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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说剑》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孤身 嗨你也来孤身走暗巷……
第七十一章 “找到你了。”
御龙京, 西城。
“这是怎么回事?”简明言站在一个巨坑前,四周围满了御龙京的修士, “万年槐呢?”
就在前几日,万年槐一夜之间消失,所在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大坑,人们议论纷纷。
“看这样子,难道是被人撬走了?”
“那也不对啊,大庭广众之下,谁能无声无息地把这么大一棵老树撬走呢?何况这老树几千年了, 根深蒂固,也算是一株天地灵材,想扯片槐叶下来都是难上加难。”
“总不会是它自己长腿跑了吧?”
正筹备着三都剑会事宜的泽蜃长老对简明言说道:“二太子, 老夫有个猜测, 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不好讲的。”简明言气哼哼道,“你就直说是我哥干的得了, 那天我还亲眼看着他对着这棵老槐树动手动脚的。”
泽蜃长老一脸复杂:“难怪这几日没看见大殿下, 莫非……”
就在他们猜想简明熄是不是继老婆跑了之后, 和树私奔时,有下到大坑里的修士来报:
“回禀二殿下, 这地洞下面有土行之术的痕迹,应该是万年槐自行离去。而昨夜有人看到大殿下独自离开了御龙京, 和万年槐离开的方向一致。”
“……”简明言无法理解, 震撼道, “这棵老树原来真的是活的吗?!”
泽蜃也觉得不可思议:“老夫来御龙京时此万年槐便在了,天长日久成仙了也算合理。”
简明言:“合理是合理,可这又关他什么事,三都剑会都要开始了, 追棵树做什么?”
“大殿下以前也如此,尊主又不能日日关注,谁也管不了他。”泽蜃安慰道,“他的如意镜可有带在身上?”
“有,我强塞给他的。”
“那便是了,派些弟子去寻,十日之内应当有其行踪。”
……
百朝辽疆山阳国近郊,缇家庄。
坏了,剩她一个人孤身走暗巷了。
李忘情发现铁芳菲失踪后,并没有马上到处乱走,而是先把该开启的防御如五色玉竹镯等先打开,然后闭上眼,将神识铺开查看四周的情形。
缇家庄这座山城并没有什么变化,门是门路是路,唯一不同的是,刚才一路走来,所有看到过的门上画着的陨兽都睁开了眼。
这些陨兽画得栩栩如生,无论李忘情站在哪个地方,但凡能看见这些陨兽时,它们的眼睛都一直盯着她不放。
李忘情一边警惕,一边分神用如意镜联系铁芳菲,无奈镜子内仍是回音空空,只有她一个人。
按她在洪炉大地上鬼混的经验,多半是这地方有鬼,应该先撤出去,免得夜长梦多。
反正铁师叔修为那么高,她要是有事自己也跑不了。
李忘情这么想着,正打算御剑离开这里,手摸到发间打算抽出锈剑簪时,忽觉触感有异。
“这是……”
她从发间拈下来一片树叶。
看着这片不知何时沾上的树叶,李忘情眉心蹙了起来。
她和铁芳菲全程在天上飞,进这缇家庄的一路上,也没有见过一棵长叶子的树……
“没有树?”李忘情回眸望去,终于察觉到了奇怪之处。
现在是初春,大部分地方山林枯萎,即便有,也都是些松针之类的,哪儿来的这鲜绿柔软的叶片?
李忘情心里起了疑问,再抬头看向天空时,就打消了刚才从空中飞走的念头……因为缇家庄上方,刚才在山阳国关口看到的稀疏几点星星也不见了。
这一切都说明了一点……可能消失的不是铁芳菲,而是她自己。
一抹剑锋,李忘情将锈剑倒提在手,沿着原路慢慢返回缇家庄入口。
没走两步,忽然,视线的尽头,路口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戴着驱傩面具的小孩。
“姐姐,我的笔用坏了,可以给我一支笔吗?”
头发乌黑,面具里面露出眼睛的位置,露出了一对葡萄似的明亮眼眸,白生生的一对巴掌讨好似的向她伸过来。
“求求你了。”
这就来了呀。
邪修陨兽李忘情见过,这闹鬼的小孩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气息上也感知不出来他实力如何,但莫名有一股危险的感觉萦绕在周围。
尤其是……
李忘情目光微微下移。
这小孩没有影子,好似和树木的影子融为了一体。
李忘情只好一言不发,远远绕过去,径直向缇家庄的山城门口走去。
可走了很久,她所耗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来时,还是未能走出去。当她拐过一个弯时,又看到刚才的小孩在自己前方。
这一次,他坐在一棵新的树下面,还是讨好地向她伸出手。
“姐姐,给我一支笔吧,我看到你有的。”
无视,继续走。
第三个路口,小孩还是挡在了她前方,而且越来越近。
“姐姐,你为什么要跑?”
“我知道了,我们在捉迷藏对吗?”
“好啊,那我来抓你好了,等我抓到你,就在你身上画一头大老虎。”
反复多次,李忘情最后一次停住时,那戴着面具的小孩已经在五步开外,背对着她开始数数了。
“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心慢慢攀升,正当李忘情握紧锈剑打算以力破巧时,如意镜在她发招之前忽然有了反应。
一段话出现在她刚才求助铁师叔的话下方。
【进陨兽闭眼的门。】
【你身后斜对角第二扇。】
是铁师叔!
李忘情一扭身,从斜对角处,发现了那扇门,门上画着的陨兽如镜子上所言,果然是闭着眼的。
门没有锁,李忘情一把推开后,眼前并不是民宅,而是一条新的街道。
但面具小孩的声音似乎远了一些,从近在眼前变成了在隔壁那条街上。
“七十七、七十六、七十五……”
如意镜此时再次指出了方向。
【西南方,再进。】
“五十四、五十三、五十二……”
【正南进门,不要踩门前那棵树的影子。】
“三十一、三十……”
【东北角,最后一扇。】
【你还有十个数,快。】
“十、九、八……”
树上的枯枝摇曳着,面具小孩的声音也越来越兴奋。
“三、二——姐姐,我来找你了。”
一阵诡异的寒风卷过整座山城,随着小孩驱傩面具下,双眼浮现出流金一样的光彩,城中所有陨兽的双眼都睁了开来。
低低的兽吼声过后,小孩刚才还甜软的声音倏然冷了下来。
“谁啊,敢抢我的漂亮玩具,这不公平。”
说完,他忽然又扬起一个笑。
“我最喜欢的就是‘不公平’。”
……
与此同时,当李忘情推开最后一扇门时,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街道,而是一座庙。
这庙四四方方,坐落在一座山上,而李忘情所在的入口,大门则紧紧在身后闭合,从门缝里隐约传来一阵阵可怖的兽吼声。
“师叔?你在吗?”
如意镜上再也没有回复,李忘情继续往里走。
这座庙不知已经荒废多久了,牌匾朽烂,枯草横生,连庙里供奉的神像,头都被砸烂了。
李忘情在这神像下面驻足良久,委实分辨不出来这所供奉的是谁,直到一阵树叶沙沙声从后院传来。
树叶?
诚如刚才所判断,冬季罕有树叶,但这地方却有树叶声。
难道是师叔找到阵眼之所在了?
李忘情连忙绕过神像,朝后院奔去。当她扫开后院飘散的经幡时,便看到了一株极为眼熟的巨树。
眼熟得让她头痛。
来不及回想,接下来的一幕让她血液差点冻结起来。
一个戴着驱傩面具的修长人影慢悠悠地从树后转过来,靡哑而舒缓的声音在看到她时,蓦然多了一分笑意。
“三,二……一,找到你了。”
“……”
啊这……
逃开了个小的来了个大的?!
不比刚才那诡异小孩摸不到底,她还敢赌一把,眼前这个,实打实地高她一个大境界,一对一没有丁点胜算。
李忘情怀念了太上侯那威势无比的法相天地一瞬,一边后退一边说道:“道友,你也来孤身走暗巷啊。”
“是啊。”
她退一步,他就进一步,一边走一边将双手绕过脑后解着面具的绳子。
“我看你眼熟,又不是很熟,不如你来认认我。”
李忘情:“我只是路过的普通仙女,人海茫茫,咱们应该、未曾谋面吧。”
他说:“现在开始谋,时犹未晚。”
李忘情:“晚了晚了,都深更半夜了,不如改日在长辈的见证下再喝杯酒耍个朋友,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她一路后退,就在剑招将出未出时,神庙前面的大门忽然一阵巨响,好似有什么骇人的恶兽正疯狂撞击。
李忘情回眸望去,只见那本就不甚结实的神像轰然垮塌,破破烂烂的庙门缝里,明亮的火光中,一只凶戾的兽瞳直视着李忘情。
“找……到……你……了……”
掺杂着小孩惊喜声音的兽吼声响起。
“……我要在你身上……画一只大老虎,好不好呀……”
“不好。”
李忘情只听得耳边一道冷淡的声音拂过,眼前一黑,脸上被罩上了刚才的驱傩面具。
而刚才的小孩忽然暴怒,好似就此看不见她了一样。
“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还给我!”
“喔~我明白了,你也想和我玩?”
“不值得?哈哈……为了一时的享乐,熄灭整个星穹,对,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来交换吧,你只需要支付一点小小的代价就好了,只需要把她给我——”
一双手臂将她从背后紧紧环住,头顶上的人捂着她的双眼,好似把那恶意全部隔绝在了外面。
“很抱歉,你要永远失去这个乐子了。”他轻缓而坚定地回答道,“我不换。”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槐语 “你的心跳得好快。……
这是一张木制的面具。
致密的纹理上还带着些新斫的木痕, 当李忘情在一片黑暗中摸索上面具的表面时,发现双眼的位置下面雕了两条泪沟。
在那一瞬间, 一段短暂的对话通过这张驱傩面具投射在她耳中。
“光阴,生灭,传承,繁衍……在这一切文明不可或缺的规则意志外,那些依靠炫耀武力,或是蛊惑人心而形成的低等意志,被统一称之为‘游荡神’。”
“游荡神居无定所, 寄生于一个又一个文明的群落当中,依靠骗来的信仰积蓄力量。”
“你们贪得无厌,只要是能吃的就绝不放过, 饿了就去掠夺, 痛了就会逃走,这也注定了你们不会拥有智慧, 甚至连渺小的人类也不如。”
是谁在说话?
