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
作品:《说剑》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圣藤坠落(上) “不过,……
山阳国三都剑会外, 葳蕤门。
三都的大修士们围坐在祭坛上,维持封锁山阳国的青雨长帷已过五日, 便显出本次三都剑会的不同。
“虽说顾虑到山阳国的特殊之处,已备了双倍的灵晶下去支持青雨长帷运转,没想到还是太过勉强。”
沈春眠算了算时辰,起身向周围人道——
“华薰道友,本想着七日之后才该我们换下他们,但看如今不甚乐观。”
御龙京的华薰长老也担忧地凝望了一阵山阳国的方向,道:“山阳国上那层灰雾, 是否也太浓厚了一些,比之我当年所参会的百驹国废墟要浓上百倍不止。”
沈春眠沉默了片刻,道:“山阳国地域广大, 又是轩辕九襄故里, 本该如此。”
华薰长老微微点头,复又道:“沈道友, 恕我修炼时日不如你与大祭司, 死壤的尊主且不论, 却不知刑天师尊主对山阳国之覆灭可有评论?”
有那么一瞬间,沈春眠的瞳孔微微一颤。
但很快, 他就自然地接着道:“敝宗宗主素来不问世事,再者言, 彼时他也正在闭关当中, 再出关已是山阳亡国数百年后了。”
“原来如此。”华薰长老微微点头, 道,“不过,二太子年少,听人拿轩辕九襄与太上侯作比较时气不过, 说过一些贬低轩辕氏的气话,尊主却是因此斥责过他短视。以我浅见,这也恰恰说明了轩辕九襄当年的确是灭虚尊主认可的唯一可进阶灭虚境的修士。”
沈春眠垂眸不语,华薰长老笑了笑,道:“可是我多言,让沈道友见笑了?”
“哪里。”沈春眠道,“我也是与天争命的修士,和华道友一样,对灭虚大道同样有所神往,不过……寿元已至此,余生怕只能困守于这藏拙境了,倒不如指望晚辈们再辟新程。”
华薰长老点了点头,道了声“是极”,便打算同沈春眠一道换下坐镇祭坛的铁芳菲三人。
但此时祭坛上突然传来一股变动,只见远处的山阳国中灰雾沸腾,如同一个正在注满的水桶一样,灰雾的量逐渐拔高,而作为困住它的“水桶”——青雨长帷,也好似是因为灵力周转不济,慢慢黯淡了起来。
“有些不妙。”沈春眠高声问道,“芳菲,是什么异常?”
比起身侧脸色惨白的死壤祭司,铁芳菲倒也没有退,但神情也说不上轻松,骂骂咧咧了一阵,高声回道——
“化神后期以下的修为遭不住了!都过来!”
为这三都剑会本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铁芳菲一声令下,马上又有十几个三都顶尖的大修士进入祭坛,一时缓解了许多,但祭坛的压力还是在逐步增加。
再这么下去,就非得场上修为最高的沈春眠进去压场了,如果他还不够的话,按照御龙京点头让荼十九等人进入三都剑会的代价,死壤大祭司步天銮必须先御龙京一步进入祭坛。
“敢问死壤大祭是怎么还没来?”华薰长老不客气地苏息狱海的另一个化神期祭司询问道。
自从御龙京上回遭苏息狱海袭击,双方多少有些剑拔弩张,不过这一回来的死壤圣殿人马看起来充满了诚意,全程不废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此刻听了华薰长老的话,这些神情木讷的祭司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依照前约,大祭司别有要事,三日后才能抵达。”
“到底是什么要事?”
“安抚圣藤,是苏息狱海信众至关紧要的事。”
华薰长老冷笑一声:“死壤母藤还需要大祭司亲手喂饭不成?”
她说了这句话的同时,那些木头似的圣殿祭司,包括已经在祭坛之内的,都齐刷刷回头看向她。
“华道友。”沈春眠道,“这些木灵祭司都是活死人,切不可当着他们的面对死壤母藤出言不逊。”
华薰长老并非意气用事的人,只不过御龙京遭苏息狱海袭击后,每个御龙京人对死壤派来的人马都带着些戒备之心,尤其是这次他们的大祭司连面都不露了,就更为可疑。
思前想后,华薰长老故意道:“我不过陈述事实罢了,难道死壤母藤还能长了脚过来拿我加餐不成?是不是你们自知那小圣子本事不高,推断他已经陨落在山阳国,这才不乐意再为三都剑会出力?”
她说完,当即飞向空中,下一刻,十几个木灵祭司双臂化作藤萝,如同锐矛一样朝着她刺去,只听一阵如同金铁交击的巨响中,那些木灵祭司再次同时开口。
“污蔑圣藤,污蔑圣子,你已犯狱海死律。”
华薰长老眼仁一动,冒着在她周身外如盘蛇一样试图困住她的藤萝围杀,抬手打出一掌,如霹雳惊雷般拍向祭坛:“你们不干了,那我们又何必在此空耗灵力,各位,毁了祭坛,莫为死壤圣子做嫁衣!”
果不其然,木灵祭司们立即分出一部分护在祭坛外,再次开口道:
“圣子即将成熟,山阳国的一切,都将成滋养圣藤的血食,不容打断!”
圣子即将成熟?!
这里的大修士们不比那些没见识的小年轻,听到这句话之后,立即就联想到了什么。
“不会吧……难道圣子要把死壤母藤种进此时的山阳国?”
紧张的吞咽声中,沈春眠忽然抬手一拂,一股浅淡的草药香向华薰长老那边飘散过去,片刻后,正在疯狂围攻华薰长老的木灵祭司们缓缓闭上眼停下了攻击。
“……嘶,这死壤藤萝真坚固。”华薰长老艰难地从空中挣脱,落在地上,神情有了些许凝重,“沈道友,若死壤圣子能在山阳国化出母藤真身,那这场三都剑会就必须停止了,这必会是一方屠戮的局面!”
她对二位太子很有自行,但她可不敢小觑那个看起来只有结丹后期的圣子——他不是人,只是死壤母藤的一个青嫩的化身,一旦让他开始疯长,那就不是这样一辈能对付的了。
哪怕是他们自己……也不想直面这样的邪神幼子。
沈春眠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沉吟了一下,道:“不如我们各自请示本宗,听尊主之命如何?”
华薰也没有别的办法,各自请示了本宗之后,收到的结果不免让她皱起眉来。
“尊主的意思是,三都剑会,死生各安天命,要我们继续。”她叹了口气,“却不知刑天师的意思如何呢?”
“与贵宗一致。”
“可这些死壤祭司我御龙京却是信任不得了,要维系这三分之一的缺口……”
沈春眠垂首深吸了一口气,走上祭坛,道:“……由我来吧。”
祭坛上的铁芳菲抬头看向沈春眠,道:“不行,你孤身岂能支持这么大的阵法……”
“我知道。”
只见他盘坐下来,双手向面前的虚空平伸而去,数息后,在场所有的剑修诧异地看向沈春眠。
一声凄清的悲鸣,是从他面前开裂的虚空中所传出,与此同时,每个剑修手上的本命剑都不由自主地开始震动起来。
甚至包括了铁芳菲膝上的重剑。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沈春眠上那口剑,它看上去并不那么凶戾,其剑鞘如同一张花鸟画,但所绘制的却是一只死去的鸟儿,口中血色蜿蜒,如同玛瑙的裂痕,一路延伸至剑柄。
每个剑修都十分明晰地感受到了……这把剑和他们的不一样。
只有术修的修士们没有察觉出什么,只有微微地惊叹。
“没想到沈道友也是剑修,这么多年以来,我等只知道友医术精湛,这口剑还是第一次得见,不知叫什么名字?”
沈春眠抚了抚剑身,目光在它没有剑穗的剑柄上停留了一下,低声道:
“剑名,啼血。”
……
李忘情望见山阳国国都城墙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
和之前看破庙时一样,望山跑死马,明明觉得只有半日路程,那堵城墙却一直卡在天边上,丝毫没有靠近的意思。
再一看如意镜上的排行榜,下面已经红红火火地做起了卖官鬻爵的生意。
好似全山阳国只有她被抛弃了一样。
哦不对,不止是她,还有个死狍子。
“我再确认一下。”李忘情对障月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质疑道,“你没有对我耍什么手段吧?”
障月一脸真诚地说道:“至少现在没有。”
“……那你站在这里别动。”
李忘情说完,也不管有没有用,拍了他个定身符后,自己御剑呼啦一下朝着前方猛飞了一阵。
她内心估算足足飞了三里地后,等落下来回头一看……
障月拨开脑门上的定身符,微笑着朝她打招呼:“嗨。”
李忘情:“……”
这一次她承认对方没有动,因为她耍了个心眼,在定身符上弄了点花粉,如果障月动了哪怕一步,周围的草地上肯定会有花粉散落的,没有就说明障月是真的一步都没走。
“你也不用着急。”
障月把定身符拿下来一点点卷起,绕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一脸苦恼的李忘情身后,折了朵纸花,歪歪地插在她头发上。
“我没捣乱,但别人能走你不能。不如你再仔细想想,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能有什么不一样。”李忘情又开始挠头,“和师姐比起来,我这么多年修为平平,剑术平平,姿色平平……”
障月:“你在你家里竟然算姿色平平的那一类吗?”
“毕竟我们行云宗只会欣赏强者的美,长啥样不重要。”李忘情略显苦恼地思索了半天,正想习惯性地拿点吃的嚼两口时,忽然想起乾坤囊里的天书。
“对了,我还有天书。”
她把天书这个大厚本子拿出来,只是翻了翻后,上面并没有什么书灵老爷爷出来给指条明路。
李忘情无奈只得拉下脸问往她头发上插了一头野花的死狍子。
“你知道内情吗?”
“我知道。”障月笑眯眯地说,“但是我想听你求我。”
李忘情一把抓下头上乱七八糟的野花,憋着怒气道:“……恕我直言,你到三都剑会不是来办事,而是来春游的吗?”
“遇到你之前办事,遇到你之后春游。”障月刚想问问她喜不喜欢花环时,倏然间,李忘情手上的野花逐渐枯黄灰败了下来,连同脚下青葱的草野都枯黄了下来。
好似,整片大地正在慢慢化作了无生机的死壤。
障月似乎早有预料,抬眸看向远方:“不过,现在正事来了。”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圣藤坠落(中) 不用谢,……
国都外五十里处, 有那么一片大地缓缓变成了死寂的灰黄色。
草丛中爬行的鼠蚁,水洼中挣扎的游鱼, 乃至于坚韧地繁衍了不知多久的野草,都在短短半日内化作了充斥着灼烧味道的灰骸。
唐呼噜就在这急速蔓延的死壤前奋力逃脱着。
“再等一等……只要他吃下那燬铁,我就解脱了!”
她眼中恐惧与狠戾并存,回望了一下远方,那本来无一物的原野已经被死壤几乎侵蚀殆尽,而这死壤的正中央,一片藤萝正在扭曲交错地向上攀升, 乍一看上去,这些藤萝彼此纠缠从成了一个六脚的巨人,巨人长发垂地, 每一根发丝都在地上延伸出无数蛛网一样的死藤。
好像很快, 就会蔓延到国都那里去。
“怎么会这么快……”
不是唐呼噜不想施展秘法更快一些,实在是她一旦动用灵力, 体内的死藤就会与荼十九的死藤互相吸引, 最终也会被扯回去吞噬殆尽。
焦急地飞行中, 唐呼噜蓦然看见附近有一座破庙。
奇妙的是,死壤已经蔓延到了那附近, 四周的草地已经荒芜,但那破庙里的银杏树却依然葱葱郁郁, 似乎完全不受死壤的影响。
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后, 唐呼噜已是穷途末路, 一咬牙飞进了那破庙,撞进去的瞬间,就地一滚,直接踹倒了一个烤鸡肉的架子。
“哎呦喂!!”
一声痛心的惊叫中, 唐呼噜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拿着烧火棍气急败坏地扑过来,对着她就是一顿猛敲。
“瓜人那么大一只肥鸡!”
唐呼噜被敲得一阵发蒙,捂着虎头帽震惊不已,等回过神来,竟发现对方是个凡人。
“你谁?”
“瓜人是山羊王!”流浪汉叉着腰道,“瓜人饿了三天三夜了,好不容易从过路人那讨了些吃的想热热,就被你毁啦!你赔!”
