。
山阳国上方的陨火云层散开了,露出了陨火云层后面,神决峰顶上的……一道天之裂痕。
……
神决峰巅。
一座祭坛巍然而立,中间供奉着一株枯萎的虚幻树木,树木之上,枝条向天空生长而去,如同一针一线般,将天顶上那道裂痕修补住。
但这棵树也在被不断侵蚀着,一些怪异的眼球如同虫子般蛀食其上,但当障月无声无息地落在树下时,那些眼球中都流露出了一抹慌乱……甚至恐惧。
障月踏足树下,那棵树的树干向中间凹陷而去,很快形成一个王座。
王座中央,一丝丝红线虚浮其上,缓缓绕成一个人影……李忘情的影子。
障月平静的双目中起了一丝波澜,尽管此刻他的人性被稀释得淡如死水,本能还是促使他抬手去碰了碰李忘情。
而就在碰到的瞬间,一丝赤黑色的火从他指尖燃起,眨眼间,便沿着障月的泛着金铁色泽的械指疯狂燃烧起来。
但障月并不意外,甚至欣赏了片刻,才摘下一颗就近的眼球,在它尖声惊叫中,轻吐一句。
“不法天平,往还易成。”
眨眼间,他手上被烧毁的械指迅速恢复,而那颗眼球上却燃起火焰,在一阵凄惨的嚎叫中化为灰烬。
“你应该想起来,被燬铁灼烧的痛苦了。”背后有人道。
障月眼中还是一样无悲无喜,看向身后的澹台烛夜时,才多了一丝玩味。
“我不止想起来了,也想起来所谓燬铁的来源……好像是我撕碎了天幕法庭对桌席位的神权所导致的。”
“祂曾司掌一切事物的湮灭,在祂死后,遗骸飘散在星河之中,被称为‘燬铁’’。”
“末法文明的铸剑师,秩序阵营的‘燬’,祂的遗骸好用吗?”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祂杀了祂 “他的故乡……
“净化整座星峦, 凭我一人之力,需要耗费七百年, 刑天师应该不会帮我……呵,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应该留下一些活口的,不过是些凡人而已,倒像是老子倚强凌弱。”
“可……他们到底是怎么锻造出那样的剑的?能载着凡人在星海中遨游。”
破碎的星海中,轩辕九襄在云雾星峦外的一处浮空岩山上落脚,一边布阵炼化云雾星峦上的瘴气,一边仔细钻研那些大战后的碎片。
“奇怪的金铁之物, 嚯,汗毛粗细的字眼就刻在芝麻大小的铁片上,怎么做到的?”
轩辕九襄一向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 凭借着毅力, 在那些碎片里解读出了一些“巨剑”的来源。
他将几把相同“巨剑”的碎片重新拼合起来,眼前形成的轮廓, 让他震惊之余, 又多了一丝兴奋。
“天外有人!还是凡人!不必苦等什么灵根, 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建了一把巨剑,让人人都能进入星河!”
这种兴奋过后, 轩辕九襄旋即又陷入懊恼中。
“我仗着修为高深,将十五把巨剑全数摧毁……万一, 这就是他们的全族了呢?”
无边的孤独感陡然袭击了他, 轩辕九襄沉默下来, 打定主意如果在炼化云雾星峦瘴气的七百年间再遇到那些巨剑,他一定不能随意伤害那些凡人。
轩辕九襄打定了主意,他望向始终袖手旁观的澹台烛夜。
只是一个对视,澹台烛夜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把洪炉界的凡人运到这座星峦上?”
轩辕九襄:“我若回去了, 你和太上侯他们说不准又会把我关起来,我的意思是……把血脉造生之法交出来!”
说着,他便直接动起手来,正要掀动星光抢夺时,刑天师却无声地笑了一下,身后一座浮空碎岩石被一道寒芒扫过,眨眼间便化作了一座石碑。
石碑坠向星峦“轰”地一声砸出一个巨坑。
轩辕九襄旋即收手,落在星峦上,读出石碑上的字:
“炼天铸地,血脉造生。”
刑天师:“你自己悟吧。”
轩辕九襄哼了一声,双手插入星峦大地,抓起一把泥壤,随着他将灵力注入其中,这些泥壤自行站起来,在白色的火焰里,杂质灰飞烟灭,余下的精华,逐渐凝成一个婴儿的身躯。
看到这一幕,李忘情倏然脑海刺痛了起来。
……这就是洪炉界最初剑修的诞生吗?可我们能和其他人一样繁衍生息,有七情六欲?
仿佛是穿过时空回应她的话一样,轩辕九襄喃喃低语。
“在刑天师看来,剑是死物,不会斗的剑就没有杀器之锐利。而生就是争斗,只有让剑灵自己学人一样物竞天择,才能砥砺出最强的剑器……可这么一来,人和剑灵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样是天地万物哺育的灵明。”
轩辕九襄点了一下那婴儿的眉心,一瞬间,婴儿发出了在这云雾星峦上,天地之间第一声啼哭。
刹那间,处于轩辕九襄视角的李忘情眼前一花,四周的星海斗转星移,很快便过去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对于修士说长不长,但足以让轩辕九襄在云雾星峦上养成一个凡人的部落。
他分出一个化身以“先知”之名传授耕织、农作,本体则高居于凡人们称之为“月亮”的地方,不断用自身的灵气去净化云雾星峦上的瘴气,让凡人能活动的范围一年比一年大。
“当整座星峦被净化,这些云雾星的凡人繁荣兴盛,便能尝试将洪炉界之民转送过来。”
轩辕九襄纵然乐观,但也考虑到自己离开后,这里或许会发生意外,他就在云雾星峦的外围,将那些巨剑的碎片炼成了两道环绕星峦的交错大环,这两圈大环兼顾防御与净化,不断周围袭击星峦的陨石撞开的同时,将云雾星峦中的瘴气炼化,滤掉其中有害的杂质,再返还至星峦上。
“一旦进阶灭虚,就能独自在星河上生存,甚至灵气生生不息,这就是洪炉界口口相传的仙人吗?”目睹了这堪称伟大的壮举之后,李忘情如是想道。
而就在此时,轩辕九襄感到了一丝异状,在他极目所眺之处,无数次在梦里见到的幽蓝色光点再次出现在了漆黑的星穹里。
“来了!”
出现的仅有一把巨剑,甚至比十年前那一把要小上许多,银白色的剑身外闪烁着盔甲似的光。
轩辕九襄精神一振,这一次他并没有那么张狂,而是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急迫地打算靠近它。
“你们从哪儿来的!可否出来说句话?!”
然而这一次,当他靠近一里外时,巨剑上的“盔甲”陡然放大,无形的雷击将轩辕九襄逼退了出去,紧接着,巨剑的前端再次闪烁起熟悉的毁灭光点,转眼间,一道炽白色的光点燃了星海,拉成一条笔直的长线,径直击碎了轩辕九襄构筑了十年的金铁大环。
一瞬间,大环的碎片如同火陨天灾般落在了云雾星峦上,栖息于此的凡人部落正在收获的季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天火,死伤大半。
轩辕九襄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身后的“巨剑”不依不饶,但这已经触怒了这位洪炉界第一个敢反抗三尊的异类。
战争再一次打响。
李忘情已经预感到了这段历史的惨烈,却没想到惨烈了十年。
那些巨剑从一开始的单枪匹马、到小股战团,再到无形无状,不分昼夜地偷袭,轩辕九襄独自守护了云雾星峦十年。
打退了一波又一波,但那些巨剑是如此坚韧不屈,每一次败战,下一次来的就会更强。
轩辕九襄试图拆开那些巨剑找寻“人”,但多年来也只能圈禁起寥寥数人,或是一离开巨剑便冻成齑粉,或是自戕当场。
直到第十个年头,轩辕九襄撕开隐藏在这巨剑“群”里一个极小的伪装,击溃了指挥的核心,这场争夺云雾星峦的战役才宣告结束。
而在这里,李忘情震惊地看见,轩辕九襄捕获了一个凡人。
或许是轩辕九襄那歼灭巨剑大群的天地伟力震撼了他,凡人通过画图、手势向他表示了臣服……甚至信仰。
于是轩辕九襄将之放在了云雾星峦上仅剩的部落里,以先知的身份和他做起了朋友。
这一幕过于模糊,并不是李忘情听不到或看不见,而是她的认知被一层迷雾给盖住了,这让她纵然知道轩辕九襄和这个特殊的凡人互相交流、学习对方的所知所学,但还是不清楚凡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那似乎是一种……澹台烛夜留给剑灵的禁忌。
但和李忘情认知相同的是,凡人的寿命还是太短暂,大约过了十几年后,那个特殊的凡人须发花白,他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故乡的历史镌刻在了巨剑碎片制成的薄页上,送给了轩辕九襄。
这一刻,李忘情的意识被震撼住了。
那是天书,是教养洪炉界的凡人放弃仙途,用双手创造想要的一切的天书。
凡人死去的那一天,云雾星峦上的部落尝试着用他所教的天灯载着他的骨灰飞往天际,也是这一天,许久没有出现的刑天师幻影再次现身,他和疲惫的轩辕九襄在云雾星峦的“月亮”上看着天灯熄灭在大环之间。
轩辕九襄问他:“我做过的一切,你是否尝试过?”
澹台烛夜仍然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样子:“我只想再次见证剑器能达到的极境,比不上你那般痴傻,想救那么多人。”
他说完,仿佛是早有预见一般,看见了疾驰而来的……新的巨剑群。
规模比之前大一倍,上千个幽蓝的光点如鬼魅的眼眸般跳动在死寂的太虚之中,甚至在它们后面,簇拥着一座母星。
“他的故乡来找他的游子了。”
轩辕九襄的头发一瞬间花白,明亮的眼睛也衰老下来,就如同他那只短短做了几十年朋友的凡人一样。
“这就是洪炉界之后要面对的敌人吗?”他嘶哑而疲惫地问道。
澹台烛夜语调空灵:“是的,只有进阶灭虚者,能在文明的全面争战中存活……他们正在向我们而来。”
轩辕九襄忍不住道:“可洪炉界现在的凡人不可能是他们的敌手,哪怕是一般的修士……这不公平。”
澹台烛夜罕见地露出一个笑:“那你和那个凡人公平吗?他们只是没有扔下任何一个凡人,而我们扔下太多人了。”
这一刻,轩辕九襄那残存着一丝希望的眼睛彻底熄灭了,他没有再去回应云雾星峦上部落的祈求,毅然回向了洪炉界。
但刑天师却没有走,他来到当初錾刻下“血脉造生”的石碑前……而李忘情此时也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视角转到了这里。
几乎是面对面地,李忘情万分确定澹台烛夜正在穿过时空向自己对话。
“看到这里,你没有疑惑同师尊说吗?忘情。”
师父知道!他在等!等自己放松警惕,迷失在这段历史里!
宛如一颗冰砸入油锅里,李忘情骇然中,脑中嗡鸣,如同抓住稻草一般抓住意识里羽挽情放在自己身上的“红线”,试图让自己的心神跟着离开这段历史幻境。
但这需要一个过程,李忘情一边艰难地让自己的意识传送出去,一边看着澹台烛夜那淡淡的虚影逐渐凝实,并且抬手向自己抓来。
就在他即将碰到自己的瞬间,李忘情突然低低叫了一声:“师尊。”
澹台烛夜的动作停了下来。
李忘情接着问道:“你创造我们的原因,就是为了抵抗他们的入侵吗?”
“是,也不是。”澹台烛夜口吻淡然,几乎是有问必答。“你在轩辕九襄这里只看到了两个文明的对垒征伐,而你的诞生绝非仅仅是为此。”
李忘情定了定神,道:“轩辕九襄经历的一切,你们都经历过?”