是眼前这个救她的人吗?
“是的, 作为一棵树, 你不敢像死壤母藤一样大肆掠取,只是安安静静地躲在这里汲取不多的香火……你没错吗?你当然没错, 你只是吃掉了一样不该吃的东西。”
好熟悉的声音……
“我的真名,有人将它写在了树叶的背面寄托给了你, 想必你也感受到了这个名字背后源源不断地向你涌来的力量。”
“招引来我的‘血’, 我的本相, 这就是代价。”
“寄生在这个文明上千年,现在被寄生了,就知道喊痛了?”
“求饶?想做我的灯塔,我的沉锚?”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愚蠢的请求了, 我褒奖你的勇气与无知,那么……嗯?”
这个声音说到这里,好似发现了什么,音调微微上扬。
“我想,我找到我的灯塔了。”
……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中,李忘情耳中的低语陷入了模糊,当她再次找回清醒时,第一反应反手就是一剑,刺向身后人。
意料之中,这一剑自然没中,手腕也被捏住拉了下来。
“你们仙女都是这么报恩的吗?”
面具从脸上缓缓滑落,被困在怀里的李忘情道:“我就试试看,万一误伤了阁下,我会包扎的。”
“你好像有点良心,但又好像没有。”
太近了。
李忘情感到自己的手腕内侧被轻轻摩挲着,顶着莫名的心慌,强行镇定道:“姑且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信你和刚才那小孩不是一伙的,合力脱困如何?”
“你最好别信。”他说,“从本质上讲,我和那个小孩就是一伙的。”
李忘情:“……”
“但是从心里想,我想和你一伙。”
嘶,这个人怎么这么麻烦。
李忘情给闹不会了,她看着眼前的破庙,刚才前门的神像已经倒在地上,连庙门都变得破破烂烂的,中间豁开一个大洞,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门前的废墟里,洒落了几滴闪烁着流金光彩的血。
那些金色的血化作一缕缕星光,缓缓朝这里飞来,从李忘情的位置看,那些金血缓缓落在了拢着自己的手中,马上便被吸收了进去,一丁点也没沾到那干净修长的手指上。
李忘情忽地就忘记了呼吸。
她看到那只手的手腕上,系着一枚血红色的晶石。
没有剑主不认识自己的剑穗,也没有剑主会把剑穗给不相干的人。
越来越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间,李忘情见对方不再说话,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向自己身后的人。
“你……”她怔住了。
那并不是一张如他的言语般轻佻的面容,半阖的双眼中,宛如降霜般的碎金浮浮沉沉,最后隐没在浓墨浸染的瞳仁深处,化作了混沌的底色。
“看来你忘记了一些事,我也需要印证它是否真实……不过我还记得怎么称呼你。”他缓缓启唇,“老婆饼。”
咚。
咚咚。
胸腔里鼓噪的声响逐渐加快,以至于对方也察觉到了。
“你的心跳得好快。”
“好像,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跳得很快……不过那时候是因为害怕。”
“那个时候,你好像对我做了一件很无礼的事。”
他的眸光微微下移,落在她淡粉色的嘴唇上,嗓音里带上了一丝糜哑:
“帮我回忆一下?或者……我帮你回忆一下?”
不好……哎?
本能的抵抗只在脑海中维持了一瞬,身体先诚实地诉说了那暗含着一点愤恨的渴望。
就好像在说“你怎么才来”似的,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抱怨,在唇齿相接的绵软中迅速交融成一滩烛台上的蜡液。
他仿佛是在确认什么似的,慢条斯理地蹭开她微张的唇缝,勾缠着舌尖相抵,不容拒绝地碾磨着,直白又热烈地传递着他的想法。
他近乎是在用一种探究的目光观察着眼前雾气流淌的眼睫,与她半睁半合的、逐渐染上艳红的眼尾。
最终,他似乎得到了想要的趣味,那双大部分时候都十分冷静的黑瞳也逐渐浮现一些只有人会有的,不讲道理的侵占欲望。
“嘶。”
……好半晌,当李忘情捂着嘴推开了他,第一句话不是问“为什么”,而是——
“你干嘛一直睁着眼睛?”
对方抹了一下下唇被咬出来的血,诚实地回道:“没见过,能看一眼是一眼。”
你是小孩吗?这种情况下好奇心还这么重?
“不对……”李忘情晃了晃脑袋,又手脚并用地狼狈退后,“你到底是谁?怎么突然,轻、轻……”
“是有点冒犯了,抱歉。”他说,“但是我明天还敢。”
……你为什么能做到每句话都能激怒我的?
李忘情很是气抖冷了一阵,摸了摸自己红得像柿子似的脸,结结巴巴地说道:“就、就当我不跟你计较你的无礼,你究竟是谁?”
他没有回答,凝视着李忘情躲闪的神情,扬了扬手腕上的剑穗,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吧,说出来。”
剑穗和本命剑之间的感应,让李忘情心里自动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这该死地熟悉。
但就是缺了那么一块,像是被人生生挖走的一样。
“说出来吧。”他循循善诱道,“你寄托在这株槐树上的,该是它报偿的时候了。”
树影摇曳,风带着槐叶飘飘摇摇地落下来,李忘情动了动嘴唇,无声地用舌尖递出了两个字。
这一刻过后,他眼里那隐约的一丝混沌之色逐渐沉淀下去,眸光也变得清澄起来。
“我就知道你记得。”障月笑了笑,向她伸出手,“走吧,我的灯塔。”
灯塔?
他没有解释这是什么含义,拉着李忘情来到了那棵万年槐下,抬手一勾手指,枝条萎靡地垂落下来,当槐叶落在他手心里时,还没理出个思绪的李忘情眼前景象再次幻变,回到了刚才的缇家庄内。
“又回到这里来了,那小孩被打伤逃跑了吗?”
想到了刚才落在发上的槐叶,李忘情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就知道你聪明。”障月轻快地说道,“那棵老树贪嘴,招来了我的另外一小部分意志……你可以当做那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李忘情一脸复杂:“你小时候是从别人那经历过什么痛苦的回忆,才变成那样的吗?”
障月:“严格地说,我一直就是别人痛苦的回忆。”
李忘情:“比方说呢?”
障月:“比如你头上这个面具就是我从那棵老树的力量之源,戴上它后,那小孩再看你就只会以为是棵树。”
“这么厉害,怎么不多剥几张?”
“它就两张面具,一张小孩拿了,另一张我拿了,哪怕什么也不做,它等会枯死后小孩也逃不了。”
李忘情在心底哀悼了一下,将面具老老实实地戴上:“那现在我们是要怎么办,主动去找他吗?”
“不用。”障月道,“找个地方花前月下,等老树枯死,他就熬不住出来了。”
好家伙,网鱼抽干塘是吧,多少是有点缺德。
李忘情刚才隐约感觉到那小孩应该是被打伤了,不知躲去了何处,她看了看四周,刚才的门上,大部分的陨兽是睁开眼睛的,现在目光所及之处,那些陨兽都一一合眼。
有的大概是不想面对障月,甚至背对过去。
李忘情瞄了一眼手里毫无反应的锈剑,按理说如果陨兽现身——如同刚才那小孩的陨兽出现时,在火陨天灾降下前,至少会先诱发百里剑鸣。
但她的剑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反应,可见她所处的并非是真实的缇家庄。
这里就是万年槐制造的幻境。
“一叶一乾坤。”李忘情看着手上的那片树叶,想到万年槐上密密麻麻几十万片叶片,一时间不免称奇,“没想到一棵树妖,有这般雄奇的伟力。”
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李忘情直接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正确的路的?”
障月缓缓道:“这只是一座小小的迷宫,不难解开。它的最高呈现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称呼——并行世界,时空竞列,梦幻泡影……大多数地方它都是极危险的,因为你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当你迷失其中时,就需要一座指引你的灯塔,让你确定自己是存在的。”
“……”
“所以,与其说是我指引你,不如说是你指引我。”
……他又在说一些听不懂的话了。
呃,我为什么要说“又”?
李忘情沉思间,障月在一处屋舍前停下。
那扇门上什么都没有,障月也就没去推门,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抬手去敲了敲门环。
不一会儿,老旧的木门动了一下,开了一条缝隙,里面露出了一只警惕的眼睛。
“你……大半夜的,公子找谁?”
竟是凡人?
李忘情余光瞥向身后,诡异的是,周围的屋舍上,门上画着的陨兽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似乎还带着些隐约的怒意。
难道这里是真正的出口吗?
李忘情心里不免涌起了一丝希望,便听障月道——
“我们夫妇在山上遭难了,可否借宿一夜?”
“不行!”
门板正要关上,“咣”一声却被障月的手挡住。
修士的手,自然不会被门板夹疼,连红都没红。
“我建议。”障月凝视着对方,“你最好答应。”
那门里的老头起初还是恶狠狠地,但很快他的眼神空洞了一阵,木呆呆地打开来,嘴里喃喃念着:
“恭迎我主神降,太虚中所有的星芒终将匍匐与您的权座之下,伽蓝吠空尊者,混沌第七议席,文明记录者,天幕裁决官……深岩古槐的抹灭者。”
得,又多了一个受害神……我为什么要说“又”?
李忘情挠着头踏进门去,只见障月见那老头似乎又要重复念一遍,凌空点了点他的眉心后,老头再次迷茫了一下,苏醒过来。
“你们怎么进来了?!”
李忘情:“老伯,请听我们解释……”
“快!”那老头连忙从屋里抬出来一个火盆,“快把你们身上所有的笔丢进去烧了!”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缇家 没有如果,这就是他……
第七十三章身世
“快把笔都烧了!”
老头焦急不已, 过了一会儿,一阵猛烈的摇门声从外面传进来, 他更加暴躁。
“你们谁身上还有笔,快毁了!”
