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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说剑》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雪月 你说都不敢说,可……
四十四万八千零一剑。
在今日之前, 李忘情一定会认为这是澹台烛夜的信口胡诌,毕竟她这个师尊从未在她面前做过什么符合身份的事。
可在缇晓说过的洪炉界剑修自古以来恒定不变的前提下, 这个数字的出现就好似揭开了某个真相隐秘的一角一样,让她既恐惧又难以抑制好奇。
因为她自己也是个剑修。
哪怕是听缇晓刚才那么说过,李忘情也还是坚定地认为缇晓只是特例。
她很清楚自己是人,和其他剑修一样,有七情六欲,能嬉笑怒骂,甚至她还更沉溺于人间烟火一些。
“抱歉。”李忘情道, “哪怕是器宗,一生到头所铸剑不过成百上千,四十四万……这实在难以置信。”
然而澹台烛夜也只是轻轻摇了摇鱼竿, 让鱼线飞过一条弧线, 无声落水。
“我只说自己是铁匠,你却问我铸过多少剑, 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点儿说。”
果然, 哪怕是幻象, 也比其他幻象难对付些。
李忘情思前想后,索性敞开一半天窗说话:“晚辈见过刑天师尊主, 有传言山阳国即将降下火陨天灾,不知尊主可是为了救山阳国而来。”
“你这个小丫头成色尚浅, 操的心倒深。”澹台烛夜的口气没什么变化, “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那不成器的后辈辜负我的栽培,驯服不了剑灵,还要让我这个师长来帮他……事了之后,我便回去了。”
李忘情耳尖动了动, 大胆问道:“缇晓前辈明明是人,怎么会是剑灵呢?”
这个问法是很危险的,直接暴露了她知晓缇晓是剑灵这回事,如果对方不是刑天师,她是不敢这么直说的。
可也正因为是刑天师,也不会在乎她这个蝼蚁能知道多少。
在她紧张地等待中,只见澹台烛夜抬手指了指她腰间的乾坤囊,不多时,乾坤囊自动打开,从里面飞出一把阴阳金刚杵。
“你自己铸过剑吗?”
“铸过……大多是术修法宝。”
“那就直接看吧,能学多少在你自己。”
李忘情不敢吱声,一动不动地看着阴阳金刚杵落在澹台烛夜手里,被一团安静燃烧的雪白火焰包围,金刚杵外的灵纹飞速熔解、剥落,精炼成一团闪烁着二色的铁水,以及构成这法宝的其他零碎灵材。
“世人所称的剑有‘灵性’,指的大多是本命剑能如臂使指,说到底只是依靠灵纹与修士的灵气勾连所达成,而只能做到这一步的剑,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块死铁。”
澹台烛夜一手握着鱼竿,另一只手随意动着手指,被溶解的法宝好似活过来了,阴阳金,水波玉,琵琶桐,这些放器宗手里也需要数日来彻底炼化的灵材像是能听懂人话一样,化作一条条丝线在空中自行“纺织”起来,转眼间,便织成了一口三尺长剑的雏形。
成剑的过程中,安静得连慢慢靠近鱼钩的鱼儿都无法惊动,只有开了眼了的李忘情在旁边震撼得大气也不敢出。
就铸剑师眼界来看,这样随意将一个法宝还原成铸材的手法简直是绝妙。
“这口剑如何?”
落在李忘情手里的阴阳金为主料的剑器还带着些余热,饶是如此,幻华流光的剑锋也昭示出其质地不凡之处。
几乎是完美无瑕的一口宝剑,有这样一口剑在手,在术修结丹境近乎同阶无敌。
李忘情空挥了一下,她发现澹台烛夜应该是考虑到她凡人之躯,连重量都是刻意按她最趁手的轻重调整过的。
“无可挑剔。”
“是真的无可挑剔吗?”
“……”李忘情犹豫了一下,试着想了想倘若用这口剑来换她自己的锈剑……还是摇头拒绝了,“它只是纯粹地强,可没有精气神。”
“怎么说?”
李忘情沉思了一下,道:“和剑修的本命剑相比,倘若是剑修用本命剑去切豆腐,如果是抱着不想划伤豆腐的想法去做的话,本命剑碰到豆腐的瞬间就停下来了,这口剑就不会……杀人同理。”
“有趣的比喻。”澹台烛夜道,“哪怕是动用了世上最好的灵材,最终铸出来的也不过是依靠修士而耀武扬威的‘器’,就好比用傀儡丝牵住一个活人的四肢行走,哪怕用上成千上万条,奔跑起来都无法超越活人本身。同理,只有灵材自己,才能知晓自己力量的极致之处。”
听到这里,饶是心底的弦一直紧绷着,同样作为炼器师,李忘情也难免震撼于师尊的境界。
他们名份上是师徒,可这位师尊却从不指望她们能学有所成,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但师尊到底到了哪种境界,他来历如何,名号背后到底有何成就,却是李忘情活了几十年还未曾了解的。
“所以那些剑器,不必在出炉时就让它们强大如斯,最好是让它们一步步磨砺自己,逼出最后一丝潜力。”说着,澹台烛夜又从李忘情手中取回刚才那口阴阳金炼成的剑,手指在剑面上缓缓抹过,“不过,我虽笃定这样的法子没错,但凡铁还是有极限的。”
他似乎在这口剑上感应到了什么,在剑锋五寸处屈指一弹,随着“叮”地一声脆响,阴阳金剑顿时碎裂了开来。
“灵材的品质,铸师的铸术,造化之玄妙……所铸成的剑胚还是高低有别,我一视同仁地给它们机会,但迄今为止还是没有一口剑能成器。”
李忘情鬼使神差地问道:“连‘啼血’也不行吗?”
李忘情已经见过很多名剑,无论是师姐的“折翎”,还是司闻师叔的“惟律”,在她看来都是锈剑永远也无法望其项背的品质。在这七百年前的背景下,刚才的啼血就是她唯一能拿出来类比的剑器。
“‘啼血’吗?”
澹台烛夜一边思索着,一边复又从指尖燃起一团雪白的火焰,将阴阳金剑还原成灵材交还给李忘情。
“‘啼血’算是我的得意之作,它很有天分,是一把能进阶灭虚的好剑……但它最终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为什么?”李忘情艰难地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测,“是因为她对道侣用情太深,剑就不够锋锐了吗?”
澹台烛夜很感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
李忘情老老实实地回道:“……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不,铸剑就像授徒一样,拴着链子怎么指望它能长得好?”澹台烛夜慢悠悠地说道,“相反,剑是需要有人来驾驭的,情分越深越好,在这之中的牵系,是亲缘还是情缘,或是相知者……这都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听话吧。”澹台烛夜温淡的口吻里透出一抹薄凉,“它可以像人一样活着,但不需要有自己的人生,最后能听话就好。”
刚刚才诞生出的一点熟络突然消退殆尽,李忘情的嘴唇又抿了起来。
有些人哪怕是在大声斥责她,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血是热的,心是在跳动的。
即便是障月,她知道自己在靠近后,他也会心动。
至少李忘情再不踏实,也知道在彼此传递中,障月对她的心意是真实存在的。
但师尊没有心。
李忘情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感应,师尊在想什么,他情绪的每一次牵动,她都有一种仿佛刻进骨头里的感应……而她不想让师尊知道。
这种隐约的疏离伴随了她太久,以至于她迄今为止兴起过什么抵抗的想法。
是的,迄今为止。
李忘情碾磨着手心,用刺痛保持清醒,冷静地开口道:“那究竟怎么样才算是‘听话’?我姑且以为这是奴性的一种,而您说剑器的精气神要用‘灵性’来滋养,人是万物生灵之长,天生便与奴性为敌,让剑器依靠人性而强大,又要奴役于它,岂不是自相矛盾?”
澹台烛夜这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她,淡然道:“你想得太多了,我从未说过有灵的剑不能有人性……我最重视的那口剑就不是很听话,可那也不妨碍它是完美无瑕的。”
李忘情一瞬不瞬地看着湖面上映出的、澹台烛夜的轮廓,道:“它也有剑灵吗?”
“没有,或者说,她还是个孩子,只知道破坏,尚未开智……我有些头疼。”见李忘情沉默不语,澹台烛夜又问道,“你好似对她很有疑议。”
李忘情微微垂眸,道:“我只是在想,您的剑器既然如此不驯,倘若她成剑后并不愿意屈居于他人手下,您会不会放过她。”
风声与河水同时安静了一瞬,澹台烛夜终于放下鱼竿,道:“给我一个缘由。”
“比如……她也想自在行于天地间。”
“只有这样?”
李忘情忽然不敢往下说了,但澹台烛夜也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
“每一口出自我手的剑,我都视如己出,愿意如师如父一样待之。”
“但如果你说的那个‘她’想改变一下我同她之间的称呼,她也可以试试。”
他缓缓起身,每向李忘情走上一步,四周安宁的灯火就熄灭了一片,最后在只剩下月色清光的夜里,他拍了拍李忘情的头,堪称温和地轻声道:
“还有,那个词在俗世里叫‘背叛’,你说都不敢说,可见还是听话的。”
在这羞辱到了骨头里的言语刺进耳中的刹那,一抹无名的杀机与毁坏欲从李忘情心底蔓延出来。
这杀意来得连李忘情自己都被惊吓到了。
她是真的想杀了师尊,想杀了这个对她有大恩、抚养她长大的恩师。
“……”李忘情重重地喘息着,头顶的手却还没有拿开,而是慢慢插入她发间,寻觅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剑气。
“难得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躲躲藏藏的手法倒像是轩辕九襄的手笔,你……”
澹台烛夜的言语忽然止住。
他抬头看向了夜空,天上一直高悬着的银白色巨月的边缘不知何时被侵蚀出一弯黑影,转眼间,黑影便扩大到了三分之一。
而与此同时,他的身影也薄淡了三分。
“老婆饼,出来赏月不带我是不是过分了点?”
不知何时,眼神微微涣散的李忘情人已经不见了,在河水的对面,月影横斜处,刚睡醒不久的狍子精将人抱在臂弯里,一点点抚平她被弄乱的发尾。
“下回看清楚点,这可是个假月亮。”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心结 这一次,又是因为……
——师尊, 为什么师姐可以下山去玩,我不可以?
——你火候还早, 离开我身边,成色会变坏的。
——可是我想出去,想看一看师姐说的……人世间。
——要听话。
不知为何,李忘情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对话。
她睁开眼时,天上那一轮孤悬的圆月看上去有些黯淡,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月下的澹台烛夜站在河水对岸, 好似离她很远。
李忘情神智不太清醒,本能地问道:“师尊是要回去了吗?”
她看不清澹台烛夜的神色如何,只见他向她招了招手。
“外面很危险, 跟我回去。”
李忘情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而当她一脚踏入眼前的河水时,袭上心头的冰冷却让她浑身一滞。
“师尊……我。”李忘情发现自己没办法思考, 想了半天也只是生硬地说道, “我还在三都剑会里, 我现在……我现在应该还有未了的试炼,而且, 师姐他们也还在这里,等试炼结束后, 我……我……”
河水安静极了, 李忘情如同陷入泥淖里的神智隐约听到了澹台烛夜淡漠的声音。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呢?好像有句话, 想了很久,想和师尊说。
李忘情稍稍退缩了一下,但她感到这一次,好像有谁站在她背后, 这让她没那么窒息了。
深吸了一口气,她正视对方:“师尊,我不想回去。”
澹台烛夜依然看不出喜怒,淡淡说道:“这一次,又是因为谁?”
“……”
“我在问你,这一次,又是因为谁?”
又?
李忘情张了张口,萦绕在脚踝上的水波仿佛活了一样,像一只手,慢慢加重力道,好似要将她拖进去。
一股想逃跑的冲动让她的喉咙口麻木起来,下意识地后退时,一双手不期然地扶住了她的肩头。
“别怕。”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安抚着。
“你又在发抖。”
“你猜到了吧,只要你在意的人,他都不允许存在于你的记忆里。”
“你总是在怕,如果反抗了,下一次会不会失去更多。”
李忘情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撕扯成两半,一边试图反抗,另一边顾虑重重。
“放心,我不一样,我会一直在。”
“你可以告诉他,我不会消失的。”
“这是等价的承诺。”
一隙天光撕开了黑夜的边角,而天穹上的圆月已几近被掩盖。
血液在体内奔流不休,李忘情颤栗的指尖缓而坚定地取下锈剑簪,当剑柄落在手心里的一瞬,她所有的不安都奇迹般地消失了。
察觉到了李忘情的抗拒,澹台烛夜缥缈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冷意。
“过来。”
“……师尊。”李忘情抬起头道,“我不愿意。”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里,李忘情知道澹台烛夜被她激怒了。
她双足踏入了河流中的同时,河水掀起了巨浪,张开了网一样想要吞没她。
“师尊,这么多年……我想说的话太多了。”
“生于罚圣山川,长于行云宗,生养之恩,同门之义,或许终我一生都难以偿清。”
“可饶是如此,师尊和师叔、师姐他们是不同的,他们待我是如家人一般,但师尊……你眼里的我到底是什么呢?”
“是人,还是像缇晓一样的剑灵?”
“剑修是一条成神之路,你现在还不懂。”澹台烛夜的声音逐渐化作四面八方汹涌的回声,“人间路并不是你想得那么好,回来吧,我为你选的永远是正确的。”
李忘情蓦然笑了起来。
“我总是问师尊,我生身何处,彼时师尊说我是您生的……还以为是笑谈。”
“我一遍遍自问……有七情六欲,能纵行天地,这样的我怎么会不是生人呢?”
“可现在我想明白了,为什么缇晓会那么在意她在沈师叔眼里是什么。”
“人间道或许很难,可……是浑浑噩噩地活在一帆风顺的梦里,还是遍体鳞伤地行于荆棘路,都应该是我自己决断的。”
高扬的剑锋,随着撕开黑夜的日光一道斩向扑面而来的巨浪,连同眼前经年累月的恐惧源头,都在这一剑中碎灭。
李忘情一边笑,一边红着眼睛嘶声道——
“是‘我’来选,不是你。”
这就是人和剑的区别,生灵与死物的天渊。
“忘情,你真的很不听话。”
随着这样一声带着叹息的遗言,四周的黑夜如同镜子一样碎裂开了,不祥的银月也彻底从山阳国的天空中消失殆尽。
尽管只是个幻影,李忘情这一剑还是斩得筋疲力尽,全身的灵力榨得一丁点儿都不剩。
好在当她脱力地向后仰倒时,有个怀抱已经刚好等在了那里。
李忘情这才发现自己躺在障月膝上,她撑起身子,头上的锈剑簪顺着发丝滑落下来,死气沉沉地落进草叶里,被障月重新捡起来,咬在嘴里,挽起她一绺长发试着帮她盘起。
整理了一下思路,李忘情任由他在脑袋上动作,余光四处扫动:“刚才……我师尊呢?”