“不止。”
澹台烛夜开始娓娓讲述。
“洪炉有界,天圆地方……这曾是我们原始星峦上对天外的想象。那时候天上有十个太阳,我们所处的星峦上灵气丰沛,数万年来,修士们动辄移山填海,彼此征伐,但凡人们却始终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
“避无可避地,我们所处的星峦迎来了末法时代,甚至十个太阳也被上古修士们夺取炼化,大地一片黑暗,人们日日沉溺于争斗,致使满地荒芜、灵气枯朽,死壤母藤成为了这片大地的王者。”
“死壤母藤侵蚀了整个星峦,生机死绝时,半神们打算去寻找外域星峦……很幸运地,我们找到了,但可惜那里没有可供修士修炼的灵气。”
“那里的凡人很有意思,他们也会求助神明,但却并非一昧执着于讨得神明的垂怜。”
“饥荒来时,他们改善粮种,洪水侵袭,他们筑坝抵挡……那些天灾并不比我们星峦上的凡人少,没有修士保护他们,他们凭借自己的双手活了下来。”
“我们之间对于如何处置那座星峦发生了争议,修士间的背叛并不鲜见,很快,决定霸占那里的修士打算在那些凡人面前显露真身,成为他们的‘神’……那个时候,我们谁也没想到,这个举动引来了太虚之中真正的‘神明’。”
“祂自称‘燬’,来自‘天幕法庭’秩序阵营,掌握着埋葬、终结一切的法则之力。”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词句,李忘情脑海里闪过障月的脸。
天幕法庭,不法天平。
澹台烛夜继续淡淡道:“燬杀掉了那个试图统治凡人的修士,连同我们对于那个修士的记忆也慢慢被抹除,自然,我们也被驱逐回原生的星峦。”
“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和太上侯留在了那里,目睹了一场神明间的内斗。”
李忘情感到一阵窒息:“什么内斗?”
“天幕法庭有两个阵营,有秩序,就有混乱,而我,则目睹了来自秩序阵营的‘燬’,是如何被混沌阵营的‘不法天平’所篡夺权柄的。”
“祂们在星峦的一角相见,没有战书,一个照面,燬便率先熄灭数以百万的星辰,将祂所在的地方制造出一片逃不出的黑腔。”
“只剩下不法天平周围的星光,而燬的火焰则燃向了祂。”
“却也只是眨眼间,祂手中的天平颠倒过来,银河的旋臂逆转过来,点亮的星光与燬制造的一切则反噬到其本身。”
“否定、转嫁,祂们之间的交锋轮番上演,直至燬被撕碎成一片暗红色的碎星。”
“意志瓦解,那个自称不法天平的不速之客赢了,但也付出了代价。”
李忘情耳中一阵轰鸣,李周身上下开始散发出细细的烧灼痕迹。
那种痛处,来自于燬铁上唯一刻印的不甘。
“祂的力量不再完整,需要用一个文明的生灭去疗养。”澹台烛夜的声调里溢出一丝狂热,“祂说祂厌恶一切势均力敌的争斗,那样的温巢根本催生不出绝境中也要求生的强大文明。”
“我们和祂做了交易,每个人借走了祂一份力量,五千年后,如果我们的文明还是无法抵抗对手,他将加倍收回这份力量。”
“在那之后,我们凭此几乎与真神无异,炼化洪炉界,重启文明。”
听到这里,李忘情心底一丝怒火无可避免地燃烧起来。
“七百年前,轩辕九襄到这里时,他们已经强大到这个地步了,可你们还是什么都没有做!五千年……洪炉界还有凡人死于饿殍,甚至死之前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星河……”
“忘情,那没有必要。”澹台烛夜的口吻堪称温柔,“在一个人出生就因为灵根而定下高低贵贱的文明里,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存有希望,它注定是会毁灭的,想赢的唯一方式,就是打破这个赌局。”
李忘情声音嘶哑,身上的灼痕侵蚀到了面部,“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想看到的是……有生之年,我铸之剑,血涂神庭。”澹台烛夜道。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有心 任凭你将我抽筋……
“以你所铸之剑, 血涂神庭……”
这言语在耳边轰然作响,李忘情终于明白了这位师尊为何总是什么都不在意, 为何对她无底线地偏心。
行云宗,他不在乎。
洪炉界,他也不在乎。
苍生毁灭,与他何干?在这位铸剑师看来都是必然毁灭之物,而他只想挑战裁决这一切的所谓“神庭”。
想通了这一切的李忘情无言以对,而澹台烛夜此时的身影已经凝为了实体,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口吻称得上温柔。
“想通了,就跟我回去吧,忘了这些凡尘俗事吧, 等一切结束后, 师尊会带你离开洪炉界,往后的无尽虚无里,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要相处。”
说着, 他指间向李忘情眉间点去, 随后一条光阴鲤在她眉间浮现。
就在澹台烛夜一如既往地要抽走她的记忆时,李忘情忽然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李忘情双眸赤红:“你究竟抽走了我多少记忆?”
澹台烛夜轻叹了一声:“燬铁剑灵生灭轮回了五千年, 七情六欲磨去了凶性,却也多情, 所以我才把你这一世取名为‘忘情’, 可你每次都这么恨我……那些记忆, 当真这么重要?”
李忘情:“以前与我交心之人,是真心换真心,而你,没有心。”
澹台烛夜低头, 银白色的无神眼眸映出她藏着恨意的双哞。
“所以,你恨我吗?”
“恨。”李忘情说道。
“那么……”
澹台烛夜慢悠悠地掰开她的手指,按在自己要命的脖颈上,轻言慢语地问着。
“我有让你恨到……想杀了我的地步吗?”
李忘情陡然沉默.她脑海里陡然出现一幕腥残的画面——
只要她收紧指尖,刺破他的脖颈,将燬铁灌注进去,眼前这道压在她心头无尽岁月的身影就会灰飞烟灭。
她就自由了,永远自由了。
这种想法拉扯着她的思绪,就在她手背上金色的花纹微微颤抖、行将崩溃之际,澹台烛夜雪白的眉睫微微动了动。
“忘情?你在做什么?快放了师尊!”
李忘情浑身上下的血液骤然冻结,她回过头,竟然发现周围的环境已经回到了那棵百眼黄杨的树下,而一脸虚弱的师姐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甚至握紧了剑。
而不等她张口解释,澹台烛夜一句话就让她百口莫辩。
“她没有冒犯之意,只是被邪祟污染了。”
李忘情试图辩解:“我没有!”
她话还没说完,一阵剧痛从手背上传来,她一低头,便看见自己手背上那与生俱来的咒纹浮现出银白色的光。
羽挽情一怔,还以为李忘情是被影响了:“师尊,是什么邪祟?忘情她可会有事?”
“如你所见,邪神侵染神识,扭曲意志,唯有杀了邪神,她才能恢复正常。”澹台烛夜淡淡道。
羽挽情问:“难道师尊是察觉了有邪神在山阳国作乱,这才前来搭救我们的?”
澹台烛夜:“你看见的,不是真正的邪神,而真正的邪神……”
他的双眸无悲无喜地俯视着动弹不得的李忘情。
“早已经在她身边,污染她太久了。”
李忘情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此时已经太晚,澹台烛夜脚下绽开一轮皎白的圆月,李忘情感到自己像是溺水一样,不断沉了下去,一股短暂的窒息感过后,眼前逐渐清明,她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枯木王座上,眼前不再是山阳国的观星司,而是一片浓重的陨火云,而他们所在的位置,正高居于神决峰顶。
这也使得她的神识穿透神决峰下的陨火云,把山阳国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神决峰上裂开一个大口,不断有奇形怪状的邪神从天而降,他们绕过山阳国国都的城墙,对外城的一切视而不见,径直冲向山阳国最外围雾墙的唯一的裂口,在那里,不知名的神力和整个山阳国的封印抗衡。
造成的一切的源头,却是……那个说好了,要带她去看星海的人。
羽挽情的惊叫声闪电般劈进她耳中。
“御龙京的大太子,他怎么在号令邪神冲出山阳国?!”
“从来都没有什么御龙京的大太子,借尸还魂的邪神罢了。”澹台烛夜点了点太阳穴,一尾小小的光阴鲤载着一团记忆飞向羽挽情。
“当时你境界不够,为免你也被污染,就为你剔除了这段记忆,现在你知道一切后,正是心境圆满之时。”
光阴鲤飞入羽挽情眉间,她脑海一阵剧痛,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趁澹台烛夜没有再制住她,李忘情找回一丝清醒,连忙向师姐扑过去,试图要扶她。
“师姐,咱们得离开这里……”
猝不及防地,羽挽情猛地将她一推,下意识地远离了她。
“半年前,忘情,你……你还记得半年前的事吗?”
李忘情一呆,只听羽挽情声音嘶哑,一字一句、饱含失望和恨意地说道:
“师尊把你从御龙京带回来之后,你无数次想逃跑,全然不顾师门养育之恩。”
“我一开始以为,不过是些儿女情长之事,但你竟然敢隐瞒他陨兽之身的事!”
“花云郡的火陨天灾,都是因他而起!他是邪神……是火陨天灾的源头……”
羽挽情双目赤红,泪水从眼角落下,仍然掩不住失望与愤恨。
“火陨天灾毁我家国,你怎么能和他在一起……怎么能……背叛我?”
李忘情满腔的辩驳之言瞬间冻结了似的,她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挪到羽挽情面前,艰涩地解释。
“师姐,你不知道我在刚才的幻境里看到了什么,火陨天灾,其实不是因为他……”
“你是不是还想说,他和别的邪神不一样,他救过我们?”羽挽情冷冷道,“你半年前被关押在宗里时,这样的狡辩,我已经听腻了。”
羽挽情拾起剑,向澹台烛夜一礼:“师尊,弟子剑心已定,愿前去扫灭邪神,此行为守卫洪炉界众生,虽战死,亦无悔。”
她说完,折翎剑一阵颤抖,隐约散发出一股藏拙境的意味。
澹台烛夜点了点头,羽挽情留恋地看了他一眼。
“师尊,若我不能回来,还请……让忘情恢复到以前那样。”
“师姐,别去——”
李忘情来不及挽留,羽挽情已经纵身御剑而下,身披月光,掠入邪神之间。
而背后,澹台烛夜淡淡道:
“挽情在燃烧修为假借藏拙境之力,藏拙之剑,能不惧寻常邪神,但要杀祂,还不够。”
李忘情咬牙:“你要我怎么样?”
“你已经看到了真相,在这寰宇太虚之间,只有神明能屠戮神明……燬,是万物归墟之尽头。”澹台烛夜口吻平静,“我用神明的遗骸铸炼你,就是为了这一天,忘情,你是选择一个来摧毁洪炉界的邪祟,还是和师尊在一起,杀了他,成为神。”
“你倒不如干脆点,说他不死,师姐就会死。”
“你可以这么理解。”
燃烧的焚云从眼前掠过,李忘情狼狈地爬起来,第一次昂首与澹台烛夜对视。
“师尊,我有一个问题。”
澹台烛夜微微抬眸,似有异色。
“七百年,轩辕九襄算出的……洪炉界灭亡的时限是七百年,今时今日,七百年,到了吗?”李忘情声音沙哑地问道。
“……”
“回答我,七百年到了吗?”