唐呼噜没有回答他,先是冷静地看了一眼墙外的死壤,那些藤萝蔓延到这里,似乎就不再前进了,而更神奇的是,连她自己体内蠢蠢欲动的死藤也不再躁动,而是缓缓缩了回去。
……这“山羊王”似乎不是常人。
“这位……前辈?”唐呼噜谨慎地换了称呼,手伸进自己的灵兽袋内,直接宰了头灵宠兔子,拿出来帮他重新烤上,“晚辈举止冒犯,还请前辈海涵。”
山羊王极为好哄,见了有肉来,便美滋滋地蹲下等吃:“你比旺旺王懂事一些,是哪儿来的呀。”
唐呼噜:“晚辈是苏息狱海来的。”
山羊王挖着耳朵问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啊。”
“是洪炉界流放重犯之地……按山阳国的民风来说,就是个大牢房。”唐呼噜观察体内的死藤动向,心中一喜,机敏地凑上去,“看前辈偏居在这野外,万一外面那些死藤蔓延过来,恐怕等不到这肉熟,就被死壤圣子抢走了。”
山羊王长长地“哦~”了一阵,道:“你说那外面的小芽菜呀,没事,和那家伙比起来,他已算是人畜无害的了。”
死壤圣子是小芽菜?“那家伙”又是谁?
难道这山阳国里还有比死壤圣子可怕的多的东西?
唐呼噜无暇思考其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身后逐渐变成荒漠的原野:“这叫人畜无害?”
山羊王打了个呵欠,道:“这棵小芽菜最多把国都的城门堵死了,不让你们这些外地人进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唐呼噜没有办法,只能待在这破庙里等待,可一直等到日落,都未见到提前设下的燬铁被触发,不得不一阵焦躁。
而这时,远处又有三道灵光闪过,唐呼噜一眼望去,却不巧正是以简明言为首的御龙京一行人。
对方显然是被突然出现在山阳国的死壤吸引而来,查探一番后,也发现了这座与众不同的破庙,靠近一看是唐呼噜在此,简明言当即暴怒——
“你们苏息狱海到底搞什么鬼!把国都大门堵住不让修士们进去,是想与所有人为敌吗?!”
……是那样就好了。
唐呼噜暗搓搓地想着,打定主意死也不离开这座破庙,道:“就像二太子你管不住大太子一样,我一个元婴后期,哪能制止圣子显露死藤真身?再说了,山阳国国都那么大,没了城门你换一个不就是了?”
简明言:“是我不想换吗?!山阳国的国都只有一个城门!上空被镇国结界封死,根本没办法飞进去!”
这倒是让唐呼噜诧异了起来,举凡天下雄城,大多设有四座城门,以供四方民众出入……一座城门是什么鬼?
“且不论这一座孤门是不是能进不能出。”简明言气哼哼地指着身后,“灰雾十日内就会抵达国都城墙,荼十九这家伙要是打算拉所有人下水,那我也不必留手,正好你们苏息狱海毁我扫霞城的仇还没报,这就一并了结!”
唐呼噜:“需要的话,我可以随套棺。”
简明言:“……”
唐呼噜:“顺带一提,圣子一旦突破元婴期,的死藤七日内便会达到圣藤十之二三的坚韧,届时哪怕再来一次火陨天灾,他都不一定死的了。所以我建议二太子把握时机,有大放大。”
虽然知道苏息狱海的修士除祭司外对死壤母藤全部不忠,但简明言还是不由得靠近了破庙,质疑道:“荼十九是你带进来的,不会诓我吧?”
说完这句话,他正要踏入破庙里时,忽然身形一滞,脸色古怪地伸手向前,但在他眼里,这破庙却越来越远。
他向前一步,破庙就退后三步。
“二太子,怎么了?”他身后跟随的御龙京修士连忙过来,不过古怪的是,他们倒是能随意进入破庙的范围。
“这破庙……不让我进去。”
唐呼噜一愣,猛然回头看向正在拿手指头试兔肉温热的山羊王。
他正被火上的兔肉烫得手指头一痛,龇牙咧嘴地嗦着指尖,扭头看了简明言一眼,道:“一个人只能进来一次,他已经来过了。”
简明言不解其意,但看唐呼噜表情古怪,也当即察觉出眼前这衣衫褴褛的凡人没那么简单。
“你是什么意思?”
山羊王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条兔肉,放在嘴里嚼了嚼,复又扫了简明言两眼。
“没啥特殊的意思,你现在不是祂,将来也会是祂,就像外面那根小芽菜一样,哪怕活出个人样,最后也是个被吃掉的命。”
“胡言乱语。”御龙京的修士对简明言道,“二太子,眼下这死壤已呈大势,我们应当联合行云宗人马一道围剿这死壤圣子。他动静这么大,行云宗的羽少宗主一定会很快发现的。”
简明言看着那山羊王,若有所思了一阵,对唐呼噜道:“把死壤圣殿交代给你的,所有关于圣子的事先告诉我。”
“可以啊。”唐呼噜就等他这句话,“说来话长,圣殿交托给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促使圣子在山阳国进阶元婴,最后当他成熟后……”
……
“等、等圣子成熟之后,整个山阳国都会成为一片死壤!”
在逐渐蔓延的死壤中,李忘情从地底截下一个被拖行的苏息狱海修士,从他口中多少打听出一些荼十九眼下的情况。
再一看面前的百里赤地,不免又想起扫霞城里那邪异的死壤母藤。
“他怎么不索性在死壤进阶?岂不是更稳一些?”
“死壤都是母藤的地盘,哪怕是圣子也得滚出家门吃饭去。”被李忘情拎在空中的苏息狱海修士眼泪鼻涕齐飞,“仙子,能交代的小人都交代了,全副家当这便奉上,你可千万别松手啊!”
原来是来山阳国干饭来了。
毕竟按三都盟约,哪怕是丧心病狂的死藤圣子,也不敢冒着被化神期制裁的风险出来吸收万物生机……而且他胃口显然不止是吃几百个人、把青青草原化作荒漠这么简单的。
李忘情放目向远方,那国都依然遥遥在彼,听这人的意思,荼十九似乎是奔着吞噬整个山阳国去的。
不过这对她本人的好处是……她不必再急着进城了,因为大家都进不了,反而能争取点儿时间进阶碎玉境。
连李忘情自己都觉得修为速度快得出奇,这还是得益于她身上一直带着的天书让她每日如同暴风一样吸纳大量饱含天地金石之气的灵力,短短几日间,已抵得上几十年苦修。
“我还有一问。”李忘情道,“俗话说‘一日入狱海,终身死藤奴’,眼下圣子造成的死壤,倘若踏足久了,可也会如外面那般成为死壤母藤的奴隶?”
那修士谨慎道:“圣子和母藤不一样,他只是母藤之子,徒有吞噬生机和破坏之力,像收化修士为木灵祭司这种能为却是不行的。”
“是吗?”李忘情并指飞出一道剑气,打落这修士暗中伸进乾坤囊的手,“你都拿法宝打算劫我了,那不拿你试试岂不是亏了。”
说着,她一松手,任由这修士惊惶地跌落在地上,瞬息就又被地下钻出的藤萝拖了进去。
李忘情悬在空中沉默地观察了一下这死壤,她周围时不时有藤蔓如同蛇一样在干燥的死壤中翻滚出没,而旁边坐在青石上的障月却丝毫没有被这些死藤打扰。
而值得注意的是,就在她刚才审问那苏息狱海修士的同时,障月手上多了两个东西。
李忘情慢慢从空中挪过去,道:“……你手里的金瓜饮是从哪儿拿的?”
“那边路过的商队。”障月递了一个给她:“这一回我是买的。”
李忘情顺着他指的方向,果不其然,在远处有一队商队路过。
这些商队是山阳国里幽灵似的存在,时不时出没在原野上,有时候追过去他们又消失了,偶有能追上的,也都问不出个所以然。
李忘情在之前的小镇上喝过这金瓜饮,对它啧啧称奇,只可惜出了镇子金瓜饮就消失了。
但障月手上是不会消失。
沁人心脾的果浆渗入齿间,瞬间驱散了这几日奔波的疲劳,李忘情整个人也稍稍放松下来,看着满地蛄蛹的死藤也不觉得那么恶心了。
“难为你有心,谢了。”
障月温文尔雅地回道:“不用谢,我掏你的钱付的账。”
……这话、这场面为什么如此耳熟。
李忘情滋溜着冰凉可口的金瓜饮,喝着喝着,似乎是它起了清热去火的作用,冥冥之中抓到了一丝灵感。
她猛地飞高了一些,望向远处的凡人商队。
“他们……为什么在死壤上行走自如?”
李忘情低头看向障月,对方笑着说道:“因为道不同啊。”
“道不同……”李忘情品了品这句话,鬼使神差地,她从乾坤囊里取出一个地爵官印,握上去第一次用灵力注入其中时,眼神瞬间空白了下来。
她的灵力消失了。
而障月似乎早有预料,伸臂等了两息,老婆饼就从天上掉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砸进了他怀里。
“天爵能帮你在修士的路上更强,而地爵能让你把修士的身份储在官印里,恭喜,现在你是个凡人了。”
他将李忘情放在地上,这一刻,刚才张牙舞爪的死藤都像是看不见她一样越了过去,而更让李忘情诧异的是,她苦苦追寻而不得的山阳国都,其城墙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后数百步外。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圣藤坠落(下) 吞噬了你……
荼十九的双眼陷入了一片幽深的黑暗。
双臂在扎入大地后无限延伸, 他源自于死壤母藤的力量在越过某个界限后,便如同化作深渊, 四周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他坠落。
然而与这些疯狂的进食一同让他暴躁的,就是血脉深处中觉醒的……无尽的饥饿。
哪怕是在此之前,仅剩的对“会被母藤吃掉”这个威胁一直抱有的恐惧与清醒也逐渐消失了,他的五感逐渐漫布到每一条藤萝,循着血肉枝叶中感应到的生机,他仿佛觉得这被死藤侵蚀的大地已经化作了他的眼睛。
他看到了不幸坠落在藤萝中,被撕扯分食的残肢, 看到了远处惊惶围观的修士,也看到了山阳国巍峨的国都——这是荼十九此行的目的。
藤萝沿着弥漫着厚重历史气息的城墙缓缓上爬,直至越过城墙头, 隐约能看见里面安居乐业的山阳国百姓。
外面时不时传入的修士斗法声仿佛全被城墙隔绝在外, 那些百姓们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
……吞灭这个国都后,他便真正成熟了。
“杀光他们, 吃光他们, 吃下去……”
母藤的低语随着放肆的狞笑侵入荼十九的意识。
“好饿。”
荼十九蜷缩在藤萝深处, 倾听着四周的死藤钻入大地、掠食一切带来的响声,就在他的神智一点点涣散开时, 眼前漆黑的藤萝中,一条玄虬从他的乾坤囊里钻了出来, 盘上他的脖颈, 张口便是一咬。
只是那么一瞬间, 玄虬就被四周的死壤藤萝缠住拖进了黑暗里,可饶是如此,它也成功将毒液送进了荼十九体内。
仅仅过了数息,荼十九猛然在黑暗里睁开眼, 他摸了摸脖颈,一条锁链一样的血红藤萝正在露出皮肤,与此同时,他耳边一直低语的死壤母藤像是突然断了联系一样。
取而代之的是,耳朵里传出幻觉一样的熟悉声音。
“醒了?”
“大祭司?”荼十九试图去摸一摸脖颈上从小戴到大的桎梏,不可置信的是,这死壤母藤用于束缚历代圣子的“锁链”,此刻竟有了一丝解开的迹象。
“我是借玄虬一条命才能在山阳国现身,长话短说。”步天銮的声音在荼十九耳朵里响起,“十九,你想逃吗?”
“逃?”荼十九本能地想反驳一句“能逃到哪儿”,但脖颈上第一次浮现的锁链却让他犹豫住了。
“你颈上‘锢命锁’只能由灭虚尊主施展,有此枷锁,无论你逃到洪炉界任何地方,哪怕远赴汪洋深海,母藤都能随时把你捉回去。我所献祭的玄虬能使锢命锁显形三日,这三日时间内,你能保有神智,倘若能找到斩断它的方法,你就能获得自由。”
“你这是背叛母藤的行径。”
荼十九试图碰了碰那锢命锁,马上就被上面传递出来的危险污浊感刺激到,拿下手指时,已经被灼伤出了一条焦黑的血口。
但是这个“锢命锁”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舔了舔手指,继续道:“虽说苏息狱海但凡是个能喘气儿的,都梦想过往母藤所在的地底圣殿放火,但今日这背叛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还真是新鲜……是因为害怕大噬夜吗?”
死壤大噬夜,母藤大肆进食的夜晚,
“你可以选择和前几代圣子一样等死,也可以选择将锢命锁熔毁。”
“熔毁?”
“对,只能‘熔毁’,为了不让大噬夜降临,唐呼噜一定会想杀你,她手上会有燬铁,这是你唯一活命的希望。”
“不可能。”荼十九道,“母藤不会允许你以外的人持有燬铁。”
三都的燬铁能且只能被三都中的化神、藏拙的少部分值得尊主信任的大修士持有……毕竟燬铁是能唯一能直接威胁灭虚尊主的存在。
而唐呼噜为了能参加三都剑会,将修为压在元婴中期,只要她碰过燬铁,就会被她体内寄生的藤萝感应到。
仿佛是知道荼十九在想什么似的,步天銮道:“之所以点她来保护你,就是因为她体内寄生的死藤已经没有那么多了。”
“确实,她身上的母藤树汁味儿没那么浓了。”荼十九追问道,“你怎么能肯定她会听你的话?”