“你还怕伤了他?”
李忘情老老实实道:“我怕没斩干净。”
开玩笑,灭虚尊主怎么会被她伤到,主要是顾虑到这意识幻影回归行云宗,让澹台烛夜本尊知道山阳国这里的事。
“别担心,我都吃了。”障月道。
李忘情:“……”
李忘情:“你来的还真是时候。”
“本来应该更早些。”障月叼着李忘情的锈剑,还依稀泛着些鎏金的眼眸里带上一丝笑意,“我可以理解为,你刚才选了我吧?”
“是啊,不用带着三媒六聘上行云宗过五关斩六将地把我娶走了,你满意了。”
李忘情正想摆烂地一躺,却很快发现了自己的情况有些糟糕。
是下品的官印终于承受不了李忘情切金境大圆满的修为,自行碎裂,使她又成为了修士。
而且这个灵力还在不断增长,像是……
“嘘……别说话,仔细感受。你每斩杀一个强于自己的存在,就会变得更强……我明白那个钓鱼佬为什么不愿意放你走了,连我也想看一看你的极限到底在哪儿。”
这也太突然了。
李忘情一瞬间有些慌乱,但很快定下神来,一遍遍梳理自己的经脉。
本命剑如同跳动的心脏一样,一波比一波更强的灵气被挤压出来,冲过经脉,试图将她迟滞已久的修为,冲出一条通天大道。
碎玉境近在眼前了。
刚才储存修为的官印不知何时早已碎裂,眼下修士身份的李忘情有一丝慌张:“碎玉境突破需要闭关,带我回去。”
“没了。”
“啥?”
“官印碎了,你现在是平民。”
还真是。
李忘情乾坤囊里倒还有两个备用的官印,但问题是,突破境界时灵力狂暴难抑,随便转换凡人之躯只会让身躯崩溃。
“你调息吧,交给我。”障月把她往背上一背,“我会给你找个稳妥的地方。”
李忘情:“……”认识以来你压根和稳妥这俩字不沾边吧。
但现在她也没有选择,只能半信半疑地闭上眼,分出一丝心神后开始调息。
然而马上,障月的举动差点让李忘情进了心魔关。
只见他穿过拂晓的长街,一路走,一路问街上的路人:
“我老婆饼要升了,敢问哪里有安静的地方?”
“……”
……
山阳国近郊,得益于死壤藤萝飞速枯萎,离地面较近的修士们慢慢从地底挣脱出来,但国都大门附近的死藤还是紧紧封锁着,只能在附近枯等。
此时此刻,站在城墙附近的修士,已经肉眼可见山阳国外围的灰色雾墙正在逼近国都城墙,且速度越来越快。
焦虑之余,对于国都城墙上层层封死的死藤,众人也只能等待,这一等,就不免察觉到今夜的月亮有所不同。
“说起来,山阳国的月亮是不是有点怪?”
“哪里怪?”
“你看,月亮在消失。”
月有阴晴圆缺,但山阳国的月亮从他们进来起,每个晚上都是圆的,而且……巨大得不可思议,抬头望向夜空时,它的长宽几乎达到了三分之一个神决峰。
看久了,甚至让颇有阅历的修士们都觉得可怕。
直到今夜的异状发生——它好似被什么东西缓缓转动了一下,阴影像涨潮一样慢慢从边缘覆盖上来,从圆月到半月,再到一轮细长的弯钩,寂静无声地消失在了夜幕里。
正当人们以为这是什么不祥的兆头时,天穹上随着月亮消失而猛然从云层后洒落的壮丽星河还是打消了修士们的疑虑。
毕竟那可是星河啊,多少修士梦中想杀破天去到达的仙人居所。
“师姐,看,是星河!”
刚同羽挽情汇合的成于思停下飞剑,他是头一次觉得星河这么近,比行云宗和御龙京的还近。
羽挽情却没有这个心思,她凝视了一阵月亮消失的位置,眉心始终紧蹙着:“……我没那个心情,可有孽影的消息?”
自从李忘情被孽影劫走后,羽挽情虽然苦苦找寻不得,却也和行云宗的门人顺利汇合了。
“有!”成于思忙拿出如意镜,“我让弟子们都去问了,御龙京的一个元婴修士说他在被荼十九的死藤掳走之前被李师姐救过!”
“真的?在哪里?”羽挽情忙问道,“元婴期……她只是切金境,怎么会救了元婴期修士的?”
“呃,不是她一个人。”成于思将如意镜翻过来,将御龙京修士的回复给羽挽情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见她脸一黑。
成于思不免有些结结巴巴道:“大概是被御龙京的大太子救了,现在二人同行进入地穴……有那位碎玉境大圆满的大太子在,她应该平安吧。”
“平安什么!”羽挽情勃然大怒,“她才七十岁,哪里斗得过那御龙京的贼子,我都怕十个月之后弄出什么事来!”
“也、也不至于吧,只要李师姐守住道心……”
“她要是能守得住我还操什么闲心!”
羽挽情算是一丁点儿仙子风度都没有了,正在暴躁间,就在此时,一个御龙京的修士匆匆飞过来求援。
“敢问可是行云宗的羽少宗主?!”
“我宗二太子被孽影擒走,眼下情况不妙,还请施以援手!”
羽挽情刚想刺一句御龙京,转念一想着是个让对方欠人情的好机会,便冷着脸道:“若救得二太子,还望贵宗把我师妹全须全尾地还回来。”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突破 “每一颗星辰都会……
李忘情万万没想到, 躲了一晚上之后,还是没能躲过香火司的巡查。
等她突破到一半, 心境稳定下来时一睁眼看见铁窗幽幽,一时间竟连气都不知道从哪儿生起了。
“这就是你找的安静妥帖的地方?”由于四肢还是不宜擅动,李忘情只能抬了抬眼皮看向障月。
障月半垂着眼帘,一边玩着她的头发一边轻轻点头。
“你放心升,这里不会有人打扰你的。”
碎玉境不比前面几个境界能短期突破,都是要经过三五日闭关,最后心无杂念的情况下才能突破的。
李忘情有想过在这国都内突破的危险, 但她没想到会被直接干进香火司。
李忘情:“我刚才入定了半宿,你是做了什么才被连我一起拖进来的?不都到了白天了吗。”
“这不能怪我。”障月解释道,“我只是去问个路, 他们说你和那位叫缇晓的人约过饭, 就被抓进来了。”
李忘情:“……”
障月:“严格地说,是你连累了无辜的我。”
“哦, 那算我对不住你。”
五心朝天地被扶坐起来后, 李忘情审视了一下自身的修为, 就好比一方不断塞满沙子的包袱,随时有可能被撑炸。
至于撑炸之后是蜕变得更强, 还是会爆得七零八落,李忘情此时此刻心里没底。
她索性放缓了灵力流动, 张口道:“你知不知道碎玉境要怎么……”
话说到一半, 李忘情打住了话头, 双手捂住脸上,盖住苦恼之色:“差点忘记了,你不是人,哪能知道这些修炼上的事。”
“你可以不用这么着急。”
“不, 我得加紧变强一些,如果连缇晓那种境界都无力反抗的话,我……”
这一次障月出奇地没有反驳,乌沉沉的眸子盯了她一阵儿,伸开手臂从背后抱住她,把她的双手掰开来。
“做什么……”
李忘情诧异地看着他把手指扣在她掌心,贴合时一阵陌生的搏动让她脸上的焦虑逐渐转化为诧异。
“别再害怕了,他不在这里,夺不走你什么东西。”
喉咙微微一哽,李忘情漆黑的眼仁颤动了一下。
相扣的掌心里传来属于人的温意,这让她一直以来混沌不堪的记忆缓缓出现了一些裂痕。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障月在她的记忆里更像个石头做的人。
对于世间的善恶是非,他从不在乎,哪怕李忘情有感受到对方在纵容她……或许是因为还没有摸到他的底,尚在宽容的范畴之内罢了。
从什么时候起,障月隐藏在笑意下冷眼俯视人间的态度变了的呢?
“告诉我吧。”
李忘情感到喉咙有些莫名灼痛:“……你不是会读心吗?”
“有一半是猜的,我想听你说。”
一般这种话,都是升阶时心魔才会对修士说的,意在掘出道心的漏洞。
不过奇怪的是,李忘情并没有以往那种经脉肿胀、如坠幻境的痛苦,反而格外清醒。
“……如你所见,就像一个人永远摆脱不了生身父母一样,师尊于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得知自己有可能是四十四万八千剑之一时,我是认同的,哪怕我有着人的躯壳。”
“师尊不允许我和任何人交游过深,一旦他认为我‘脏了’,那个人就会从我的记忆里消失。”
“对那些俩俩相忘的过往,师尊的不杀之恩,是我继续装聋作哑的缘由。”
“我想过反抗,但我怕有一天,师姐也消失了。”
一段话说的语无伦次,李忘情也不想这么狼狈的剖露心事,越说声音越压抑。
“……我怕你也消失了。”
——所以那个时候你说“不会消失”的时候,我几乎是怀着怨恨落下那一剑的。
李忘情说完就闭上嘴,等着听障月的嘲笑。
“老婆饼。”
“嗯。”
“你喜欢看星星吗?”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一句,让李忘情着实愣了好一阵。
障月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想杀了他,那就去很远的地方……你知道星河上面是什么吗?”
“是……”李忘情记忆深处的某块枯死的荒地动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远超于死壤的无尽荒芜,亿万年无人回声的独行。”
这句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话说出口的时候,李忘情莫名感到了一丝悲凉。
但障月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告诉你这句话的人走得还不够远,天上的星星或许需要亿万年的行程,但绝不是无人回声的独行。”
随着他这句话落下,窗边一缕薄淡的星光洒落进来,李忘情怔怔地看着窗外,耳边是如同讲述童谣般低语。
“那里没有友善的仙人,大多是些贪婪的游荡神明,随时会入侵每一个被他们盯上的文明。”
“每一颗星辰都会熄灭,但文明是不屈的。”
“并不是每一个文明都有你们这样与天同寿的幸运,他们从火种中崛起,从被野兽追逐,到一步一步攀登到众生的顶点,直至以凡人之躯驾驭战船行于星河。”
“你们并不是孤寂。”
“反抗之外,你还能诀别于过去,我会带你前往星空。”
他的言语并不易懂,可李忘情却感觉自己积蓄的愁绪找到了一个出口,决堤般泄洪之后,眼前的灿烂的星光照进了心海深处。
原来天地如斯浩大。
灵力欣喜地冲破那层薄纱,钻进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时候,一个清越的声音从隔壁的牢房里传出来。
“砺剑千万法,弹铗破青苍,忘忧斩邪佞,醍醐战四方……”
这是行云宗心法要决。
短暂的惊讶过后,李忘情回神看向身后隔壁的窗户:“缇晓前辈?您不是——”
“你的修为正在突破,别分心,我为你护法引导。”缇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真是年轻人,哪有突破境界的时候还在打情骂俏。”
李忘情的脸“腾”地红了,刚想对死狍子说一句“你看看人家”云云,肩膀上就是一沉。
障月又把胳膊一伸从后面将李忘情贴得死紧。
“她护她的,我护我的。”
……
两天前。
“可有寻到二太子的踪迹?!”
“没有,倒是有几个苏息狱海的余孽……”
“撕都撕破脸了,鬼知道这些剩下的死藤还会不会以他们为食重新长出来,见一个杀一个!”
修士们驾驭着灵光从天空划过,在他们离开不久,落在最后的一个修士忽然身形一滞,只见他落在地上的影子被卷住,瞬间拖进了下面枯萎的死藤里。
不多时,这名修士踉踉跄跄地从死藤堆里爬出来,抬起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我要……做什么?”
如果他站在平地上,就能很轻易地观察出他的异常——他的影子和身形并不相符,或者说,简直就是一串怪物。
一个个垂着头的人影如同孔雀尾羽一样被拖曳在一个巨大怪影后面。
这就是之前在地穴里裹挟着简明言失踪的孽影。
“对,首先、首先要有一张脸……不能再用祂的了,用御龙京二太子的。”
他低下身子,手伸进脚底下,阴影如同沼泽一样吞没了他小半个手臂,然后随着一声恶心的淤泥响动,随着阴影深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怪笑声,影子后面的一个人形轮廓被无形的触肢抓着提了起来。
看轮廓这被捉起的正是简明言,但很快,孽影打算下杀手的动作被他背后一个更大的阴影斩断了。
“这是不法天平的异变分体,你想死别连累我,换一个。”
“你是……”
还未等孽影问出声,他的眼神迅速迷茫了下来,短暂的黏腻咀嚼声后,孽影脸上的五官被浓重的黑影覆盖,在他喉咙口裂开一张密布着牙齿的嘴,嘴的中心竟然还有一只眼球。
“我没死么……”那张嘴蠕动了一下,很快露出了一丝狞笑,“也是,这么久过去了,哪怕是被封锁在虚假的历史里,力量也已经大不如前了。”
祂自言自语里,孽影浑身战栗:“我……我感到我的天眼在崇敬你,不,您……您难道是我修炼的血屠禁术的源头?!”
“我明白了。”那张嘴一边发出怪笑一边对他说道,“看来是我从历史的间隙里逃出来之后,正好被你这个信众吸引,没想到真实的现世里,也有我的信众,你可以称呼我为‘血屠之影’,游荡神中血与孽的审判者。”
孽影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有了些许清醒,他向寄生在他身上的血屠之影跪下来:
“没想到在山阳国能遇到能创造血屠禁术的神明,我……我一直以为那是太上侯的术法。”
血屠之影似乎冷笑了一声:“你们把‘道’叫做术法?未免太小觑我们了,确实,即便在高维意志里,你们中的至高者也相当可怕,拘禁了不少闯进来的游荡神,抄走了他们手里的规则之力,甚至还有天幕法庭的不法天平……”
或许是太久没说话,祂一张口就唠叨个不停。
“在被关在山阳国前,我记得你们本土里至少有三个高位半神,从力量上较量确实不是明智之举……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不法天平在玩什么,祂怎么可能落到那个地步。”
“难道有其他议席出手了?”