澹台烛夜没有说话。
李忘情向前艰难地迈进了一步:“没话说了?障月是裁决这场洪炉界与轩辕九襄看到的‘天外剑阵’存亡的裁决者,他不可能在七百年的决战之时到来前,就放任这些邪神毁灭洪炉界。”
“我想,唯一的解释是……”
李忘情一手指向远方,那个唯一的出口。
“他在帮山阳国消灭这些积压在此的邪神们,无论如何,他必须保证文明存续,活到洪炉界……不,洪炉文明与我们注定的敌手,那些以凡人之身,进军虚空的大敌白刃相见时。”
……
荼十九艰难地攀上一座高高的石山,大地依然在颤抖,他看清楚了他真正“母亲”的力量。
散发着枯寂气息的死亡藤萝弥天改日般形成一道道大网,那些低劣的邪神如同被蛛网粘住的蝗虫群,不断被死藤搅碎、吞噬,死壤母藤的分支上每一张血盆大口都发出欢悦的餍足声。
这就是死壤母藤的力量。
他险些成为这天地伟力的一部分。
荼十九又不禁看向笼罩这一切的阴影。
天空上陨火的云层后,有一个渺然无际的的浩瀚身影,他的手上垂下千条万丝的法则细线,而死壤母藤就好似提线木偶一般,被他操纵着,绕过大地上绝大多数的人族聚落,精准地吞噬向那些邪神。
但这一举动似乎极其消耗力量,那阴影逐渐不支,一道道金色的纹路如同裂开的伤口一般,空中飘洒下一道道细密的焰雨,穿过云层、穿过被死壤母藤啮嚼的邪神尸骸,落到了荼十九掌心里,无声地化作一缕薄淡的微光。
祂到底是谁?祂为什么要这么做?
荼十九突然感到双目一阵没来由的刺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之前,他看见满手伤痕的石大娘匆匆忙忙奔向他……
“别过来……”他骂了一句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
神决峰上,一缕金色的焰雨被澹台烛夜握在掌心,他感应着里面的至高法则之力,半晌,他看向因死撑着没有折服的李忘情。
“山阳国这一局,本不指望这位‘不法天平’能出手,可他还是愿意履行裁决者的义务,为了保护洪炉界而消耗他那未恢复的神源……这是试剑的好时机,千载此刻,我等了太久。”
他看向李忘情:“忘情,把剑拿出来,你这把大千寰宇中至强的剑,真正的开刃,要用至高神祇的血。”
李忘情握紧了自己手中的燬铁剑簪。
“不可能……至少此时此刻,他还在捍卫洪炉界,我不可能帮你背刺他!”
她说罢,一阵灭顶般的剧痛禁锢了四肢百骸,随着一阵骨折筋断的声音,她五指被无名的力量掰断开来,剑簪滚落在了澹台烛夜脚边。
澹台烛夜轻叹了一声,眼中却没有什么惋惜,地上的剑簪浮到他掌心,转眼间,随着焰光一闪,剑簪化作一口吞吐着烈焰的长剑。
那毁灭的气息,让周围还盘桓着的邪神们不由得纷纷投来目光。
“为师还没有教过你,看好了,这才是不世之剑应有的力量。”
澹台烛夜信手一指,燬铁剑的剑尖向下,盘旋着坠落,某一刻,它的剑尖扫过神决峰下的悬崖,只是轻轻一磕这天柱的岩层。
“叮”地一声轻响,细微得似乎无人在意,下一刻,李忘情突然觉得身子下面一空。
继而一道暴烈的火光照入眼帘。
李忘情挣扎着向悬崖边爬去,让她哑然失语的一幕撞入眼帘。
这创界以来便存在的神决峰,如同被切割过的蜡烛一般,腰部处融化为岩浆,只剩下一半岩体,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突然的一剑,遍逐渐被同化为了金红色的焰流。
与此同时,李忘情惊恐地发现,自己经年累月的饥饿感得到了一丝缓解。
“感觉到了吗?”澹台烛夜看着她,“只有毁灭和杀戮才能喂饱你,这就是你与生俱来的命数。”
澹台烛夜说罢,燬铁剑上铁锈逐渐剥落,银白色的刻印闪烁,强行裹挟操纵着剑身飞向远处山阳国外的障月。
确切地说,不是飞过去,而是燬铁剑与障月之间的距离凭空被摧毁消失了,当障月猛然睁开眼时,那缕充斥着毁灭的剑光已经来到了他身前。
然后,风停、云止。
“……忘情。”障月口中发出一丝干哑的低音。
是剑穗,燬铁剑的剑穗挡在了他面前,而剑尖碰到这剑灵之心的一刹那,就崩解开,化作一片暗红色的飞灰。
与此同时,李忘情躺倒在地上,胸口不断起伏,甚至笑出了声。
“师尊……任凭你将我抽筋炼髓千万次,也没想到剑灵有心,有心的剑,怎么去杀心仪的人?”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宣判 “萤虫航于星河……
一头浑身由手掌组成的怪形的邪神匆忙逃窜, 心中不断怒骂。
“见鬼,是谁说的天幕陨落, 能吞噬者得权柄……这洪炉文明何德何能,装得下秩序与混沌的两大权柄……”
它一边怒骂,一边仿佛看到了求生的曙光,只见它刚要靠近那片熟悉的星空,一个冷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吃啊,怎么不吃了,不是来吃我的吗?”
邪神全身上下的手掌张开, 无数只眼睛里,映出一张冰冷的面容。
障月目中并无它的存在,而是冷冷看着下方被澹台烛夜用结界撑起的神决峰。
李忘情正被关在里面。
他抬起手上天平, 锈剑落在其中一个秤盘上, 随着一声轻响,手掌邪神当即溃散, 一丝毁灭之力被吸纳, 他则借着这一丝毁灭之力, 让锈剑从天而降,斩在那结界上, 如同斩在厚厚的冰层上一般,冰晶四散, 却无法突破。
“还不够……”
障月轻喃着, 抬眼看向了天外窥视的那些眼睛。
“都给我下来。”
……
暴蹿的灵力流中, 李忘情看不到外界的一切,但不祥的气息让她越发不安。
“忘情,你向祂低头称臣了吗?”
当锈剑拒绝袭击障月后,澹台烛夜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变化, 甚至有些不解。
他半跪下来,抬起李忘情苍白的脸。
“我没有向谁称臣,他也不会视我为奴。”李忘情倔强地盯着他,“他和你不一样,不会明面上做个世人敬仰的尊主,背地里却用火陨天灾屠戮无数。”
“有什么不同?”澹台烛夜说,“你也曾见到过‘愚公星峦’摧毁轩辕九襄构筑的星环,很快,祂就会把他们引导到洪炉界,到时候也不过是一样的下场。”
心底顿时像是被投入一块铁石,李忘情哑声道:“那你的行径,是在拯救苍生吗?”
澹台烛夜停顿了一下,说:
“这不是一把剑该在乎的问题。”
李忘情笑了,笑得悲凉。
“如果我真的是一把剑,我就不会去想着给这人间求一条出路……师尊,你把顽铁炼成人形,磨砺千年万载,只为求一丝灵性,可你还是不明白,灵性也是人性。”
澹台烛夜的神色终于起了一丝变化,好似开裂的冰面,短暂的茫然过后,又否定了她的言语。
“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混沌法则,贪欲无穷,他今日不杀众生,不意味着将来不杀。”
“可我能怎么办呢?你们各有各的宏图霸业,各有各的纵横之志,可没有一个人愿意看一眼莽莽凡生。”李忘情嘶哑道,“如果这世上有救世的神,他愿意救一日,我便信一日。”
“或许让挽情带你,是我的失误,她教你慈悲,也教你短视。”
澹台烛夜闭眼摇了摇头,此时山阳国上空的太阳产生了一丝扭曲的波纹,一束光从太阳中坠落到了澹台烛夜的脚下,烙印下来一行字。
【邪祟入界,神骸愈强,火陨降世,毁弃山阳。】
澹台烛夜拂袖扫灭那行字,但李忘情仍然看了个分明,一时间有了个恐怖的猜测。
“你们要召唤火陨天灾摧毁山阳国?!”
他轻叹道:“忘情,这里只是轩辕九襄的忆念幻境。”
“那师姐他们呢?!”李忘情激动道,“山阳国封锁,天灾降下,她们怎么离开?!”
澹台烛夜只是爱怜地拍了拍她的头,口中的话温柔得恐怖。
“如果你觉得寂寞的话,等到我们离开洪炉界,你会有新的师姐,新的同门。”
言罢,他抬手在虚空中划出一道裂痕,下了命令,“沈春眠,开炉,落陨火。”
裂缝那头,沈春眠的声音传出来。
“是……尊主。”
这声音疲惫至极,仿佛早已麻木不仁。
紧接着,锈剑嗡鸣起来,山阳国四面八方都传来了百里剑鸣之声。
天空一片赤红,浓烈的陨火云急速聚集。
“山阳无主,这护国大阵,也不必存在了。”
澹台烛夜再次一点虚空,一道雪白的幽光入侵了神决峰上的百目黄杨。
这棵黄杨是承载整个山阳国的史书,李忘情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点化作冰晶,而神决峰下方的护国大阵也被慢慢打开,那些莽莽凡生一个个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苍天之上,那凶邪的火陨天灾。
绝望,还是绝望。
“沈师叔!”李忘情朝着裂缝那头的沈春眠高声厉喝,“我不管你是从什么时候和他一起勾结的,别用火陨天灾,别再帮他杀人了!”
沈春眠迟疑了一下,传音问道:“……尊主,忘情在你那边吗?”
“我在!”李忘情咬了咬牙,开始恳求,“师叔,求你……至少让师姐他们活着出去……”
沈春眠那边陡然沉默,片刻后,他回复道:“对不起,忘情,只有尊主能让缇晓复生。”
李忘情的心顿时沉入谷底,她茫然无依地看向天空。
“你在等祂来救你吗?”澹台烛夜淡然道,“等不到的,天地玄力有数,不法天平,燬王杀之不死,到了这井底般的洪炉界,却也只能调动有限之力,而灭虚,则占到了这洪炉界天地之力的九成。”
他口吻冰冷,浇灭了李忘情的希望。
“三尊合力,我们永远压在秤盘这头,他出不去,也翻不了天。”
澹台烛夜宣告完之时,天上的火云中,那些陨火也成形,即将把整个山阳国,连同无数邪神、凡人、修士一同葬送。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李忘情的双眸红得似血一般,被愤怒烧灼的感觉她不陌生,但此刻她只想让眼前的人挫骨扬灰。
当一行血泪顺着眼尾落地,一个疲倦的声音讥嘲地响起。
“刑天师,太上侯,老子允许你们动老子的山阳国了吗?”
轩辕九襄!
那五十年为一瞬的旁观中,李忘情眨眼间就听出是他的声音。
“轩辕九襄。”澹台烛夜眉头微紧,但很快又松开,“你当年被我们所杀,如今不过是一方鬼魅,还左右得了这片废土吗?”
“我是鬼没错。”轩辕九襄大笑,“但是老子可以传位给活人啊。”
澹台烛夜的神色倏然一震,他的神识铺天盖地般弥漫开,横扫半个山阳国,挖地三尺,誓要将轩辕九襄这缕残魂挖出来。
“你在哪里?”
他说完,猛然看向李忘情。
只见李忘情的乾坤囊不知何时已经敞开,一只小鼎,一本天书,分别落在她左右手中。
“丫头,还记得山阳之主的考验吗?”轩辕九襄的声音从小鼎中传出,“世间最强的剑,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
李忘情看向天书,这一刻,她突然看明白了上面写的是什么。
有人觉得那只是一些柴米油盐之道,一些……上不得台面,入不了仙神法眼的东西。
现在她好像终于明白了。
李忘情抬头看向星空,她仰望过,也恐惧过,愤懑过……但此刻,她突然又发觉了它的美丽之处。
“轩辕九襄,你在助她证道。”澹台烛夜察觉的瞬间,刺目的白芒绽出,一轮雪月在脚下蔓延开,但不巧的是,此刻的结界陡然崩裂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障月的目光从缝隙中投射下来。
轩辕九襄还在继续引导。
“世间最强的剑,他们有的说是合道神器,有人说要稀世罕铁,还有人说要以杀扬名,丫头,你的答案呢?”