“她的命数已定。”步天銮缓缓道,“我向‘祂’交易过唐呼噜的命运,这是唯一能瞒过母藤的法子。”
荼十九沉默了,他还是不明白这个实际上养他长大的大祭司在想什么。
苏息狱海每一个人都是以利益为先,他实在很难相信是因为虚无缥缈的情分。
“如果你是指望我能逃过成熟期,回去反噬母藤……那可真算个笑话,哪怕有那么个万一我成功斩断锢命锁,都不可能——”
“你不用回来,有多远走多远。”
一丝从未体会过的古怪感觉在荼十九心里萌生:“你没走火入魔吧?帮我逃跑……你是准备卸任进祂肚子里养老吗?”
“我只是累了。”
步天銮的声音里缓缓浮出一丝叹息。
“每一代圣子都由母藤选定的大祭司抚养长大,同时,每一个圣子被吞噬时,大祭司都等同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
“由我抚养长大的那七个……到被母藤吞噬前,他们的脸我都记得,一开始是叱骂我,再后来是求饶,直至与母藤融为一体、意志消失前,他们最后都会哭喊着向我求救。”
“我总是看着他们抓着我的手慢慢枯朽,血肉与白骨化作变成死藤……在你之前,连母藤都认为我割舍得很好。”
“十九,你是最后一个了,吞噬了你之后,母藤将获得一具人躯,那将是一场浩劫。”
步天銮的声音沉冷下来。
“这些话只能在这里说——母藤不是不想离开死壤,祂是不能离开,因为祂肩负着封印一个邪神遗躯的重任,也正是因此,那两位几千年来才没有联手除去母藤。”
不知为何,在他提到“邪神”这个词的时候,荼十九脑袋就是一阵钝痛。
他和死壤母藤的通感告诉他,这个“邪神”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存在。
“地底圣殿下的那个‘邪神’,祂到底是谁?又从哪儿来,祂怎么会死在洪炉界的?”
“我也未知全貌,只知晓母藤近水楼台先得月,所吸纳的‘神降’使祂日益壮大,否则也不会做出袭击扫霞城的事……那一次,就是想摸清楚太上侯的实力。”步天銮顿了顿,说道,“你不必深究太多,顾好你自己,我——”
言未尽,荼十九脖颈上环绕着的“锢命锁”好似被触怒了一般,周围的死壤藤萝焦躁地挥舞着,裂开一条长长的裂隙。
外面刺眼的天光照了进来,荼十九只来得及听见步天銮神识消失前留下的话。
“十九,哪怕一次,试着活下去。”
他的声音消失后,荼十九沉默了许久。
他体内犹然存在着母藤的暴食之欲,但脖颈上稍稍松开的束缚让他得以保持清醒。
“大祭司也是疯了……”他嘟哝了一句后,看向黑暗深处的一个位置。
这一带地域上所有的藤萝都是他的眼与耳,是以轻而易举便锁定了唐呼噜所在的位置,同时也看到了刚离开不久的简明言。
“啧……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杀我。”
……
李忘情费力地爬上不断蠕动的藤萝,这还是她第一次体悟到“跋涉”的滋味。
手脚会酸痛,四肢会疲累,挪到城墙边的这短短一路,她的心肺已经被剧烈的呼吸弄疼了。
“你累了吗?”
“如果你不在那儿时不时扒拉我,我就不会累。”
李忘情白了施施然跟在她身后的障月一眼,弄明白了官印的用法后,她倒是不怎么慌。
地爵的官印用来临时转移她的修为,随时可取可用,当李忘情失去修为后,她脑子里倒是多出了一项“织染”的能力。
相对地,天爵的官印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凡人才能,但它的作用对于修士而言极有诱惑力——那就是它的品阶越高,能帮助修士抵达的修为境界就越高。
山阳国天爵三司——观星司、伏妖司、香火司,据推测这三司的官印都在元婴期到化神期,哪怕是艰难的剑修境界,也能保证持有的修士进入碎玉境大圆满。
到了山阳国国都内,对天爵官印的争夺将攸关这次三都剑会的排行。
“按以往三都剑会的惯例,举办三都剑会的国度归属于第一名所在的势力,上一届蹈霞国拿榜首的似乎是苏息狱海的圣子……所以蹈霞国如今也成了死壤的一部分。”
李忘情言及此,抬头看了一眼正在被死壤藤萝腐蚀的山阳国城墙,她的记忆里多少还残存着死壤母藤的可怕之处,眼前的藤萝固然没有母藤本体的气势,但这样无限增殖时,如同蛇潮一样的场面难免让人不适。
在这片新的“死壤”中,李忘情时不时能看到飞过来的修士,但这些修士一旦被死藤感应到,就会被突然袭击扯到地上去,似乎他们体内的灵力是死藤首要猎食的对象。
而成为“凡人”后,李忘情并没有这方面的麻烦……她被死藤无视了。
“你怎么没事?”李忘情不由得问道。
障月:“你记不记得卖老婆饼的牛牙子。”
“……”李忘情记忆里查无此人,但隐约冒出一丝怜惜的感觉,“你和这个人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之前友好地交易了一下,他的老婆孩子都是我的了,所以我现在也可以同时是个凡人。”障月道。
李忘情:“……”
李忘情:“老婆孩子?”
按道理讲李忘情本来是应该生点儿气的,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生过气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放心,我没有去打扰他的老婆孩子。”障月歪着头看了一下李忘情复杂的神情,道,“不过有言在先,我是不会给你生小孩的。”
李忘情:“……”
李忘情:“哈?”
邪神的思路果然邪门。
不过障月颠覆李忘情认知的事也不止这一件了,她不由自主地凝视了一眼障月的腹部,吞吞吐吐地问道:“你还能生、生孩子呢……”
障月撑着下巴,漆黑的眼仁里似乎了然了她在想什么,难得正经地解释道:
“我这样的存在,其共性在于……如果孩子生下来不拿去烤了吃的话,等他长大了就会反噬我、夺走我的权柄,你可以参照之前见到的那小孩。”
李忘情想起缇家庄那诡异的小孩,不禁后心一麻:“所以你最后把他烤了吃了?”
“是‘达成了一些共识’。”障月语调平静,“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李忘情:“那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麻烦的是。”障月幽幽地说道,“万一孩子生出来像我呢?”
哦,那可真是个灾难呢。
“……你对自己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李忘情摸了摸鼻子,正在这茫茫死壤中寻思着该往哪儿走时,远处一个巨大的藤球飞速移动过来。
靠近了一看,那是死藤正在围攻一个元婴期的修士。
这修士虽然境界高强,但死藤众多,而且无穷无尽,一时间陷入了苦战。
李忘情看到对方的同时,这修士的神识也扫了过来,当然也看到了她身边的障月,当即又惊又喜地传音道——
“大殿下!快去救救二太子,他被死壤圣子困住了!”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地底 不愧是老婆饼,我都……
简明言被无数藤萝捆着栽进地底时, 整个人都是麻的。
原本是山阳国国都外的荒野,此时却被疯长的死藤抽干了生机, 这让简明言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地下溶洞般的空腔。
所幸他跌在一块裸岩上,四周的死藤从下面流过,还没有注意到他。
“真是个怪物。”简明言周身紫色火焰一闪,身上缠绕着的死藤便缓缓化作焦炭跌落下来,不过与此同时,他的灵力也刚好耗尽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围绕在耳边, 凭他的听力,大致能推断出来,这地下空腔广阔, 至少有五十里见方的大地被死藤层层缠绕封锁, 他现在的境地就像是进了死壤藤萝的肚子。
不过荼十九应该还算有些理智,先杀他只怕会激发太上侯留在他身上的反制手段, 这才压后处置。
简明言思前想后, 坦白地说, 这场面已经不是他能对付的了,显然是苏息狱海在来之前就别有图谋。
“见鬼的死壤母藤。”简明言骂骂咧咧道, “这条干柴肆无忌惮地行凶,竟还坐视它活在死壤, 真不知父亲和刑天师在想什么。”
外界对于三尊实力上下多少年来虽有争议, 但大多默认凶名赫赫的死壤母藤为洪炉界第一, 太上侯次之,至于行云缥缈处不问世事的刑天师,外人只以他在铸剑上的造诣著称于世。
但简明言却记得,太上侯唯一一次正面训斥他, 就是因他言语中轻看了刑天师,好似不想让他和刑天师扯上什么关系。
看了看眼前荼十九化作的天灾,简明言更想不通这些灭虚尊主到底在想什么。
毕竟,死壤母藤已经有了灭世的架势了,他不信太上侯和刑天师还能坐视不管。
长吁了一口气后,简明言烧掉一张金色的隐息符,尝试碰了碰下面的死壤藤萝,勉勉强强能掩人耳目,但需要持续消耗大量灵力维持,且上限只有半个时辰。
他没有多犹豫,朝着刚才记忆里的方向行进而去。
“既然城门被封锁,说不定能从城墙下面进入国都当中,若不行,就动用赤乌牙的本命龙火……要是大哥在这儿和我同使龙火,那就十拿九稳了。”
简明言一边盘算着,一边警惕观察四周,很快,他便听见了一阵呼救声。
“孽影!你在吧!快来救救我!”
有点耳熟啊……
等简明言靠近了一看,只见白骨累累中,一个修士苦苦维持着黯淡的防御灵光,一看他的面容,登时火气上头。
皇甫绪!
另一边,皇甫绪正在万般绝望当中。
他和唐呼噜做了交易,要给她送燬铁,交换对方保护他进国都的血誓,但没想到荼十九就在他眼前一下子化成了怪物,而他也被唐呼噜当场当做肉盾扔在了这里。
若不是他和父亲离开御龙京时,手上秘宝众多,此时早已变成了荼十九的血食。
不过这么久的时间下来,他体内的灵力已经十不存一,正疯狂地向孽影求救,而此时看到有个虚幻的人影靠近过来,立马本能求救。
“前面的道友!我手上有重宝,还请出手相救!在下必有重谢!”
……你手上的重宝是御龙京的。
简明言沉着脸,故意变了个声音套他的话:“生死交关,各安天命,我等你被死藤吸干再取宝岂不是更稳妥?”
“道友!”皇甫绪已至绝路,慌张道,“你不救我,你自己也无法逃出去!”
“怎么说?”
“死壤圣子已经酿成天灾,而我们进入山阳国的修士,修为最多到元婴期或碎玉境的大圆满境界便算封顶了,是万万无法活着离开的,唯一的法子就是杀了荼十九!”皇甫绪说着,从乾坤囊里拿出一颗指甲盖大小、充斥着毁灭气息的陨石。
燬铁!
尽管只是很小的一块,但杀荼十九足够了。
简明言心里一动,他此行并没有带燬铁进来,倒不是因为没有,只不过是因为来三都剑会的目的是为了修炼突破,而修士……尤其是剑修,身上带着燬铁,就像把剑放在海水里,哪怕一时见不得有什么影响,后面修为进境还是会被其他人甩在后面。
燬铁就是这样的东西,哪怕无坚不摧的剑器也害怕。
简明言不禁想起来破庙里赖着不走的唐呼噜,刚才被死藤拽进来之前,那座破庙也似乎被淹没了,不知道唐呼噜会不会也在下面。
……没想到最后竟变成了要和所有人一起联手对付荼十九的局面。
“也好。”大事上简明言并不糊涂,靠近皇甫绪两步后,忽然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警,赤乌牙瞬间飞出,只听得一声金铁交错响动,火花四溅中,一道暗影不知不觉地跟在了他身后,正要从后面袭击他。
“你怎么才来!”皇甫绪大喊一声,“难道你不想要燬铁了吗!快救我出去!”
交手的一瞬间,简明言便心中一凛。
元婴后期,实力还不弱。
在黑暗中,两边交手都似乎有所保留,那黑影一击虽不成,但也成功锁住了简明言,之后便退到一侧,藏身在暗影中似乎在观察他。
“御龙京的二太子?”他声音嘶哑道。
简明言感到地上的影子正在死死捉住自己,一时无法挣脱,皱眉道:“你是谁?”