“不、不不,祂应该还是来玩的,毕竟是个最喜欢玩弄末法文明的恶劣神明。”
短暂的言语里,孽影尝试理解,但很快便双耳出血,神魂摇晃。
察觉到寄居的身体开始崩溃,血屠之影适时停止了抱怨,
“真是太弱了……算了,既然踏上了我的‘道’,我姑且认可你作为我的信众,去吧,去打开山阳国的大门,让这段被一个蠢货阻止过的真实历史降临到现世。”
孽影拖着步子看向山阳国的方向,不断减退的理智里,他看了看自己作为人的双手,发出了一个生于洪炉界之人最后的疑问。
“你们到底是谁?又是来做什么的?”
一直喋喋不休的血屠之影安静了下来,祂嗤笑了一声,说道:
“你们这里有人在试图侵入神的权柄……他快成功了。而我们,正是为了夺取它而来……它藏在那四十四万八千口剑里,在完全成熟之前,第一个奴役它的存在,将登临神座。”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狱中 在洪炉界几千年因……
山阳国城墙外, 随着雾墙抵近,原本散落在国境四周的修士们不得不汇聚至了唯一的正门前, 但对于被死藤层层缠绕的正门还是束手无策。
这座城门呈对开的拱形,其高近百尺,从门前不断蠕动的死藤缝隙中观察时,能看到死藤已经将沉重的大门拱开了一条指头宽的缝隙。
“周围的死藤尽皆枯萎,看来是荼十九在附近所吸纳的生气尽皆输送到这里来了。”
“我说怎么会这么快就枯萎了,死壤母藤可是洪炉界最坚韧之物……却不知苏息狱海还有什么后招。”
“对啊,唐呼噜呢!怎么不出来给众人个交代!我可不信他们苏息狱海的人对死壤母藤有那么忠心!”
骂骂咧咧中, 有人抱怨道:“这个时候扯这些有什么用,不想被雾墙里的怪东西碾死,就该齐心协力破除死藤封印, 一起进国都才是!”
“所以御龙京的大太子在哪儿?他不是修为最高的吗, 如意镜榜单上也没掉下去啊,怎么不出来主事!”
“御龙京的人说他进山阳国后就行踪不明了。”
“二太子呢?”
“死藤疯长的时候也失踪了。”
“那行云宗的少宗主呢?!”
“你说哪个?”
“管他哪个总之出来个人顶事儿啊!”
不断有灵光试图攻击死藤打开山阳国大门, 但这一片死藤浓缩了一整片荒野上的生机, 没有统一的调度, 所有的攻击错落无序,消磨的速度根本追不上再生。
修士们哪怕彼此无法信任, 看着越来越近的灰色雾墙,以及雾墙中出没不定的巨兽, 一时间也无法不考虑后路。
“各位, 若事不可为, 向下挖掘如何。”有人提议道。
毕竟死藤太过坚韧,没有三都牵头,花大力气切断死藤后,自己的安全也无法保障。
挖地就简单许多, 还能作为庇护所躲过灰雾里的怪物。
一时间人人心动,在雾墙贴近国都一里不到时,在几百名修士齐心协力下,贴着城门的一个深坑就被开掘了起来。
这个过程持续了半日,直到天色渐黑时,在深坑之底的修士发出了一阵骚动。
“这下面怎么有一面湖泊?”
借着打亮的灵光,修士们在城门下挖到了一片镜子一样的湖水,古怪的是,这片湖泊一个人影也倒映不出来,反倒能看到湖里映出山阳国的国都。
在那里,国都的正门是开启的。
“我明白了!”有修士狂喜着大叫道,“上面根本进不去!这里才是山阳国的正门!”
说着,他放出一只灵宠白兔,兔子一头扎进湖水里,竟没有掀起一丝浪花,而是像穿过一道门一样,进入了里面的山阳国。
甚至一路靠近了山阳国的正门。
此情此景之下,几经试探,终于还是有修士耐不住跃入其中。
很快,后面的人看到先进去的人已经向城门进发了,接二连三地跟了进去,很快,这洞口便拥堵起来。
直到一声严厉的清喝声从上面传来——
“你们在做什么?!快回来!”
天上忽降白羽如织,形成一面大网将洞口堵住,后面的修士不满道:“羽少宗主!你不帮我们也便罢了,我等在此辛苦劳作,你还要霸占这城门入口不成?!行云宗行事未免有失公道!”
愤愤不平的声音中,羽挽情的身影飞近,等修士们还待斥责一番时,却发现她衣衫染血,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而她身后,行云宗和御龙京的人陆续赶到,竟也都是一副鏖战后的惨状。
“各位。”羽挽情抹去唇边的血迹,冷静地说道,“不要上当,那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半日前,当羽挽情和御龙京的人一起赶到围剿孽影的地方时,意外地发现情况比她想象得更为严峻。
御龙京自有法子感应简明言的行踪,孽影变换容貌也无法逃脱,被堵住时就地“融化”成了一片小湖泊,他的人不见了,却像是倒影一样站在湖里。
有两宗修士进入其中,可不到片刻便神智涣散,陷入癫狂。
此刻也一样,当羽挽情到来时,地底的“湖水”骤然上涨,很快便涨至地面,里面一个扭曲的人影站在里面,咯咯怪笑着:“好强韧的意志,做血屠之影的信徒吧,我可以赐予你一份礼物。”
羽挽情悬在上空,尽管四周的阴影越发浓重,她的身形依旧毫不动摇。
“我不管你是何方妖魔诡谲,在此妖言惑众——”
“你身上的血脉很有意思……唔,我记得十王酋里有个海桑氏,你族人还好吗,还是已经被杀光了?”
一瞬间,羽挽情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震动,狠咬了一下舌尖,才强忍着喉咙的战栗,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海桑国的事?”
还有,海桑国明明是灭于火陨天灾的……“被杀光”是什么意思?
血屠之影发出一串怪笑声:“我都被囚在山阳国七百年了,你们这里的历史我什么不知道……我做生意很公道的,做我的信徒,我就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
“休想。”羽挽情一口回绝,“行云宗门人,断不会落了刑天师之声名。”
血屠之影原本还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听到“刑天师”三字的刹那,他脚下的阴影顿时如同潮水一样涌动起来。
“孽影。”祂低声问道,“刑天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那把剑让我很不舒服。”
“他们是……”血屠之影所附身的孽影道,“师徒,嫡传师徒。”
……
香火司地牢。
不同于巡夜时那般凶悍,白天的香火司寂静无比,提灯的巡夜使者在幽暗的地牢里鬼魅一般游荡,只要“犯人”不越狱,哪怕是正在修炼,他们也不为所动。
“没有越狱,有犯人,在……突破境界。”
察觉到灵气的变动,巡夜使提着灯飘了过来,掠过某一个囚牢时,微微一顿,随即散开。
“碎玉境,而已。”
他们言辞木讷,作为连化神期都敢围捕的香火司,一个区区准碎玉境剑修,并不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哪怕此时牢中汇聚的灵气已经远超寻常碎玉境。
就在离牢门最近的巡夜使转身的一刹那,一股吸力骤然出现,将其整个拽进了地牢的栏杆里。
但古怪的是,那看似飘忽的身躯在被拖进栏杆的瞬间,就变成了一件空荡荡的衣服。
“没用的,香火司和我们不一样,它们只是听从阳帝遗愿,负责驱逐邪神的傀儡。”隔壁传来缇晓的声音。
一丝丝带着药味的熏香从她那边飘过来,如丝带般浅浅围绕在盘膝突破境界的李忘情周围,正在为她驱逐心魔,安定心神。
障月看着手上的黑衣,刚才手欠的那么一下,栏杆缝隙中灵文闪烁着的雷弧在他手背上灼出一片焦痕,但眨眼间便重新长好。
“异乡人,你好像并不好奇香火司为何会针对修士。”
“反正用修士也会成为那些低等游荡神的信徒,倒不如全都用傀儡,死壤那条干柴也是这么做的。”
缇晓微微诧异:“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所以你可以省下那些没什么用的试探,回答我的问题。”障月道。
缇晓谨慎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障月认真地问道:“你是怎么让一个异类对你念念不忘的,我想学。”
言罢,一根纤巧的锈剑从闭目打坐的李忘情头上飞出来,对着障月的后心就刺了过去。
“……”
障月把扎在后背上的锈剑拿下来,扭头似乎读心般对着李忘情道:“对我而言,这已经是头等大事了。”
锈剑又自行飞出来,唰唰在墙上刺出几行字。
片刻后,障月毫无感情地读道:“她让我问你——‘有预言称山阳国将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火陨天灾,敢问观星司可有察觉’。”
缇晓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李小友倒是个心怀苍生之人……不过你多虑了,山阳国内不可能有陨兽。”
“哦?”
“陨兽本质上是封禁在苏息狱海的太古邪神之化身,我虽未知其详情,但几千年以来,三尊中唯有死壤母藤日益强大,也恰好说明那邪神已经差不多被其抽空了神力。如此以来,他的陨兽化神来到山阳国,只会被盘桓在山阳国外面的邪神们猎食,不过……”
缇晓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这只是我观星司一族自己的想法,我们总觉得,火陨天灾应该不是陨兽带来的,天灾本身似乎和香火司一样,都只是为了清除邪神入侵而设下的法术,而有能为设下弥天盖日的法术之人……”
障月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在洪炉界几千年因火陨天灾累积的血仇下,你们这个想法很大胆。”
“也只是猜测罢了,可你们说的也有道理,若真如此,一旦城外的邪神越来越强大,乃至占据了整个山阳国……那降下火陨天灾玉石俱焚,也不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事。”缇晓脸上染上浓重的忧色。
这个几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猜测说出口的瞬间,李忘情周围的灵气倏然狂暴起来,一口血骤然喷出来。
剧烈的眩晕里,李忘情感到一双手贴在她耳侧,一时间嗡鸣的双耳归于沉寂。
“就这么在意你那个钓鱼佬师尊是个坏人?”障月一边平息她的苦痛一边说道。
“不……”李忘情从喉咙里溢出一丝焦躁,“我看到师姐,师姐她……”
说着,她便身形一软昏倒在了障月的臂弯里。
“……一般只有感应到重要之人出事,才会扰心至此。”缇晓重新将药香点燃,声音略显沉重,“虽说突破境界靠的是自己,但碰上心魔关撑不过去,就只能衰微而亡。”
一缕薄淡的冲动如同羽毛般扫过心头,障月低下头靠近李忘情。
“她的命途不是很长,你希望我去救她吗?”
李忘情紧闭着双眼,无意识地抓紧了障月的袖口。
于是他接住了那片羽毛。
“请你照顾她一会儿。”障月对缇晓说道,“我去去就来。”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混沌 “很高兴遇上你们……
粘稠的黑影在大地上顺着枯萎的藤萝蔓延, 层出不穷的剑光饶是在黑影的泥沼里奋力穿梭,也还是无法抵挡。
“三十一, 四十六,一百七十一……”
孽影的脸上,那第三只眼睛如同嘴巴一样咧出一个一个嗜血的笑,在他朝着那洁白的羽状剑光前行的路上,在灰雾与国都城墙越发狭窄的夹缝里,修士们落在下面的影子,不断被他脚下蔓延的黑暗吞噬。
“别逃了, 人是摆脱不了影子的,就像是过去的自己手上的血债。”
“屠戮是我的规则,而有幸的是, 我附身的信众有足够的‘血债’供我驱使。”
“愚昧的人们, 加入我,在末法时代来临前成为我的一部分, 于尔等是无上的荣耀。”
邪神的低语并不凶悍, 但更可怕的是, 随着祂的言语如同飘絮一样灌进耳中,原本还在逃亡的修士们逐渐有人掉了队。
并不是没有余力, 而是心智受到了无名的诱惑。
“我受不了了!大不了进灰雾里!”有修士大叫着,一头冲入迫近的雾墙里。
但很快, 灰雾里便接连传来惨叫声。
一丝丝血腥味从雾墙里渗了出来, 人们绝望地发现, 山阳国的镇国云蛟的阴影更加巨大了,不管离开多远,它似乎在每一段雾墙里都会出现。
“师姐!”成于思苦着脸,“这邪魔究竟是什么来头, 竟这般棘手!”
“……”
羽挽情沉默了一下,她始终还在被血屠之影口中的海桑国被火陨天灾灭国的真相所牵绊,但看了看身后行云宗的众人,脑海里不由得又浮出铁芳菲的话。
她是行云宗的少宗主,无论眼前的邪魔说什么,她都要肩负起保护同门的责任来。
哪怕是亡国血仇,这时候也不要受对方诱惑。
“有三点。”羽挽情咽下涌上喉头的甜腥,道,“此魔修为并不高,甚至不会用修士的威压,他的手段无非两种,一者是蛊惑人心,你看那些被他吸引的,全数是术修,哪怕低阶的剑修都能逃出去,故而他的蛊惑我们剑修效用不大。”
“二来就是影子,只要我们的影子被他追上,且手上的人命没有孽影多,就会被他吞噬。想靠近他本体击而杀之,除非找到一个手上人命比孽影多的存在。”
成于思抓了抓头发,懊恼道:“这孽影本就是御龙京出了名的在缉邪修,哪怕是去找苏息狱海的歹人帮忙……现在苏息狱海的歹人也都被荼十九杀完了!上哪儿去找——”
说话间,羽挽情倏然停在半空,视线紧盯住下方。
“师姐?”