“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屠戮万千……是……”
李忘情突然笑了起来,眸中灿若星海。
“萤虫航于星河……是百转千年,奋飞不朽之志。”
“轩辕九襄!”
整个神决峰都在因刑天师的怒意而重新熔铸,但却止不住山阳之主的大笑。
“道种……已入你心中,你再也不是任人驾驭的杀器了。”
李忘情的目光落在澹台烛夜身上,这一刻,她头顶出现了一顶熟悉的冠冕。
九旒垂落眼眸前的瞬间,她以前漫长岁月中对这个人的仰视、回避,一切的一切都瓦解了。
她的神识与整个山阳国的一草一木都联系在一起,像是要咬碎那个弱小的自己一般,她坚定地开口。
“护国阵启,驱逐外敌。”
山阳国的天地法则陡然降临,无论是属于刑天师的雪白月光,还是太上侯的烈日,这一刻,照耀于此的虚假光芒都如同吹灭的蜡烛一样湮灭。
风中仿佛传来太上侯的叹息:“走吧,刑天师。”
但是他似乎走不了了,因为此时,四周的结界崩溃了,
这恐怖的一幕中,障月金色的眼眸凝视着他,他身后的天空裂口四周猛然出现了无数死壤母藤的分枝,这些分枝藤萝上的眼睛不再凶神恶煞,而是同时泛出神性般的金色微光,从两侧缓缓合拢,将椭圆形的裂口如同梭子一样来回穿梭纺织。
而余下的分枝,则将那些奇形怪状的天外邪神们一一捆束,如同牲畜一般缢死在空中。
最终,他掌中的不法天平泛出星芒一样耀眼的光团,随着一声令人胆寒的刺耳嗡鸣,光柱降下,笼罩了澹台烛夜。
李忘情下意识地遮住眼,余光瞥见澹台烛夜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不知是忌惮还是兴奋的笑意。
仿佛披着人皮的恶鬼。
“不法天平,我要求……”
他缓缓念出障月的尊名,但却被光芒吞没。
而障月则如无情的裁决官一样,启口宣判。
“历时三千七百年,火陨天灾造就的千万轮杀戮,于此天平,悉数奉还。”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啼血 “可我,不想完……
天罚降临。
障月的双眼一片漆黑, 身前的天平一端,飘出千丝万絮, 裹住了一个人影。
那是无数个名讳组成的锁链,它们有的是成书的文字,有的仅仅是一个音节,每看清一个字便能听到一声临死前的哀嚎……
那是在同一个人身上加诸了无以数计之人临死前的苦难。
最重要的是,里面的人,还活着。
而另一侧,手掌铜鼎, 维持着山阳国结界的李忘情神识化作千丝万缕,如同巡天日月,将国都的万千生灵保护在城池之内, 等到看见大部分修士也撤入城内避难后, 她才将视线落到那天罚的人影上。
“天地洪炉,好一个天地洪炉。”李忘情心中复杂, 一字一顿, “这到底是多少众生血债……”
“亘古以来, 凡生不过长河流沙,在每一个文明的垂死挣扎中随着掌舵者沉浮, 有人与船共沉浮,也有人弃船而逃……”障月没有张口, 声音却从四面八方回荡而来, “可你们三个‘舵主’, 是我见过最贪婪,也是最懦弱的……尤其是你。”
“这不是你们这些混沌神明最喜欢的游戏吗,什么时候也学会如凡人一样,开始用道义挞伐了?”一个平静的声音回复道。
听完这句话, 李忘情突然神色剧变,凭着山阳国之主的位格,她察觉出了虚空处有一丝异常的波动。
灭虚境界,能随意穿梭空间!
澹台烛夜没死!
她抬手一指,燬铁剑往虚空处一斩,登时一道道裂缝被斩开,澹台烛夜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这一次燬铁剑并没有屈从于他手,而是狂暴地想向他斩去,浓烈的杀机中,燬铁剑的剑气终于撕破了澹台烛夜周身凝实的月光,很快,他的手指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血痕。
见血,可以伤到他了。
“这就是燬之规则的力量,”澹台烛夜捻了捻指尖,眼瞳深处有一丝痴狂,“它造成的一切伤痕永远会存在,无论是凡人,还是仙,乃至于神……”
他言未尽,李忘情已然把剑握在手中,直指于他:“把火陨天灾收掉!否则下一剑,行云宗易主!”
澹台烛夜却笑了,笑得甚至有些悲悯。
“傻孩子,不法天平怎么会罚错人,发动火陨天灾,必受业障,我们活了千万年岁月了,这样的事,怎会自己亲手去做。”
李忘情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天罚中间的人影,那人影越发熟悉,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香……
“可惜了,我那比你还不听话的掌炉传人。”
澹台烛夜说着,障月已然收了天罚,只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影倒在黄沙中。
“当年他的剑灵出逃后,我总是说,可以给他更好的,他不要,只要那一个,只要他的剑灵复生,他什么都听我的。”
说罢,澹台烛夜对障月微微颔首:“神明总是擅长用一个人的罪过来惩处他,可你怎么也想不到,造业的不是我。你用掉了唯一的业障,如今你杀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不过……我的剑,总会回来的。”
“小心点,游戏还没有结束。”障月说。
“拭目以待。”言罢,他的身影散为月光,消失殆尽。
李忘情呆滞地看着地上的血人,这个行云宗最温柔的长辈。
“怎么会是你,他说的剑灵是……”
此时沈春眠伸出手,声音嘶哑又执拗:
“缇……晓不是剑灵,她是人,她是我……妻子。”
……
天地惊变中,整个山阳国下了一场喧嚣的血雨。
“挽情师姐,我们到底在杀什么,它们还有多少?”行云宗余下不多的同门拄着剑粗喘着。
脚下因被母藤猎杀而惊恐逃窜的邪神在修士的围剿下洒下一片片残碎血肉,羽挽情握着嗡鸣不休的折翎剑,身上的白衣已然半数染血,她抬头看了看神决峰,麻木的手又握紧了剑。
“师尊就在那里,只要我们守住山阳国,他一定会想办法全歼这些邪祟。”
“那宗主为什么还不出手?!”
羽挽情微微皱眉,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她心里滋长。
此时一道邪神的触肢从她头顶掠来,被一道灿然剑芒削断。
“简明言。”羽挽情讶异道。
“你过去吧,我父亲也来了,正在尝试掌控山阳国的结界。”简明言从高处缓缓飞下,手中的金乌双灵剑同样浴血,“守界之战,御龙京绝不让你们行云宗专美于前。”
羽挽情点了点头,复又犹豫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兄长他……”
“我兄长?”简明言突然顿了一下,脑中似有刺痛,皱眉疑惑,“谁是我兄长?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
羽挽情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此时周围突然变暗,一道道邪祟黑影降临,空中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
“祂动手了,别去寻晦气,寻人壳附身,这些剑灵都是好宝贝……”
随着这样的声音,羽挽情喝简明言等人脑中一阵刺痛,砭骨的寒意从四周的邪祟处传来,一道道乌光仿若化作细碎的沙尘,渗入七窍经脉。
不待羽挽情等人拼命出手,突然一阵厉喝传来。
“一剑震山岳!”
重剑从远处的天穹砸落而下,狂烈剑气撕碎邪祟织成的罗网,瞬间,那些暗影一哄而散。
“挽情!山阳国外围城墙被死壤母藤捣开一个口子,你们如何?!”
羽挽情一见来者,大喜:“铁师叔!”
铁芳菲一身沐血,在她身后,成千上万的遁光从外界支援而来,围剿着那些仓皇逃窜的邪祟。
“你们快走吧,接下来的事交给藏拙大能和尊主们。”铁芳菲忧心忡忡地看着天上的裂口,“邪祟横行,火陨天灾将会把它们连同整个山阳国一道毁灭,这不是你们能对付的。”
她说话间,天空上一簇簇蕴含着无尽毁灭气息的火雨已经坠落下来,大量的邪神来不及逃走,被火陨天灾击中,尖啸中化作灰烬。
“为劫造劫……”铁芳菲呢喃了一句,回头对羽挽情和简明言道,“你们这些小辈快离开吧。”
“那不行,我哥还在城里!”简明言显然不打算听话,“你们要走就走,反正我……”
他话没说完,铁芳菲论起重剑在他脑袋上一拍,当即给他神识封死,丢给目瞪口呆的御龙京众人。
“还你哥呢,太上侯已经昭告了,御龙京大太子被陨兽附体,见之则杀。”
铁芳菲言罢,回头看向羽挽情,却不料她此刻已经驾剑化作一道白光向神决峰上飞去。
“果然如此,忘情她一定是被披着人皮的陨兽骗了,才会如此,只要解开误会,我们就能回到以前一样……”
羽挽情一边向上飞,一边心里松了口气,心里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求情,但飞到半空中,空气中狂暴的气息已经让她呼吸艰难,连神识也难以探索,仿佛……仿佛像是整片天地塌了下来一样。
直到她咬舌松出一口精血,奋力撕破云障,她便看见了神决峰上的一幕。
“忘情,你……你们杀了沈师叔?!”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忘情,此刻的李忘情只是难过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解释。
羽挽情崩溃地质问:“沈师叔做错了什么!纵然你再被蛊惑,他……他可是对你最好的师长啊!”
她冲过来,却被挡在了无形的结界外。
山阳国的灰雾再次浓了起来,这是国君行使权柄、重启大阵的征兆。
李忘情疲惫不堪地看着沈春眠,她抬手将羽挽情推远,随着神决峰一片片砂石恢复成天柱的模样,她又将现下的一切记载入山阳国的史书巨木。
“本年纪,山阳国顶住火陨天灾,国祚存续,即日起,驱逐一切灵气、修士、神明邪祟,归于凡人国度,封国七百年。”
“忘情!”羽挽情被不可抗的力量推远,焦急地呼唤,“忘情!你不回家了吗,你……不要家了吗!”
她的声音消失在了灰雾外,看着突然宁静下来的天地,李忘情扯下头上的冠冕,颓然坐在沈春眠的遗体边。
“如果你想要,学刑天师那样,截取他的光阴鲤,将一段记忆放在山阳国里。”障月轻声说,“这叫梦幻泡影。”
“其实你想说,整个山阳国都是轩辕九襄的梦幻泡影吧。”李忘情苦笑着,“都是翻手云覆手雨的修士,轩辕九襄救世而亡,死后还在不断推演洪炉界的存续,可我师尊……我那么强大的师尊,却一点怜悯都不愿意施舍给这个世间。”
她说着,来到沈春眠身边,坐下来,疲惫地问道:
“师叔,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和师姐入门时,还是你教我们,剑修手中的剑,为抵御火陨天灾,维护众生而战。”
“对不起……忘情,是我罪有应得。”
李忘情苦笑一声:“洪炉界的众生,对你们来说是什么?是饲养的蝼蚁,还是铸剑的耗材?”
沈春眠一身青衣染血,摇了摇头,并不想为自己辩驳什么。
“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铸剑一把能破开天地的剑,但是燬铁无法成材……就要铸成剑灵,以灵性聚合为器,为此……铸剑无数,你看到的洪炉界所有的剑灵,皆是为了成就你,试错而生……”
李忘情接着问:“那你曾经也是这么看缇晓的吗?只是一件死物?”