“那可……太好了。”
简明言诧异的视线中,一个走路歪歪斜斜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行动极其古怪,骨头一节一节地动着,待走到灵光照亮处,他那可怖的五官让旁边的皇甫绪都惊讶地后退了一步。
“孽影,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
孽影从两天前已经变得不对劲了,他所有的认知都出现了偏差,他开始变得热衷于找人做不平等的交易,哪怕之后自己吃了血亏,第二次还是会重蹈覆辙。
不止如此,他的身体也发生了一些扭曲的变化——五脏六腑、全身上下的骨头好像各有各的想法,灵气逆行这都还算是小事,时不时神智混乱,导致自己明明想离开这一带,最后还是走进了死壤里。
“我的脸?”孽影摸了摸自己的五官,果不其然,五官已经不在原位,甚至像有意识一样,眼耳口鼻都在脸上自由地游走,只有他的“天眼”还待在原位。
“这都是那御龙京大太子的妖术!”他蓦然激愤,“你们御龙京出了个妖物!是他把我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简明言:“……你自己走火入魔不要赖到御龙京头上,我大哥性格是捉摸不定,但他至少比你像个人。”
但是孽影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自顾自地在原地晃悠了一圈,疯了一样喃喃道:
“我知道他就在……就在附近,我得逃出去……”
“不,不能逃,拿你去和他交换,换我恢复原状。”
“交易,对,要好好做个交易。”
他说着,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上,竟用法术将五官都缝了起来,只留下额头上的天眼。
这时候他才稍稍恢复了些许正常。
“走吧,希望你在他面前能有些价值。”
……
“……不知道上古之前,死壤母藤初次在洪炉界落地生根时,是不是就是这种场面。”
李忘情用地爵官印在修士和凡人身份中切换了四五回,等到来到这片死壤的中央时,果不其然便看到了一株不断向上生长的巨树。
与其说是树,倒不如说是无数藤萝虬结在一起缠成的柱子,在“树根”的位置,一个黑洞洞的巨坑前,正有不少修士的声音不断从坑道理传出来。
“救命啊!吃人了!”
“外面的道友,救我必有重酬!”
“娘诶!!!”
李忘情站在坑道口听了一会儿,断定大多数中气十足的一时半会可能死不了,回头去看掐了几条藤萝正试图编花环的障月。
“你兄弟在里面,不能上点儿心吗。”
障月慢悠悠地说道:“轮不到我干涉,简明言不会死在这儿的,太上侯比他想得要更重视孩子。”
李忘情心情颇为复杂,障月明面上的身份就是御龙京的大太子,但他的态度一直游离于这个身份外。而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提及简明言,并且也没有反对“兄弟”这个说法。
“我姑且是这样想的。”李忘情比划了一下,“我想把天书喂进荼十九肚子里,用天书吸引来的天地灵气撑炸他……”
“你也说了,是撑‘炸’。”障月手指向四周转了一圈,道,“也就是说这一大片地域会同时被炸掉,不愧是老婆饼,我都想不到玩出这种场面。”
“我这不是向你请教吗?”李忘情抗拒地阻止了障月试图往她脑袋上戴死藤花环的举动,“哪怕是不为了当下的人命,雾墙压近之前,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行,你要做,那就做。”
障月瞥了一眼身后的山阳国国都,此时国都又离他们远了许多,仿佛一尊沉默的巨人,正在远远地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划破手腕,涌出的血液化作一只金乌鸟,飞入黑漆漆的坑道中。
“血脉牵引。”
金乌下去半个时辰后,飞回来停在了障月手臂上,数声鸣叫过后,化作了一支烛台,上面烛火无风自动,指明了一个方向——那是简明言的位置。
而与此同时,二人也成功进入了漆黑的坑道。
借着金乌火烛的光,李忘情看到里面四通八达,如同蚁巢一样的地底,岩壁上虬结的藤萝时不时恶心地蠕动着。
“我记得我和师姐也是这样进来的,之前就好奇过,为什么山阳国地下有这么大一片地洞。”
“不是地洞。”
障月轻轻吹了一下火烛,烛光登时化作一丝丝,照亮了四周的溶洞地底,在他们的正上方,李忘情竟诧异地看到了一角破碎的石砖。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遗迹 这里不出意外的话,……
“青白石, 凤尾草……混烧而成,不是修士的做法。”
李忘情摸着洞壁上时不时出现的青砖, 一路向深处行走。
这地下洞穴到处都是湿哒哒的,若不是死壤藤萝一口气抽空了地下河占据了这里,恐怕这些转世瓦壁都还淹没在水里。
而且越是向内走,四周的断壁残垣越是明显。
一开始李忘情还认为这里是山阳国修筑的地下宝库之类的地方,走着走着却越发觉得不对劲……这地方不像是个藏东西的所在,这一间间隐没在洞窟里的建筑连起来看,倒像是真正的城池。
“没路了。”
一路上四周的死壤藤萝尽管无视了他们, 但凡人的脚程终归有限,当面前走进一条死路时,李忘情还是不得不考虑要用上修士的手段。
可一旦动用灵力, 就又会把荼十九的藤萝引过来——在这狭小的地洞里, 对上源源不断的藤萝,是找死的行为。
李忘情过去敲了敲这堵墙壁, 贴上去听了听回音, 道:“墙厚一丈九, 不用灵力打穿得半日功夫。”
正琢磨着有没有别的法子时,忽然, 一道熟悉的怒骂声从斜后方的地洞里传出来。
“别叨我了!燬铁不在我身上!”
地底坑道里,唐呼噜发狂似的一路狂奔, 尽管她在施展秘术下, 速度已经很快了, 但四面八方围剿而来的藤萝却始终粘在她身后,尤其让她害怕的是,体内残存的死壤藤萝正在与周围的藤萝共鸣,隐约有复发的迹象。
她是不知道荼十九到底是怎么晓得她的意图的, 追杀过来时,那破庙只是稍微抵挡了一下,就被荼十九的死藤连庙带地都拖进了地底,稍微晃神的功夫,那山羊王老头留下一句“会有人救你”的话就消失了。
没办法,唐呼噜只能逃命。
正在万般绝望时,忽然,斜方的洞口里深处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拽住了她。
“把灵力注入官印里。”
唐呼噜稍稍顿了顿,还以为是刚才那山羊王显灵,哪晓得一注入灵力,整个人就变成了凡人。
不过好在短暂的吃惊后,她发现死藤从她身后掠过,已经看不到她了。
“是你们啊……”看到不是苏息狱海的“自己人”,唐呼噜长吁一口气,“你也被捉进来了?你旁边这位是……”
在黑暗的地穴中,唐呼噜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隐约猜出李忘情身侧之人的身份。
“御龙京大太子?”
伸手拉了唐呼噜一把的李忘情“嗯”了一声,道:“御龙京的二太子被擒,我们正要去搭救。”
“带我一个吧。”唐呼噜像是怕被扔下似的,连忙道,“他很快就神智丧尽了,根本认不出来人,搭个伙一起逃出去呗。”
在此之前,李忘情早有预期,见唐呼噜苦着脸,道:“你不是死壤七煞吗?跟我们一道岂不是背叛了圣殿?”
唐呼噜“呃”了一声,道:“我们苏息狱海的修士活得比较简单,对母藤那样的存在,事到临头你忠或不忠,祂都一视同仁地要吃你。”
“那你们大祭司能支使你们干活,也费了不少劲。”李忘情感慨了一下,将官印扔给唐呼噜,“只有暂时化作凡人,才能躲过藤萝,随取随用,明白吧?”
“嗨呀原来是这个用法!”唐呼噜脸上明显露出懊悔的神色,“我只拿了天爵的官印,没想到地爵的还有如此妙用。”
说话间,四周的光忽然黯淡了一下。
李忘情扭头望去,只见障月手里的烛台上,烛火黯淡了许多,似乎昭示简明言有了什么危险。
“如何?”
“他们在动。”障月将烛台放低,不一会儿,上面的焰心闪烁跳动了一下,火苗朝向了他们身后。
不一会儿,一阵异响从黑洞洞的坑道那头传过来。
“滴答,滴答,滴答……”
一路上四处传出的怒吼与惨叫他们听得已经够多了,但阵异响极其奇特,它响动时,周围窸窣不定的死藤像是进入了冬眠,被压制得安静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那个玩影子的人遇到了我的血……就先‘成熟’了。”障月喃喃念了一句,忽然,身侧的李忘情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唐呼噜。”李忘情皱着眉道,“你见没见过孽影?”
“见过啊……呃,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李忘情说这句话是试探,意在看看唐呼噜的反应,倘若她有半分犹豫,即说明她和孽影有联手的嫌疑,李忘情就打算趁她是凡人的时候先砍断她的腿。
不过眼下看来,唐呼噜应该可以稍微信任一点。
“我上次遇到此人时,他还在元婴后期,但现在气息越来越强了。”李忘情确定地看向坑道那一头,触手一样的浓厚黑影正向这里袭来。“身后这堵墙应该是一条路,你想想办法。”
唐呼噜回头一看,吃了一惊。
“那是什么妖物?!”
烛光所不能及的坑道另一头,那浓酽的深暗之处,一只竖着的骷髅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正潜伏在那里,在它下面,咧成月牙似的大嘴里,一条紫色的舌头拖在地面上,其舌尖上又长了一个眼睛,正在慢慢地朝这里靠近。
“化神期?!不……化神期怎么会这样!”唐呼噜不可置信地大叫一声,她马上重新用官印恢复修为,从乾坤囊里拿出两只雪白的虫蛹,叫道,“让开!”
四周的死藤闻风而动,但唐呼噜动作更快,看准了身后的墙壁,两只白色的虫蛹直接摔烂在墙上。
虫蛹顿时摔破,粘液里钻出两条蚕一样的虫子,它们一出来,便立马钻进墙壁里,同时,其身上的粘液散发出一股充满了灵气的异香。
四周所有的死藤越过他们,如同钻头一样追着雪蚕钻入墙壁,只是三个呼吸间,一条通道便被死藤打穿,露出了里面修砌得方方正正的一条向下的台阶。
“走走走!”
唐呼噜一马当先地先走一步,而李忘情紧随在后,扯了一把障月,见他停了停,才随她离开,便问道:
“那个叫孽影的……你当时怎么从他手上救得我?”
“我给过他一些馈赠,他试图进阶,但失败了。”障月的声音有些冷淡,“人到底摆脱不了那些低维的诱惑,只寻求血肉的超越,当血肉的馈赠到来时,这些蝼蚁们又无法承受。”
李忘情的神色微微一滞,她看到障月无声地对孽影评价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很明显是——“渣滓”。
既不是嫌恶,也不是嘲讽,只是发自内心地描述了一个事实。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的障月好像离她很远,也离那个在星夜下要她把他“变成人”的狍子精很远。
……
打开的墙壁内,沿着开出来的台阶一路向下,中途轰开两道塌方的阻隔,在拐过一道弯后,四周的空间倏然放大。
“怪事了,怎么这里还有死藤。”
再次用地爵官印化作凡人后,唐呼噜把手臂从死藤的缠绕里抽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回头看了一下身后。
“该不会再追过来了……这里又是哪儿?”
入眼的几乎是一座地宫,不再是一片漆黑,每隔二十步,墙上都嵌着一盏长明灯。
地上的青砖也不再单调,而是刻满了华丽的花纹,四周的墙壁也露出壁画的样式,但大多都被生长到这里的死藤破坏了。
确定刚才的怪物没有再追过来之后,李忘情观察了一下这通道,道:“死藤到这里,反而越长越粗……是个好兆头,说明里面灵气反而更加充沛,没准能找到直入国都的路。”
“不知,好像……”唐呼噜拿起地上遗落的一片衣料,道,“是修士的法衣,这里已经有人到了。”
唐呼噜正要警惕一下,却看到李忘情和障月一前一后地朝里面走去了,连忙追上去:“咱们不是要跑路吗?还往里面走什么?”
“我们一开始就没想跑。”李忘情道,“找出荼十九的正体,在灰雾到来之前宰了他进国都,这才是正经事。”
唐呼噜脑瓜子一阵疼:“死壤母藤的圣子,你倒是有底气行侠仗义。”
李忘情指了指自己:“刑天师的弟子。”
又指了指障月的背影:“(名份上)太上侯的儿子。”
然后向唐呼噜一摊手。
“这就是行侠仗义的底气。”
唐呼噜一脸复杂地看向障月:“御龙京的大太子,你也这么想?”
“比起那些。”障月慢悠悠地回道,“有老婆饼的我,底气很足。”
唐呼噜脑子里不免浮起一些这二位的花花旧闻,一时间牙根儿泛酸。
她在这里生死逃亡,这二位走马观花,倒是好不自在。
又深入行进了一里左右,四下原本破损的长明灯逐渐变得完整了许多,地道的光也明亮了起来,直到穿过一扇被死藤撬开的石门,眼前的光景倏然一亮。
森立的石俑捍卫在一座缩小了万倍的城池前,从大门里望进去,一座地宫呈现在眼前。
“这……”饶是早有准备,李忘情也一时失语,“这里到底是?”
这一刻,她确定这绝非是什么宝库。
“你还记得这里的方位吗?”障月问道。
李忘情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进来的方向,很快描绘出了个大概:“下来之后先是向北……中途转过两次,应该在国都东南方,那就是……那个破庙的正下方?”