顺着羽挽情逐渐凝重的视线望过去,成于思看见斜前方灰雾的边缘,有一片刺骨的雪白色从灰雾里慢悠悠地挪出来。
仔细一看,那竟然是一片羊群,而羊背上躺着一个身影。
是个灰扑扑的流浪汉,在这充满杀机的场面下,他却悠然自得地以羊背为床,翘着脚在正午的烈阳下睡大觉。
“想来是山阳国的原住民幻影,咱们管不了那么多,快走吧师姐!”成于思催促道。
“我剑速快,那孽影暂时还追不上我。”羽挽情交待道,“你们先走,我去去就跟上。”
出于对折翎剑的信任,行云宗同门也治好听令。
羽挽情看了看身后那铺满大地的阴影,估算出自己有那么一点儿余裕的时辰,便径直飞落在那羊群附近。
双足落地的一瞬,羽挽情忍着内伤,直接抱拳开口道:“请阁下出手相救。”
回应她的先是一片“咩~”声,随后,流浪汉晃动的脚尖停住了,他抓了抓蓬乱的花白头发,道,“女娃儿好没礼数,张口就要我这老人家救,我哪有那个本事。”
羽挽情定定地看着他:“阁下已收了我师妹的礼数。”
“哈?”
“我师妹身为修士却喜红尘烟火,阁下胡须上的酒味儿正是我师妹最喜好的存酒,该是见过我师妹了。”
流浪汉愣了片刻,一拍脑袋:“嗨,难怪那小的丫头给酒给得那么痛快……不过你想差了,瓜人可不是因为收了好处才专程来救你的。”
“敢问阁下名号?”
流浪汉捏了捏胡须,道:“别的就算了,你该叫瓜人山羊王为陛下。”
山阳……还是山羊?陛下?
羽挽情半信半疑地上前一步,声音微微颤抖:“是因为我是十王酋之海桑一脉的后人吗?”
流浪汉沉默了一会儿,他身下的羊群自发围绕成一圈,当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时,竟有一股压迫得人喘不过气的威严流过。
“……孩子,你经历过火陨天灾?”
“是。”羽挽情抿了抿唇,昔日那些燃烧的记忆从刚才血屠之影提起时就在灼烧她,“我之剑,从握在手中起,便立志斩尽陨兽,重建海桑。”
“重建海桑国……”山羊王摇了摇头,“你还算是个心思干净的,来这儿应该是为了探寻怎么根除火陨天灾吧。”
一时间,羽挽情差点将危机扔在脑后:“您知道?!”
流浪汉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在座下的山羊毛里掏了掏,那山羊竟像乾坤囊一样,被他拽出来一个紧闭着双眼的人。
羽挽情倒抽一口冷气:“荼十九!”
眼前的人正是荼十九,但诡异的是,他身上一丁点儿灵气都没有了,就像一具假死的躯壳。
流浪汉像是扔杂物一样将荼十九丢到羽挽情面前,道:“我和‘那家伙’一致认为这崽子需要一点教训,但他好歹算是死壤母藤的幼子,对付那边喜欢算人头比大小的话痨,只有他可以拿来一用。”
羽挽情不甚理解,用羽弦谨慎地测了测他的经脉,道:“他已经是个活死人了,而且……修为尽毁?这和火陨天灾有什么关系?”
“他可以拿来灭杀你后面那东西。”
荼十九的喉咙口有一道狰狞的菱形血洞,血洞周围,有着羽挽情极其熟悉的……燬铁锈渣的味道。
燬铁锈渣?剑伤?
羽挽情几乎马上判断出这是李忘情的锈剑所为,但令她疑惑的是,这伤口上残留的剑息却决计不是李忘情的修为所能施展出来的——那是一种几近碾压般的屠戮之意。
简直就像……藏拙境大修士。
忘情怎么有本事杀得了异化后的荼十九?
不可能,决计不可能。
“可晚辈要一个活死人有何用?”羽挽情皱起眉,又忍不住问道,“前辈摆出此子来,该不会只是交出来让我等泄愤吧?”
山羊王也没有回答她,盘着腿挠了挠膝盖,指着远方那黑漆漆的阴影,道:“你不清楚那东西是什么?”
羽挽情沉思了一下,道:“会蛊惑人心的天外邪魔?”
“也可以这么说,毕竟是特意挑了个好啃的菜给你们见识见识。”山羊王挑着眉毛扫了一眼羽挽情手上的剑,“虽说是一口值得入眼的剑,但还是太幼弱了……你留下来断后,难道以为凭自己能杀了那东西吗?”
羽挽情垂眸道:“晚辈杀过不少邪修,但与这孽影相比仍显不足。”
“哈,你剑上的血不止是人身上的吧。”
“入剑修之道几十春秋间,曾斩陨兽二十七头。”
这在整个洪炉界年轻一代都是极为傲人的战绩,但看到山羊王嗤笑了一声,羽挽情却是眉宇一沉。
“有何不妥,还请前辈明示。”
“你等着哈。”
说着,山羊王从身后厚实的羊毛下面掏了掏,翻出来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有纺锥、水晶镜、还有喝了一半的金瓜饮。
饶是羽挽情勉强保持镇定,但身后逼命过来的血腥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血屠之影已经杀到身后了。
“前辈……”
“喔,找到了。”山羊王从一堆杂物里扒拉出来一只水晶瓶,里面悬浮着一滴金色的液体。
当这水晶瓶被递到羽挽情手上时,她心里莫名一沉:“前辈,这是——”
山羊王一指地上的荼十九,又一指苍天。
“把这滴‘神血’滴在他身上,不出我所料的话,不消片刻,火陨就会降下来,我留得很少,足以杀了那东西而不至于伤到国都。”
羽挽情愣了好一阵,她拿着水晶瓶的手颤抖起来。
“你说什么……这是……”
“这就是火陨天灾的诱因。”山羊王拿出半瓮老酒来,喝了一口后,苦笑着摇了摇头,“祂那不被允许行走于大地的神血,现在竟然还要依靠祂来抵御那些邪神。”
“……我不明白。”羽挽情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手里所谓神血那邪异的感觉却让她那与陨兽久经厮杀的剑躁动了起来。
“嗡——”
折翎剑尖锐的剑鸣与远处逃远了的剑修们连成一片,剑尖所指的正是她手上的神血。
陨兽所在,百里剑鸣。
“这是哪里来的!你说清楚——”羽挽情再次踏前一步时,身后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山羊王,和那雪白的羊群突然消失不见了。
她身形一滞,忽然感到了一片死寂。
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的死寂。
她抬起头,一道阴影在他面前如同巨蛇一样笼罩了她。
血屠之影贪婪的视线穿过羽挽情身外骤然浮现的片羽灵光,落在她手中那口剑上,带着黏腻腥味的声线钻过光影裂缝响彻在羽挽情耳边。
“来,归顺我,成为我的一部分,从此新的权柄即将降临……我将带你俯瞰亿万星辰文明的生与灭。”
这与刚才大范围的呓语不一样,羽挽情感到自己像是在和整个天地对话一样。
折翎的光在经过本能的挣扎后,倏然黯淡下来。
“臣服我,信奉我,成为我……臣服我,信奉我,成为我……”
羽挽情不由自主地捂住双耳,她再次想起了和孽影对阵时的记忆,不同的是,这一次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已经开始影响她的记忆了。
——这位就是刑天师,是他从海桑国里把你救来行云宗的,今后他就是你和忘情的师尊了。
——把剑胚拿起来,它会告诉你它的名字……很好,从今日起,你便是剑修了。
——重建故国?可以,喜欢就去做,我对你并无其他期许。
铭刻在记忆里的身影逐渐被血屠之影淹没时,羽挽情咬着下唇,察觉出了对方的意图。
“你在……篡改我的记忆……师尊……”
“有什么关系?我可以为你织起一段让你圆梦的历史,在我这里,你所有的缺憾都会实现,无论是无法诉诸于口的情意,还是想回家的愿望,我都能让你看到你想看的……”
血屠之影狞笑着,却在阴影即将卷没她手臂时微微一顿,一时间,这声音谨慎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些诱哄。
“好孩子,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你很憎恨它吧……死都不想让它再度降临的火陨天灾,交给我,让我来终结这一切,好吗?”
幼少时模糊的故国走马灯一样闪过眼前,羽挽情紧紧握住水晶瓶,她感到自己的记忆一点点消失,所有熟悉的面孔都被替换成了浓暗的阴影。
可怕的是,她却久违地在这黑暗里感受到了一丝安宁。
她这一辈子失去的太多了,只要稍微停下来一步,无尽的疲惫都会追上她把她压垮。
“休想……”
“那你要发动一次火陨天灾吗?比杀了你还痛苦吧……哪怕不是你,总有别人去扛那些灾厄,凭什么总是你在为别人牺牲呢?何况你做了这些,刑天师又不会对你另眼相看。”
“我……”
是,她再拼命,师尊也从未期许过她什么。
……不,他说过的。
那是在羽挽情刚到行云宗不久,养好陨火疮的第一日,她走进天光里,师尊把一个头尾烧得焦黑的小女孩放到她面前。
——挽情,这是你妹妹,要记得保护妹妹。
羽挽情已经闭上的双眸倏然睁开,原本胜券在握的血屠之影感到了一丝不悦。
“已经晚了。”
汹涌的黑影淹没了羽挽情的身形,而就在此刻,羽挽情那唯一可以活动的手蓦然捏碎了水晶瓶。
金色的血滴化作诡异的符文沿着她的手攀附而上,将羽挽情整个人扯得冲破黑影的封锁,在血屠之影爆发出的尖啸声中拍在了活死人荼十九额心。
“不、不——”
山阳国灰暗的天空变红了起来,拼命遁逃的剑修们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剑器,它们都愤怒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在目不能视的黑暗里,荼十九的身影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面布满了星辰与符文的斗篷,斗篷下一只由金属机括组成的手缓缓伸出来,朝着血屠之影轻轻一点。
“选择是很重要的,作为高维的存在,你摄取力量的手法实在缺乏风度。”
血屠之影的黑影不断缩小,就像被什么不可抗拒的伟力吸进身后神祇的手中一样。
“那又怎么样!你会死在我前面!”祂越来越惶恐,当身形缩小得露出孽影时,祂终于哀求起来,“我愿意臣服于你,按照天幕法庭秩序阵营的法则,我愿意成为你的一部分——”
“秩序?”祂笑着说道,“我什么时候遵循过秩序?”
“你是——”
“我是不法的裁罚者,是混沌的原初,是新生的壤,不惜代价地制造毁灭,为文明开辟所有的不可能。”
祂宛如一个优雅的收幕者,将影子如一块黑布一样丝滑地收入掌中,消失不见,随后在一片泼天而下的火雨里,对着天上闪烁个不停的群星问好。
“很高兴遇上你们的不幸,晚安。”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碎玉 “老婆饼,还吃吗……
“这是哪里……冥土吗?”
荼十九在昏蒙中睁开眼, 他仿佛成了一个飘零的孤魂,触目所及是一片无尽的骨骸荒原, 刺目的红色天空上,盘虬的藤萝如同笼子一样蠕动着,形成了一个牢房一样的所在。
熟悉的气息让荼十九不由得叹了口气。
“是母藤的‘根腔’啊……连死都要回归这里吗?”
悲哀地料中了故事的结局,荼十九并没有太过惊讶,他短暂的一生都系于死壤母藤的意志,哪怕大祭司为他费尽周折地送到山阳国来,也未能帮助他摆脱被吞噬的命运。
他生于母藤, 从生到死与母藤都是一体。
就在荼十九打算好好观赏一番自己长眠的地狱时,一个戏谑的声音从身侧传过来。
“你真的觉得自己被吞噬了吗?”
在这声音落下的时候,血红的天空上落下了一片细细密密的雨水, 随后荼十九惊奇地看到, 那些雨滴浓稠如流动的黄金,落在自己无形的身躯上, 竟逐渐勾勒出他死前的身形。
转瞬间, 他看见自己苍白的骨架、血红的经络在这金雨中成形, 当呛人的铁锈味儿重新充斥彼端时,饶是荼十九无法理解, 他也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他侧首去看身侧声音来源的身影,他……或者是祂坐在骨堆上, 浑身被印着星辰的斗篷笼罩, 一面有着鹿角的青铜面具覆盖在其上半张脸上, 与这勉强能称为人形的姿态相去甚远的是他那由金铁机括构成的双手,看上去……手里仿佛缺了什么似的。
不知为何荼十九感到有些熟悉,但他肯定自己与对方是第一次见。
“你可以问我‘你是谁’了。”祂说道。
荼十九的视线落在眼前这个怪人身上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刺痛与眩晕, 但很快他便适应下来,一张嘴,竟然发现自己的喉口依旧带着剑伤。
剑伤,那时候李忘情差点杀了他。
“抱歉,我无法修复燬铁造成的伤,那是与我对等的权柄。”祂说。
荼十九张口,用气声嘶哑道:“你是谁?”
“我不告诉你。”
荼十九感到太阳穴一阵抽疼,耐着性子道:“你可真无聊。”
祂笑了一声,说:“我的确无聊,不然也不会待在这里这么久。”
“……我好像知道你。”荼十九捂着头,痛苦地皱着眉回忆了一下,“母藤与我的感觉是相通的,大祭司告诉过我……祂的根腔里封印着一个不可说的存在。”
鹿角面具的怪人静静地看着荼十九拼命回忆却无所得的模样,微微点头:“很好,你的确有取代这条干柴的价值。”
荼十九越想越头痛,只能放弃回忆,道:“你要做什么?”
祂愉快地伸出手,由金铁机括构成的手指上慢慢出现一条锁链,锁链下面是一架小巧的天平。
“我通常会给予每一位交易者基本的礼貌,但对你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哈?”
“你对‘活着’这件事满意吗?”祂语速极快地问完之后,不等荼十九对此表现出疑问,便将另一只手拢在耳边,轻轻点头,“听到了,很满意,不错的强买强卖对象。”
“什么意思?”