“曾经……曾经……”沈春眠唇角流下鲜血,眼神异常平静,“我早就该明白,我们都是一样的……七百年前,轩辕九襄从天外归来,想带整个山阳国离开洪炉界,他们怕天塌地陷,邪神出世……我来摧毁山阳国,发动火陨天灾,我就是在那时,舍弃了缇晓……”
他抬起手,一把剑落在李忘情身边,一把血红色的剑,中间隐约可见一道裂纹。
“别见笑……它原本不是这样的,我用精血修补,才落得这样红……”
难怪他一直病弱,也难怪……他不以剑修自居。
李忘情此时蓦然想起了什么,她在山阳国所见的缇晓,她的剑也是血红的,甚至她本人也比旁人有灵性得多,几乎与活人无异。
她的特殊,应该就是沈春眠日夜以精血修补的结果。
“师叔。”李忘情说,“迟来的情深,连草芥也不如。”
“是啊……”沈春眠露出一丝苦笑,“忘情,你拿着它,我死之后,以宗主的薄凉,不可能再助我复生缇晓……”
“你想让我替你保护她?”
沈春眠摇了摇头,道:“你护好自己……宗主不知道,我将发动火陨天灾的掌炉烙印放在其中,哪怕是他,也要费上许多功夫,才能重掌火陨天灾……”
“你是说……”
“没有火陨天灾的制约,祂在这些时日,不必再担心恢复真身会引来天灾剿灭。”
长久以来,大地之上的火陨天灾,皆因陨兽而触发。
陨兽则是因障月的神血逸散,附身生灵所致。
换句话说,整个洪炉界三尊管辖地界,一旦有剑修感应到障月复生的迹象,就会以剑鸣示警,继而降下火陨天灾,无差别摧毁障月周围的一切。
“真神之身,不死不灭,只能依靠……咳,依靠燬铁不断摧毁。”沈春眠的声音低了下来,染血的手抓住李忘情的衣袖,“三尊各有野心,皆不可信,我把决定权给你……但也难保,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他说着,望向障月。
李忘情也看着他,她这才发现障月已经沉默了许久,直到她看过来,才给了一个安抚的笑。
“天帷之下,不过凡生。”障月说,“他们这么猖狂,无非是因为吃掉了我的一部分,只要收回来,就是普通的界主。”
“可……”
“忘情,不必觉得亏欠什么。”沈春眠素来平静的眼眸中,露出一丝凛冽,“刑天师炼化火陨,太上侯巡天降杀,死壤母藤吞噬生灵无数,和我一样,皆是九死难赎其罪,只有除掉他们,这洪炉界才能留下最后一口生机。”
“我以何战灭虚?”李忘情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从前那般质疑自己。
她得到山阳国,已入半步藏拙,更是从轩辕九襄这里,窥见了灭虚境界的一角。
“你……咳咳,你把锈剑拿出来。”
李忘情依言取出锈剑。
沈春眠抚摸着粗砺的剑刃,其上锈迹已经祛除大半,只有剑柄附近还残留着一些。
“剑修七境,砺锋开刃,切金碎玉,藏拙灭虚……灭虚之上,犹有‘不世’。”
“要成就不世,就要杀,杀得越强者,它的力量就越强大,这些天外的邪神就是最好的磨刀石。”
李忘情的目光扫向神决峰之下,随着山阳国重新封锁,来不及脱逃的邪神们聪明的遁入地下,与大地融合,但它们仍然野心勃勃地看着国都,看着神决峰,看着……他们。
“我明白了。”李忘情点头,“我会就此化出剑影,巡杀山阳国,此间邪祟尽除之日,就是我灭虚之时。”
她言罢,正要拿回燬铁剑,却见沈春眠紧握剑刃,纹丝不动。
“师叔?”
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沈春眠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依恋地看了一眼啼血剑,随后目光坚定起来,反手将锈剑送入心腔。
“……师叔送你一程。”
李忘情抬手似要阻拦,僵在空中片刻,复又垂落下来,手掌落在地上,五指蜷曲,将沈春眠身下渗血的沙尘抓在掌中。
只是那血痕也很快化作飞灰,摇摇欲坠的半步藏拙境,随着腹中涌现出的饱足感,以惊人的速度稳定下来。
李忘情此时有些明白了那剑修七境……那本就不是为了修士,甚至不是为了其他剑修。
它就是澹台烛夜为了燬铁剑量身打造的登神之路。
“我还真是个怪物。”
李忘情坐在地上,目送沈春眠化作漫飞的火星,疲惫地向一边倒去,障月顺势一接,让她枕在膝盖上。
“死狍子,我好累啊。”
障月:“嗯。”
“其实冷静想想,只要听他的话,安心做一把剑,我过得未尝不好。”李忘情苦笑着捂着眼睛,“可怎么……好像遇到你之后,一切都变了。”
“天助叛逆者。”
“你可真不会安慰人。”李忘情坐起身,试图拉着障月起来,“走吧,离他炼化火陨天灾,有十天,这十天之内我们还要穿越苏息狱海,你才能完整。”
她话没说完,却察觉有异,回望障月,只见他用一种执拗的眼光看着她。
“可我,不想完整。”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归凡 所以我会克制,……
山阳国荒野。
“洪炉有界, 天圆地方。
西极罚圣,燃角东荒。
莽莽凡生, 百朝辽疆。
草木难孳,苏息死壤……”
一只蛇形邪神挣扎着从红色的泥淖中爬出来,它已经被死壤母藤吃了一半,继续蚕食血肉时,看见了一群牧羊。
白色的牧羊,团在一片青草地上,随着醉酒的老牧人, 它们所过之处,被糟蹋的土壤重新长出了青草。
蛇形邪神迫不及待地追上去,但牧群的幻影一下子又出现在远处, 只留下一条长长的、绿茵之地。
他在放牧, 所过之处,山阳国的土壤不断焕发新生。
蛇形邪神为此疑惑, 它打算再度张开巨口, 施展吞噬时, 眼前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一声剑鸣响起,模糊的影子穿过蛇形邪神的躯壳, 它燃烧了起来,化作一片晶尘, 被吸纳入人影中。
转眼间, 模糊的人影变回一口熔火长剑, 落进了李忘情手里。
“藏拙境界,能分化出剑影代替主人修炼。”李忘情将燬铁剑放开,望着远处残破的大地里,处处邪神的踪影, 抬手一指,“去吧。”
再过个几百年,剑影修成人形,回归她原身时,她便能完成蜕变。
剑影分身带着燬铁剑去往了远处,李忘情转身踏上青草地,一步一步,靠近了那片白色的羊群。
终于,她触摸到了那些白羊,从里面抱出一只绵软的羊羔,看向放牧的山羊王。
“外面的邪祟那么多,你为什么不回城里去?”李忘情问,“阳帝。”
听到李忘情点破他的身份,山羊王脸上没有神明波动,他从羊群里掏了掏,捡出两壶酒,分了一壶给她。
“你到了我这个心境的时候,也不会想回到过去的。”
李忘情垂眼看着手里的酒,问:“为什么你们都这么笃定我的将来?”
山羊王:“那不然呢,你还觉得你有机会变回那个混吃等死的凡人吗?”
他说着,灌了一口酒。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见识见识刑天师手上的不世之剑,于是仗着修为挑战你们行云宗……对,那时候你在刑天师手上并不驯服,燬铁本性让你同我恶战了百日,直至把行云宗的山门道场劈成三座。”
原来行云宗的山是我劈的。
李忘情心中不免有些复杂。
“没有人跟我讲过。”
“这就是刑天师头疼的问题,燬铁本就是神祇尸骸,不是修士能操纵的,尽管我们已经很接近神明了……”山羊王有些半醺,“可我们修士和神祇不同的是,我们仍然有一半属于人,属于一个飘零在寰宇太虚中的‘文明’。”
“所以他决定把你制成人形,起初只造出来一个疯狂屠戮的怪物,一旦失控,他就把你回炉重炼。”
“再后来与人接触得多了,你越来越像人,到了你现在这个形态,燬铁的力量已经如臂使指,所以不止三尊,连那些个东西也想来抢夺。”
他指了指周围,那些栖息在暗处的邪祟中,不少贪婪的视线仍然粘在李忘情的身影上,但很快被李忘情放出的燬铁剑影扫灭。
李忘情喝了一口酒:“原来洪炉界发生过这么多事,既然无人记得,想来也是他们的‘光阴鲤’被篡改了吧。”
山羊王点了点头。
李忘情:“那我还能找回光阴鲤中寄存的那些记忆吗?”
“我不太同意这么做,整个洪炉界,尤其是剑修,本质上都是凶刃,一旦拿回光阴鲤,里面积攒了千百年的、关于回炉重造的恨意就会瞬间爆发。”
山羊王说着,突然又笑了笑。
“嗨,我倒是想起来那家伙提过,光阴鲤它就不是什么术法,是秩序阵营‘岁月逝者’的部分权柄。”
“那是说什么?”
“简而言之,太虚之上,俯视万界文明的神祇所在,是一个被称为‘天幕法庭’的地方,在那里,秩序与混沌争斗不休,光阴鲤就来自秩序阵营中掌管岁月的神,是祂的权柄之一。”
“既然是神的权柄,又怎么会流落到在我们洪炉界这里?总不会又来一个神吧。”
“那必然是有混沌阵营的邪神抢的了。”
哦,明白了。
李忘情不由感慨:“他可真是劣迹斑斑啊……”
“不法天平,你听听看,这像什么好词儿吗。”山羊王没好气地指着周围,“多少次历史重演,这些个低等邪祟,没一个想招惹他祂的。”
“阳帝,如果,我是说如果……”李忘情问道,“如果我送障月去苏息狱海拿回他的本体,他也会和三尊一样,视洪炉界为玩物吗?”
山羊王好笑地看着她:“混沌阵营俯视万界,在无数星峦间引发争战,为的就是筛选出更适合存活的文明。你可以说祂们残忍,但你要相信一个邪神想跟你一起守护人世,才是个笑话。”
李忘情握紧了酒壶。
她早就知道了,她和障月相处的每一天,都不过是一晌贪欢。
“不过,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山羊王忽然又说道,“光阴鲤昭示,一个人的性情如何,是记忆的长短决定的,你承接了山阳国的天命,使其免于火陨天灾,山阳国也会给你一个回馈。”
“你是说……”
“七百年。”山羊王说,“这是没有经历过火陨天灾的山阳国还能存续的时间,我们将与修真文明割席,山阳国会像我在那片星峦的旧友所讲的故事一样……”
他朝李忘情伸出手,李忘情会意地取出天书,递给他。
山羊王抚摸着天书上盤刻的字迹,语调难得地柔和。
“我的旧友只是一个凡人,他最后的那几年,哪怕病魔缠身,也要写下这些,想让我知道他所在的愚公星峦是多么辉煌的一个文明。”
“牧民驾着钢铁战驹,五行在燧火中燃烧,他们不会呼风唤雨,却靠着双手征服大地与瀚海,最终冲破星河,跨越天与天的交界,最终才来到我面前。”
分明讲的是陌生的文明,却不知为何,李忘情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她去过那片轩辕九襄守护了五十年的星峦,当时她还不了解,这是怎样的一次接触。
现在想想,那是两个文明间早已注定的命运,太虚中无声的战火间,彼此都窥见了寰宇之中的真相。
障月,不,应该叫做“不法天平”也加入了这一场豪赌,只是她还不知道,他下注的到底是谁。
洪炉界,还是那所谓的“愚公文明”。
“七百年,你可以作为一个凡人,看看这个国度的变迁,也看看那位傲慢的神明,能否在这七百年里,记住自己是个凡人。”
李忘情深吸一口气,说:“七百年,只足够一个修士勉强触摸到天顶的短短岁月,你想让凡人凭一己之力踏上星河,很难。”
“我已经失败了无数次了,只要不是被火陨天灾毁灭一切,我相信我的百姓总会找到出路。”
山羊王言罢,喝干最后一滴酒,懒羊羊地躺回到羊群中。
羊群又开始向前慢慢挪动,脚下喜人的绿茵再次生长,相信很快,山阳国的城墙下,战火纷飞的土地,会再一次化作绿野。
李忘情躬身行礼,良久,她慢慢走回山阳国的国度。
燬铁剑影化身飞回来,似要融入她的身躯,被李忘情制止。
“你就在这里,从今天起,你就是山阳国伏妖司的李忘情,邪祟未灭之前,不要回归本体。”
剑影化身看不清五官,但已经产生了一丝灵智的它显然有些委屈。
“去吧,我要做七百年的凡人,在此期间,你的力量会随着屠戮邪神而不断增长,相信我离开那里之后,离灭虚就已经不远了。”
李忘情说罢,抬手点在剑影化身额头上,身上最后一丝灵力也送入化身体内,面前便出现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红衣李忘情。
只是这一位,看上去杀性更盛。
“别放任何一头邪祟进来。”李忘情交代道。
“我会杀到祂们怕。”红衣李忘情回道。
李忘情点点头,返身回到山阳国。
……
山阳国的国都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火陨天灾在老百姓们看来,不过是天上的晚霞突然变得更艳丽了些,而后又恢复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
李忘情在城里转了两圈,没有找到障月,倒是路过观星司时,发现这里门可罗雀。
她走进去,看见缇晓正拿着扫帚,清扫着地上的落叶。
“缇晓前辈。”李忘情走过去,试探着问道,“您还认得我吗?”