障月略一点头,照亮了正上方穹顶的壁画:“如你所想,这里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轩辕九襄的皇陵。”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地宫 火陨天灾,非咎于天……
世上大多数修士一生飘零, 死在哪里就在哪里化作灰,有亲朋好友的, 至多立一道衣冠冢权作纪念。
至于元婴期以后的修士,已经是万中无一的人才能抵达的境界,寿岁成百上千,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一群人,更不可能在死前就为自己立冢。
但轩辕九襄是个例外,他是公认的、洪炉界创界以来第一个真正逼近灭虚的人,更是山阳国的皇帝, 哪怕是在其死前,剩余的寿岁都足有两千年。
但他却提前为自己的死修了皇陵……尽管这座皇陵最后并没有用上。
“阳帝是在进阶灭虚时,没能扛过天劫, 陨落于神决峰顶, 尸骨自然也谈不上被送进皇陵安置……”
洪炉界的历史,李忘情还算是知之甚深的, 此刻靠近地宫后, 更确信了障月的判断。
“等于说, 这里就是个空置的陵墓。”
三人缓缓靠近,在皇陵前那些林立为方阵的卫兵面前稍稍停住, 望向这座城池的大门。
“门上是不是有把锁?”
唐呼噜捡起一块石头,抡了一圈丢过去, 只听“碰”的一声回音, 便摇了摇头。
“化神后期的封印手段, 不是我们能破开的,除非你们带的有尊主赐下的秘宝。”
唐呼噜说着,后退了一步:“别指望我,这里只有我没有靠山。”
障月凝神看了一阵儿, 径直穿过两侧森立的石俑卫兵,来到了这座“皇陵”的大门下。
门上确实有一把锁,但并无锁孔,而是十六枚可以活动的骰子,每一面都刻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古字。
在锁的上方,门上刻着一幅石版画——这画李忘情相当眼熟,可以说到处都能见得到,就是灭虚三尊开天辟地图。
“天、陨、虚、妄、花、裂、幻……”数了数,李忘情皱起眉来,“是据图答字吗?九十六个字排出四行来,看这锁样,答错一次周围的石俑可能就要来砍人了。”
障月道:“我想试试。”
“那你试吧。”
“喂,你们别轻举妄动……”唐呼噜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石俑卫兵,它们全身覆盖着不知名的金铁甲胄,四肢关节间有接缝,看样子是能活动的。
李忘情绕着看了半圈,道:“应该是守卫皇陵的偃甲人……手艺上来看,是修士做的,不过它们里面镶嵌的灵石多半已经成灰了,灵路不通,只要不让它们碰到带有灵气的东西,应该是没事的。”
唐呼噜挑眉道:“你是炼器师吗?”
“粗通一些。”
“哦……行云宗最有名的是铸剑,第一第二的大铸剑师都在你们那儿,倒也不意外。”唐呼噜说着,掐指算了算方位,道,“我们现在该是在国都以南,想脱身的话……”
说话间,唐呼噜忽然神色一凝,身手矫健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下一刻,地砖中一根藤蔓破土而出,先是刺了个空,随后好似泄愤似的转了一轮,将两个石俑卫兵扫了出去。
“都变成凡人了,死藤还有感应吗?!”唐呼噜气得发狠,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体内的死藤又重新萌发了几分。
常言道,一日入狱海,永世死藤奴,若没有希望,倒也认了。
可扫霞城得了机遇,山阳国又有了反杀荼十九的机会,唐呼噜无论如何是想赌上一把。
凭着感应,唐呼噜向李忘情高声道:“他发现我们了!”
李忘情神色一凛,只觉地宫四周震动起来,之前就侵入到此地的死壤藤萝焦躁地蠕动着,枝条从各个阴暗的角落里渗出来,不一会儿就如同蜘蛛网一样铺满地面,向他们包抄过来。
“还不动手吗?!”唐呼噜看向地宫大门前,一直盯着门上雕刻的石板画的障月高声道,“荼十九就在附近!错过这一次机会,他马上就会修为疯长!”
这是明智的抉择,能压制住荼十九的时机真的就在这一会儿,唯有等到修为最高者动手,才能有一丝胜算。
但李忘情却并不急,她也感应到这地宫附近有一股强大的气息在靠近,微微退后一步,问道:“这石门上的画别有玄机?”
“给我一点时间。”障月道。
李忘情没有问为什么,只将地爵官印和锈剑剑簪捏在手里,背靠背道:“百息之内。”
随着这句话落下,地宫旁边的长明灯被越来越剧烈的地震震落下来,灯油溢出,滚出一排火线,而正上方的穹顶处,灰尘扑簌簌下落,在地道中的噪声达到极点后,随着轰然一声爆响,唐呼噜终于忍不住彻底恢复了修为。
然后,藤萝编织成的一只巨爪从天而落,将她一爪拍进激起的巨大尘霾中。
“我实在很不明白……你们到底在反抗什么,大祭司也是,你也是,都在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
尘烟散去,荼十九的身影落在了将唐呼噜拍进去的五爪深坑旁边,此时他的相貌已有了巨大的变化,半张脸上如同刺青般爬满了藤萝一般的面纹,原先的眼白处已经充血,看上去癫狂无比。
更奇怪的是,他脖颈上环绕着一圈锁链一般的藤环。
那是什么……
他脖子上的锁链让李忘情稍微有点不舒服,唯有通过他腰间还挂着的九连环判断出他当下还算半个人。
“荼十九,你已经被死壤母藤吞噬了吗?”
“你也在啊。”荼十九一寸一寸转动着脖颈,看见李忘情,他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你好像变强了一点,但还是晚了……奇怪,别人都是很香、很好吃的,可只有你,让我一直觉得很难下嘴。”
看来他们说的没错,荼十九行将“成熟”了。
不同于扫霞城那种无意识的蜕体,这是死壤母藤真正的分化之身,一个真正的,年幼的邪神。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的剑……”荼十九的思路仿佛断断续续似的,他想伸手抓一抓刺痒的脖颈,抓到的只有满手血,心里的焦躁便更上一分,“你杀邪月老时那把剑……很有意思,明明只是一把锈剑,却能斩断本源。”
李忘情背着手慢慢踱步到石俑守卫一侧,他说一句,她就接一句拖时间:“谬赞了,或许是燬铁锈渣天克死藤呢?”
“不可能,哪怕是用真正的燬铁,想烧穿母藤的元神都要废上数年……你不一样,你真的不一样。”荼十九言语破碎,眼神中的杀机却越发浓郁,“对了,我吃掉你就好了,无论是真是假,我总能知道的。”
言语拖延已经到了极限,当荼十九意料之中地一挥手,死藤如密集的箭矢一样朝李忘情这边飞来时,她却还没有恢复修士的身份。
直到她身后的障月轻声褒奖了一声——
“老婆饼,聪明。”
“看你的画儿去。”李忘情说着,突然一拍乾坤囊,抬手便倾倒出海量的灵石,瞬息淹没了两侧的石俑守卫方阵。
三十万块灵石的灵力瞬间充斥满了这片地宫前的广场,而荼十九在那几乎浓郁得要下雨的灵气中,看到了一双双亮起的眼睛。
沉重的甲胄声,踏着几百年前古国的遗音,齐步向他踏来。
“天佑……”
“天佑,山阳。”
“天佑山阳!”
地宫上方所有的坑道中,还在苦苦迷路的修士们都听到了这古朴的声音,无数道神识向下锁定。
“抱歉了。”李忘情瞬间又变回凡人的样子,看着被石俑大军团团包围住的荼十九,“阳帝是个偏心的怪人,此地……只容凡人通行。”
和荼十九是不可能打什么消磨车轮战的,他的力量来自于大地,如果不是一击必杀,他很快就能从大地中汲取生机恢复过来,何况死壤母藤哪怕本质上是条干柴,也是世间最抗揍的干柴。
“你——”
当唐呼噜从地坑中爬出来时,迎面就是石俑无差别的一斧头砸过来,直到李忘情在后面出声提醒了一句,才知道用地爵官印将身份变成凡人。
果不其然,这是石俑无视了她,全数朝荼十九围攻过去。
一片混乱中,唐呼噜灰头土脸地爬到李忘情身边:“你用了多少灵石?”
“我刚才算过了,三十一万四千六百一十二颗,应该刚好够。”李忘情道,“有一部分还是你给我的,不谢。”
唐呼噜:“……”
唐呼噜:“能一瞬间算出这个数,你真的不是百炼师门下的吗?”
确切地说,李忘情和器宗就差那么一丝修为上的差距。
可没等他们稍微安心一会儿,地宫前又是一阵塌陷,更多的死藤从土壤里钻出来,原本被死死围住的石俑中,荼十九强行分开一条缝隙,红色的眼仁盯住李忘情。
“你以为这样就能挡住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忘情一抬手,手上向荼十九扔出了什么东西。“张嘴。”
以死壤母藤无物不吞的性子,荼十九当然也是下意识地飞出一条藤萝,藤枝条上裂开一张嘴,一口将那东西吞进去。
“让你张嘴就张嘴。”李忘情后退了一步,噙着一丝冷笑道,“真是条好狗。”
“那是……”
随着一丝气息恐怖的蓝色雷弧从离荼十九极近的地方绽出,唐呼噜神色剧变。
“你疯啦!在这里用化神期的雷云珠!”
这地方距离地上不知多深,用雷云珠是能一时制住荼十九,但他们人也都会被埋在下面,虽不致死,但也是个大麻烦。
更何况,这雷云珠还不一定炸得死他。
李忘情退到障月身边,道:“一百息我拖够了,完事儿了吗?”
“刚好。”
障月说着,在壁画上的骰子锁中排出四行字,分别是——
火陨天灾,非咎于天,灭虚叛界,洪炉终裂。
“这……”
还未等李忘情对这大逆不道的文字做出什么反应,地宫折扇尘封了百年的巨门就“咔”地一声,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是熟悉的一团灰雾。
“看来我们要进入一段尘封的历史了。”障月拉起呆呆的李忘情道,“从现在起,别放开我的手。”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七百年 “我叫缇晓。”她……
还未来得及消化掉“灭虚叛界”这四个字眼背后的意义, 李忘情就被拉入了地宫门后的白雾当中。
荼十九的怒吼声在她进入白雾的一瞬间便消失了个干净,等到脚下的地面踩实后, 她却发现自己看不见了。
“这是哪儿?”
“为什么看不见?”
李忘情和紧抓着她的唐呼噜同时出声,因为她们两个眼前同样笼罩着一层白雾,甚至手边随时准备着恢复修为的官印此时也迟钝得要命。
尤其要命的是,二人同时感到胸肺处一阵焦渴的剧痛。
“这白雾有毒?”
“不,不是毒。”三人中,唐呼噜精通毒术,她很快察觉出来这痛苦的来源, “这白雾里灵气太少了,修士的身体熬不住。”
李忘情压低了呼吸,好受了许多, 同时也发现障月把她的手握得很紧, 几乎有一种强迫似的意味。
“我们要去哪儿?”
“不要跌进虚假的历史里……我们很快就能出去。”障月缥缈的声音很快沉默在四周倏然响起的风声里。
“我们还在地宫里吗?”李忘情问道。
障月并没有回答她,而后面抓着她的唐呼噜却本能地展露出了苏息狱海修士的尖刺。
“这地方不对劲, 我连自己的灵力也无法动用了。”
她下意识地将一只回旋毒镖飞了出去, 想试探一下周围的环境, 但毒镖飞出去之后竟然没有落地的声音传来。
很快,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轰隆隆地靠近过来, 这声音很奇特,像是马车行驶在轨道, 但却听不到马儿的嘶叫, 相反地, 却有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烧木头味道的热汽喷涌过来。
同时,一股与这灼烈的气息相符的热情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三位迷路了吗?我们正要去国都,要不要带你们一程?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就到。”
不知为何,李忘情很确定发出这声音的人真诚且善良, 是真心想帮他们。
她甚至有一些意动,但被障月教我的手稍微紧了紧。
“我们还要赶路。”障月说道。
“真可惜。”
因为警惕而没来得及搭上话的唐呼噜听见马车迅速离去,不由得问道:“为什么不答应他?万一这是进国都的捷径呢?”
“的确是捷径,但捷径不一定是好事。”
在障月说完之后,第二波好心的路人竟然很快就来了。
这一次叮铃叮铃的声音里,同样有什么东西靠近过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向他们问道:
“你们不会要走着去国都?那可要走上七百年啊,来,上我这里来,一个时辰就能抵达。”
障月同样婉拒了。
唐呼噜有点不乐意:“接下来该不会时间越来越长吧。”
如她所言,在第三波人带着熟悉的马车声来到时,邀请时承诺的“一个时辰”就变成了十天。
李忘情全程低着头什么话都没有说,等到唐呼噜为第四波人提出的“二十天”动摇时,她才开口道——
“虽然去国都的时间越来越久,但是你有没有感觉到,灵气越来越浓了。”
“啊?”