“我赠与你躯体,你接受了,那么——你的命运归我了。”
祂说着,打了个响指,荼十九还没有反应过来,脚下的骨堆忽然如流沙般下陷,在跌入漆黑的无底洞之前,荼十九脑海中划过一幕不属于他的记忆。
【神明来到大地上,告诉大地上的众生很久以后将有敌人造访,众生感恩戴德,希望神明长留此地见证他们的成长,但神明不知晓的是……迎接祂的是一口擎天贯地的巨剑。】
“他们分食祂,他们成为祂,他们……”无限的黑暗中,荼十九眼神空洞,喃喃自语,“我是母藤,母藤是我……”
……
山阳国近郊,风树村前已经封路了半个月。
麦苗一茬茬地蔫了下去,村子里余粮不多,时不时便有村民去附近的山林里薅野菜。
石大娘也是其中一个,为了避开村子里那些强盗似的村民,她天不亮便出发了。
没钱打油灯,所幸山阳国附近的结界灵光不散,足以让林子里的地菜无处可逃。
胳膊上的筐子渐沉,石大娘心满意足,正要回去的时候,一串清脆的声音让她的步伐停住了。
她拨开丛生的杂草,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正缩在草丛中,天光照亮了他腰间的九连环。
菜篮“啪”一下落在地上,石大娘颤声道:
“石秋……”
……
“又被师叔罚了吧,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私自和四忘川外面的弟子出去玩了……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师尊说了不许,你就要听话。”
“你的字……难道师尊不说你就不学吗,拿过来重写,我教你。”
“可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师尊让我护着你。”
在山阳国香火司地牢的第三天,李忘情已经在半梦半醒的混沌梦境中了行走了不知道多久,当小时候的旧事在脑海中演绎罢,李忘情感到自己的感知有了变化。
行云宗的旧事占了大半,旧事里师姐羽挽情的记忆又占了大半,先前莫名的危机感应消失了之后,李忘情脑子里的梦境便没那么可怖了。
然后她便踏踏实实地摸到了“碎玉境”的边界。
随着修为的质变,她听得到每一缕流风的动向,听得到沙壤里窸窣的蚁群,甚至她也看得到,以往隐藏在心魔关的黑暗里,那些若隐若现的视线来源。
“你们是谁?”李忘情向黑暗深处问道。
黑暗深处的眼睛们如同一盏盏无风自燃的鬼火,以各种她听不懂的语言窃喜地说着——
“她看见我们了!她能看到我们了!”
黑影如潮水般扑来,但李忘情并不觉得可怕,她伸出手虚虚一抓,指尖渗出了一丝火焰。
就是这么微弱的一小簇光,那些窸窸窣窣的黑影见了却惊怖地发出尖啸,随后疯狂逃窜而去。
幻境中的黑暗淡了下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引导她。
“恭喜,魔心辟易,这就是碎玉境,收拢灵气,别被余下的幻境迷惑。”
李忘情点了点头,在稳固灵息的同时,她看见一片片白羽零落飘散下来……不似心魔,也不似考验。
“缇前辈,这是什么?”
“也是幻象罢了,我彼时进阶时,也有这样残余的幻象……”缇晓的声音露出一丝自嘲,“我看到的是他的余生不求长生,走遍了我走过的路,可惜我在他心里从未有这般重要。”
李忘情略一沉默,她有心追问缇晓和沈春眠的旧事,但一片不知从何处飘落的羽毛已经落在了她身上。
四忘川的山峦在眼前突然出现。
天灾般的赤红流火将四忘川烧成一片焦土,正诧异于她那些强横的师叔们怎么可能坐视行云宗陷于这等境地时,李忘情看到一道白衣身影将她逼到悬崖边。
李忘情情不自禁地出声:“师姐……”
羽挽情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映着李忘情慌乱的面容。
“你明知道……我是不能容忍和火陨天灾有关的一切的……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呢,忘情。”
“你背叛了师尊,也背叛了我。”
“如果不是你去招惹上了陨兽,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折翎剑凌空落下,李忘情颤栗的瞳仁里,羽挽情决绝地一剑斩向她,随后将她推下四忘川。
羽挽情站在悬崖上,眼神灰寂地看着她仿佛说了些什么,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师姐。”
如果说刚才的那些幻境是恶意,现在这个环境便是猝不及防地捅了她一刀,就在她头痛欲裂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把她捞了回来。
“别怕,都结束了。”
障月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李忘情心底一静,当她睁开眼时,眼前仍是熟悉的地牢。
“你到哪儿去了?”
“救你的师姐去了,顺便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回来。”障月说着,双臂穿过她的臂弯在她胸前合十,然后呲溜一下抽出一条散发着血腥味儿的黑布。
李忘情一低头,看见黑布表面突出一张痛苦的脸,正在无声尖啸。
“这是什么?”李忘情面无表情地问道。
障月:“零嘴。”
李忘情眉梢突突地跳:“你不要告诉我这是给我吃的。”
障月:“平时掏你那么多零食,算还你的,张嘴,啊——”
李忘情一拧身躲闪过去:“不客气,我是心甘情愿包养你的,请你的零嘴和你的人现在都离我远点……我得定一定神。”
碎玉境的修为并没有让她欢喜,相反刚才那幻境的真实简直让她心惊肉跳。
隔壁的缇晓收功结束护法,道:“我彼时也有这样的幻觉,倒不是所有修士都有,奇怪的是,晋升碎玉境时有过残余幻觉的修士会比其他同阶更强一些。”
李忘情微微诧异,道:“为何?”
“修士逆天改命,求的是长生成神,或许是良材多磨吧。”
成神……
李忘情不由得看向狍子精:“你有话说吗?”
“我见过以其他方式成神的,道路大同小异,不过作为成神的征兆之一。”障月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说道,“我想那不是幻境,是你的预知梦。”
——如果不是你去招惹上了陨兽,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李忘情的心头突然一紧,一股慌乱不由得在心底蔓延开。
陨兽招来天灾,陨兽又是神血的化身……她的确不敢想象,如果羽挽情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什么,梦境里的场面,太真实了。
障月:“你梦到了什么?”
李忘情垂眸:“你不是会读心吗?”
“从你开始做预知梦起,我就不能再你的读心了。”障月撑着下巴说,“所以你以后不要偷偷喜欢我却不告诉我。”
“你……”
障月又抖开那张黑布:“老婆饼,还吃吗?”
李忘情:“……”
就在此时,黑布上的面容一阵扭曲,散出一小股黑雾,随后牢门外似乎有所感应,一瞬间,香火司的灯盏密密麻麻地飘了过来。
“山阳国都,不容邪神,杀!”
青色的火焰如同萤火一样飞散进来,下一刻却倏然停止,仿佛很困惑地围绕着他们转了转。
“你们弄错了。”障月像是变戏法一样,黑布在他手里倏然消失不见,原地站着一个与他面容有些相似、昏迷不醒的少年人,“这是舍弟,看着可怜顺带手带了过来,哪里是什么邪神。”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缚 迄今为止,我成了你……
“这是舍弟, 可惜快死了,麻烦你们让他善终吧。”
说完这句话, 李忘情便看着障月像是变戏法一样,将一块手帕似的黑布盖在了简明言的脸上,随后她就惊悚地察觉到那块黑布像是活了一样,死死粘在了简明言脸上,逼得他手脚一阵痉挛,像是要直接捂死他。
“你干嘛?!”
李忘情慌忙伸手,却被障月握住手腕带离。
“放心, 他醒过来之后就不会被这些东西追杀了。”
如同幽幽鬼火般,香火司巡夜使们徘徊在牢房外,手上提着的灯烛不断跃动。
若放在之前, 李忘情肯定是先走为上, 但现在缺突然有了一丝想试剑的感觉。
“祛除邪祟……捍卫凡生……”
“你们是邪祟……”
“不,是凡生……”
低低的细碎言语里, 不难看出这些木呆呆的巡夜使正在判读牢里这几个人到底属于前者还是后者, 与此同时, 李忘情也明显感觉到了简明言身上关于修士的灵气在减淡。
“醒过来就好了?”李忘情半信半疑,“那他要是醒不过来呢。”
“醒不过来的话。”障月道, “我建议火葬。”
李忘情:“你建议得很好,下次别建议了。”
摇了摇头, 李忘情将指尖放在简明言颈侧, 意料之中地触到一阵冰凉, 像是死了好几天的样子,但奇怪的是,他体内仍有一团细如发丝的生机在顽强地流淌。
神识进一步探入简明言的气海,以李忘情如今的碎玉境修为, 轻而易举地便锁定到了简明言气海深处,那唯一还有生机的光。
那是一滴金色的血。
在这滴金色的血周围,一片片浮动的虚无龙鳞环绕在四周,而那张黑布里渗出的黑气正在一丝一缕地侵蚀这些龙鳞。
……又是“神血”吗?但好似和之前见过的有所不同。
话说简明言身上为什么也有“神血”?而这龙鳞,不免也让人想到太上侯。
就在李忘情沉思时,牢房里的黑暗一阵扭曲,不知何处来的云雾凝聚在他们身后,随后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牢房外。
是沈春眠。
“让开。”他提着一盏与香火司巡夜使无二的灯笼,见到这灯笼,巡夜使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李忘情看着沈春眠径直走向隔壁,然后被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
沈春眠的手中握着什么,穗子从指间垂落下来——李忘情对此极其熟悉,那是每个行云宗剑修都会亲手做的剑穗。
曾经那是李忘情眼里情比金坚的象征,但此时沈春眠脸上的神情却让那枚剑穗变味儿了。
“你冒充了香火司巡夜使。”缇晓先开口了,“在白天,巡夜使是没有那么强,但观星司可不是瞎子……何况,昨晚宗主已经说过‘到此为止’了,是说给山阳国听,也是说给你听。”
回应她的只有牢门被沈春眠庞大的灵力撕扯到震颤的声音。
“你可以不和我走,但我要带你离开山阳国。”沈春眠坚定道。
“为什么?”
沈春眠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阳帝遗命,七日后,废黜所有天爵,驱逐山阳国境内修士……失去山阳国城墙的庇护,外面那些东西不是你能对付的,要么战死,要么上神决峰,我都不想让你去,那样只会……”
“对你来说有什么呢?不过是减了三分成色,我的‘来生’只会更听话。”
沈春眠抬起手,掌心里的剑穗发出的红光,一如他逐渐变得赤红的双眼:“我本不想用到剑穗逼你。”
剑穗上渗出的丝缕光带,引起了缇晓手中“啼血”的共鸣,当啼血悬于空中,逐渐浮向沈春眠的时候,一股异常的愤怒袭上了李忘情的心头。
……好像她本能地就认为,世上所有的剑器都不该被奴役。
“住手!”
而就在她出手的瞬间,牢门上激荡起一圈波动,明明近在咫尺,却将她一瞬间拉得很远。
颤鸣的剑声,李忘情听到缇晓的声音依旧是温和而执拗。
“我今生至死都是以‘人’的身份来爱重你的,春眠,别侮辱我。”
“……”
一句“别侮辱我”仿佛卸干了沈春眠所有的力气,他终止了催动剑穗,脸色灰败地抬起手,眼中露出了象征着道心动摇的混沌之色。
“别说这种话,你只不过……是把剑而已。”
“……终于说出来了啊。”缇晓轻笑着,隔着牢门与他相望,“修行到你这个地步,说一句谎,便多一重心魔。迄今为止,我成了你多少重魔障?”
沈春眠将剑穗从手腕上扯下来,那东西像是原本就镶嵌在他血肉中一半,撕下来时带着一手鲜血,脸上带着荒唐的笑对缇晓说。
“是我太沉溺,宗主是对的,我不该教你这么多……剑器要听话,不是像你这样。”
“我们相处了数百年,拜过堂,饮过合卺酒,到头来在你心里,我想要的在你看来却是非分之想吗?”
“别说了,别逼我斩你这个心魔……”
缇晓定定地看着他:“‘魔’在你心里,否则你就不会这么怕我死,你在说违心话。”
“若不违心,就是否认我迄今为止的千年修途。”沈春眠哑声道,“你对我来说,太短暂了,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他仿佛是在竭力说服自己,手心的血一丝一缕地渗入剑穗当中,与此同时,剑穗牵动的啼血剑嗡鸣已至极限,原本象征着姻缘的剑穗分出千丝万缕的红线,穿过重重灵气封锁的香火司牢笼无可阻挡地缠向缇晓。
她的脸上很快露出痛苦的神色,无法反抗,或者说对于她交托了剑穗的人,从心底就不想反抗。
“春眠……”
“别再那么叫我……”沈春眠转过头闭上眼,“你该换一个称呼。”
缇晓眼底最后一点光消失了,空茫了许久,动了动嘴唇。
“主人。”
而就在缇晓的双眸逐渐涣散时,他手上的灯火倏然熄灭了。
“谁?!”
沈春眠诧异不已,一低头,很快就发现自己带来的灯上不知何时悄然蒙上了一层黑布。
诡异的是,这层黑布掩盖了他的灯火后,很快散发出大量黑气,这使得周围的巡夜使犹如被惊醒了一样,纷纷涌了过来。
“祛除邪孽!”
沈春眠震怒中,抬手一招扫退一波巡夜使的围剿,四下巡视中,在隔壁的牢房对上一道冰冷的视线。
分明眼前的只是一个他轻易能碾碎的碎玉境剑修,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了一股杀机。
“剑穗交给心上人,是为了保护对方,不该被你这么糟蹋。”李忘情说着,慢慢摘下发间的锈剑,对障月说道,“缇晓前辈请我吃了顿饭,我还没报偿她什么。”
“明白了。”障月略一点头,“给你十息,打不过叫救命,我尽量笑得声音小点。”
沈春眠对这番对话感到困惑的一眨眼间,手心里的剑穗蓦然震颤起来,指缝间竟溅散出一片充斥着毁灭气息的炽烈火花。
而眼前的缇晓,周围被剑穗所控制的红线也开始一根根断开。
“你做了什么?!”沈春眠震怒中,嗡鸣不断的啼血剑倏然一转,毫不留情地撕破牢门,化作一道繁花似的剑痕,轰然斩出一道毁天灭地的剑痕,不止掠过沈春眠,还将他身后的墙壁斩成一片废墟。
“剑穗的确能操纵剑主,但若交换了身份,结果则不然。”
牢中的“缇晓”扯断自己身上的红线,甩了甩沉重的啼血剑,眼里蕴满了怒意。
“告诉我,你所谓‘要尽快离开山阳国’,是因为你知道……火陨天灾要来了吗?”
尾音落下的瞬间,沈春眠身形一僵,不过他仍旧是极其强大的修士,在看出事不可为之后,急切地用目光寻找了一番,下一刻便出现在了暂时失去意识的李忘情躯体边。
“看来是承认了啊。”李忘情手中剑器扬起,追上来便是第二剑,“啼血剑在这儿,不是只想要剑吗,你到底要找谁?”
……行云六式?