李忘情愣了愣,她不擅长制符,平日里身上也不会带笔,唯一的就是今日刚从白霞手里拿到的那根山阳国的古董笔。
她也不废话,把那支笔取出来,将上面的羽蛇筋整个拔了下来。
就在这支笔被毁的一瞬间, 那摇门声停了下来。
“赶上了……”老头长抒一口气,贴着门滑坐在地上,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这才抬头看向这二人。
“老丈。”李忘情半蹲下来, 瞥了眼身后似乎正对院子里的神龛感兴趣的障月,放缓语气问道, “你认得外面那小孩?”
修士和凡人从打扮上就不一样, 衣履大多透着一股飘然气, 那老头冷静下来后,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番, 本来想发出来的火登时咽了下去。
“原来两位是仙师……小老儿多有失礼,望请海涵。”
李忘情没打算听这个叫障月的人的一面之词, 思前想后还是想多方面求证一下, 便问道:“无妨, 您刚才让我们把笔扔了,敢问这其中有何缘故?”
“啊这……”
见他面有疑色,李忘情便先礼后兵:“还请如实相告,毕竟门上那陨兽若不说清楚, 哪怕驱走了外面的邪魔,贵庄也难以保全。”
这么一说,那原本还犹豫的老头连忙作揖道:“小老儿也不敢瞒骗仙师,那小孩本来是庄上的孩子,我缇老七也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难得他缇家主家那边又出了一根仙苗,今春就打算送到仙门去……”
缇老七咽了一下口水,道:“早些天的时候,大抵是同村的崽子们嫉妒他将要去当仙师了,便私底下将他骗到后山的阳帝庙那儿,打算活埋了他。”
阳帝庙?
李忘情回想了一下刚才万年槐所在的那座庙,里面她没有来得及深入进去查看,就在万年槐下面被陌生人啃了。
敢在山阳国周围以“帝”立庙,那就只有轩辕九襄了,阳帝这个称呼应当是山阳古国之民对其专有的尊称。
“……”李忘情咳嗽了一声,用指节抵着嘴唇,闷声问道,“那这小孩到底是死是活?你们又是怎么发现他被埋的?”
“按理说,该是死了。”缇老七脸上露出恐惧之色,“那几个行凶的小崽子回到庄上假装不知,我们全庄上下找了三天都一无所获,直到有人发现后山的阳帝庙里忽然长出了一棵大槐树。”
他比划着,道:“咱们这等山民,哪里见过这么大的槐树,都以为是阳帝降下的祥瑞,纷纷带着香火前去祭拜。”
李忘情:“然后呢?拜出事了?”
缇老七点点头:“有人说这是阳帝显灵,需要将神像重塑,庄上的富户也都同意。只是神像重塑所耗时日甚久,我们就请了个先生在神像那里作画,打算先用一张神像画挂在那,免得神灵以为我们不敬。可哪知道……”
他咽了一下口水,道:“可哪知道……那画笔自己动起来了,在庄上所有人面前,它自行画出了那个小孩,而且马上化成了个人形,朝着那几个吓傻了的小崽子笑了一下,说了句‘晚上再来找你们玩儿’就一下子钻进树里头不见了。”
香火,万年槐,阳帝庙,神降。
李忘情慢慢品了品这前后的蛛丝马迹,继续问道:“那几个害人的小孩也没了?”
“那三个糟心的崽子当天晚上就有两个失踪,听他们父母说,当天晚上,他们做了个梦,那个死而复生的小孩来敲门,找他们要笔。他们当然不给,第二天就发现,家里的笔都消失了,而他们家的小孩……”缇老七艰难地说道,“被画在了门上。”
李忘情下意识地看向门口,这一家的门后什么都没有,但她不由得想起了一路以来看到的那些陨兽,它们睁眼时的神态并不似兽类,倒像是人。
“难道说……”
“对,他们的父母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小孩慢慢长出爪子和毛皮,最后就变成了那副陨兽的样子。”缇老七不安地抓着衣角,“事发之后,庄上的人都不敢睡,可哪怕是用针扎着,夜里被敲门的人家还是会少人!”
李忘情问道:“你们这里也不算太偏僻,为什么不离开到别的城镇上去?”
缇老七摇摇头:“走不了,有拖家带口离开的,一入夜就会睡着,然后从十几里外梦游回来,要不是邻镇的猎户发现,他们差点被狼拖走。”
“事发时间也不短了吧,那为何不报给修士?”
“我们是想凑点灵石去请,可这不是出不去吗……最近的仙门也在百十里外,我们凡人一双肉脚,哪怕加上良马,一日之内哪里能去得了。”缇老七叹道,“倒是几天来了位扛着大剑的仙师,我们怕她莽撞激怒了那邪魔,就没敢张这个口。”
难怪铁师叔没有以力破之,而是去观澜城找了梦貘。
“你刚才说三个小孩里,有两个被画在了门上变成陨兽,那还剩下一个呢?”李忘情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也就是说剩下那个被寻仇的小孩还活着?”
缇老七眼神闪烁了一下,道:“那个小孩叫缇耀祖,是变成邪魔的那个小孩的堂哥,他们俩是同一支的。不知是不是他们祖上出过大本事的仙师的缘故,他躲在自家老宅里,倒是没出事。”
祖上出过大本事的仙师?
李忘情想起铁芳菲说过的,沈春眠的道侣的旧事。
“敢问他家祖上是什么来头?”
缇老七道:“非要说的话,咱们这缇家庄祖上也是阔过的,本家是几百年前山阳国的‘观星司’,就是阳帝座下专司观星的要职,后来缇家祖上预言山阳国将有大祸临头,上疏给阳帝解散山阳国让百姓提前几十年逃命……现在看来是明智的,但那时包括阳帝在内没人听他的。”
他叹了口气,道:“缇家祖上便带着全族迁居到了离山阳国最近的地方,没过几年,火陨天灾就降了下来……那时候缇家但凡做修士的,全都进了山阳国那一片火海中救人,最后……自然没有人能回来。”
一声惋叹中,李忘情久久不能言语。
她实在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意志,才能这般飞蛾扑火一样与国同殉。
为了故国,毅然离开沈春眠赴死的缇晓,可曾有过那么一丝犹豫?
“我们大家这几日都在想,或许是缇耀祖他们家是嫡脉,受过祖上观星司命师的庇佑,这才逃过一劫。所以就想全庄的人都进祖宅里避避祸,但缇耀祖他们家却大门紧闭,只有他家夫人说,不是祖上庇佑,而是他家坚持了几代供奉阳帝神像,这才能让那邪魔不上门来。”
缇老七言及此,不由得扇了自己一巴掌,自怨自艾道:
“都怪我们数典忘祖,懒得去修葺那阳帝庙的神像。要是那神像好好的,哪里会有这些邪魔出来作祟。”
李忘情虽然对这些不成规矩的怪力乱神不甚了解,但经此一事,难免也相信了一点,转头对障月说道:“反正坐着也是坐着,不如就去祖宅那边……你把什么捏碎了?”
喀嚓一声怪响过后,缇老七站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障月手上的碎陶片。
陶片中,隐约能看到半个捏碎的陶土人头。
“你、你……”
障月把手上的碎陶片放回到神龛里,理直气壮道:“他说这供奉的神像能辟邪,我试试看没有这神像,他还会不会回来。”
缇老七“嗝”地一声栽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李忘情探了探他的呼吸,喂了颗灵药,回头看向障月:“他年纪这么大了,你就不能尊老爱幼一点吗。”
障月扫了缇老七一眼,确定道:“我比他年纪还大,他应该尊敬我。”
李忘情:“……”
障月:“你想尊敬我也可以直说。”
李忘情:“你想得美,我六十有九,指不定谁大呢。”
障月沉默了一小会儿,看着她微微发红的面容,漆黑的瞳仁里泛起了一缕称得上温软的笑意。
“或者,‘爱’我?”
李忘情后续的骂骂咧咧登时卡在喉咙里。
他知道那个字眼背后表达的意思是什么,但他好像并不在意,坦然得像问她今天吃了什么一样。
“你这人……”李忘情一时找不到词来反驳,咬咬牙只憋出来一句,“别乱说话。”
“也就是说你还是想让我来爱你。”
“……”变本加厉了是吧。
障月随口就是一句虎狼之辞,把李忘情激得嘴角抽搐后,没事人似的走到门口,将手指贴在了门缝上。
李忘情刚罗织好言语要骂他两句,突然,门又被敲了敲。
又来了吗?!
李忘情立即站起来全神备战,刚才那一场她没参与,万一那熊孩子穷途末路了,要来个背水一战,还说不定到时会如何。
但是障月的手只是在门上停留了片刻,在外面试图推门时,让到一侧,竟主动把门拉开了。
李忘情刚要提剑,却发现门前站着的并不是陨兽。
“铁师叔!”
铁芳菲手里拖着一口重剑,在看到活蹦乱跳的李忘情后,长松了一口气。
“他爷爷的,当着我的面拐人,这妖怪小孩还真是邪门。”
李忘情总算见到了亲人,连忙上前去,发现她肩头趴着一只长鼻小兽,便道:“师叔你是通过食梦貘进来的吗?”
“是啊,费了好大一阵功夫。”铁芳菲一扭头,注意到旁边多了一个生面孔,“这位是?”
李忘情正要介绍时,障月看向铁芳菲,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你现在是身灵两分?”
“是啊。”铁芳菲挑了挑眉。
眼前这个年轻人……确实年轻,骨龄至多一百多岁,修为大概在碎玉境的样子,但却平白给她一丝危险的感觉。
障月略一沉吟,道:“你是藏拙境界的修士?”
李忘情看了看铁芳菲,又看了看障月,道:“师叔是藏拙境修士,有什么问题吗?”
“有。”障月说道,“一个藏拙境修士,空荡荡的躯壳就放在那里,你猜那个即将因为老树枯萎而衰落的熊孩子,会不会放着眼前的躯壳不偷,乖乖等死?”
一阵窒息中,铁芳菲倏然神色大变,她一点肩上的食梦貘,只见食梦貘昂起头,从长鼻里喷出一道五色雾气,逐渐团积为云,显露出铁芳菲盘膝坐着的肉身。
她倒也不是全无防备,肉身周围以钧岳剑为阵眼布了个简单的阵法。
但很明显地……在她肉身周遭,一个小孩的影子正试图撕开那防护钻入她躯壳里。
这是个骗局!