唐呼噜耸动着鼻尖嗅了嗅,道:“的确是这样,有那么一丝灵气了。”
对于习惯了洪炉界浓厚灵气的修士来说,这么一丝儿灵气就相当于沙漠里起的一场夜雾,最多能润一润嘴皮子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有灵气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离国都越来越远,别说二三十日了,十日内灰雾就会吞噬到国都城墙附近。”
李忘情沉默下来,在唐呼噜时不时发出的担忧声中,她努力分辨周围的动静——从车马声到脚步声,好似经历了一场她无法言明的退化。
有什么东西,曾经声势浩大地来过这个世间,但却被拒之门外,迄今仍在某个看不到的角落里,对他们报以悲怜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走了太久,灵气也逐渐浓郁起来,唐呼噜便不再紧绷着,开始问起刚才门锁的事:“说起来御龙京的大太子,你刚才弄出来所谓的‘灭虚叛界’,到底说的是谁啊。”
火陨天灾,非咎于天,灭虚叛界,洪炉终裂。
李忘情心里一动,这十六个字里蕴含的指责已经昭然得不能再明显了,甚至到了随便换个修士都要骂他大逆不道的地步——毕竟灭虚的有三位。
“还有火陨天灾。”李忘情深吸了一口气,才哑着嗓子道,“按此谶言,是指火陨天灾是灭虚尊主所为?”
李忘情说得极其艰难,毕竟连太上侯和她自己的师尊都质疑进去,实在有些大逆不道。
障月并没有回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反问道:“你们觉得会是谁?”
“依我看那肯定是我们家母藤没跑了吧。”唐呼噜突然冒出来一句,“这种邪恶之事,母藤当仁不让啊。”
李忘情:“你刚才背叛了你们家母藤的宝贝儿子,这么把祂挂嘴上,不怕死壤母藤托梦来杀你么?”
唐呼噜:“母藤的耳朵又没有长到山阳国来,我想骂就骂,我还要先从祂那不着调的小崽子骂起,荼十九这个拧巴坨子成精的坏种——”
“嘘。”李忘情轻声提醒了一下,唐呼噜顿时安静下来。
而与此同时,一直坚定前行的障月脚步慢了下来。
“到了。”
李忘情正在猜测接下来到底是谁来邀请时,一阵熟悉的淡香冲至鼻端。
真的很熟悉,安神静气的一抹香,她从小闻到大。
“国都城门要关上了,你们怎么还在城外。”来的是位女子,声音温柔而清悦,“是要离开国都吗?”
“不,我们是要去那里。”
“是这样。”女子缓缓说道,“阳帝驾崩不久,这个时候去国都可不是好时机,你们决定了吗?”
阳帝驾崩不久?
唐呼噜慢了一息,才蓦然反应过来。
轩辕九襄驾崩不久后,山阳国马上就迎来了火陨天灾,灭国就在眼前,这个时机去,岂不是送死?
李忘情感到唐呼噜瞬间慌了,她甩开自己的手之后,刚说了一句“我不愿意”,人就被一阵剧烈的风声卷走了。
“唐——”
“她没死,只是跌进了虚假的历史里。”
听到障月这样说,加上李忘情对跟前的女子身份有所猜测,一时间又冷静下来。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女子继续问道:“你们决定好了要跟我走吗?”
李忘情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障月也没有拒绝,说了一声“有劳”后,李忘情感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
是熟悉的御风术,看来他们遇到了一位修士。
尽管眼前仍然是一片模糊,李忘情还是通过声音判断出了他们正在靠近山阳国的大门,包括那种熟悉的灵气禁制。
“来者何人?”一个沉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观星司密使回京。”女子说道。
随着这一声落下,李忘情感到四周的风声变了,好似有一扇巨门在面前缓缓打开,一道仿佛来自天边的古朽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宾至山阳国,当尽地主之谊。”
始终盘桓在李忘情眼前的雾气缓缓散去,当她的双足终于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抬眼看向正前方时,几近沸腾的人间烟火扑面而至。
哒哒的马蹄声穿街而过,一个执着令旗的骑士没策马行过一个街口,便敲一下马鞍后的铜锣,拖着嗓子高声道——
“阳——帝——大——诏——登神决峰者,坐享山阳国!”
李忘情站在扬起的尘埃里,不同于之前在山阳国近郊所看见的那些死板的假人,这里的景物真实得不可思议。
无论是摩肩接踵的街市,还是穿行上空的修者,都全然复刻了七百年前繁盛的百朝辽疆中最大帝国的盛景。
这些人群所耸动的方向,都朝向中央那亘古不变的神决峰。
也正是有这么一座通天的山峰在,李忘情才确信自己没有错入了其他地方。
一瞬间,她甚至有些茫然。
“我们这是在哪儿?要干什么?”
“七百年前。”障月的声音稍有疲惫,但仍是兴致勃勃,“而进来时所在的地方是七百年后,我们得在这里待七百年才能出去。”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道:“我的寿元只有三百年,减去我七十大寿的话……过了二百三十年,你就得给我送终了。”
障月:“所以——”
李忘情:“我努努力对吧?”
那好嘛,还能怎么样。
茫然过后,李忘情心里不由自主地又升起一丝惊喜与期待。
这代表她比别人多了七百年的修炼时间,而且没有讨厌的荼十九打扰。
“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下。”障月习惯似的把下巴压在李忘情的脑袋上,懒洋洋地说道,“快到山阳国行将毁灭的那个时日了,最近一定发生了什么,以至于火陨天灾没有发生。”
李忘情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救世大任该不会落在我这个区区切金修士头上吧。”
障月:“老婆饼。”
李忘情:“……啥?”
障月鼓励道:“我永远是你背后的人。”
李忘情肩头一沉:“我只感觉你是我背后的重负……唉等等,你怎么睡着了?!”
她回头看过去,只见障月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狍子精?死狍子?”李忘情意识到障月的胳膊是真的向下滑时,终于有些慌乱,“障月?”
一瞬间,李忘情想到了一种可能……或许来到七百年前,障月需要付出一些她不知道的代价。
至于这个代价是什么,很可能就和他的昏睡有关。
脑子里种种猜测涌现出来时,一道人影落在李忘情身侧。
“小姑娘,看你是官身,怎么会和修士在一起?”
熟悉的淡香里,李忘情抬头看向来者。
眼前的女子正是带他们进国都的人,她容颜秀丽,长发挽在肩侧,冲淡了不少作为剑修的锋锐。
李忘情没有忘记她入城时的自称——观星司密使。
“他是我的……”李忘情顿了顿,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我的,夫君。”
对,只能这么说,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个凡人。
至于道侣的称呼,顾名思义是相扶求道的伴侣,有那么一层修炼的目的在,凡人没有资格这样称呼。
女子颇为诧异,但也没有一般修士的傲慢,温婉地笑了笑:“能越过岁月沟壑而相知相许,也是难得。”
说着,她挥袖飞出一叶浮空扁舟:“你既是官身,必有官邸,让我这法器送你一程吧,它自会带你去你的官印所在之地。”
忙不迭地把障月拖上扁舟后,李忘情问道:
“大恩不言谢,还没请教前辈名讳?”
女子笑了一下,她腰后镂空的剑鞘里露出殷红的剑锋,恍若杜鹃啼血。
“我叫缇晓。”她说。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落户 “驱逐邪神及其信众……
就在李忘情等人进入地宫之后, 地宫门前的废墟上,荼十九缓缓从地底站起。
诚如他们之前所猜测的, 区区一枚雷云珠并不足以让他毙命,只会让他越来越饥饿。
“好饿……”
哪怕骨头全都被炸断了,荼十九也感觉不到任何痛,疯狂的饥饿与母藤的召唤声不停冲刷着他的理智,然后他看到了地宫里大开的正门。
——你只有三天。
步天銮的提醒犹然在耳,他握了握双手,从手臂延伸出去的藤萝第一次停止了生长, 然后他向地宫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导致整个被死藤覆盖的地域发生了地震。
“怎么回事?!”远在地底中被困在死藤迷宫里的修士们惊惶失措,有来不及逃脱的,连人带法宝像是被渔网捕中的鱼一样, 哪怕疯狂挣扎, 也还是被向地宫的方向拖去。
一步,两步, 三步……等到荼十九一把推开半掩的地宫大门时, 一股无法抵挡的吸引力倏然向他扯来。
几乎是眨眼间, 荼十九感到他的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枝叶都被扯离了大地。
眼前只剩下一大片茫茫的灰雾, 如同刚进山阳国一样,根本找不到方向。
而且更糟的是……
“……没有灵气了。”
对于暴食成性的死藤而言, 突然落进一片毫无生机的虚无中, 没有任何猎物, 它们不到片刻便互相蚕食起来,很快便枯萎了二分之一。
不过剩下的二分之一却变得更加强韧起来。
荼十九在这片混沌里行走,身后已无退路,只凭着对唐呼噜身上死藤那微弱的感应而缓缓前行, 直到他听到一声亲切的问询。
“你是要去国都吗?”灰雾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一瞬间朝那个方向甩出一根藤蔓,但却卷了个空。
接二连三地,荼十九在这之后又遇到了好几次这样的声音,饥饿的催使下,他每次袭击都没能成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这里枯竭的灵气让叫嚣不已的死藤也萎靡了不少,他才获得稍许冷静。
而冷静下来之后,荼十九就难免感受到了一股被窥视的感觉。
那不是某一道视线,而是四面上下投来的视线……与其说是窥视,倒不如说,他像是被抬上桌子的一块鱼肉,正在被什么高渺的存在俯视了。
“谁在那里?!”
“哎呀。”一个带着窃笑的声音从远处飘了过来,“你能看到我们吗?”
这声音是极轻柔的,但落在荼十九耳朵里,突然就变成了一把尖刀,好似要入侵到他脑中一样。
“到底是谁?!”荼十九暴躁地挥出一团藤萝,如霹雳闪电般向声音的来源袭去。
这一次,他似乎碰到了什么。
这让荼十九心里一动,身形朝着那个方向冲过去,拨开灰雾后,他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的所在——那是一片粘稠的湖面。
湖泊是深黑的,浓稠黏腻的湖水粘在脚底,甚至有一些温热。
“你在哪儿?!”荼十九脖颈上的锢命锁又开始让他控制不住地暴躁起来,“有本事就现身出来!”
那个轻柔的声音嬉笑着从周围传过来:“我在这儿呀。”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回荡着,但饶是荼十九胡乱向所有的方向攻击,都未能找到这个声音的来源。
远处的窃窃私语声倏然放大了不少,好似还有人争论。
“乖孩子,离开那里,到我这里来,我能实现你的愿望。”
“一个幼小的游荡神,很好,从我们被关进来起,还是第一次见到。”
“是吗?刚才那位不算?”
“嘘……别提祂,我们可惹不起。”
荼十九听不懂,正要离开时,一开始同他对话的声音忽然靠近了过来,正好在他脚下的黑湖泊里响起。
“别走啊……我就在这儿,你不是看到我了吗?”
脚下的“黑湖泊”倏然掀起了涟漪,两边漆黑的湖岸山脉倏然朝他靠近过来。
荼十九低头看下去,在那一片幽深里,他突然领悟了什么。
他站的地方并不是什么湖泊,而是一只巨大眼睛的正中央。
粘稠的“湖水”如同沼泽一样转眼间便吞噬到了荼十九的腰附近,而他赖以为生的死藤哪怕扎进湖中也无法汲取半分生机。
……终于要死了。
这份安详的想法浮上来之前,荼十九看到了一道撕开灰雾的赤芒。
“它又来了!”
刚才还诡笑着的怪声倏然尖叫着褪去,在荼十九眼中,只见那道赤芒化作一口黑红色的、如同山峰一样的巨剑,不由分说地刺入黑色的湖泊里。
并没有什么山崩地裂,仅仅是在一声短促的尖啸过后,湖泊、山脉都像是被晨曦驱逐的黑影一样散去了。
恍惚的视线里,荼十九躺在一片让他感到踏实的大地上,那口巨剑缩小,落在一个女人手里。
对,是女人,还是熟人。
不对,不是熟人,才半日不见,她不可能一口气进阶到了这样可怕的修为境界。
而且……半日不见,这位行云宗的少宗主似乎长高了一些,黑金肩甲下一袭玄袍,神情冷漠得像是刚狩猎了一只野兔。
“你……是谁?”荼十九不由得问道。
“伏妖司的。”她淡淡地回应了一声,“城外是邪神们的巢穴,修士入夜不要在外面游荡,不然会被香火司灭——”
她话还未说完,掩在兜帽下的视线倏然冷冽下来,下一刻,她就出现在了荼十九身边。
“原来是你啊,可真是……好久不见了。”
揭开兜帽,荼十九看清楚了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先前掩在温善外表下的狂气此时毫无保留地浮在了表面,她撑着脸笑了一下,道——
“我倒是忘了,你这时候才来。”
说着,她毫不留情地一剑刺向地面,荼十九暗中扎根的死藤在碰到她的剑锋瞬间,如同燃烧的棉线一样,瞬息化作飞灰。
“你……”
“还是老样子,疯狗一样咬人。?”李忘情抽回剑,半跪下来,将手指放在唇上,“嘘……你大小也算个邪神的幼子,别让人听见。”
“听见什么?”