缇晓转过身来,她眉目如旧,眼神平和。
“当然认得,只是历史被更改了,我不再是修士了而已。”
果然,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李忘情不免又想到了沈春眠。
“缇晓前辈,抱歉……”
李忘情拿出那口沈春眠死前交给她的啼血剑,这并非幻象造物,在山阳国之外,它是真实存在的。
缇晓接过那把剑,碰触到的瞬间,她的眸中又多了一丝人性。
“你有没有听说过天书上有句诗?叫做‘花开堪折直须折’?”
李忘情恍惚了一下,她似乎还真的有所印象。
天书上传习天下的诗文很多,但因为无益于修炼,一直被修士们诟病。
“我听过,但师姐和长辈们不允许我读那些,他们说,有碍长生。”
缇晓笑了笑:“长生是岁月的骗局,你不要学春眠,修炼到最后,穷极一生都想找回当年那朵枯萎的花。”
她说完,指了指城西。
“你家的花在城西的桥上等你,去吧。”
……
李忘情找到障月的时候,他正在一座桥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夕照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连李忘情的影子和他挨在一处时,他都罕见地没有动。
桥下有人迎亲,吹吹打打地路过,他看得出神,似有一片喧嚣的红云飘过眼帘。
李忘情拿肩膀轻轻怼了他一下。
“这位神尊,你打算不理我到什么时候?”
“……”
“大太子?”
“……”
“死狍子,吱声。”
李忘情见他还是不说话,转身想走,却被障月一把拉住。
“终于肯理我了,那去苏息狱海的事你是怎么想……”
障月抬手指着桥下吹吹打打的迎亲队,开口打断她。
“我也要。”
“啊?”
“我们成亲,就从今天起。”
天边云霞漫天,灼进了他黑沉沉的眼底,再没有一丝笑意。
“这是一场交易,你教我凡人的一生,我就答应你。”
……
六个时辰后,月上柳梢头。
山阳之主的权柄能让李忘情轻易把自己安排一个身份,但饶是如此,她仍然想不到,凡人一天之内安排一场婚礼是这么麻烦。
“恭喜新娘子啊。”“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李忘情:“大家吃好喝好。”
她没敢去打扰熟人,只是悄咪咪地找了个巷子,火速置办房产、扯了红嫁衣、办了酒席、再邀请街坊邻居来赴宴。
唯一让她困惑的就是……
“凭什么是你坐在新房里蒙着盖头等我啊!”
累得像条狗的李忘情踹开门,看见障月坐榻边,顿时来气,摔上门噔噔几步坐到他旁边,扯下身上的大红花丢在一边生闷气。
“明明不是这么弄的。”李忘情撑着脸,小声嘟哝,“我也想装装样子等夫君来挑盖头来着……”
她在外面有些吃醉了,山羊王虽然人不在,但听说了之后还是用了不知道什么手段送来了烈酒,一通下来,喝得她满脸通红。
“那好,明年再结一次,换你来。”
李忘情听见这句话的同时,障月的手就覆上了她的手背,修长的指节穿过她的指缝,带着她的手拉下了红盖头。
李忘情呼吸微微一窒。
其实她罕有称赞障月的容貌,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的确有让她想妥协点什么的冲动。
这一刻,她突然有点紧张。
“我还没问你为什么突然想……想成亲。”李忘情的声音逐渐细若蚊呐。
“我怕我会忘记你,所以我想用这七百年来记住你。”
障月牵起李忘情的衣袖,慢慢卷起来,让她靠近自己,随后绽出一个让她熟悉的笑。
他也不主动,只是一手紧紧着她的腰,一手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现在是不是该礼成了?”
李忘情的心腔里,不可抑制地重重跳动了起来。
长生是岁月的骗局,这一刻她的确感觉自己被欺瞒了太久。
她捂住障月的眼睛,仰首慢慢贴了过去。
起初只是羽毛般的轻触,但对方很快被点燃了本性,纠缠间,呼吸渐稠。
最后分开的时候,便换李忘情用手背捂着自己的眼睛,躺在红锦间,透过指缝,她觑见了障月撑在她上方,眼底逐渐染上一层彼此心知的欲念。
他抓住李忘情的手,贴在脸颊边,轻轻蹭着。
“不教我点什么吗?”他嗓音微哑,“你知道的,我学什么都很快的。”
“……”
李忘情什么也没说,倒不如讲,后半宿,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原本以为仗着自己虚张声势的阅历,能更游刃有余一点,没想到徒弟青出于蓝,趁着她是凡身,在几近熬到天明的时候,把她近十年以来夜半独处的记忆都替换成了今晚。
十几年份的春闺幻梦叠加起来,差点没把人玩-坏,收回的时候,李忘情连气急败坏的力气都没有了,通红着眼睛问他想这么做多久了。
“我一直都想这么做。”障月还是永远只会说实话,“我每一次融合回归,都想过如何迫使你献祭,让你意志泯灭,永沦长夜……最后,完全属于我。”
“‘但是’呢?”
障月亲了亲她的眉眼,徐徐绽开一个柔和的笑。
“但是我更喜欢和你一起等天亮,所以我会克制,许你自在忘情。”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相偕 “就像你会觉得……
李忘情看着窗外渐白的天光, 不禁有些迷茫。
好似自己一直在全力奔逃,突然得到了一个漫长的闲暇, 一切都好似偷来的一样。
……这样消磨时间,是对的吗?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时,障月的手指又点在她眉间。
好似要抚平她内心的忧虑一样,缓缓勾出一条光阴鲤,但他没有夺走,只是将其内的忧愁焦虑收走后,又把这条一身轻松的小鱼还给了她。
李忘情的眉间稍稍松开了一些, 转眸看向撑在身侧的障月。
“这么霸道,一点儿都不让我想别的事吗?”
“这已经是我最克制的讨债方式了。”
他说着,扯下帐帘, 遮住了外面唤醒她的天光。
“你还有很多事要教我, 很多,很多……”
“……唔。”
呢喃声消融在障月赐予的黑暗里。
如他所言, 他的确学什么都极快, 总是有无限的精力来扰乱她刹那的清醒, 她沉睡的时候,他也沉睡, 睁眼的时候,他也会同时醒来。
直到某一天, 李忘情睁开眼时, 竟发现已到了日上三竿。
头脑久违地清晰, 她呆坐在榻上,审视了自己良久,心底有种陌生的安宁感。
“饿了……”
她窸窸窣窣地穿衣,起身, 打开门的时候,阳光照入眼帘,一阵粥米的香味从外面飘来。
她一脸古怪地来到屋外,瞧见树荫下,障月挽着袖子,正盛着一碗粥,见了她来,招招手示意她坐下。
“你做的?”李忘情对那碗粥一通望闻问切,大为震撼,“以我对你的认知,你不应该有这个能力做出人吃的东西啊。”
障月笑了笑,折了根新开的梨花树枝,甩去上面的残碎花蕊,撩起李忘情披拂在肩侧的长发,试着用梨花枝挽起来。
“我和别人学的,不行吗?”
李忘情半信半疑地舀起一勺来,温软的粥米带着一丝甘甜的味道滑入腹中,引得她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米,怎么是甜的……”
洪炉界的米,尤其是生长于火陨天灾侵蚀过土壤中的米,大多都有一股铁锈味,不似这样清香。
哪怕是在罚圣山川行云宗山脚下的地带,也没有这样饱满的稻米。
李忘情顿了顿,山阳之主的权利让她瞬间感应到了院子角落的一棵青翠的幼苗。
她看向障月,后者笑着点了点头。
她来到幼苗旁边,拨开一点土壤,发现幼苗是从一个熟悉的东西上面长出来的。
是天书。
障月把天书埋进山阳国的土壤里,里面生长出了一棵……新的史书幼苗。
李忘情用手碰了碰幼苗上伸展出的叶子,叶子晃了晃,抖落出一捧稻米。
她讶异地回头,障月望着她,露出微笑。
“想出去看看吗?”
……
两个时辰后,二人来到城外。
没有修士的身份后,城外广袤肥沃的平原上,稻田上农人细心耕作着,与外界不同的是,这里的农田开垦出一条条沟渠。
龙骨水车不断将远处干净的水源运送到了田地里,牧牛在田间缓步拉犁,农人们脸上的汗水闪耀如晨星。
李忘情为眼前的一切吸引了,趴在城头着迷地看着水车更新迭代,日升日落间,喜人的青翠逐渐染成金黄。
她觉得这一幕很美。
“他们怎么会这么快?”
障月:“写天书的人替轩辕九襄将所有的弯路都规避了,当然快。”
李忘情:“愚公文明……我是说那个写天书的人,他明明是敌人,为什么会这么尽心尽力地帮助轩辕九襄?”
“因为孤独。”
“孤独?”
“他们从刀耕火种,到探索群星,在茫茫银河中探索了不知多少代的岁月,终于遇见了你们,他们恐惧之余,也是欣喜的。”
障月说到这里时,日照西移,暖金色的光晕融在他眼底。
“你欣喜吗?”
这一刻,李忘情终于意识到了她也是一样的。
在这里,她有亲朋好友,可是她终究和他们不一样。
她总觉得,洪炉界不应该是这样的,修士不应该只抵御天灾,他们应该用呼风唤雨的法门帮助底层的凡人强大起来,而非驱使他们如奴隶般挖掘资源以供少数人成仙成神。
可只要一张口,迎接她的就是所有人异样的目光。
久而久之,她便学会了沉默,只是那一簇质疑的火苗还在心底燃烧。
现在,这个质疑成真了。
终有一日,他们眼中的蝼蚁,将穿过星海,如流星般向他们坠落而来。
“我……”李忘情轻声说道,“我知道我们相遇的那一日,必然会爆发争端。但我……我还是觉得……”
她沉默了许久,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直视障月。
“跨越星河而来的他们……很美。”
听了这句话,障月眉眼弯起,李忘情看见群星随着深蓝色的夜幕在他身后的天穹上升起。
“就像你会觉得向这方天地坠落的流星很美,在我眼里,你也很美。”
一瞬间,李忘情突然如释重负,这世上终于有一个人,能认真听她说话。
她往前挪了一步,慢慢地踮脚抱住他。
“再和我讲讲他们的故事吧。”
“你想从哪里听起?”
“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是比我们这里的凡人体魄强横,还是智慧超群?”