李忘情震惊不已:“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这么做。”障月顿了顿,轻轻摇头,“错了,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这就是他会干的缺德事。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梦貘 你怎么知道不一样?……
半个时辰前。
铁芳菲一边讲着缇家庄的风土人情一边走,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身后“咚”地一声,竟发现李忘情倒在了地上。
“忘情?!”
铁芳菲在意识到李忘情气息犹存, 只是元神不知被谁带走了时,马上一拍地面,一道道灵光顺着掌心钻入大地中,神识笼罩整个缇家庄山城。
藏拙境的神识几乎能穿透地下三五尺之深,可无论铁芳菲如何翻找,连庄上所有人的呼吸都听见了,还是没有李忘情元神的踪迹。
“好家伙, 不是一般的邪祟。”
铁芳菲沉下心来,思考了片刻,夹着李忘情飞到半空中, 俯视整个缇家庄这几里山城的人家, 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山城最北侧,地势最高的所在。
那里坐落着一间大户, 在这寂静的山城中, 唯独那一家燃着香火。
铁芳菲当即把李忘情往肩上一扛, 飞了过去,也不敲门, 直接落在那家的院落里。只见他家的正堂里供着一个个牌位,一家三口就昏睡在了供桌前, 怎么也叫不醒。
“这就是缇晓那一支的后人吧。”铁芳菲在看到最上方的牌位中, 有“先祖缇氏晓”这个的牌位, 便明白过来。
关于缇晓的出身,铁芳菲只听说过她是出身于山阳国轩辕氏王朝,不知怎么地就被削位除名了,按理说缇晓那一代也该算是个不小的修士门庭, 没想到子孙后代却都是毫无资质的凡人。
看着这一家三口一个个眉头紧锁,似乎正在噩梦当中。
“别……别杀我,弟弟,我错了……”那三口里的小孩连哭带叫,就是没办法睁开眼,“我不是故意的!都是二牛他们逼我的,要是不这么做,他们以后就不跟我玩了!”
“喂。”铁芳菲将李忘情的身体放在供桌旁边,单手提起那小孩,啪啪甩了两巴掌,还是没能拍醒,皱眉思索道,“不是符,不是咒,也不是阵法……到底是哪路的邪祟,好梦中杀人?”
所幸她上一次来时,已经大致判断出那邪祟就藏在这些人的梦中,便放出早已备好的食梦貘。
这头食梦貘尚且年幼,花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将铁芳菲这藏拙境修士庞大的元神催入沉眠当中。
而铁芳菲不知道的是,在她入睡后,刚才那个做噩梦的小孩忽然坐了起来。
他的动作有些怪异,好似并不能完全驾驭四肢,当他定下神来抬头时,第一眼便看到了最近之处,倚靠在一边,昏睡不醒的李忘情。
“……原来你在这儿。”
大约是被打痛了,小孩这会儿并没有刚才那么张狂,歪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李忘情好一阵,忽地抬起手,捏了捏她的脸。
柔软,细嫩,这张闭上眼之后稍显清冷的面容上,嘴唇上不知被谁咬出来的细小齿痕尤其让人注目。
小孩越发觉得古怪,伸出指尖戳了戳,然后冷不丁地,李忘情无意识地张嘴狠狠咬了一口。
“……”小孩收回被咬出血的手指,神情诡异地打量了她一眼。
按他的习惯,看上任何有兴趣的东西,都会想方设法地占有,或者吃掉。
但他发现他对这个女人却没有食欲,这只能说明,他的意志中,有那么一缕……甚至更多,抱着强烈的、亲近她的想法。
而这个想法正在潜移默化地征服他。
小孩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对李忘情动手,转而看向了这屋子里,另一个极其强大的躯壳。
元神离体,留下这么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他只需要稍微花费一些功夫,应该是能占为己有的。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万年槐正在枯萎。
而当小孩伸出手,在碰到铁芳菲影子的一瞬间,一缕青光从供桌上飞落下来,点燃了他的手指。
小孩面无表情地收回燃烧着青色火焰的右手,看着自己那带着咬伤的指尖在火中翻卷焦化,眯起眼睛看向一旁:
“又是你。”
小孩所看的并不是任意一个牌位,而是被这些牌位所拱卫的一座尺高的神像。
这神像是陶土烧就,头戴冠冕,神披玄袍,面容威严……看样子已有了百年历史。
“这是一桩因果,因为他杀了这个人类幼子,所以我便有了容器。”
“现在是他们该支付代价的时候了。”
“人和人之间的杀戮从未停止,他们杀人可以,我来杀就不行?”
“在那片亿万星辰的虚无当中,自标神明的低等意志有千千万……我见过太多了,那些自称赏善罚恶的‘神’见了我只会逃跑,你倒是个异数。”
小孩的眼神冰冷而空寂,他抬手虚虚一抓,一头陨兽的阴影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将那神像笼罩住。
做完这之后,小孩重新将烧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右手按在了铁芳菲的影子上,而他自己的影子如同融化了一样,缓缓包围、渗入对方的影子。
“你问我是善还是恶?不……我来自混沌,我可以救,也可以杀,一切都随我的心意。”
“不必向我宣扬你们的正邪观,毕竟,我还要和我自己其他散落在这片大地上的意志争夺主导权。”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需要一个更能承载我力量的容器。”
“还想将我继续封锁在梦里吗?你没有机会了……这个容器似乎足够我离开这里了。”
小孩说着,正要下手时,忽然,他扶住额角,神情有些混乱,咬着牙道:
“你在侵蚀我……哼,算我倒霉,我是不如你强,回归了又如何,当你寻回一切的力量与记忆,你也将被吞噬……”
……
“啊!”铁芳菲看着食梦貘翻着肚皮有气无力地喷着梦幻雾气,一时间急得挠头,“这头食梦貘还太小了,我这么强的元神,送进来和送出去都需要花大功夫!”
李忘情也想挠头,理了理思路,问道:“那我们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真正的缇家庄?”
铁芳菲揉着食梦貘的肚皮,道:“现在我只知道缇家庄这几百口人,他们的梦境连在了一起形成了咱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对了,你的身体也在我身边。”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李忘情捏着眉心,忽然扭头看向障月:“你该不会也是做梦进来的吧。”
“嗯,你说躯壳的话,是在别的地方。”障月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下,对李忘情道,“如果你介意的话,下次我们相见时可以重来一次。”
李忘情:“……”
铁芳菲:“重来啥?话说这位小哥看着眼生,之前没见过啊。”
事出突然,李忘情实在没时间理清楚自己的思绪,但铁芳菲似乎有些疑虑,说话间,直接试探出手打出一道剑气。
“是人是鬼,一试便知。”
她出手是衡量过的,剑气压在了碎玉境的威力,当剑气临身时,障月身前陡然浮现出黑白二气,交错周旋将剑气化解开来。
“窥冥剑!”铁芳菲一眼认出来,立马将李忘情拉到她身后,一脸警惕,“我就说怎么一眼看过去你这么邪门,怎么,你们御龙京就这么想拱我们行云宗的白菜?”
障月:“想。”
李忘情:“……”
“师叔。”看着气氛剑拔弩张起来,李忘情连忙站到中间,“眼下这食梦貘已经来不及传送师叔这么庞大的元神了,那小孩附身在凡人体内就那么厉害,万一夺舍了师叔的躯壳,还不知怎么作妖。”
“我倒还好,除非他能破开钧岳剑的护体剑罡,否则没那么容易夺舍我。”铁芳菲把食梦貘拎起来晃了晃,“它太小了,这么短的功夫连续传送两次藏拙修士,它的确受不了。”
李忘情思前想后,想出来一个办法:“夜长梦多,总不能枯等万年槐枯萎。在场之人只有我修为最低,为今之计,只有让食梦貘先将我送回去保护好师叔的肉身,能拖一会儿是一会,不知师叔意下如何?”
铁芳菲:“你能行吗?”
李忘情:“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姑且一试。”
“唉……”铁芳菲又听了听食梦貘的肚皮,叹道“话是这么说,可它不干活呀。”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障月慢悠悠地说道,“他被关在此处之人的梦境里,只要梦结束了,他自然就会陷入沉眠。”
“你要解决掉这些人做的梦?”
“我的意思是解决掉做梦的人。”
“驳回。”
“好吧。”障月走到铁芳菲面前,朝那只食梦貘伸出手,“这只猪不是无能,它是懒,我来和它聊聊。”
御龙京和饲养食梦貘的天机道关系匪浅,据说天机道的宗主就深得太上侯的真传。
铁芳菲便也没有拒绝,半信半疑地将食梦貘递出。
岂料刚才还懒洋洋翻肚皮的食梦貘突然一个打挺,小眼睛里冒出惊恐的光,撅着屁股就往铁芳菲怀里钻。
……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呢。
可惜铁芳菲没那么柔情,发觉食梦貘是真的懒后,无情地丢给了障月。
后者将食梦貘提到眼前,四目相对,食梦貘的长鼻头顿时吓得卷了起来。
李忘情看他们一人一兽对视了数息不说话,谨慎地问道:“有什么麻烦吗?”
障月凝视了它片刻,道:“老婆饼,它和你长得好像。”
“……”
“但是没有你香。”
“……请你不要消耗一个切金境修士为数不多的好脾气。”
障月笑了一下,将食梦貘畏畏缩缩的脑袋扳正,漆黑的眼瞳深处泛起一丝隐秘的威慑。
食梦貘起先还在发抖,渐渐地,它乱蹬的四蹄垂落下来,躲闪的双眼呆了呆,身上迷幻的纹路一阵变化,片刻后,呈现出了一架……扭曲的天平的模样。
让人一眼看过去,便觉得目眩神迷。
“可以了。”
他把食梦貘放下来,对李忘情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仙□□先。”
食梦貘的长鼻朝天再度散发出大量七彩迷雾,这迷雾形成了一道圆门,恰好能容得下李忘情这个切金境的修为通过。
李忘情点了点头,一只脚迈过去时,障月忽然拉了一下她的手腕,低语道——
“不用害怕,‘他’就是我。”
他?那个小孩吗。
此时身后的梦貘之门已经传来了一股不可逆转的吸力,李忘情忍不住问道:
“你真身在哪儿,来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自然说的是他的躯壳所在,他们在这里相见,是因为进入了同一个梦里,穿过这道梦貘之门,就会各自出现在别的地方。
她说这话时,四周的景象倏然模糊起来,只见一道狂风卷着万年槐的槐叶如同落雪般飞落过来。
“快走。”铁芳菲连忙推了她一把,“再不走又会被传进别的梦里了!”