随着李忘情手上的剑二度落下,荼十九的眼瞳倏然放大,脖颈上环绕的锢命锁发出瓷器崩裂的响声,所有的声音被李忘情的这扫过喉咙一剑堵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别让祂们听见你的惨叫。”
“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好奇。”
“快逃。”
……
缇晓。
这一头,离开城门后,李忘情在脑子回忆了一下这位据说是沈师叔道侣的人物,她并不觉得事情有这么巧。整个山阳国可以说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幻境,或许是在跟着障月穿越七百年被拉进来的过程中,自己的记忆被什么存在看到了,这才提取出一个她迫切关心的人物。
其证据就是——
“劳烦前辈了,不知可否方便改日再拜访让我归还这飞行法宝?”
在李忘情试探着提出这样借故攀关系的要求后,缇晓作为一个修士,几乎是毫无防备心地答应了。
这样以来,李忘情更确定了缇晓就是山阳国基于她的记忆而打造出来的一个幻影。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不值得信任,因为山阳国和缇晓是本来就存诸于世的,缇晓和她的背景,她身上所有的故事在这七百年前的时代都是存在的。
沈师叔的剑穗,山阳国的覆灭,火陨天灾的谜……都将以缇晓作为这个引子一一呈现。
而值得李忘情注意的一点是缇晓的另一个身份——观星司密使。
“沈师叔的道侣……按理说该是行云宗的人啊。”
这么一回忆,李忘情又感到脑袋里涌起一阵熟悉的、缺了一块似的钝痛。
她捏着眉心使劲回忆了一下行云宗历代的师叔们,对于“缇晓”这个名字还是仅止于铁芳菲所说的旧事。
……要是师姐在就好了,说不定能想起来什么。
但是现在身边只有一个死狍子。
坐在飞舟上穿过长街小巷,等它停在一处三进的宅院前时,死狍子依然在李忘情膝上躺得安详。
“你倒是轻松。”李忘情跳下飞舟,正要习惯性地一把将人扛起就走时,忽觉手上一沉。
哦,现在是凡人了,已经不是那种随随便便抡五百斤流星锤如捏牙签的体质了。
先前一直紧绷着,这会儿放松下来后,李忘情捏了捏四肢……没有灵力支撑的情况下,剑修的身体相较于术修更强健,但也不是刀剑难伤了,手上没剑时,来几十个壮汉还是能揍她一顿的。
就在这么晃神的片刻,这座“官宅”里走出一个小吏,对着李忘情就是深深一揖。
“大人难得回府,可要沐浴用饭?”
李忘情微微一挑眉:“你认得我?”
小吏带着一脸没什么生人气儿的笑容,转过宅门口的灯笼:“李府今后就是您的居所了,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灯笼转过来后,上面缓缓浮出了一个古拙的“李”字。
这或许就是拿了官印的“规矩”吧,有官印证明身份,他们才能有权入住国都,而眼前的小吏也多半不是活人,只是个向导而已。
思及此,李忘情又指了指身后:“我家眷能与我同住吗?”
小吏笑着问道:“这是第一个问题吗?”
“嗯?”李忘情转了转眼眸,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向你询问还有次数?”
小吏道:“您一共能问我两个问题。”
李忘情道:“那我要是今后问了第三个呢?”
小吏道:“可以,但香火司晚上会上门来查问您的身份。”
香火司。
这是李忘情最不能理解的山阳国衙署,他们司掌的尽是阳帝庙等祭祀事宜,按理说作为修士是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神怪怪之说的,可轩辕九襄却允许它存在。
“好,那我就问第一个问题。”李忘情果断道,“香火司为什么要查问官吏的身份?”
小吏答道:“驱逐邪神及其信众,捍卫山阳国。”
这个答案像是一簇火苗“轰”一下点亮了李忘情的脑海。
她想到了缇家庄的小孩,想到了万年槐,先前的诸多猜测有了个看似合适的落点。
“第二个问题。”李忘情道,“阳帝是怎么死的?”
这一次小吏却露出了木讷的神情,他摇了摇头:“恕我不能解答。”
是不能,不是不知道。
“看来是我的官位还不够高了。”李忘情继续试探,“如果是观星司的司命师,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对吗?”
小吏仍然说道:“恕我不能解答。”
嘴还挺严的。
李忘情到这里才笃定这个小吏根本不是人,只能姑且放弃,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想和我说的吗?”
“有。”小吏道,“香火司有令,都城入夜无宵禁,唯有凡人可通行。”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秘闻 “你还是找来了。”……
“下一炉的酥油饼得再劳您等片刻了。大人是生面孔, 可是外地来的?”
“哈哈,不意外, 阳帝陛下用人从不拘于是否是山阳国之民……初次上京?那倒是,东都城里那么多衙门,我们住了那么久也没弄明白。”
“怕吃了空饷,倒也不至于,像您这样的地爵,只要朝廷有需要,自然会来找您。”
“天爵?呃, 我只晓得长辈们说过,万一后代生出来有修士,千万别去惹香火司……嗨, 咱又不是拿剑的修士, 倒也不必担心这么多,您的油饼好了, 承惠两个铜子儿。”
油饼的葱香与麦香缓缓在唇齿间散开, 李忘情站在街角抬头看向都城正中央的神决峰。
山阳国没有皇宫, 阳帝本人不好兴建宫室,一生中一多半时间与民同乐——这个民, 专指凡人,能让山阳国看上去姑且像是个修士国度的, 就是围绕在神决峰周围的三司衙。
观星司, 伏妖司, 香火司。
这个时候正好是将近落日的时分,李忘情雇了辆车来到了所谓的“观星司”附近。
这“观星司”半嵌在神决峰的山麓,似乎是因为天快黑了,远远看过去, 不少修士在其中穿梭,进入屋舍后便闭门谢客。
“请问,观星司的缇晓密使可在?我是来归还她法器的。”李忘情对着门口的报信石狮子说道。
她是故意以凡人之身选在这个时刻拜访,想证实一下“入夜修士不可通行”是否真的凑效——按这个时间判断,缇晓死于火陨天灾前应该是藏拙境大修士。
藏拙境都不能抵抗香火司的话,那她可以暂时放弃靠修炼硬顶的想法了。
李忘情在观星司门口默念了好几句“这是幻境”,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心想事成了。
“你来了呀。”
缇晓脚步轻巧地从观星司里走出来,搭在肩侧的乌黑长发摇摇晃晃,看上去并没有半点大修士的架子。
“何必亲自来送还飞舟,你夫君呢?”缇晓问道。
李忘情:“他体力不支睡着了。”
缇晓长长地“喔”了一声,复又皱起眉来,诚恳地建议道:“那你今晚最好不要让他出门,连我也是今早才被香火司放出来的。”
李忘情眉睫微微一颤,试探着问道:“可是帮我们进国都时,连累您遇到了什么麻烦?”
“也没什么啦……”缇晓好脾气地摆摆手,恰好这时候听到李忘情肚子里传来“咕~”地一声,便笑道,“看来你也饿了,我请你去吃酥油锅吧。”
啊,变成凡人之后更容易饿了。
两个油饼下肚没什么感觉的李忘情不由慨叹……难怪铁芳菲说如果她是男人也想要缇晓这样的老婆,人真的太好了。
“可入夜之后修士不是不能出来吗?”
“是了,第一天回来差点忘记了。”缇晓说着,拿出一枚刻着“三品农部监禾令”当即地爵官印,片刻后,她修士的气息也消失了。“多亏你提醒,不然我又得和那些木头人似的香火司打一架。”
果然如此,连藏拙境都要遵守香火司的禁令。
转过一个街角,缇晓熟门熟路地把她带到一处湖畔的酒楼,在二楼等酥油锅的时候,李忘情又搭话道:
“前辈也怕香火司吗?”
缇晓抿了一口香醇的茶水,道:“他们手上有燬铁,专门来对付邪神的,虽然不是轻易能用的……但我也不想招惹麻烦,尤其是剑修。”
“莫非香火司的官吏和剑修有仇?”见缇晓沉默了一下,李忘情解释道,“我家那个也……算剑修,初次上京,只怕不懂规矩,还望前辈不吝相告。”
“难怪我看你虽然是凡人,眉宇间却有一抹剑意,想来是耳濡目染。”缇晓自来熟地点了一下李忘情的眉间,声音忽然放低了一些,脸上浮现出一些疑惑,“……你和宗主有点像。”
听到“宗主”两个字,李忘情不免稍微坐直了些。
对于身兼行云宗和山阳国两重身份的缇晓而言,这个称呼肯定不是指轩辕九襄,而是她师尊。
缇晓微微出神了片刻,道:“你是凡人,可能没听说过这洪炉界的灾厄隐秘……比如说火陨天灾,你知道天灾是如何形成的吗?”
竟在这里能听到天灾的秘闻!
李忘情浑身的筋瞬间紧绷起来,努力维持表情不变:“恕我孤陋寡闻。”
“凡人寿岁短暂,没听说过不奇怪,哪怕是世上的修士,九成也未可尽知。”缇晓看她手脚麻利地添了热茶,笑了笑,屈指敲了一下李忘情推过来的茶盏。
一时间,茶盏上云雾升腾,化作了一片方形的山峦大地。
“洪炉有界,天圆地方……这寰宇洪炉经你肯定听说过,但在三位灭虚尊主创界之初,他们并不是为了给人们开辟一方繁衍生息的净土而造就的洪炉界。”
“最初的洪炉界,其成因是一座战场,是从一开始,就是三位比肩仙神的灭虚联手镇压一尊天外邪神的战场。”
“那时的无名大地几乎没有凡人生存之地,太古大修士们征战不休,邪神来到这里后,张口便要‘清扫’洪炉界。自然,便与太古时代的灭虚尊主们爆发了大战。”
“当时的‘灭虚’还有很多,可最终一战之后,只剩下三位。在绝望之际,三位彼此曾互为仇敌的尊主联手,由死壤母藤提供封印,太上侯提供混沌重宝,而最终决定用来弑神的,是刑天师所铸的一口不世之剑。”
说到这里,茶盏上的云雾中似有闪电,一口弥天贯地的巨剑从云层探出,直插大地。
“不世……”李忘情不自觉地摸着颈侧跳个不停的经脉,嘴唇翕动着喃喃重复,“不世……之剑。”
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张狂的称呼,她却不由得心脏一紧。
甚至有些可怕。
“你没事吧?”缇晓关心地问道。
咬到舌尖的痛让李忘情惊醒似的回过神,鬓角已经渗出一片细密的汗水,喉咙干哑地说道:
“没事……这名号够张狂的。”
“对,没有别的名称,它是刑天师半生所成就的无瑕之作。”缇晓说着,抚摸了一下自己放在桌边的本命剑,“就是依靠这口不世之剑,三尊付出了极大代价,才勉强封印住了那尊邪神。”
“他……没死吗?”
“是的,只是封印,而且不世之剑也因此有了裂痕,邪神沉睡中的‘血’会时不时冲破封印,进入现世。”望着李忘情倏然变得苍白的脸,缇晓扫开茶盏上的云雾,道,“血会依附在兽类身上,也即是我们通常所言的‘陨兽’。”
李忘情心跳很快,呼吸止不住地加快,眼眶不由自主地漫上些许赤红。
“那,香火司要清理的‘邪神及信众’和这个又有什么关系?邪神的血不是只会依附在野兽妖物身上吗?”她艰涩的地开始找借口,“或许个中还有误传呢?”
缇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巨鲸坠落,亦有鱼群争食,何况是动用不世之剑也杀不死的邪神……山阳国外面那些游荡邪神要弱得多,它们是被创界之初的邪神吸引来的,一旦祂们入侵到山阳国,就相当于给洪炉界开了一扇门。”
“祂们从哪儿来?”
缇晓撩起窗边的珠帘,道:“神决峰之巅,最接近苍天的所在。而我们剑修,就是正面迎战祂们的存在……说来也算是命数使然,和那些邪神接触得多了,自诩除魔卫道的剑修也有意志瓦解、成为邪神信众的时候。”
李忘情终于茅塞顿开。
提防邪神蛊惑剑修,从内部瓦解山阳国,这就是阳帝建立香火司的用意所在……甚至更退一步,铁芳菲所告诉她的,剑修的剑灵会夺舍主人,实质上就是被邪神蛊惑了,布下青雨长帷也是为了防范邪神入侵现世。
都是藏拙境,铁芳菲竟然不知道,还是因为缇晓身兼神秘的观星司才会知道这么多?