来不及细想对方到底是怎么做到把缇晓换了个躯壳的,沈春眠拂掌向她拍去,五指翻动间,风起云涌,如千军万马聚在一掌之间。
就在这么白刃临掌的一瞬间,四周蓦然炸开一片星光。
所有人脚下的香火司地牢倏然陷入一片黑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远方遥遥传来——
“行云宗贵使,是要代刑天师与我山阳国背盟决裂吗?”
事已至此,沈春眠也只得收手,道:“绝无此意,我只想带走我的剑。”
“阳帝已逝,按照盟约,七日封国,此后山阳国每一个修士皆将为守护洪炉界,与邪神死战到底,你不该留在此地。”那个苍老的声音疲惫道,“离开吧。”
四周陷入一片沉暗,半晌后,李忘情看到一盏盏灯向远方飘逝,沈春眠的身影也消失在一片云雾里。
此时十息已至,李忘情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换回了自己的躯体,朝四周望去,只见缇晓已经撑着剑站来,对着头顶的星光道。
“父亲,我们一定要死吗?阳帝为什么要对修士这般残忍。”
“你也可以跟他走。”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晓儿,你该跟他走的,哪怕是为奴也好,为剑也罢,至少是活着的。”
缇晓报以沉默,在她躬身行礼之后,四周的星光也缓缓散去,她转身走向李忘情。
“多谢你为我解围,我们出去吧。”
这就可以走了?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缇晓说道:“天亮了,只要踏出去,香火司的人是不会记得我们的。”
等拖着全程昏迷的简明言踏出香火司、走上熙熙攘攘的山阳国大街时,李忘情还仿佛在梦里。
修士的风雷雨电,凡人柴米油盐,仿佛被这一堵墙割裂在两边,谁也看不到谁。
“前辈。”李忘情忍不住问道,“我一直想不通的是,阳帝分明也是修士出身,为何还要专门设立香火司来追捕修士?还有刚才说的……修士在山阳国战死的事,到底是为何?”
“因为阳帝不能保证在他身故后,我们这些修士还会不会是真正的修士。”缇晓声音平淡地说道。“我父亲告诉过我,世上有两条路,一条是凡人靠双手搬山填海、带领整个人族前行的路,另一条是非凡之人侵夺灵气,独自向神明行进的路。”
说到这里,缇晓苦笑了一声:“我们修士就是后面一条,能活成百上千岁,遨游虚空,斩妖除魔,哪怕是炼气修士,在凡人眼里也与仙神无异,但很不幸的是,那些邪神们也在这条路上,他们动不了凡人,却能吞噬我们。”
李忘情的目光不禁扫了一眼身侧,障月的影子与她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邪神是从哪儿来的?”
缇晓抬起手指,指向神决峰。
“神决峰天顶,有个洞,祂们就是从那里来的,山阳国就是围堵邪神的第一道门。”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汇合 障月:“坚强一点……
在李忘情的认知里, 天是圆的,地是方的, 东南西北的边界,是一片浩渺的瀚海,而洪炉界的苍天犹如一个巨大的琉璃碗笼罩着四方大地,日月的影子在苍穹上流转,星河在碗顶奔涌。
“你一定在想,如果‘天’破了个口子让天外的邪神得益侵进,那星河岂不是会漏下来把人世间都淹没了?”缇晓对着皱眉不语的李忘情说道。
李忘情点了点头, 道:“不瞒前辈,我年幼时第一次学会御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朝天顶飞去, 只不过修为浅薄, 越是向上,越觉如入泥淖, 不到百里便难以寸进, 实难想象天外情状如何。”
缇晓笑道:“看来剑修会飞后干的头一件事都是一样的, 我第一次学会御剑,兴奋不能自已, 足足在天上挂了两个时辰。”
李忘情:“晚辈挂了两天。”
缇晓:“那你比较有前途。”
说着,缇晓咳了两声, 脸色有几分虚弱:“这些邪神越发猖獗, 以前只是在夜间行走, 如今阳帝驾崩,遗诏属意让凡人继位,若我所料不差,眼下国都的那些天爵, 应该正在围堵观星司要我父亲交出帝冕。”
轩辕九襄的帝冕……
不知为何听到此,李忘情的脑袋又是一阵隐约地钝痛。
“莫不是要篡位?”她疑问道。
“篡位?”缇晓笑了,“哪怕是最弱小的炼气修士,也没把凡人放在眼里,对他们而言‘篡’字都算抬举凡人了。他们所图者,无非是想抢在新帝昭告前,掌控住阳帝的帝冕。”
李忘情:“可阳帝不是在神决峰上肉身陨灭的?这帝冕……”
“帝冕长留于山阳国,得帝冕者,得山阳国国运护身,不会被寻常邪神所侵扰心智,当然,也有另一项作用。”缇晓道,“继承阳帝的修为。”
洪炉界仅次于三尊的阳帝,离灭虚只有一步之遥,这诱惑太大了。
“当然,条件也很苛刻,若道心根基弱,就会被帝冕反过来抹灭神识,化作山阳国那条蛟一样的存在。”
此时一枚纸鹤缓缓飞来,落在缇晓手里,大约是有人给她传递了什么消息,片刻后,她向李忘情交待道:“昨夜香火司变动,致使城门那边有松动,闯进来不少和你一样的外来者……我父亲怀疑那些人里面有邪神寄身,下令拿下这些来路不明的修士。若你不急着走,改日可来观星司寻我。”
言罢,缇晓便化作一道光消失在桌子对面。
李忘情喝光了最后半杯冷茶,整理了一下这一团乱麻似的局面后,瞟向窗外。
又是剿邪神,眼下便有个邪神,就在附近逛街。
静悄悄了一个时辰之久没作妖的障月,正兴致勃勃地教简明言挨着街边的摊子认东西。
“这是松子糖。”“这是葫芦馕。”“这是金瓜饮。”
教完也不买,在附近摊主诡异的目光下,他又把简明言牵回李忘情和缇晓谈话时在的茶肆边,郑重介绍——
“这是老婆饼,不要认错了,她很重要。”
无人看到的地方,简明言半阖的眼帘里,有一道空寂的鎏金微光一闪而过。
另一边,李忘情呛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茶杯,装作没听见似的伸手在简明言脸上晃了晃。
刚从香火司出来……准确地说,被一起带出香火司地牢的简明言头上依旧蒙着那块黑布,障月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活似具行尸走肉。
“好歹是太上侯的爱子。”李忘情心情复杂,“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他弄来的,但他这样子还有救吗?”
“有,多晒会儿太阳就行了。”障月说道。
太阳?
李忘情抬起头,与进来时隐藏在重重迷雾中的天穹不同,山阳国的澄澈的碧云天上,烈日悬于正当空,恍如一只威严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到了碎玉境的缘故,李忘情直视起太阳来再也没有觉得眼睛发痛,穿过那团不可逼视的光晕,这轮和外界别无二致的太阳在她的眼里有了一点不同。
“你是不是在想,太阳好像不是圆的?”障月笑着问。
李忘情嗯了一声,用手指比划了个鱼形:“头一次觉得它像条鱼……不,像只眼睛。”
与此同时,在四周熙攘的人潮里,简明言脸上的黑布暴露在这天光下时,从下方开始,一点点燃烧起来,一张微微扭曲的脸在黑布的表面浮现,几乎可以看得出这张面目狰狞到了极点。
“我的规矩一向简单明了,可以换,不能抢。”障月漫不经心地说道,“赐予他生命的不只有那滴血,还有一个困在父子假象里的人,他就在那里看着你。”
人来人往,无人发现简明言身上的日照变得极为强烈,如同被太阳单独注视了一样,浑身上下被天光照成了一尊熔金似的雕像。
山阳国这里无法解释的异常李忘情见了不少,这场面却还是第一次。
“这太阳有毒?”
障月:“其实月亮也有。”
“哈?”李忘情以为他说的月亮也出来了,环顾天空去寻,却被障月捧着脸正对着他。
“今晚不会有月出了,它在我这里。”障月说。
他的眼睛里沉着一轮似曾相识的月亮。
清冷的雪月,炽烈的大日,辉光后的眼睛……一瞬间,李忘情想到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可能。
“山阳国,一直以来都被他们注视着,是吗?”
太阳和月亮都是虚假的,那是两只来自来自于行云宗和御龙京的眼睛,他们一直在监视着山阳国的一切。
“很快就有答案了。”障月说道。
李忘情看向他身后的简明言。
因为无法忍受这烈日的灼烧,黑布上的邪神无声地嘶鸣了一阵,下一刻,简明言体内千丝万缕的黑气被抽了出来融入黑布当中,随着一蓬黑火燃起,黑布化作一团轻烟向城门外逃去。
简明言的肤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灰白慢慢恢复为红润,这个过程几乎是在他沐浴在光照下的瞬间完成的,与之相对的是,正当午的烈日一瞬间黯淡了许多。
眼皮下的眼仁滚动了一下,简明言缓缓睁开一条缝隙,如梦似幻地看了看四下,然后定在正前方。
“哥?”
“你醒了。”障月见他开口,二话不说先用手指对着简明言虚虚画了个圈,“别动,站在那儿多晒一会儿,对身体好。”
……竟然真的复活了。
太上侯在保护简明言,难怪障月说不必担心他。
同样地,在障月吞噬了月亮前,想来师尊也一直在注视自己。
神念巡天,翻手生死……这就是灭虚吗?和眼下所能触及到的藏拙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
李忘情由衷地感到五脏六腑里灌满了冰,短暂的惊惧后,她慢慢冷静下来。
“二太子,你可还好?”
“无妨。”简明言的神智逐渐清明,活动了一下臂膀,困惑道,“我记得……我着了荼十九那小子的道了,这是哪儿?”
李忘情挑挑拣拣地解释了一番,不能说的部分全都甩锅给荼十九。
“……言而总之,虽不知我们脱身之后荼十九失踪去了何处,但看死壤母藤还没有入侵到国都内,他大概也是流落在外了。”
简明言的眼神从迷惑到愤怒:“他最好给我活着!看我不撕烂他的头皮!”
言罢,他一口灵气刚提起来便咳出半口血。
“哥、哥……扶我一把。”
障月:“坚强一点,我只扶老婆饼。”
简明言看了看障月,又看了看李忘情,不禁回想起了三年前的旧事,他一脸迷惑地对李忘情道:“我哥给你用什么不三不四的手段惑住你了?当年不是都闹到要逃婚的地步了吗。”
“我没有用不三不四的手段。”障月诚挚地看着李忘情,“但关系确实不清不楚的,你什么时候给我个名分。”
李忘情麻了:“我没想到你还在乎名分。”
障月:“入乡随俗,当时结亲的时候没磕过瘾。”
李忘情:“那俗称拜堂,高堂都不在我拜谁,难道把我师姐叫出来吗?都算半个亡命鸳鸯了,一切从简吧。”
“倒也不是不可以。”障月推了推她的肩膀,“门开了,他们已经来了。”
一道道狼狈的遁光穿过山阳国的大门,当他们落在地上时,眼前繁华的山阳故都,让刚逃过一劫的修士们不可置信地呆滞在了原地。
“这里是……”
……
山阳国青雨长帷之外,风树村。
“石秋,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三天没下地了,得换个夹板了。”
今日第三次试图凝聚灵气被打断,荼十九不耐烦地把手边的馒头砸向门帘子。
“老婆子,我已经说了一百遍了,你认错人了,。”
馒头在地上滚了滚,一路撞到了石大娘脚边,她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灰揣进袖子里,尽管口吃,还是尽力说着:“不吃就不吃,何、何必糟践东西,石秋啊……”
“我叫荼十九!别逼我杀你!”
“听、听到了,你娘也……也没叫错啊。”石大娘撩开帘子,耳朵凑过去,“你要吃沙、沙糖果啊,只有村长家里有,还、还没到熟的时候呐。”
荼十九翻了个白眼倒在炕上。
他的现状再糟糕不过了,不晓得“那家伙”到底对他用了什么手段,眼下的他……的的确确就是个凡人,还是个被路过的老婆子捡回家的残废。
可恶的是,这个老婆子耳朵不好使,根本听不懂他说话。
现在怎么办?想法子联系大祭司?不……万一真的被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个废物,恐怕连拿去喂母藤都会被嫌弃。
荼十九默默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属于少年人的手,被外面的老婆子细心擦掉了血污与沙尘,干干净净的,再也没有皮肤下面涌动的恶心藤萝。
梦里安静得出奇,没有母藤饥饿的嘶吼声,每天耳边只有老婆子絮絮叨叨的琐事。
“你……你从小就爱吃甜的,但咱们这风树村……荒郊野岭的,就算是有货郎也、也不往村里走,你娘上……上哪儿买去?”
“要、要不然,我上村长家讨两颗,吃了沙糖果……你总算愿意吃饭了吧。”
“吃得饱饱的,腿脚才好……好得快。”
饱?
荼十九默默翻了个白眼,他打出生以来就不晓得什么叫饱,饥饿是死壤母藤的本性,他自然也不例外,饥饿会一直折磨他,转化为暴戾的杀意。
他早就该习惯了的,但这三天饿晕两次,还是被老婆子强行喂了两碗粥才扛下来的奇妙经历让他颇为不适应。
见荼十九不理会她,石大娘叹了口气,抱了薄被给他盖了一半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件铜制的九连环,轻轻放在炕床旁的烂木桌上。
“平安回来就好、好啊。”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便默默离开了家门。
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听不懂人话的疯婆子。
荼十九懒得理会她,不一会儿因为饥饿慢慢睡过去。
等第二天,荼十九是在一片吵闹声里睁开眼的,他拨开窗户瞥了一眼,只见有几个穿着葛衣的青年将石大娘围堵在门口,好似在寻衅。
“好呀可让我逮住你了!说,这沙糖果是不是你这老不修上我家偷来的?”
“不、不是……我给二夫人做的绣活,二夫人赏的。”
“扯什么谎啊,我家的沙糖果可是得蔡大人夸过,万一下次蔡大人要吃不够了,让咱们风树村缴的红铜翻倍,你担待得起吗!”
石大娘手足无措,被几个青年推推搡搡,但仍然将怀里的果子抱得紧紧的,又因为紧张,只能一昧无力地申辩。
“二、二夫人允了的,你们可以去……问……”
“行了,咱也不是故意为难。”为首的一个青年讥笑道,“只是前天可是有人看见了,石秋已经回来了,你们石家现今多了个男丁,这几年村里各家帮你分摊的红铜总该还给我们了吧。”
旁边的青年帮腔:“对!还要双倍,不,三倍上缴!不行就把家当全拿出来!”