李忘情穿过梦貘之门,强烈的坠落感中,她看见那漫天飘落的枯叶里,障月抬手接住了空中飞落下来的一片金色的叶子。
障月低头看了一眼那片金色的叶子,眼底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莫名地,她好像知道那片叶子上写的是什么。
正面是:我希望死狍子别死。
背面她也写过一行字,只是被胡乱划掉了。
她是这样写的——
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身后的梦境缓慢地崩解成无数碎裂的光影,障月朝着李忘情消失的方向虚抓了一把,却只捞到了一捧碎光。
他头一回没有笑,对着虚无的远方,有些执拗地喃喃道:
“你怎么知道不一样?”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影杀 “你根本不懂剑修。……
一阵令人作呕的坠落后, 李忘情猛然睁开双眼。
开眼的瞬间,头顶上一面面牌位在一阵莫名震动后哗啦落下来, 李忘情下意识地就地一滚,锈剑已然提在手中。
然而放目望去,这只是一户寻常人家的正堂,除了地上躺着的凡人,并无异常。
……不,还是有异常的。
李忘情收敛气息,她目光所及之处, 地上出现了一头野兽的影子,盘踞在她刚才所躺的位置舔了舔爪子,随后影子再动, 朝着李忘情二度扑来。
“啧。”
还没碰到, 李忘情就本能察觉对方不好对付,连忙再次躲闪, 带着自己的影子险之又险地避开这陨兽的扑咬。
而她同时也发现, 自己的影子没来得及马上躲开, 袖子就被锋利的爪子抓成了几条布丝……要知道,这可是法衣, 能与同阶斗法不被余波所伤,那陨兽撕它时却就像撕纸一样。
所幸李忘情阅历还算丰富, 当即吹出一团真火, 以掉落在地上的牌位为凭烧了一对火, 照亮了整间屋子大半的地方。
她缓缓退到一面明亮的墙壁上,就在她用神识去找铁芳菲躯壳时,一只手不期然地抓住了她的袖摆。
几乎没有气息,是突然出现的。
“你是来救我的吗?”
说话的是屋里这一家三口中唯一的小孩,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虚弱,眼尾发红,抓着李忘情的袖摆宛如抓着救命稻草。
“我的家人都被吃了,它还想吃了我,姐姐救救我好吗?”
“……”
李忘情没有马上回答,目光四处逡巡,发现实在找不到铁芳菲的躯壳所在后才看向脚边的小孩。
苍白的小脸上一双蕴藏着灵巧的眼睛,正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你是缇家后人?”李忘情问道。“叫什么名字?”
“我叫……缇耀祖。”
李忘情点点头,思索了片刻,猛然抛出千羽弦,先后将这孩子的父母,和他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小孩猛然被吊得离地三尺,沉默了一下,道:“你这是做什么?”
“救你啊。”李忘情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这‘妖怪’是吃影子的,你待在地上不是很危险?”
小孩:“你可真是个好心的姐姐。”
“我一向如此。”李忘情一边警惕周围的阴影所在,一边说道,“你要跟我走吗,我可以带你飞离这里?”
“不行。”小孩摇摇头,“外面是黑夜,离开这里就更找不到它了。”
李忘情贴在墙上,道:“听起来你好像对它很了解,知道怎么对付它吗?”
“你过来。”小孩眨巴着眼睛,道,“我爹娘说这是个秘密,我得悄悄告诉你。”
李忘情:“你不会骗我吧。”
小孩:“怎么会呢,骗你我是猪。”
……这家伙明明不是人,对猪却还挺有优越感的。
李忘情腹诽了一下,靠近过去:“你说吧,到底是什么……”
她的话语尾音倏然消失,与那孩子四目相对时,对方的眼瞳泛起了一圈淡金色的微光。
就像是被什么不可言状的神秘存在俯视了一眼。
“去把神像砸烂。”
小孩的声音冷淡下来,他直接挣开千羽弦,手指一勾,刚才那头影子陨兽从黑暗深处跃出来,背上似乎驮着一个背着大剑的女人影子。
他对李忘情吩咐罢之后,李忘情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缓慢地朝七零八落的供桌走过去,锈剑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当陶土碎裂的声音传出时,小孩似乎就等待着这一刻,他一掌拍在地上的阴影里,与此同时,从手臂开始,他的皮肉、骨骼如同落叶一样飘落下来化作灰烬。
而小孩的神情也逐渐诡异起来,一时惊怒,一时嘲弄,像是有两种意识在互相争夺。
“是啊,我早就知道这里有个游荡神困着我,没走只是没找到足够强大的容器罢了。”
“你猜你跑不跑的掉?”
“哈~我不止要跑,还要带着那边的女人跑,你气不气?”
“是吗?如果你以为你能这么容易就污染她的话……你再仔细看看。”
小孩陡然抬起头,那边本应成为他“香火”的李忘情倏然将锈剑扔出,在神像上一个回旋,切豆腐一样被均匀地斩作两半,里面一张四四方方的金铁书页随着回旋的力道飞落在李忘情手里。
如果见过它这种材质的人,一定会脱口而出那是“天书”。
但它又厚重了许多,更像是一张被平摊的……书衣。
下一瞬间,地上的陨兽之影张牙舞爪地朝李忘情扑去,而她似乎早有应对,手上的书衣一个倒悬,如同飞镖一样砸进了地面,将陨兽的影子钉在了那里。
“你来不及了!”小孩震怒,他半个身子都化作了灰烬,而在他身下的影子里,终于露出了他的核心。
那是一团流金似的血,须臾间深入了地上那属于铁芳菲的阴影里。
“我没想来得及,不过……我现在相信你是外面来的邪神了。”李忘情浑身灵力尽出,口吻冷冽地说道,“你根本不懂剑修。”
她一剑刺向地面,随后立即向上一拔,带出了半颗狰狞的头颅。
当那陨兽的头颅真正出现在这里时,空中独特的、属于陨火的灰烬味道陡然充斥了整个屋子,上面的房顶当即崩落,同时鼓噪起来的巨大声响……
“百里剑鸣!!”
这里是山阳国,即将举办三都剑会的所在,百里之内率先赶到此地的剑修们纷纷从入定中惊醒,带着嗡鸣不断的本命剑,同时从各个方向,如同流星般飞来此地。
比之那惊动百里之内所有剑修的大场面,率先发威的,正是铁芳菲的钧岳重剑。
“干得漂亮!”
铁芳菲无处着落的元神大喝一声,本来陷入阴影里的、她的重剑如同从泥潭里挣扎而出一样,当场一飞冲天,在阴沉的天穹下,倏然化作小山般大小。
“管你哪路牛鬼蛇神,给我死!”铁芳菲怀愤一击,钧岳重剑从天而降,只闻一声惊天动地的惊爆声,烟尘彻底笼罩了整个缇家庄。
过了许久,李忘情灰头土脸地夹着那对夫妇从灰色的烟雾中缓缓飞出,找了个空地落脚之后,又等了一阵,便看见一缕金色的流光缓缓从已成废墟的宅院里浮出,又缓缓飞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再之后,铁芳菲一手扛着钧岳剑,一手提着一个牌位从废墟里走出来,见李忘情露出疑问的神色,回道:
“神形俱灭,算是圆满解决了。”
李忘情一脸复杂地看着身后变成废墟的半个山头:“师叔。”
铁芳菲:“咋?”
李忘情:“人家的房子……这也就算了,可以拿钱赔。这家后山应该是沈师叔道侣的衣冠冢吧,你把山都削了,那衣冠冢……”
铁芳菲沉吟了一下,将手里的牌位强行塞给李忘情:“我问你,咱们是什么身份。”
李忘情:“剑修。”
铁芳菲:“另一个身份。”
李忘情想了想,道:“炼器师。”
“对。”铁芳菲正色道,“也就是凡人们说的手艺人,我路过此地,见缇夫人的衣冠冢旧了,热心前来帮忙重砌一个,这很合理。”
她说着,一把捞走李忘情:“咱们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剑修,出来一趟,师叔没什么好教你的,先带你去盖坟熟悉一下。”
“……”
可没过多久,附近的剑修也陆续来到此地,看到那云层中久久不散的剑罡余波时,一时间皆不敢上前。
似乎,也无需上前,因为那是藏拙境大剑修在出手,没有寻常修士的事儿。
直到在一座山头看到了铁芳菲和李忘情二人,这才匆匆前来询问。
李忘情不得不解释道:“此地发现陨兽,行云宗百炼师已出手降服,请各位宽心。”
原本还想进去探一探的修士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只能拱手道:
“不愧是百炼师前辈,得前辈庇佑,我等这次三都剑会可安心备战了。”
这波人走之前,铁芳菲忽然瞥见有个穿着御龙京衣袍的修士,扯过来就是一顿数落:“叫你们家那大太子离我们行云宗的仙女远一点,神神叨叨的,刚才那一波,他的神识倒是走得快。”
那御龙京的修士长长地“啊”了一声,连忙追问道:“前辈见到大太子了?他走丢多日,连二太子和长老们都在寻他呢。”
可惜这缇家庄梦境里无法追踪行迹,那御龙京修士追问再三也只能悻悻离去。
清净下来后,铁芳菲带着李忘情来到后山。
不出意外,缇晓在后山的衣冠冢塌了一半,连里面装着衣冠的棺椁都从石砖砌就的墓穴里翻转过来,露出了棺盖上刻着的缇家家史。
“啧,早知道就不用地动山摇这招了……我还是压到一成灵力才出手的。”铁芳菲摇了摇头,抬手就是一团真火,将腰间的锤子取下来一把丢到空中,一时间,真火化链,挥舞着锤子一点点将碎裂的石砖重新烧制砌就。
“对了忘情。”铁芳菲一心多用,道,“我出来的时候元神没有着落,见你从神像里劈出个什么玩意,把那陨兽钉住的?”