“没什么不同,非要说的话,在太古之初,他们还要更羸弱一些,没有灵气滋养,在很长的一段岁月中,他们甚至无法战胜野兽。”
“那他们是怎么‘开始’的?”李忘情问。
障月捧着她的脸,让她仰起头,四目相对,他附身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要从第一粒播种的稻米说起……”
……
罚圣山川。
苍色的天穹上,剑修驾驭的长剑拖曳出长长的尾光。
肃法师司闻从闭关之处出来后,发觉宗内的气氛有所不同。
他扬手一抓,附近一个行云宗的弟子被他摄来。
“现在不是早课的时辰吗?你们这些去不了三都剑会的人,不去早课,乱窜什么?”
“啊,师叔……是这样的,三都剑会已经结束了,全宗上下都要奉命离宗缉拿叛徒。”
“叛徒,谁?”
“您应该知道啊。”那弟子说,“是李忘情,她如今已经与陨兽为伍,还杀害了沈师叔!”
司闻一愣。
……
半个时辰后,司闻表情严肃地来到行云宗的四忘川。
这昔日宗主与两位亲传少宗主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一片荒芜,那些蔓生的灵草,都如同被火燃烧过一样,火星子如同虫豸一般爬满枝叶。
司闻来到空无一人的四忘川水瀑前。
“宗主,李忘情虽然懒惰,但也绝非忘恩负义之人!请收回通缉令!”
几次三番求见,四忘川里都没有回音,司闻一咬牙,冲入水瀑布后的洞府。
里面是一座冰雕玉砌的剑炉,白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在炉膛中,火舌吞吐间,司闻听见剑炉后,一丝痛苦的低吟传出。
他过去一看,只见羽挽情昏死在地上,皮肤皲裂,雪焰在裂痕间灼烧,隐约传出一丝灭虚的气息波动。
司闻大惊失色,连忙试图从炉中夺回羽挽情的本命剑折翎,但灵力碰到折翎的瞬间,就已经灰飞烟灭。
“宗主!你怎么能让她强融燬铁?!”
澹台烛夜从阴影里走出,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抬袖间,衣袖中的右手不知被什么力量摧毁,皮肉不存,只剩下一只白骨。
他就用这只骨手从剑炉里抽出折翎剑,抹去剑面上萦绕的雪焰,并从里面剥离出一块黑红色的燬铁。
他宛如盲人的眼眸中,依旧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如实评价。
“凡铁的极限,到此为止了。”
羽挽情强行撑持着开口:
“师尊,让我用吧,我要进阶灭虚,才能回山阳国……”
“不用太勉强自己。”澹台烛夜将剑插在羽挽情身边,微微附身,拍了拍她的头,口中的话语却残忍至极,“你的失败,一直在为师意料之中。”
羽挽情的双眼瞬间露出绝望,她像个木头人一样,拿起自己黯淡无光的折翎剑,踉跄着离开。
司闻沉默地看着羽挽情的背影,开口道:
“宗主,沈春眠是怎么死的?”
澹台烛夜仍然在出神地看着手里悬浮的燬铁,好似在考虑如何使用。
“……燬王尸块,再融合这最后一块,她就完整了。”
“宗主!”
澹台烛夜这才转向他。
“什么事?”
司闻忍着怒火:“李忘情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为何明知道她是冤枉的,还要命罚圣山川的剑修围剿她,不给她一丝申辩的机会?!”
澹台烛夜:“围剿?”
司闻一愣。
“剑是要磨的,不杀得血流成河,怎么能磨出最好的剑呢?”澹台烛夜垂眼,声音幽柔。“这都是为了她好,司闻,你也一样,四十四万八千剑,都要喂给她……才能得到一把最好的剑。”
他说着,走到司闻身侧,按住司闻腰间嗡鸣的本命剑。
“司闻,你的剑对我露出杀意了,这可不是一个藏拙境应有的成色。”
……
山阳国。
一个农民扬起锄头,重重落在地上时仿佛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叮”地一声后,鹤嘴锄整个断裂,而土地里露出一段森白色的骨骸。
农民不明所以,扒开泥土,发现是一个骨架,骨架里面藏着一包蚕丝茧一样的东西。
就在农民犹豫要不要花钱雇个木牛流马来把这堆骨头搬走的时候,蚕丝茧蠕动起来,伸出湿哒哒的触手,眼看着就要扎进农民体内,突然,一道剑影从天而降,瞬间就将骨头砸了个粉碎,连同蚕丝茧也点燃了。
一个黑红劲装的女子鬼魅般出现,凝视着这团被火焰包裹的蚕丝茧。
“啊,是伏妖司的大人!”
农民千恩万谢地离开,不敢多问,等他离开后,蚕丝茧里突然发出一声虚弱的呼救。
“疼……疼疼疼!别烧了!”
这女子自然是李忘情的剑影化身,此时她的修为进境飞速,稳固在藏拙境,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听见这声呼救,她手指一勾,火焰飞回萦绕在指间,再一道剑气飞出,剖开蚕丝茧,里面爬出一个熟悉的人。
“唐呼噜,没想到你还活着。”
唐呼噜狼狈地从蚕丝茧里爬出来,浑身被腐蚀的衣衫里残留着邪祟紫色的血浆,跪坐在一边呕吐了一会儿后,又慌忙从蚕丝茧里扒拉出自己的乾坤囊,从里面拿出一件干净的法衣。
“他XX的荼十九!”
唐呼噜一边大骂荼十九,一边光天化日之下就开始换衣服。
“早知道带个娃带成这样,我就该烂在苏息狱海!死孩子,活该被他妈细细切作臊子当花肥!”
她一顿折腾完,怒目看向抱臂漠视于她的李忘情。
“还有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我可是元婴……”
李忘情:“哦?”
唐呼噜倏然变了脸色,藏拙境对比的是化神期修士,她现在足足比李忘情低了一个大境界。
她目瞪口呆地指着李忘情,一个“你”字含在嘴里半天没下文。
“你想说什么?”李忘情问。
唐呼噜咽了一下口水:“我、我被这邪神吃了之后,是躺了几百年了吗?”
李忘情的剑影分身整个人看上去要比本人高冷许多,见唐呼噜说的话没什么价值,转身就走。
唐呼噜连忙跟上来。
“李道友,不是,李前辈!”她夹着嗓子凑上来,“三都剑会结束了吗?哦,看我这张嘴,还没恭喜李前辈突破境界呢!”
李忘情脚步不停。
“有事说事。”
“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厉害了,难道……这三都剑会是你赢了?你已经找到了阳帝的宝藏?”唐呼噜围着李忘情绕圈圈,恍然大悟,“难怪你的境界涨得这么恐怖,原来是继承了阳帝的修为啊!”
剑影化身:……苏息狱海的人真的好吵。
“啧,这破如意镜跟我们苏息狱海的人联系不上了,应该都死完了……哎你怎么不回行云宗,该不会是跟宗门决裂了吧,我就说嘛,那羽挽情眼高于顶,现在你这么强,肯定容不下你,要不来我们苏息狱海吧,除了母藤有门禁得按时回家,其他的百无禁忌……”
唐呼噜一路唠唠叨叨,李忘情突然停住步子。
只见她在一侧矿山处停下来,里面是一些矿工在开矿,他们似乎遇上了一座岩层挡住矿脉,正在上面鼓捣着什么。
“开矿呢。”唐呼噜打望了一下,“没想到这鬼地方老百姓干活还井然有序的,我们那儿就只靠抢……怎么,你要帮他们一下吗?”
“不用,他们自己就能把山搬开。”
唐呼噜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倒是一个雷火咒就能办到,他们凭自己?怕是要干到下辈子了吧。”
“从凡人时起,你练成一个雷火咒用了多久?”李忘情问。
“两百年吧,怎么啦?”
唐呼噜一脸迷蒙,却看见李忘情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看着那矿山。
她也不明所以地望去,只见神识所及之处,矿工退到一里外,齐声大叫。
“三、二、一……开山!”
四野同时响起呼号。
“开——山——”
一阵天崩地裂的炸响,让唐呼噜脸上的表情瞬时僵住,神识告诉她,刚才不是李忘情动的手,周围也没有灵力波动。
也就是说,这座山,是凡人自己搬开的。
“他们把这火雷普及开只用了五年,没错,是每个凡人都可以用。”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神国 “障月,你说,火……
短短半个月, 唐呼噜在山阳国外围的荒郊用双脚丈量了一圈。
一路上,她发现那些呆板的山阳之民开始有了变化, 确切地说,是每天都有变化。
“姑娘,昨天这糖葫芦卖完了,今儿特意多做了一串,给您,承惠一角铜字儿。”
唐呼噜拿着糖葫芦,看着卖糖人走远, 慌忙跟上来。
“他居然记得我诶!他们不都是假人吗?!”
剑影李忘情没有理会她,她停在一处稻田边,又不走了。
她这种走走停停的举动, 唐呼噜这几日已经习惯了。
每当她以手按剑, 就代表在山阳国里发现了残余的邪祟。
对,现在那些玩意儿在她剑下已经不配称神了, 无论强弱, 那把剑总能摧枯拉朽地吞噬它们。
此时稻田里, 有个脖子上带着骨牙项链的巫师在跳舞,口中含了一口酒, 喷在点燃的稻穗上,“呼”地形成一道火柱。
周围的凡人围跪在一起, 脸上露出憧憬。
“那是什么?”
“此地有蝗灾了。”剑影李忘情解释道。“他们在拜蝗仙。”
人们耕地为生, 自然有季节轮换, 有天灾人祸,当人力无法应对天灾,就开始祈求世上有神明相助。
唐呼噜看那“蝗仙儿”上蹿下跳,一时间五官皱起,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唉,世无修者,骗子当道。”唐呼噜道,“我帮他们把这蝗仙杀了吧。”
说着,她正要动手,被剑影李忘情拦下。
“你不能杀他,凡人的问题,不是剑可以解决的。”
唐呼噜不解:“为什么?你的剑杀那些邪祟如猪狗,怎么连个骗子都治不了。”
剑影摇了摇头,身形一幻,瞬息消失,风中只留下一言半语。
“你在这里待两年,我先去除掉别的邪祟。”
唐呼噜大急:“哎!你得带我出去呀,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山阳国吧!”
“那你想回苏息狱海?”
唐呼噜陡然沉默。
那倒是,山阳国不受洪炉界三尊监视,只要自己出去,凭她弄丢了荼十九的过错,加上体内的死藤,出去马上就会被感应到。
“且珍惜当下吧,不久之后,你就会发现,七百年也不过吹灰一霎。”剑影李忘情留下这段神秘的话语后便消失了。
唐呼噜骂了一声,留在这处村子里默默修炼。
恶人不会多管闲事,剑影说的两年就是两年,这两年间,蝗灾去了又来,饿死了许多人。
那位“蝗仙”声称,只要每年上贡,蝗仙会按信徒的心诚程度分今年的米粮。
他能让一小部分信徒吃饱,底层的人,饿死就饿死了,只要蝗仙在,他们就会有更多的信徒。
到了第二个年头,唐呼噜看着那越长越像蝗虫的巫师,心里默默明白了什么。
这里的的确确有邪祟,不在剑下,在人们心里。
直到某一天,破败的村口出现了唐呼噜熟悉的身影。
她大喜过望,以为李忘情回来接她了,等靠近了却吓了一跳。
“你修为呢?”
眼前的李忘情,何止修为,连剑都没有了,她穿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文士袍,满头黑发被一枝不知是杨树还是桃树的孤枝挽着,正抱着一箱书,跟村长说话。
见了唐呼噜傻站在那,李忘情跟村长交代了两句,回过头来上下打量她。
“是你啊。”
唐呼噜用神识上下检视,狐疑道:“你本体呢?”
“这就是我的本体。”
“啊?”唐呼噜挠着耳朵,“你跟那谁不是一起的吗,他人呢?”