几个青年见石大娘畏畏缩缩,索性一把扯下她头上唯一一件银簪,高高举起。
“还算有个值钱的东西,就当收利息了,还有啊,你家那小孽障既然回来了,就快点到我家赔礼道歉,也许磕几百个响头,咱们也就不追究他逃了这么多年徭役的事儿了,都乡里乡亲的……”
刚说完,石家破房子的门慢慢打开来,荼十九拖着一条长凳出现在门口,放下来,一脚蹬在凳子上,随意地捡了一把地上的石子儿,坐下来开口道:
“大早上的吵死人了,是想松松骨吗?”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海桑王族 你没有老婆,……
“哪儿捡的死瘸子!你们俩给我等着!”
好在母藤之子的体质尚有余威, 一通碎石乱飞后,风树村的村霸们只能捂着一脸青紫骂骂咧咧地离开。
一伙人尘土飞扬地消失在村那头, 石大娘这边坐在地上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起来慢慢地将踩烂的果子捡起来,捡出三个好的给荼十九。
“现、现摘的,吃了吧,吃了好吃饭。”
陨火矿区的穷山沟,难得长出几棵果子树, 连结出来的果子都透着一副苦相。
哪怕胃肠里已经烧了三天的饥火,荼十九也没打算去接,一脸烦躁道:“你们这儿在山阳国的南边还是北边?他们说的葳蕤门你知道在哪儿吗。”
风树村这里终年被陨火云覆盖, 白日里天亮是整片浓云掩盖的天亮起来, 也不晓得太阳从哪儿落山,而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矿山, 小路交错, 只有本村人知晓南北东西。
石大娘好像又没听到, 把果子荼十九那儿送了送,口里继续念叨:“石秋, 吃了吧。”
“你认错人了。”荼十九心里很烦,拍开石大娘的手, “老婆子, 你是真聋还是假聋, 我哪儿长得像你儿子?”
他是一星半点也不记得石秋是什么人了。
石大娘欲言又止,此时荼十九微微一抬眼,反手一扯房顶檐边的稻草,随着一声惊叫, 一个拿着木棒的村霸从顶上扑啦啦地被扯下来吃了满满一口泥巴。
“刚才叫那么大声,这不是还挺有劲儿的吗。”荼十九捞起这人的胳膊一拧,随着对方的怒吼转为惨嚎,屋后一串脚步声慌张地消失。
“你可知道我爹是——”
“行了别叫了,至少是个会说话的。”荼十九也不啰嗦,抓起对方的头发扯过来,“认得出村的路吗?”
那村霸痛得脸色发紫:“石秋你别嚣张,我对你可是知根知底……啊!我的胳膊!”
卸掉他半个胳膊后,荼十九又道:“现在认得了吗?”
“认得……认得了。”
“行,背我出去。”
这家伙,真的想杀人吗?
村霸迷惑了,但疼痛之余也只能按着荼十九的要求做,背上他颤巍巍地穿过风树村,进入了窄小的山道。
路上,他忍着痛搭话:“石、石秋啊,多年不见,你怎么这么大力气?该不会真的去修仙了吧。”
荼十九此刻正抬头看着重重山峦后,逐渐浮现出的青雨长帷的天光,心里大概明白了这是山阳国的外围,闻言回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当、当然认出来了。”村霸疼得冷汗直冒,“咱们……咱们可是从小就在一起玩儿的,石大娘给你的那九连环,还是从我家走货的路子买的呢。”
九连环……
荼十九的记忆稍微掀开一个角,他感兴趣的东西从来都是从死人身上抢的,想来这个石秋应该是他什么时候碾死的一只蚂蚁。
对了,是想救李忘情的那个凡人。
真可笑,那凡人的娘竟然在照顾他,还把仇人认成了自己的孩子。
不知为何,荼十九素来麻木的心里有了那么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他将此归咎于那个被母藤镇压的“神”,自己沦落到这份上,多半和那个神有关系。
一定是祂在耍我。
想通了这一节之后,荼十九沉下脸,偏巧此时村霸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石秋,你娘在后面跟过来了。”
荼十九皱眉回头一看,石大娘步履艰难地跟在后面的山道上,见他回头,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看她口型,大概在说——不早了,快回家吧。
“你娘对你可真好,”村霸道,“我娘走得早,我爹娶的填房整天显摆她那葳蕤门的亲戚,其实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还得是生母疼。”
“生母?”对荼十九来说,这不是什么好词儿,又回头看了石大娘一眼,挂起一脸冷漠道,“不管她,继续走。”
说话间,一片青色的光晕从山堑间照过来,村霸惊呼一声:
“哎呦,了不得!这村口啥时候变成悬崖了?!”
荼十九低头望去,只见村外原本的一条山道,被齐齐整整地切开一条巨大的沟壑,单单是站在这里,悬崖底扑上来的罡风就吹得人眼睛剧痛。
这是藏拙境剑修的剑气,竟打到这儿来了。
他抬首看向山那头,视线边缘处的天空,山阳国外的青雨长帷闪烁着幽谧的光,某个时刻,那朦胧的青光颤抖了一下,宛若湖面上投入了一颗石子。
紧接着,一口弥天重剑从天空中伸出,重重斩向了青雨长帷,一个女人的声音炸雷般传开。
“步天銮!你莫不是欺我行云宗无人?!让开,看我不把你家那死小孩细细切作柴火丢进铸剑炉去!”
刹那间,大地鼓噪了起来,重剑的余波炸穿十几座大山,波及至荼十九这里时,引发了一片乱石崩落。
不及反应,村霸捉准时机一把将荼十九向悬崖那儿扔下去,扭头“呸”了一声,拔腿便跑。
“你——”荼十九一把抓住悬崖旁边的石头,但在这一片地动山摇间,石头也渐渐松动。
就在这沟壑将吞噬他的同时,一双枯瘦的手从悬崖边伸出来,死死抓住了荼十九。
砂石崩落中,荼十九对上一双焦急的眼睛后,第二个“你”在他口中有些不可置信。
她救我,图什么?
“抓紧!用脚,用劲!”
石大娘并不健硕,此刻却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一样,生生凭着一把老骨头把荼十九拽住,死命往上拉。
短暂的呆滞过后,荼十九抓着山石借力而上,就在堪堪爬上去的瞬间,一道幽绿色的暗芒从天际那一端散出,大修士交手的动静如闷雷似的打响在山那头。
随之而来的就是第二次土石崩落,干泥沙尘簌簌落下,荼十九断掉的双足使不上劲,二度往下滑去。
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放弃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尽管砂石连番砸在石大娘年迈的脊背上,这位“母亲”还是没有放开他。
……反正母藤早晚要蔓延到整个洪炉界,本来就没指望能活过今年,大不了尘归尘土归土。
一瞬间荼十九是可以借着这伸出来的双手,把眼前的老人甩下去借力上去的,苏息狱海之人的本性就是这样。
但也就是这么一瞬间,荼十九心里有个声音对他说——不行。
“放开,我不要你救。”荼十九心里浮起一种强烈的异样,本能地抗拒,“我自己会爬上去!”
“娘要带你回……回家。”
石大娘仍然紧紧咬着牙关,在荼十九不解又迷茫中,她穷尽了所有力气,仍然抵不过身后的乱石崩摧,落下去之前,这具衰老的凡人之躯强行拧转过身体,垫在了荼十九下面。
……她在干什么?
“要好……好好吃饭呀,石秋。”
荼十九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看到一片跌入深崖的黑暗里,有一道裹挟着药香的光飞来。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悬在空中。
或者说,他和石大娘被人救了,还是死对头宗门的。
“抱歉了,我宗修士正与人交手,无意侵扰你们母子。”青衫人回过头道,眉宇间带着一丝难解的忧色,“葳蕤门周遭只有白果村、风树村等大小十几个村落,你们是附近的山民吗?”
行云宗的丹鼎师,沈春眠。
荼十九的心彻底沉了下来,凡人误认他还能视为障眼法,沈春眠这种行云宗有名有姓的大修士也看不出来他这个苏息狱海的圣子……那个邪神是真的邪门。
等等,也就是说,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已经不是母藤的圣子了。
一种莫名的、摆脱命运的忐忑凝在喉头,荼十九哑着嗓子问道:“你们到底在打什么?”
“也不瞒你们了。”沈春眠神情沉重,“苏息狱海的圣子陨落,苏息狱海的母藤震怒,死壤正向山阳国这里侵蚀而来,你们回去后让此地村民着手搬迁为上。”
此时,另有一个行云宗的剑修御剑路过:“沈尊座,区区两个凡人,扔在路边得了,那苏息狱海的大祭司好生了得,快去帮帮铁师叔吧。”
沈春眠点了点头,将荼十九和昏迷的石大娘放在震区外的山道边,随手赠了些散药。
“你们这儿是葳蕤门辖地,母藤意在山阳国,应当不会拐道去葳蕤门,若要移居可向此门求助。”
荼十九拿着药,还在为刚才的消息震惊。
换句话说,他好像自由了……大祭司说的是真的,山阳国里,那把斩断自己脖颈上母藤所下拘束的剑……
他蹲下来看着石大娘,一手捡了跟柴棍当拐杖,一手拖着石大娘向“家”的方向而去。
“麻烦死了……”
……
山阳国。
和其他人一样,羽挽情踏入山阳国城门时也被眼前的山阳古都镇住了心神。
一座城门之隔,外面的血腥与荒芜对比眼前熙熙攘攘的山阳古都,一时间叫人分不清是虚妄还是真实。
“师姐。”险险跟进来的同门道,“如意镜上说,这里是国都幻境,我们和御龙京的人大多进来了,但经过刚才那一劫,如意镜上只余七百余人。”
羽挽情眉心紧锁,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有一圈浅淡的竹纹,此刻竹纹隐约有灵光闪烁,表明她给李忘情的五色玉竹镯就在附近。
还活着。
羽挽情默默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但同时也有些担忧。
刚才的那一切到底是什么?那邪神消失前,她好似隐约看到了御龙京的大太子……
“哎呀,李师姐竟然也在,我们明明是看着城门打开的……她是怎么进来的?”同门疑惑出声。
“忘情的下落我自有决断。”羽挽情道,“此地看似升平,但铁师叔说过,此地幻境均由人心所生,或许还有未知的险象。速速清点伤亡,我们先……”
言未尽,随着身后的长街上,一串细小的竹铃声传来,羽挽情的瞳仁倏然扩大。
她腰后的折翎在剑鞘中第一次失去了冷静,颤抖着发出一声低低的、悲切的哀鸣。
“师姐?”
视线的尽头,一队华美的仪仗车队缓缓行来,他们的车驾由木头做的马儿牵拉,神奇的是,这些木马没有灵力驱动,仅仅依靠两名扈从在前方牵引缰绳,轻轻一拉,四两拨千斤之下,木马上机括滚动,带着身后千斤的大车前行。
山阳国的守卫鸣锣开道,羽挽情这边的修士从来没有给凡人让路的经历,但看羽挽情只是呆滞地站在原地,也不敢妄动,只能躲在一侧观望。
一边观望,他们还一边啧啧称奇。
“这就是山阳国的景象吗,难怪书里说过山阳国之富饶可压两京,这木马偃甲倒有些巧思,不过比起我辈修士还是差远了。”
“等等,那车上是五色玉竹吗?怎么让凡人做了饰品,真是暴殄天物。”
“可五色玉竹不是海桑国独有的特产吗,怎么会……”
洪炉界修士对凡人素来高傲,不等他们动心,便有一同进入山阳国的散修先就动手了。
“区区凡人岂配坐拥此等至宝,给道爷我交出来!”
动手的修士不止一个,可就在他堪堪飞到那辆豪车前时,斜刺里一道雪白的剑光飞来,同时,天上不知何处落下一片星辰。
白羽先发,但星辰更快,笼罩在那修士身上的瞬间,他就凭空消失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留在了原地——
“海桑王,速来观星司接任帝冕。”
“多谢相助。”那车上玉帘掀起,一对相貌慈和的夫妇出现在帘后,回过话之后,海桑王后目光看向窗外,“小仙师,也多谢你出手义助,我等虽是阳帝敕封的十王,却是抵不过修士的。”
羽挽情嘴唇微微颤抖,含着泪笑了一下:“你们……不识得我吗?”
海桑王后面露疑惑,但还是温善地笑道:“今日之后便识得了,小仙师是外地来的?”
“好了,我们还有要事要忙。”海桑王对羽挽情道,“今日多谢仙师出手,若蒙不弃,得位大典上,还望不吝相至观礼。”
车轮再次滚动起来,海桑王夫妇回头看了看远处如石雕一样仃立在原地的羽挽情,低声交谈道:
“倒也不是没有好心肠的仙师,但愿此次受诏接任阳帝之位能顺利。”
海桑王点头:“是了,倘若一切妥当,阳帝的修为便会降下。你我都久病缠身了,此番脱胎换骨,不知是挣脱凡人苦痛,还是寻了些新的苦恼。”
“你我都是一把老骨头了,要我说,灵湫颇有天分,该传给她才是。”
“那还是别了,阳帝帝冕是何等地腥风血雨,我只盼她无忧无虑地长大,哪怕只是做一生凡人。”
“话是这么说,却不一定管得住。”车驾停了下来,王后指了指窗外,“喏,你看这丫头,都迫不及待地撵在咱们前面到观星司了。”
她指的方向,是一座星砂流转的水宫,无数道飞遁进去的灵光下,三个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人,手腕上套着一只象征着海桑王女身份的五色玉竹镯。
一串金色的刻文烙于其上——赠爱女灵湫公主。
……
“嘶。”
李忘情倏然觉得手腕上的五色玉竹镯烫得惊人,等神识探下时,这玉竹镯又消停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我师姐会不会来。”
李忘情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她现在所知,所有进入山阳国的修士很快就会知道这国都里最大的至宝就是阳帝这个帝位。
为了求生,修士是不可能选凡人那条路的,只会拼命来争这个帝冕。
刚才她掏出如意镜看了一眼,和她预想的一样,行云宗和御龙京大部分人都来了,至于没来的,大约都葬身于此了。
看得出李忘情有些郁郁,旁边的简明言道:“三都剑会,生死无眼,从摸剑开始每个剑修就各有觉悟了,无需太过伤怀,重要的是在剑会结束后脱胎换骨,想法子灭除天灾,以解洪炉界千年祸患。”
“岂是那么简单的,我还不知如何下手。”
简明言一脸复杂地看了看李忘情,又看了看捞星砂湖水玩儿的障月:“在进去搞正事儿之前,我想问件事。”
李忘情:“你说。”
简明言:“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上回帮你逃婚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不管不顾的,真就这么抛家去宗了?”