“正要同师叔说这个。”李忘情将那金铁书衣铺在地上,问道,“师叔有没有感觉这东西很像是……”
铁芳菲见多识广,当即道:“天书!”
没等李忘情拿自己的,她便自己掏出了一张,兴致勃勃地递过去:“天书的书页虽说没什么用,但也是一种灵材,这是我闲着没事收的一张,你看看能不能粘上去。”
李忘情接过来,在中间比划了一阵,当天书的残页凑近书衣中央时,一抹蓝绿色的流光蓦然闪过,那页天书“啪”地一下被吸在了书脊里。
“还真是!这要是收集齐了……”铁芳菲一拍大腿,继而又神色索然下来,“哎我犯什么傻呢,天书几百年前早就被轩辕九襄收集齐了,还让山阳国的观星司译成了如今的文字,要是有用,当时半步灭虚的轩辕九襄早就破解出来了。”
“观星司?”李忘情想起刚才梦境之中缇老七讲述的历史,忙追问道,“那不就是缇晓夫人在的家族?”
铁芳菲嗯了一声,道:“山阳国我年轻时是去玩过的,轩辕九襄开国封有十王,也就是现在百朝辽疆的那些大国,在国中还设有三司五门,观星司就像是现在的天机道,专司推演吉凶,缇家就是司命师门庭,其最大的功绩就是为轩辕九襄译完了天书。”
“原来天书是缇晓夫人的家族所译……也就是说,他们家族将这天书的书衣供奉在阳帝神像当中,也是尽其守护天书的职责咯?”
“那缇家夫妇是凡人,他们家那倒霉儿子又杀了堂兄弟,不像是这般忠节之士。”铁芳菲并不是很想聊缇家后裔,摇了摇头继续道,“再说了,要供干嘛不供一整本,还把天书撕了散到四面八方去。”
李忘情暗自估算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那些天书叠起来的厚度,加上铁芳菲今日给的这页,惊奇地发现……她竟已经收集了有一半那么多了。
这已经无法用巧合来诠释了,就像是……有只手,正推着她,前往几座大山之外,那笼罩在神秘里的山阳国揭开什么尘封的隐秘一样。
“师叔。”李忘情问道,“天书当真是一无所用吗?”
“有没有用你不晓得吗。”铁芳菲像看傻子一样,“农牧冶炼,修士又用不上,诗词文疏,看看就得了……上面一丁点儿修炼的法门都没有,你说修士该怎么用?”
脑海中似乎又有陌生的景象模糊地浮现,李忘情慢慢说道:
“我偶尔会想,会不会修士之于洪炉界,活得太过傲慢了,认为天地之间的所有一切,都应该用在修仙求道上……而耗费了那么多天地灵材养成的修士,却还在自相残杀。”
“忘情。”铁芳菲严肃起来,“挽情刚直,她教你良善,是为对得住自己的道心,但过于良善,你的道心便会越发脆弱。”
李忘情缓缓点了点头:“是。”
“悲天悯人是修炼的大忌,你不是神明,也不是生而为圣人,没有能力去化解天地之间所有的纷争,就不要用这些动摇你的道心。”
铁芳菲的目光扫向山下,那些摇曳的火把中,缇家夫妇正对着废墟哭泣。
“就好比我救他们,是我良心所选,但救不了他们的凶手孩儿,也不必为其歉疚,那与我无关,自然,也与你无关。”
言罢,她拍了拍李忘情的头。
“明日把羽蛇筋炼化完成,就等着春眠他们来山阳国了,现在除了三都剑会,你什么都不需要想。”
眼前不由得又浮现了障月的样子,李忘情轻轻嗯了一声。
要是能见得到的话,她想再好好谈谈。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葳蕤门 没想到还能来参加……
山阳国东南角, 风树村。
天上终年不散的灰云被一道道御剑飞遁行迹割裂成了棋盘模样,云层下的山坳里, 凡人们背着一篓篓矿材,艰难地行于山道上,偶尔抬头望向天空时,无不露出渴望之色。
“看什么看,还不抓紧些!”啪啪两声鞭子响,山道上的工头催促道,“赶不上三都剑会的筹备, 让仙师们跌了面子,有你们好看的!”
管辖这一带的宗门叫做葳蕤门,势力庞大, 几乎垄断了半个大陆的灵药生意。
三都剑会择址通常由天机道推演陨火即将熄灭的古国, 三都共同商定后定下……在选址地最近的宗门,就成了为各大宗门临时落脚、以及提供锁国大阵祭坛的东道主。
山阳国的陨火熄灭得匆忙, 便是连底子不弱的葳蕤门也只能日夜加急筹备, 尤其是幅员辽阔的山阳国, 更是需要海量灵石来维系大阵运转。
附近被征发到此的凡人苦力叫苦不迭,有人拖着被磨烂的双脚请求道:
“大人, 我们村一百多人每日上山背十趟灵石,都不如仙师用乾坤囊装一次多, 地里头还等着春耕……”
话未说完, 就被工头甩了一鞭子。
“仙师大人们要是有那空闲, 要你们这些凡人做什么!让你们从天灾下活命就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就干这么点儿活还叽叽歪歪,一帮懒骨头!”
“呸。”有人小声嘀咕,“他族中有人是葳蕤门的外门弟子, 明明是发了乾坤囊的,哪回不是让他倒手卖了……”
一脸横肉的工头似乎听力极好,瞬间扭过头去:“谁在后面废话!”
那人立即不敢吱声了,头一缩躲进了人群里,工头凶横地走过去:“怎么不说了,刚才到底是谁在说闲话,给你们三个数指认出来,若不然,你们风树村今年的红铜和灵石加倍!”
这可是要人命了。
风树村的村民连忙求饶,但那工头执意要刚才说话的人出来。
“爷是平时待你们太好了是吧!葳蕤门下面的土地这么肥,风调雨顺全靠仙师们庇佑,哪年亏待过你们这些白眼狼,是不是还得给你们供进庙里,每日里灵丹仙果照顾着才满意啊?今日话扔在这儿了,不把那人指认出来,你们全村都滚去深山妖兽出没的地方开荒去!”
村民们一阵沉默,既愤怒又不甘,最后也只能慢慢朝身后看去。
刚才说话的青年一时间脸色煞白,哆哆嗦嗦了一阵,忽然一咬牙,指向身侧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葛衣老妇。
“蔡大人,刚才我听到了,是石大娘说的!”那青年惶急道,“她无儿无女的,平日里一贯是个滚刀肉,早在村里就对蔡大人多有抱怨,大家都听过的!”
四周的村民一阵惊愕,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这石大娘是个口吃,她儿子据说死了一年了,慢慢地,家里的田地、瓜棚就被人占了,只靠半亩薄田度日。今年春天又因为修祭坛的缘故耽误了春耕,估计是活不下去了。
说话的这青年则相反,他虽然也在这儿干活,但家里是村头的“富户”,足足有六个男丁,轻易得罪不起。
“我、我……”被指认的石大娘踉跄了一下,被肩上背篓里的矿材压得跌坐在地上,张口断断续续地反驳,“我没……”
青年立即高声打断她:“你还想抵赖不成?蔡大人,去年就是她家没缴够红铜,可见是个老赖子了。”
“哦,原来是你啊。”蔡工头走过来,看她骨瘦嶙峋的样子,冷笑一声,“你可是外乡来的,儿子死了一年多了吧,吃咱们的住咱们的,心里还这么多怨怼,可见是个坏的。”
石大娘嘴角紧抿,艰难地开口道:“我儿子、没……没有死,他会回来的。”
“蔡大人,别管她。”青年讨好道,“这老家天天在村口等人,见了外乡人就问她儿子的行踪,依我看,早就疯傻了,不值得大人生气。”
“这事儿可不能了咯。”蔡工头背着手来回踱步,昂首正要趁机刮些油水时,忽然远天边的灰云中,一道道灵光呼啸而来。
不比之前那些御剑过路的修士,来的是一座两层的楼船,上面飘着大旗上写着“葳蕤门”三个字。
“是宗门的旗帜!”蔡工头连忙吆喝道,“快、快把灵石矿背起来,免得让上头看了咱们在偷懒!”
“蔡大人……”
“还废什么话,动作快点!”
村民们呆呆地指着那飞得歪歪斜斜的楼船。
“那飞舟好似要掉下来了。”
蔡工头抬首一看,果不其然,那本来富丽堂皇的楼船此刻极其古怪,有一半长满了奇怪的藤蔓,而他们葳蕤门的少主杜鹤正被挂在旗杆上,气急败坏地大骂出声——
“荼十九!你最好快点把本少主放下来,否则到了宗门,没你的好果子吃!”
风声猎猎,楼船的船头坐着一个少年人,一边玩着手里的九连环,一边嘲笑道:
“你不是剑修吗,世上的切金境剑修都横压结丹期一头的,怎么你就这么废物?”
葳蕤门的少主杜鹤余光瞥见下方的大山上,有许多凡人正朝这边看他的丢人模样,更是暴跳如雷:“你也就仗着是死壤母藤的圣子罢了!有本事不用死壤藤萝和我打一场,看我不削掉你的狗头!”
“那不行,我输不起。”荼十九歪着头道,“是你自己吹嘘说羽挽情的折翎剑只是花架子多,论实战还要看你的黄瓜条剑,还说能把她按在地上打,我才来领教的,就这?”
“是绿玉绦剑!”杜鹤气急败坏,“我是斩妖除魔伤了根本,才被你这歹人偷袭!你要真想过招,羽挽情昨日已进阶碎玉境,有本事找她打架去!”
荼十九摇了摇头:“比起在那大姐跟前挨打,还是欺负弱小比较舒服,比如你。再说了,她不还是没来吗,拿你打发打发时间也不差。”
“……”杜鹤脑门上气得直冒烟,咬牙切齿中,忽见一道灵光从远处飞来,当即大喜,“影长老快救我!”
一道庞大的元婴期波动从葳蕤门的山门方向飞来,靠近了之后,只见是个周围环绕着三只龟甲的黑衣人。
“你完了!”杜鹤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影长老是新加入门中的客卿长老,实力强横无比,看我不撕了你一条腿以泄我心头之恨!”