“嘘,别提他的名字。”李忘情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左右,“我最近跟他打了个赌,他随时会来捣乱。”
说话间,已经有几个小孩围过来,轻易把李忘情手里的书箱抢走,顶在脑袋上大呼小叫地往村里跑过去。
李忘情无奈地从地上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本:“如你所见,这两年我四处办学塾,教小孩认字。”
“哈?”
唐呼噜足足愣了十几息,她一脸思索,随即将灵力聚拢在掌中,一掌朝背对她蹲在地上捡东西的李忘情袭击而去。
孰料,她掌中蕴含的灵力却穿过李忘情的身体,甚至也穿过了她前面那些小孩子的身体,轰然一下打在最前方的老树上。
老树的树桩被打穿,扑簌簌地落下一片片枯黄的叶子。
小孩们看不见灵力轨迹,见到叶子落了满头,大叫着“下雨啦”,迅速把书箱丢在一边,在叶子雨里闹腾起来。
“别费功夫了,如果你还想出去,灵力只会越用越少。”李忘情拍了拍书本上的灰,“此地,仙道禁绝。”
唐呼噜瞳孔一缩,她不是那些无门无派的散修,知道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我只记得在死壤母藤的核心地域,每个人无论吃什么都会感觉到无止境的饥饿,大祭司说过,如果母藤完成了最后的蜕变,那祂的死藤所在之地,都会遵循‘饥饿’的法则,他们称之为某种规则之力的‘神国’。”
说到这,她看着李忘情,咽了一口口水,眼底露出一丝敬畏。
“你……现在……是在铸就自己的神国吗?”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什么只有那执剑的李忘情可以在山阳国里巡狩邪祟,她就是在捍卫自己的领地。
“神国……”李忘情抱起书,望着天穹,摇头苦笑,“我能有什么功德,不过是苦苦挣扎……若是这样都能成神,难怪太虚之中,到处都是邪孽横行……”
她说到这里,沉静的眸底掠过一丝苦涩,而后转为一丝淡笑。
“不说这些了,你既然来了,就跟着那些孩子们一起来开蒙吧。”
“哈?开蒙?我都几百岁了,我开什么蒙……”
唐呼噜摸不清李忘情想干什么,只见她在三天之内,就和村里谈好了学塾的事,正好大人们白天去耕地拜蝗仙,那些乱跑的小孩就此也有了个托付。
很快,就到了开课第一天。
唐呼噜坐在最后一排,前面都是交头接耳的小孩,上面的李忘情显然不是第一次教课了,三言两语让课堂安静下来后,就让孩子们翻开书本。
“不就是‘洪炉有界,天圆地方’那一套吗……”
踏马的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荼十九坐在这儿学习?
等到翻开书本一看,脸上的不耐就转为了迷茫。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球,天不是圆的,地也不是方的,甚至日与月也皆是虚假,实则是一大一小两颗星峦,彼此旋转在无边无垠的太虚之中……”
“而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就像是有人把一只皮球剪开,翻过来,把所有人缝在了里面……”
“所以我们需要把自己变成针,戳破这只球,才能看见外面最真实的银河……”
“银河上没有仙人,只有无尽的死寂……”
小孩子们认真地听着,他们是第一次认知这个世界的模样,因此也无人提出异议,看着李忘情用两颗皮球做比方,在手中旋转。
他们被其吸引,有的问顺着山阳国上的神决峰能不能去抓那些星星,有的问为什么他们被关在球里还能看见银河……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小半个月。
这一天,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唐呼噜留在堂里,宛如被突如其来的知识给玷污了似的。
“为什么你明明是胡说八道,我却觉得很合理。”
李忘情一边收拾书本,一边含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讲的是大道天音呢?”
大道天音,人间至理。
修士那冥冥之中对天地的感应,会指引他们相信正确的东西。
唐呼噜在原地坐了许久,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就是你在山阳国受到的传承吗?洪炉界的真相?”
李忘情不置可否,此时,学塾外面一阵哭闹,只见几个小孩被他们怒气冲冲的父母揪着耳朵提到窗户外。
“你都教了我们家小孩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地里的粮食是蝗仙赐给我们的,我们生来都要赎自己的罪,赎完了才有干净的米吃!”
说话的,显然是“蝗仙儿”的信众。
唐呼噜一言难尽:“这比我们苏息狱海还离谱。”
面对外面的吵闹,李忘情不为所动,问她:“你们哪儿是怎么个信法儿?”
“尘归尘,土归土,反正都要归藤母。”唐呼噜翻了个白眼,手里随意搓了颗冰锥,“呲溜”一下朝人群飞过去。
她原本只是觉得烦,没指望灵力打中这些凡人,却没想到,这一下,冰锥径直穿过人群中,那披着五彩衣裳的“蝗仙儿”大腿,打得他血流如注,瘫倒在地。
“这……”
“他选了鬼神之路,就会被我们看见。”
李忘情叹着气将书本收好,此时那长得一副蝗虫脸的“蝗仙儿”气急败坏地扬手一指——
“这里面都是传扬邪说的异端!给我烧!烧了明年就能丰收!”
话音一落,村民们点起火把,将不大的学塾点燃,一片叫好声中,夹杂着一些小孩子的哭泣。
“夫子,对不起……”
“太过分了!不就是神迹吗,让这骗子装神弄鬼,还不如我来!”
唐呼噜大怒,撸着袖子就冲了出去,随手一指,土地里蹿出一条条藤萝,将“蝗仙”高高吊起来,在他的惨叫声中,生生被撕烂。
村民们四散奔逃,然而下一刻,他们却又看见了唐呼噜扬手一道布雨术降下,一片云凝聚是私塾上方,大雨哗啦落下,浇灭了火焰,甚至连烧掉的部分也在转瞬间被修补好。
“管你是蝗仙儿还是骗子,老娘忍你两年了,可算是……”
唐呼噜嘴里埋怨着,正想向李忘情邀功,却见她摇摇头关上门,而面前却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的村民。
“仙人!您是真正的仙人!”
“请留在村里,我们、我们可以把造水车的钱拿来供奉您!”
“收我们的孩子为徒吧,您要多少供奉都可以……”
唐呼噜也明白过来,自己成了新的“蝗仙儿”。
哪怕她声嘶力竭地让他们把孩子继续送去学堂,这些愚信也仍在不受控制地蔓延。
她仿佛明白自己犯了错,干涉了李忘情传道授业,索性施了个障眼法,把自己也变成个小孩儿,开始跟在李忘情身边,不厌其烦地一家家拜访,请他们把孩子交给她学东西。
“学那些有啥用,我们地都卖了,改天就带孩子去寻仙访道去!”
如是过了三个月,李忘情一无所获。
直到某一天,她发现唐呼噜也不见了。
“大概是觉得无趣,准备离开山阳国了吧。”
这也在李忘情的意料之中,第二日,她提着书箱,来到村里最穷苦的一家,去了之后,却发现这家人昨天走了,但在米缸却留下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
小女孩正从米缸缝里抠米吃,见了李忘情,瑟缩在缸底。
李忘情叹了口气,大概是旱灾之下,养不起了,就把女娃儿留下了。
这样的事,在洪炉界也并不鲜见。
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出门想找个人问问,却发现村民们都围在一处。
“验灵根十文,推吉凶百钱,算姻缘分文不取。”
声音清越干净,隐约透着一丝讥诮。
李忘情眼皮一跳,扒开围着算命的人,一脚踢翻了算命摊子。
“说好的今年不见面,你来干什么?”
障月:“话是说好的,可万一你想我了呢?”
李忘情噎了一下,绷着脸道:“我是说除非遇到天大的事……”
“这就是天大的事。”障月的目光瞥向李忘情怀里的小女孩,“你看,这不孩子都出来了吗?”
“这是我学塾的第一个学生。”李忘情推搡着他,“走走走,你在这儿只会天天裹乱,害我分心。”
“我只是来提醒你,又到了该修剪‘枝叶’的时候了。”
他说完,周围所有的村民倏然消失,原地出现了一棵树。
这棵树只有齐腰高,上面生出两条树枝,上面闪烁着诡丽的花纹,只有李忘情能读懂上面的文字。
这是山阳国未来即将发展的两条路——人之路,与神之路。
人之路生长艰难,而旁边的神之路,虽然经过数次修剪,却还是茁壮成长。
李忘情叹了口气,握住人之路的枝条,瞬间,脑子里出现了许多信息。
粮谷丰收了没几年,地力耗损殆尽,加上天灾,连年无雨,导致人们又开始向往天降的神明帮助他们解决一切。
“在去年的选择里,你剪掉了神之路的方向,死去了三成的人。”
障月眸色幽微地看着李忘情将刀刃压在神之路的枝条上,继续提醒。
“这一次修剪,会死掉一半人。”
李忘情一怔:“为什么?”
“人饿到一定数目,会诱发战乱。我必须提醒你,哪怕是愚公文明,在早期也是通过建立某种信仰,用以凝聚人心渡过难关。”障月说道。
李忘情:“人真是古怪,不管是拯救他们,还是伤害他们,他们都能信仰其为神。”
“那你要试试妥协吗?”
李忘情沉默了片刻,目露坚定,将神之路的枝条“咔嚓”一下剪掉。
“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他们做选择,如果我输了……”
“陪我回去取回本体,我带你离开这里,至少,你不会看见洪炉文明的末日。”障月搂住她,手指没入她发间,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不必害怕,我永远都会在的。”
诱哄似的话语这几年反复在她耳边响起,李忘情抬眸凝睇,忽地粲然一笑,将手中象征着神的职业插在他发间。随后,她猛地抓住他的衣领,迫使他靠近下来,狠狠地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
“别忘了我是一口剑,不与天地争锋,算什么剑器。”
……
捡来的小女孩还不会说话,李忘情给她起名叫米花糖,因为她见了大米和糖就走不动路。
喂了半年后,小女孩脸上的肉长得丰润起来,五官越发熟悉,看起来和出走的唐呼噜有一点像。
她生得漂亮,有一回李忘情给她打扮得像个瓷偶娃娃,出去玩的时候轰动了全村的小男孩。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小崽子们便到学塾来偷看米花糖。
“我只跟认识一百个字以上的人玩儿。”米花糖高傲得宛如村花。
于是,上课时,窗户上的小脑袋越来越多。
没几天,学塾里面落灰的桌椅就被新主人蹭干净了。
李忘情李夫子万万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劝不来的学生,最后竟是以关起门来偷学的形式上起了课。
“夫子,有时候诱之以色,总归是有点用的。”
入秋的时节,障月抱着枕头,不让李忘情起床。
“你少来这一套,今天下了学还要上门去家访呢,我总能说服他们爹娘名正言顺地……”
“晚点再说,晚点。”
秋风瑟瑟的时节,危险的邪神二话不说地将人勾进了被窝里。
到了日上三竿,李夫子急急忙忙掩盖住脖子上秋后的蚊子咬痕,踢拉着鞋子,来到学塾里时,诧异地发现里面已经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米花糖坐在夫子的位置上,手里卷着书领读着。
等到读完,下面有小孩出声询问。
“糖糖,我爹娘说,老天爷再不下雨,秋收的粮食以后再也过不了冬了,和这书上说的不一样啊。”
“不会的!”米花糖高声否认,“咱们要学的本事不是跪天跪地,是去学着修水车,盖水坝,从我们这一辈起,再也不要指着老天爷落泪过日子!”
李忘情在窗外驻足良久,直到读书声再次响起,她背过身来,沿着墙壁慢慢滑坐下来,一行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天空中好似又有雪落下来了,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一把伞斜靠在她头顶,为她挡去雪花。
李忘情抬头,流着泪,扬起一个笑容。
“障月,你说,火烧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