李忘情:“喜忧兼有,我可没有不管不顾,我第一喜欢的是我师姐,他只能屈居第二。”
“我不信。”简明言指了指他俩牵在一起的手,“你告诉我,比起在父亲面前明媒正娶,逃婚私奔真的就这么刺激吗?”
李忘情语塞,不由得看向障月,对方回望过来,眼神透着一股清澈的蔫坏。
李忘情捂脸:“我说不出口,你说,口气柔和一点。”
“是挺刺激的。”障月对简明言道:“你没有老婆,你不懂。”
简明言勃然暴怒之前,一阵黄钟大吕的巨声传遍观星司,一个低哑的声音传开——
“请帝冕,山——阳——显——圣——”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天外钟火 “但是我可以……
山阳国的三司中最神秘的“观星司”在阳帝陨落后第一次向国中拥有“天爵”与“地爵”的人敞开大门, 但这对于刚进入山阳国的修士、且没能取得官印的修士而言是一记重击。
“凭什么不能进?你们也听到了,里面在请‘帝冕’!”
“是啊是啊, 连凡人都能进去,我们凭什么不行?”
山阳国没有所谓皇宫,三司围绕神决峰而立,凭直觉也晓得山阳国必定有重要的秘密压在此地。
有人嚷嚷道:“在外面的守卫不过是结丹境上下,还有很多拿着武器装腔作势的凡人,只要我们联手未必不能强闯进去,这儿可是山阳国的中心。”
“够了。”御龙京的一位碎玉境剑修冷冷道, “你们不过是指望有个冤大头替你们去试试这观星司的底细罢了,都走到这一步了,冤大头都死完了, 剩下的人又不傻。”
这个时候, 这位御龙京的修士眼见行云宗的人马也陆续到此,便径直走向行云宗队伍里沉默不语的羽挽情。
“羽少宗主, 经过刚才城外一场逃亡, 我等皆是灵力不满。眼下这观星司里好似在举办皇位继位大典, 刚好我们收到了二太子报平安的消息,你看是分兵在外, 还是大家一起进去?”
羽挽情依然发怔,直到旁边的人再次提醒, 她才略显茫然地抬头:“什么?”
御龙京修士:“对了, 还有一事, 贵宗的李少宗主也正与二位太子同行,正在其中。”
一听李忘情也在里面,这一下羽挽情彻底清醒过来,心里默念“皆是幻境”, 往复数下后,眼神平静下来:“山阳国都周围皆是邪魔环绕,难保这城中没有什么凶险。不妨以我们为主,各派十数人进入内中打探。”
这是个中肯的提议,大家到底是两方势力,终极目的皆是为了宗门谋利,公平一些也方便齐心。
行动马上敲定,羽挽情看着手上的两样官印,此时她手上还有两枚官印,一枚属于伏妖司,另一枚被称作“冶金中郎”,看起来像是个负责管铸炼的凡人官职。
“师姐,官印不够众人分的,他们都说天爵能保住修为,你拿着吧。”旁边的成于思主动道。
“也好。”
羽挽情没有多想,带着众人迈入了观星司里面,果然,守门的卫士没有拦住,而是拱手请他们进入。
一路上,修士们对观星司的星湖啧啧称奇,好似被这里的气氛一浸染,迅速遗忘了刚才还在被邪魔追杀,时不时作出感慨。
“要我说,山阳国也是有望成为洪炉界第四大宗的,可惜轩辕九襄脑子坏了,不去广招修士大能培植势力,非要娶拿有限的资源去喂凡人。”
细碎的讨论声里,羽挽情却没有如以往那般出声呵斥,而是被视线尽头的一口大钟吸引了视线。
那是一口被银丝笼一样的观星仪包住的大钟,大钟呈银灰色,表面斑驳不平,看不出材质如何。神奇的是,它是钟口朝上,内中有一蓬蓝色的火焰在寂静地燃烧。
在这口奇特的大钟周围,是一处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的广场,大多是穿着山阳国特有服饰的本地修士,都聚精会神地凝望着那口大钟。
羽挽情放眼一扫,修士群体里最低的修为都在切金境与结丹境上下,在这座奇异大钟正对面,正爆发着一场争吵。
台下的人群中,一道春雷般的怒吼炸开:“姓缇的老儿!你要谋取阳帝的帝冕,凭修为争个高下,我便没话说,交给凡人算怎么回事?!什么考验,莫不是尔等编出来哄骗我等的!”
便是以羽挽情的修为,也被这声怒吼吵得眉头跳了跳,立即判断出这位的修为必然压了她一个境界。
她放目望去,当她看清楚远处台上的人时,目光登时凝住了。
两个修为深不可测的老者正在互相对峙,而在他们身后,明显是王位的位置上,正坐着一对年长的凡人,正是海桑王,与海桑王后。
让羽挽情一时僵住的是,她看见海桑王后,正亲切地握着李忘情的手,而她的手上,正戴着她相赠的五色玉竹镯。
……
半个时辰前。
当海桑王和王后在一片质疑和轻鄙的目光中缓步踏上受冕台时,便有不少修士蠢蠢欲动,本能地认为让凡人来当这个山阳国的皇帝是个笑话。
“凡人生命羸弱,这二人骨龄四十许。身有沉疴,如何能担当得起山阳国!”
“凡人!哪怕你是阳帝亲封的十王酋,这帝冕之重你也是万万承受不了的,倒不如退下来,换一些延年益寿的丹药吧!”
“若想坐这个国主之位我是没话说,但我等断不可能奉凡人为主!”
一片反对的声浪中,海桑王虽是凡人,此刻脊背却挺得笔直,他向天空点了点头。
瞬息间,观星司上方的晴空白日里浮现了一片夜幕似的屏障,一束星光从屏障的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落在了海桑王身前,轻轻一拂袖,四面八方所有刺来的无形杀机宛如雪融般迅速消失。
下一刻,人群各处喷出一蓬蓬血雾,正是来自于一些想对海桑王下杀手的修士。
杀鸡儆猴之下,观星司的缇氏沉声开口:
“诸位,观星司奉阳帝遗诏,召海桑王承袭山阳国,老夫以道心起誓,绝无欺瞒。”
“这还不是欺瞒?阳帝已是半步尊主,可谓三尊之下,万万人之上,我等才服他,这区区凡人以何服人,强在何处?!”
司命师平静地听他们说完,道:“尔等反应,阳帝早有预料,是以除了遗诏之外,有两道考验与诸位,若有修士通过这道考验之一,山阳帝冕与完整的天书,可择其一。”
言罢,所有人眼中一亮。
司命师继续道:“修士天性自利,老夫便不废话了,山阳帝冕之中藏有阳帝修为,得此帝冕,在山阳国之内,位比灭虚。而天书……”
“天书不重要!”有人兴奋地说道,“早说啊,害我等这般误会,哪两道考验,莫不是手上武斗?”
司命师:“不是。”
又有人问:“是论天地道法?”
司命师:“也不是。”
“总不会是让我等解决火陨天灾吧?”
司命师捋了捋胡须:“考验其一,攀上神决峰顶,熄灭火陨天灾之源头。”
刚才还在喧嚷的修士们瞬间安静下来,每个人脸上的戏谑都慢慢消失了,火陨天灾,是每个洪炉界之人心头的刺。
“司命师,阳帝陨落时,在神决峰上看到了什么?”
司命师脸上慢慢露出悲怆的神色,他向神决峰,也就是轩辕九襄陨落的地方缓缓跪下,用双手捧起一截枯朽的臂骨,轻轻叩首。
“请圣音。”
这截臂骨缓缓浮动升起,飞入后面那口银白色的大钟内,蓝火灼烧着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哀鸣,转眼间,这臂骨便被烧为灰烬。
但这些灰烬并没有散去,而是形成了一个模糊的魁梧人影。
“吾……”
一股无法说明的气息扩散开来,前排的修士在感受到这气息后,缓缓单膝跪下。
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从这个模糊的人影中传出——
“吾,轩辕九襄,告洪炉界苍生。吾陨落后,山阳国交于十王酋之海桑国,并于即日起,山阳国将驱逐一切灵气,断绝修士大道!”
……
开始了!
与缇晓的告知不同,李忘情知道这一次是宣布,整个山阳国的国度被护国大阵笼罩的区域中,灵气急速变得稀薄,这让所有的修士神情剧变。
众所周知,修士飞天遁地,依靠的是吸纳天地中游离的灵气将之化为己用。而如果断绝灵气,修士则是只能空耗自己身上的灵石丹药,而再也不能通过调息打坐去自然恢复。
“竟是来真的?”简明言颇为诧异,他到此也是以天爵的身份前来,是以对此感受尤为强烈,“轩辕九襄自己也是修士,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想,轩辕九襄让灵气消失在山阳国,是为了保护凡人。”
简明言不解:“可修士难道不也是在保护凡人?明明我们都经历过火陨天灾,如果没有修士,凡人要怎么在天灾下活下去呢?”
一代代人的传承,凡人供奉修士,修士抵抗天灾,简明言天然地以为如此便是世间正理。
但他发现障月和李忘情都报以沉默。
“怎么,我说的不对?”简明言直接无视了神神叨叨的兄长,看向李忘情,“你曾在天灾下救过凡人,连你也这么觉得?”
李忘情道:“二太子,你觉得太上侯和你遇到的邪神,他们有区别吗?”
“啊?”简明言本能地以为她在侮辱自己的父亲,刚想反驳,却发觉她的神情极其凝肃,甚至有一丝隐约的绝望。
“我父亲是洪炉界的支柱之一,怎么会和那些恶心的邪神扯上关系,那东西恶形恶状的。”他皱眉道。
李忘情回道:“那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支柱之一,还有个死壤母藤。”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灵气是修士的土壤,也是邪神的土壤,当修士的力量逐渐强大,我们也会变成你所见过的邪神。”李忘情艰涩地承认,“我们……是同源的。”
简明言的呆滞中,李忘情看向障月,后者的神情显然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你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了。”障月撑着下巴凝视着轩辕九襄的影子,漆黑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一团无声的火焰,“人们把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称之为神,就像你看到我,也如同凡人看到你。”
骚动的人群并没有注意到这安静的一角,修士们陷入了极度的恐慌。
“阳帝!我等为你立下汗马功劳,为何要害我们!”
但是轩辕九襄的遗声并没有回复,转眼间,灰雾聚合,重新凝成那条臂骨飞回到了观星司的司命师手中。
“阳帝半步灭虚时,其骨已是不死不灭,世间只有山阳国的观星台,与行云宗的小天地洪炉能炼化此骨,重新显现遗音,作不得假。”司命师说着,就在现场的杀机迸发时,他横在了海桑王之前,“不过,阳帝仍有遗诏,算是给修士一个机会。”
“我等凭什么要听你的!哪怕鱼死网破——”
“你们可以鱼死网破,但作为山阳国司命师,老夫也可以招来火陨天灾,我们和那些邪神同葬火海。”
司命师平静地说着,手中出现了一块巨大的水晶。
水晶的中央,流淌着一团人头大小的……金色的血。
一瞬间,在场所有的剑器都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锐嗡鸣!
那不是剑器想要杀除陨兽的挑战欲,而是彻彻底底的惊恐!
人群后面的李忘情突然脑中一阵刺痛,不同于之前的轻微反应,此时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片破碎的真实画面,一段明确的信息从里面剥离出来。
引发花云郡火陨天灾的,只是一滴神血而已。
是了,山阳国的火陨天灾就在这里,就是它引起的!
“它……是你的?”李忘情不由得握住了障月的手,“如果你拿回它,火陨天灾就不会降临了吗?”
“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拿回力量吗?”李忘情带着几分紧张的探询问道。
“拿回它之后,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记得你,更何况,‘我’比一切天灾都要可怕。”
……
混乱里,司命师开口道:“现在,诸位可以听听阳帝留下的考验了吗?”
“你到底要我们怎么样?!”
“作为修士,老夫也并非强迫诸位选择这位海桑王为主。阳帝给大家两条路——其一,是登上神决峰,堵住邪神进入洪炉界的入口。”
“这怎有可能?!那可是神决峰,直达天顶之处,哪怕到了藏拙、化神,神决峰也不是谁想上就能上去的!”
司命师仿佛在意料之中,他扬手撒出一片星光,那些星光转眼间化作雪片,进而化作一张张平平无奇的白纸,精准地落在每个人手里。
“那还有一个选择。阳帝虽不是剑修,却也承认剑修是所有修士中最强的,请各位在纸上写下世间最强的剑器该是什么样的,送入‘天外钟火’里,若是答对了,帝冕自会认其为主。”
这……
“你莫不是在开玩笑耍我们?”
“老夫对阳帝遗骸起誓,能完成上述其一者,取代海桑王,成为山阳国新主,亦可解除断绝修士大道的决定。”
一时间众人再也说不出话来,司命师为了执行阳帝的命令能不惜毁灭整个山阳国,更没有必要在此时弄虚造假。
“最强的剑……”同样也收到了白纸的简明言困惑了起来,“我只能想到蛟相的‘吞溟’?你们行云宗呢,有谁见过刑天师的剑?说起剑器的话,就是他这个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了。”
李忘情摇了摇头,却很快看到障月“刺啦”几声将白纸撕成雪花。
“先前对轩辕九襄这么有兴趣,你不答吗?”李忘情道。
“我已经知道他的答案了,没必要回答。”障月朝着李忘情笑了一下,在李忘情眼前打了个响指,“但是我可以帮你作弊。”
什么……
没等李忘情反应过来,她眼前倏然一黑复又一亮,然后原本站在她旁边的障月和简明言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于海桑王后的一声温柔的召唤。
“灵湫,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