那带着龟甲的黑衣人果然如他所言,身形几个闪动,便从十里外瞬息来到这里,毫不犹豫地一掌朝荼十九抓去。
就在此时,另一个元婴期的身影倏然出现,抬手一道紫色瘴气形成的屏障挡在了荼十九面前。
“轰”地一声,天上一轮交手,却是各自见好就收。
紫色瘴气散去后,戴着虎头帽的唐呼噜临空而立,道:“葳蕤门的道友是吧,小孩子打闹,何必认真?”
那影长老将杜鹤救下,男女莫辨的声音从面具下面发出:“不小了,敝宗少主已九十多岁了。”
唐呼噜:“我是说我们家这个小,才十六岁,当大人的总不好打一个小孩,不然我没法儿跟大祭司交代。”
提到死壤圣殿的大祭司,那影长老没话说了。
洪炉界修为至上,葳蕤门虽然是一流宗门,后辈们闹闹可以,真要动真格的,他们还没那个胆子跟三都较劲。
他说道:“据我所知,行云宗的羽少宗主已进阶碎玉境,按理说就算是贵方圣子的前辈了。若圣子喜欢找同阶的切磋,她师妹李少宗主据闻前日已经来了山阳国附近,不知在何处落脚,可以找她切磋切磋。”
李忘情来了?
荼十九和唐呼噜同时眼皮一跳,前者是兴致盎然,后者却是不堪回首。
目睹了李忘情在扫霞城的行径后,唐呼噜可不敢轻视她。
“圣子。”她说,“玩也玩了两天了,都打了十几家的少主了,也该够了。大祭司叫我进了山阳国后继续保护你,为了你的小命着想,多少让我休息两天吧。”
荼十九完全没有在听,兀自感慨道:“李二姐都切金境了啊……”
唐呼噜:“你为什么叫她二姐?”
荼十九:“我第一次出死壤,遇到两个差点打死我的女人,叫大姐二姐是尊称,等我打过她们,就逼她们喊我做大哥。”
那你好牛逼喔。
唐呼噜也很想抽空打荼十九一顿,但想来想去,她堂堂元婴后期修士当这个三姐似乎有点掉格。
“行了,进山阳国后随你怎么玩,在此之前就老实点儿吧,你也不想再被大祭司拿蛇捆起来吧。”
“嘁。”荼十九把九连环挂回到腰间,被唐呼噜拽走时,不期然地在风声里听到了一声极淡的呼声。
好似有人在奋力叫他的名字。
飞上云端后,他朝下望去,只有一些米粒大小的凡人,正呆呆仰头望着天空。
“你听到有人在叫我吗?”荼十九问道。
“没啊,听错了吧。”
荼十九“唔”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跟着唐呼噜飞离了这里。
他不知道的是,山道上一个脸上满是岁月沟壑的老妇正扶着悬崖边的一棵苍柏,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消失在天际的荼十九。
她老了,早已看不清人的样貌,却听得到自己送给儿子的九连环那独特的声响。
“石秋……”石大娘喃喃道,“回来呀。”
……
“巍岳千钧,蝼蚁可移。”
“鹅羽飞轻,刀剑难辟。”
缇晓夫人的新墓前,剑气铮铮,却香炉前袅袅升起的青烟却未因这剑影而纷乱。
铁芳菲抱臂在一侧,敏锐的双眼中映出李忘情手上的招式,不时点头。
“绝影分罡式,听起来威势无匹,剑招走势却贵在一个‘柔’字,据我所知,连御龙京的二太子都很难领悟,难怪太上侯对你赞赏有加。”
银白色的手套,穿有羽蛇筋炼制的金线,灵力较先前流畅了足足三成之多。
李忘情收剑吐纳,睁开眼睛道:“是师叔帮忙炼制的这副‘玄虬丝尉’好用,手上的剑气裂纹没那么碍事了。”
“都是你自己炼的,我也就是帮忙加把真火。”铁芳菲叹了口气,“你也是可怜,哪怕是从砺锋境其,剑式上领悟之力也是我见过最好的,却让你师尊给了你这把锈剑。好在现在熬出头了,怕就怕切金境大圆满要求‘切金如境’……也即是本命剑也要磨砺得像镜子一样雪亮,便是我也没什么主意。”
“师叔不必如此,没想到还能来参加三都剑会,我已知足了。”李忘情将锈剑收好,插回到发间,视线又不由得飘远。
“说起来,师叔是不是得去准备了?”
“嗯,等葳蕤门把祭坛盖好,就该我们了。”铁芳菲舒展了一下胳膊,道,“锁国大阵所需灵力庞大,三都各出两位第三步修士,行云宗的是我和春眠,御龙京的大概是两位长老带着二位太子,苏息狱海那边还不晓得……不过死壤大祭司一个人也该够了。”
御龙京的二位太子会来。
李忘情还是读不惯这个称呼,她总发自本心地觉得……障月就是障月。
就在她思绪飘远时,铁芳菲揉着脖子打了个哈欠:“我怎么这么睏啊,是不是被那邪门小孩下了什么诅咒了……”
“不。”李忘情指了指她身后缓缓降落的青色灵光,“是沈师叔来了。”
铁芳菲僵硬地回头,只见缇晓墓前,一道青衣身影缓缓浮现,身形凝聚之后,先是看了一眼缇晓的墓碑,察觉是新盖的了之后,皱眉看向铁芳菲。
“芳菲,私带弟子,侵扰百姓……事之过甚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三都剑会 为了打你一顿啊……
“是我软磨硬泡要跟着铁师叔出来历练的, 这缇家庄之事,也有我一份, 沈师叔要罚就……罚我吧。”
三言两语将缇家庄的事交待了一番后,李忘情本想低头认罚,无奈倦意滚滚而来,眼皮慢慢便撑不住了。
沈春眠周围修为低于他的修士会逐渐精神涣散,困倦入眠,是以常常单独行动。
“你也是个不安分的,若来的是司闻, 免不了用袖里乾坤之术关你三五日……”
沈春眠轻声斥责了一番,见李忘情摇摇晃晃一副昏然入睡的样子,又叹了口气, “芳菲, 你带忘情先去葳蕤门吧,此地我来善后便是。”
“不急不急。”
铁芳菲拔掉随身酒葫芦的塞子喝了一口, 不仅不走, 还席地而坐, 看李忘情快睡着了,还将钧岳剑放到她身边给她做枕头。
“你故意的吧。”等到李忘情闭上眼沉沉睡去, 铁芳菲才对沈春眠道,“来到这地方, 一见这强制入梦的法门, 就想起来你也擅长这梦境之术。”
沈春眠点了点头, 倒也不反驳,他扫去碑上的浮灰,道:“这是缇晓的望乡之地,六百年前我离开时, 便为此地设下‘梦域’,但凡有敌来犯,便会被困入梦中。”
“若非如此,那邪魔小孩早就把这一带的人屠尽了。”
沈春眠复又问道:“你既知道,为何要坏了我设下的阵眼?”
铁芳菲又拿手背试了试李忘情,似乎是确认她睡着了,才道:
“我就实话实说了……你是我们这拨藏拙境之中年岁最长的,饶是修为到了这般境界,有剑不练,也会随着岁月而老迈,何况你当年闯入山阳国时,身上还带着当年被陨火灼烧三天三夜的旧伤。”
沈春眠苦笑了一声:“原来你是在说此事……那都过去几百年了。”
“是啊,都过去几百年了……”铁芳菲又饮了一口酒,直言道,“陨火旧伤,加上几百年来年年到此撑持梦域……也就是说,你寿元快耗光了吧?”
沈春眠略一沉默,道:“还早。”
正在沉睡的李忘情眼皮蓦然一动。
铁芳菲刚才碰她那一下,用了道暗力让她清醒过来,应该是想让她听听真相。
……沈师叔要寿尽了?
李忘情心下一沉。
在她心里,行云宗各殿尊座中,沈春眠为人最是和蔼,待弟子们一向关爱有加。
行云宗上下皆是剑修,沈春眠也不例外,但他平日里从不出剑,连同他关系熟稔的李忘情也没见过。
铁芳菲继续说道:“剑不磨不亮的道理但凡是个剑修都心知肚明,你分明有实力从藏拙后期进阶至藏拙大圆满,几几百年了却从未尝试突破,连我都看得出来你之的寿尽就在这十年间了……”
修士随着修为增长,寿元会逐渐增加,到了藏拙境,足有一千多岁的寿元。但修士如果下伤了根本而久久不愈,这寿元也会随之下降。
诚如铁芳菲所言,剑修不练剑,迟早是要生锈的,如他这般几百年修为毫无进益,早晚要剑心衰竭而寿终。
“不必过虑。”沈春眠轻轻摇头,“忘情寿元将至时,都没有这般躁郁,我们做师叔的,生死之事上若还不如一个晚辈,岂不是招人笑话?”
“这哪能想比?”铁芳菲道,“又不是到了灭虚大劫,合行云宗上下之力,足可以送你再跃进一个小境界,藏拙境随便突破一个小境界便能增寿百年,要我说,就是你自己心结难开,一心求死罢了。”
“……”沈春眠疲惫的双眼里映出碑上铭文,道,“修炼路上总有道心不稳之时,有心结难释,或许也是我天命已至的缘故。”
“天命?都奔着修炼成仙混了这么多年了,说什么天命,倘若听天由命,我八百年前就该病死在行云宗山脚下,若不是有你救我,哪还今日。”
铁芳菲毫不留情地揭开这陈年疮疤。
“你就说实话吧,缇晓殁于陨火后,你当年在这山阳国找寻三天三夜,是因为没能找寻到她的遗骨,这才道心难复,对吗?”