或许是正义的教条在此时找到一个“抵御其他邪神”的落点,李忘情慢慢平静下来,慢慢叹了口气:“如此看来,剑修为世人做了这么多,最终还要被香火司防备……会不会往后世上修剑的人越来越少?”
缇晓笑了笑,道:“你知道吗,藏拙境的剑修里流传着一个说法。”
“是什么?”
“世上一共有四十四万八千名剑修,从古到今,这个数量从未变过,每死去一名剑修,世上就会出生一个有剑修资质的婴儿。”
“为什么会是这个数?”
“所有的剑修一开始获得的都是剑胚,但开刃后赋予剑名的却是剑修自己,有说是剑器转世重生所致,以至于剑的数量总是恒定的。”缇晓凝眸看向自己的剑,眼中似有一些说不明的眷恋,“如果有朝一日我陨落,很快世上就会有一把新的‘啼血’出现,它总会有新的主人,对于喜欢它的人而言……我这个剑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缇晓说这句话时,温婉的眼眸深处,带着一丝悲切。
“前辈有道侣了吗?”李忘情问着,当缇晓看过来时又慌忙摆手,“我见前辈没有挂剑穗,还以为前辈尚未结侣……”
“有的。”缇晓缓缓道,“他不是剑修,所以只有我给他剑穗。”
……嗯?
沈师叔不是剑修?这不可能吧,行云宗上下无一例外都是剑修。
正在李忘情困惑间,热腾腾的酥油锅端了上来。
这是一口牛骨香汤与酥油炸制的蔬肉乱炖的陶锅,刚揭开盖子,香气就蹿上了天花板。
“来尝尝吧,我第一次遇到夫君时,就是在宗内偷着煮这样的锅,不小心泼了他一身……”缇晓情绪一换,露出个大大的笑脸,“那些老古板修炼了之后整日里大谈辟谷,人要是没点儿口腹之欲,那还是人吗?”
被酥油锅香迷糊了的李忘情呆呆地点头,刚下了没两筷子,刚才还滔滔不绝的缇晓忽然安静下来,看着李忘情身后的门口,低低说了一句。
“你还是找来了。”
李忘情叼着半片藕僵硬地回过头,只见比她印象中年轻不少的沈春眠僵立在门后,脸上满是她从未见过的不安与急躁。
“晓,跟我回去,尽快。”
第100章 第一百章 四十四万八千零一 “香火巡……
“回去?”
茶杯在缇晓的指间转了半圈, 浅碧色的茶水一点点浸润了缇晓微抿的唇缝里。
“我生于百朝辽疆,生于山阳故里, 也同你坦白过我在观星司的身份,你让我回哪儿去?”
一两句简单的言语里,火花味儿不言自明。
李忘情端着碗慢慢地退到了窗户边。
她印象里的沈春眠一直都是和和气气、说话慢悠悠的,从未见过这般掺杂着恐惧、焦虑,好似下一刻马上就要动手的情态。
这对李忘情来说有点新鲜。
沈春眠定了定神,皱眉看向旁边的李忘情:“这个凡人又是谁?”
缇晓道:“萍水相逢的朋友。”
沈春眠看向李忘情:“我有话同缇晓说,劳烦你回避。”
李忘情还是头一次在沈春眠脸上看到修士那种对凡人一贯的“不耐烦”, 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好奇……他到底是怎么转性成那种面团性子的?
……我走可以,但我能放个耳朵在这儿听吗?
不待她有所回应,缇晓伸出手, 拍了拍椅子:“李小友, 坐回来。”
言罢,她又对着紧锁眉心的沈春眠道:“你知道山阳国的规矩, 天要黑了, 在香火司出来巡视之前, 麻烦你收收灵力。”
李忘情思前想后,决定听从缇晓的话, 坐下来开始闷头干饭。
头顶上来自沈春眠的扎人视线只停留了很短的一阵,便转为一声叹息。
“罢了。”沈春眠坐下来, 道, “跟我走, 离开山阳国。”
“跟你走?回行云宗吗?”缇晓慢慢地说道,“这不可能。”
“不回行云宗,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沈春眠顿了顿,艰难地说道, “至于你袭击宗主的事我……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咳。”李忘情差点噎到。
缇晓袭击过她师尊?
不过李忘情的反应并没有让缇晓和沈春眠的对话停下来,毕竟凡人只是蝼蚁,被一只虫豸听到一些秘密又能如何呢,捏死她还是易如反掌。
缇晓:“这可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宗主于你,可是有半师之谊。”
“他不会在意的。”
“好啊,那我再问你一次……这是第多少次,我已经数不清了。”缇晓开玩笑似的撑着脸,道,“刑天师允让你娶我,是你自己想娶,还是……仅仅因为‘啼血’是你命中注定的利剑?”
“都……”
“‘都有’这个回答,我已经听了两百年了。”缇晓脸上还带着温煦的微笑,她甚至把本命剑推了过去,“如果我离开你,会耽误你追寻灭虚大道,那就把‘啼血’拿走吧,凭你的本事,应该不会让它生锈的吧。”
最后一缕夕照顺着窗格洒落进来,除了他们两个浅淡的呼吸声,就只有炉子上的炭火在默默燃烧,噼啪作响。
“晓,山阳国有危险,这一次的殒灾,真的……很不寻常。”沈春眠的喉咙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一样,道,“不是谈这些儿女情长的空话的时候。”
“不是谈儿女情长的空话……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缇晓的语调清浅如故,“阳帝于神决峰陨落,山阳国最艰难的时候,我守在我的国,我的故里,为的是苍生大义。如果你不是在儿女情长,那你为什么要追来这里?”
这一刻沈春眠已经无法掩饰眼中的焦躁,他张了张口,也只能哑着嗓子挤出一句话。
“你是我的道侣。”
缇晓眼里又浮现出了李忘情那日看到的忧伤,她平静地说道:
“我是真的讨厌极了‘道侣’这个称呼,如果我没有‘啼血’这口连刑天师也为之称道的剑,而只是一介凡人的话,我就根本做不了你的妻子。”
“那么说到底,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人,还是一口剑呢?”
“告诉我,你想要的是我,还是啼血?”
她像是一弯正在慢慢干涸的安静湖泊。
“或者,我换一种问法。”
缇晓将手放在剑上,血色的剑身,如同花朵一样的浅浅红印沿着五指、小臂一路在她皮肤上盛开,而她那满覆忧色的眼眸也逐渐变浅。
“夫君,我到底是人,还是你想收为己用的剑灵?”
在这句话落下的一瞬间,窗外的夕阳已经彻底淹没入黑暗,在夜幕完全封锁天空的那一刻,山阳国的正中央,一串幽微的铜铃声响起。
“香火巡夜,邪祟烬孽。”
千家灯火在夜色下一一亮起,李忘情微微颤动的眼珠挪向身后,只见在很近的地方,十几个提着灯的修士悬立在空中,他们手上的灯极其古怪,提灯的悬垂的灯头如同司南一样四处转动,最后全数指向了缇晓的方向。
“香火巡夜……邪祟烬孽……”
香火司使们像是鬼魂一样飘了过来,很显然,目标直指缇晓。
——她要被剑灵夺舍了吗?!
转瞬间,李忘情身后突然卷起一阵狂风,直接掀飞了房顶。
李忘情如今凡人之躯,瞬间就被余威刮飞出了窗户外,一路滚过两座屋舍的瓦片,随着“哗啦”一声水响,她便跌进了旁侧的湖泊里。
慢慢下沉的过程中,李忘情在水地睁开眼,恰好天上绽开了一片如同春日繁花般的巨大焰火,几乎照得半个山阳国国都如同白昼。
紧接着,香火司的巡夜使们从神决峰的方向鱼贯而出,如同一条明黄色的星河一样包围住了那片浓红的焰火。
国都震颤起来,一面灰色的雾壳浮现在了半空,将天上惊天动地的藏拙境交手隔绝在空中,想来是山阳国的护国大阵被触动了。
纵横的剑意撑满了李忘情的眼眶,还没等她看个明白,便感到后衣领被一只尖锐的钩子勾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水中被拖拽向岸边。
白色的水花“哗啦”地一响,李忘情好似被什么人提起来,让她趴在膝上,拍着她的后背让她把水咳出来。
“咳……咳咳咳!”
忘了自己是凡人了,凡人进水里是会被呛死的。
揉着呛得发痒的喉咙,李忘情连忙撑起身子想看看是谁把自己捞上来的,一揉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一绺雪白的发尾上。
“……”
不会吧,虽然是基于自己的记忆造出来的幻觉,但……不会这么糟糕吧。
李忘情像是上冻了似的慢慢抬起头。
此时国都上方又炸开一片焰火似的争斗,炽烈的光遮掩住了星芒,但落到湖畔这里,却渐次减淡,最终连一丝湖水的涟漪都激荡不起来。
天上分明没有月光,但拥有雪白长发的渔翁却好似周身浮动着一层薄淡的月色一样。
“没有剑修的资质,这双手倒适合用剑。”
当李忘情跌跌撞撞地离开他,坐倒在地上时,澹台烛夜慢悠悠地收着鱼线,道:
“你好像很怕我,小姑娘。”
李忘情好一阵发懵,眼前这个一贯除了鱼什么都能钓上来的师尊太过还原,吓得她连掩饰脸上的情绪都难以做到。
“这么害怕,你认识我吗?”澹台烛夜又问道。
喘匀了气儿的一瞬间,天上再次震雷似的发出一声巨响,整个山阳国国都都几乎震动了起来,大阵被晃得露出了一丝裂痕。
李忘情顺势抱头就是一滚,缩在一边发抖:“一震之威竟至于此,仙师们当真恐怖如斯。”
“唔。”
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却毫无道理地出现在山阳国钓鱼的行云宗宗主,很是体贴地向天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眨眼间,所有惊天动地的动静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封锁住了。
好似有香火司的夜巡使声音嘶哑地询问——
“是哪位高人插手?”
声音四处传荡出去,片刻后,得到的是一句朴素的回应。
“到此为止。”
随着澹台烛夜这四个字传出,那些交手中的灵光接连熄灭了下去,数不清的修士在天穹上朝四面八方抱拳一礼,数息后,化作一道道光点四散回到国都。
四个字直接碾死了山阳国的“规则”,饶是李忘情知晓她师尊深不可测,此情此景,也委实超出她的想象了。
李忘情喉咙发紧,据她的经验,这个时候她师尊接下来就会对她说……
“你还想要什么?”
对,就是“你还想要什么”这句话。
作为洪炉界公认的隐士尊主,澹台烛夜从来都是什么都不管的,无论是门人战死,还是敌对宣战,他一直就是那副混日子等死的样子。
李忘情所听说过的,他唯一做过的善事就是从被火陨天灾吞没的海桑国救回了年少的羽挽情。
然后几十年里他就一直在钓鱼,虽然一条鱼都没成功钓上来过,但哪怕尝试和行云宗山下的野鸭子比赛捞鱼,十战十败,也永不服输。
大不了,换个鱼塘子钓。
没想到七百年前就换到山阳国来了。
一瞬间种种离谱的猜测在李忘情脑袋里划过,哪怕大有可能眼前的人是幻境所致,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只能生硬地说道:
“多谢……恩公救我一命,岂敢再有野望。”
言罢,李忘情坐正,捋了一把滴水的发梢,道:“不知有什么能报答恩公的?”
……反正多半是看鱼篓,或者穿鱼线吧。
比起威严的太上侯,或是恐怖的死壤母藤,澹台烛夜无论在哪儿都是一副随性的样子,当李忘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当真拿出了一把鱼线和鱼钩。
“我眼睛不好,帮我穿钩子。”
又猜中了,李忘情松了口气,熟练地接过来,咬着鱼线一头,拿着钩子穿了起来,嘴里趁机打听起来。
“恩公选错地方了,凡人的水域,哪有什么好鱼可钓?”
“陪后辈来找他的剑,打发些时间而已。”澹台烛夜缓缓道,“虽不是完美无瑕,但也算是把难得的好剑,毁了有些可惜。”
鱼钩的尖随着手微微一颤,扎进了李忘情的手指里。
……他知道的,知道沈春眠和缇晓的事。
李忘情不着痕迹地吮尽指尖涌出的血珠,开口道:“恩公也是剑修吗?”
“不过是个铁匠。”
“不知恩公铸过多少剑?”
“我想想……”
澹台烛夜倦懒而无神的眼睛迟钝地回忆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让李忘情心尖一颤的数。
“迄今为止,当有四十四万八千……零一剑。”
很巧,就是缇晓说过的,几乎就是洪炉界从古自今每一代剑修的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