沈春眠坐在缇晓的墓碑前,眼底含着一抹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良久才回道:“我所失落的,不是缇晓的遗骨,是她的剑穗。”
剑修的剑穗是极为重要的,挂在道侣剑上,能时刻感应到对方的平安,对自己的修为便大大有益。
倘若道侣死亡,那么剑作为杀器,会本能地复仇而时刻处于临战之姿,剑主会不停消耗直至本命剑崩解,除非剑穗回归,依靠道侣留在剑穗上那一丝气息,让剑器恢复平静。
“陨火烧了几百年了,就算是藏拙境修士的遗骨,也都该烧光了。” 铁芳菲瞄了眼自己的钧岳剑,上一颗黑色晶石嵌在剑格上,“可倘若是剑穗失落,倒也还有一丝希望。”
“你早就猜到了吧。”
“所以我就从来不把剑穗托付给任何人,哪怕修炼再难、哪怕陷危时没有道侣救我,也要自己走。”铁芳菲借着饮酒意有所指道,“可惜咱们藏拙境修士最忌前往陨火之地,否则倒可以进山阳国帮你找一找剑穗……不然托挽情帮你留留心?”
“切勿如此。”沈春眠严肃道,“山阳国何其凶险,让她们顾好自己为上。”
“是啊,保命为上。”
铁芳菲将“保命”这两个字咬得重了些,所有想传达的意思李忘情都已经明了。
保命为上,若有余力,在三都剑会中竭力帮沈春眠寻回剑穗。
“不过,话说回来。”铁芳菲又道,“这次我在缇家庄见到御龙京那传闻中古怪的大太子了。”
“他啊……”
铁芳菲故作忧愁道:“他碎玉境大圆满修为,是能进三都剑会中最高的修为,对忘情虎视眈眈的。单靠挽情怕是在前期挡不住此人,你这做师叔的,就没什么好处给晚辈吗?”
沈春眠闻言,无奈道:“如术修那般琳琅满目的法宝不是没有,可法宝越多,越会分散剑修的道心,使之不能专注于修剑,等到了后期有的她苦头吃。”
“这点儿上咱们行云宗做得倒还真不如御龙京,人家太上侯对两个儿子可是没有藏私,尤其那窥冥剑,我一眼便看出来剑胚是天外来的奇材,人家能富养儿子,咱们岂能穷养女儿?”
“好吧。”沈春眠想了想,声音沉了下来,“等忘情醒来,你同她说,这次三都剑会,若看到有人手里有天书,能夺则夺,杀之亦可,若我所料不差,天书……在山阳国应该很重要。”
……
葳蕤门。
杜门主今日意气风发。
这几日除了他儿子前几天被打了而有伤颜面外,四方修士云集于葳蕤门,颇有洪炉大陆“第四都”的架势,可以说是风光无限。
这一日,他正为了明日的大典对镜演练。
“今日龙腾凤集,嘉朋列座,葳蕤门上下蓬荜生辉……不好,应该改为‘葳蕤门上下不胜荣幸’……”
斟酌改词间,他儿子气呼呼地闯进来。
“爹!”杜鹤大叫道,“你就让苏息狱海那小崽子堂而皇之地住进咱们宗门吗?!”
“又怎么了?”杜门主回过头,仔细看了看他儿子,道,“你这伤不是好了吗,小打小闹的,忍忍就过去了。三宗的大修士们已经来了,这事关咱们葳蕤门能不能跻身洪炉界第四大宗门的紧要关头,你莫惹事。”
“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放啊!”杜鹤开始闹,佯哭道,“我又哪里不是为了葳蕤门好了!我想娶羽挽情那不也是为宗门的前途着想吗!你管过我吗?你就知道捞灵石!”
杜门主一阵无奈,只能商量着道:“那羽挽情已经是碎玉境修士了,往后能追逐她的都得在碎玉境之上,你要不然,降一点儿门槛?行云宗的百炼师今早带着他们的少宗主刚过来,我瞅着她也已是切金境后期的修士了,模样也不比羽挽情差到哪儿去。”
杜鹤一阵打滚撒泼,始终未能得杜门主点头,只能愤恨不已地摔门离去。
等他踏出门后,正好撞见一个人影等在门口,好似专程在此相候于他。
“影长老,你不去监看山下驱散贱民的事,在这儿做什么?”
那戴着面具,浑身裹在黑衣里的“影长老”道:“我专程在此等候少主,只为帮少主出一口恶气。”
“哦?”杜鹤来了兴趣,“你觉得那荼十九太过张狂了是吧?若不然,咱们索性在三都剑会开始之前……”
“不,苏息狱海的圣子固然嚣张,但少主别忘了,他‘生母’可是死壤母藤。”影长老面朝南方虚指了指,道,“据说几百年前,有位圣子私自出逃,被一个化神期修士误杀,死壤母藤当夜便将死壤领土北扩八百里,吞灭了那修士所在的宗门。”
“这……”杜鹤哼了一声,“影长老若是不想为我报仇,也不必拿死壤母藤来吓我。”
“我的意思是,圣子虽然杀不得,但教训教训他也是可以的。”那影长老压低了声音,道,“少主可还记得,上回他离开时,似乎对行云宗的李少宗主颇感兴趣。”
“李少宗主。”杜鹤回忆了一下,道,“该不是半年前御龙京那位……”
“正是,如今她已是切金境修士。今日接待时我远远看过一眼,好一个朱颜玉貌、水佩风裳的佳人,据闻御龙京的大太子对其穷追不舍,那位大太子,应该就是这次剑会修为最高之人。”
“佳人啊……”杜鹤神往了片刻,复又摇摇头,“不对,你说这些做什么,我怎么和碎玉境的修士争?”
“少主既然对荼十九难以释怀,不如让我施展幻容之术,让少主化作荼十九的模样,去寻一寻那李少宗主的麻烦。”影长老阴恻恻地说道,“此之谓借刀杀人,等到了山阳国境内,生死自由天命,到时候圣子哪怕被碎玉境修士杀了,也不会脏了少主的手。”
“妙啊,那咱们今晚就……”
……
入夜,葳蕤门客舍。
白日里跟着百炼师见了一堆虚情假意的前辈,等到了独处之时,李忘情心神略显疲惫。
山阳国的天书,沈春眠的剑穗……要做的事太多了。
还有,障月。
她死命地去回想失落的那段记忆,可脑海里依旧空荡荡的,唯有心底的鼓噪声从未平息过。
尤其让她无法反驳的铁证就是……她的剑穗在障月手里。
虽然铁芳菲坚称她是被骗了感情,但本命剑中传来的感觉却不是那样的。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倒是想单独和对方谈谈,至少让她知道,以前是怎么相识的,又发生了什么。
想着想着,眼前正在用真火喂养的炼器鼎忽然晃动了一下,似是吃撑了一般,“啪”一声滚落在地上,一路朝门口滚去,最后磕在门槛上不动了。
李忘情抬手想用灵力摄回来,却发现那炼器鼎好似在跟她角力一样,拉扯了片刻,她只能起身走到门口。
“可真像是猫猫狗狗一样……”
当她的手碰到炼器鼎的瞬间,心脏突然搏动了一下。
锈剑传来的感应昭示……她的剑穗就在附近。
李忘情诧异地抬起头,此时一个人影正烙在她客舍的门外,轻轻敲了敲房门。
来了吗。
她连忙抱起炼器鼎,塞进乾坤囊里,又回去把后窗的禁制解开,打开来以备后路,然后才回到门前,缓缓拉开门栓,然后……
“是你。”
“那个,你是李忘情吧?”
李忘情:“你有事吗?”
杜鹤有点语无伦次,因为荼十九年纪小,个头没长开,此时李忘站上门槛,从刚好比他高一个头的位置俯视他,眼里还带着杀机。
“修为涨得挺快的啊。”杜鹤一时间有点忘了要说什么,道,“我听说你的锈剑无法修炼,还被逐出了宗门,现在竟然以切金境之姿重回了行云宗。”
李忘情很想打他,但这里是葳蕤门,正捏着追踪符琢磨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下之时,忽见对方似乎鼓足了勇气,忽然从背后掏出一只合欢花叼在嘴里,露出了个自以为放荡不羁的笑容。
“咱们约一架吧,你若输给我,就做我的女人!”
李旺旺沉默了。
李旺旺想不通。
杜鹤继续叫嚣:“怎么,堂堂行云宗的少宗主就这么输不起?”
李忘情没有回答,只是略显困惑。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不是才十六岁?”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私斗 我们玩玩罢了,不必……
“阿嚏!”
荼十九躺在房顶上连续打了三个喷嚏, 又把刚入定不久的唐呼噜吵醒了。
她打开窗户:“又怎么了?”
荼十九从房顶跳了下来,道:“子时已到, 我要去找李二姐打架。”
“哈?”唐呼噜疲惫道,“你想挨打?”
荼十九:“为什么是我挨打?我就不能风光大胜一把吗?”
唐呼噜:“那个成语叫风光大葬。”
荼十九:“我不管,打强的你不让,打弱的又说我欺负人,实力相当总可以了吧?”
正值两百岁青春年华的唐呼噜,才带了两天荼十九,心境就苍老了许多。
但是转念一想荼十九这一路上惹是生非的行径多少有些故意, 唐呼噜便稍稍有些猜到他现在是什么想法了。
三都剑会当中,术修虽然得益不如剑修,但修为也会进步飞快, 历来圣子活到元婴期就算是“成熟”了, 回去之后马上就会被母藤吞噬。
与其如此,有的圣子自知逃不掉, 就会自暴自弃寻死……可能他也是这么想的。
找个合适的对手, 战死, 好过回去经历那惨绝人寰的“大噬夜”。
身为苏息狱海的恶人,唐呼噜摸着虎头帽后面的尾巴, 油然闪过一丝念头——她可不想去碰碰自己从大噬夜下逃命的运气,最好的选择就是让荼十九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山阳国内, 由于陨火云会隔开一切神识探查, 连死壤母藤都不会感应到他的死讯。
所以, 在三都剑会开始之前,他不能有事。
于是唐呼噜便说道:“你去了又如何,就算不听我的,你能和行云宗的藏拙境大修士掰腕子?和李忘情一起的百炼师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 小心被吊起来揍一顿。”
但是荼十九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明面上答应了,等到被唐呼噜看着进了屋子后,便在屋里留下一具藤萝假人,自己翻窗户走了。
这几日葳蕤门客来客往,他这样的生面孔走在路上也没有招来什么盘查,随便抓了个弟子问了行云宗落脚的所在后,便大大咧咧地走了过去。
说实话他始终忘不了李忘情的开刃第一剑,那时候她修为甚低,以境界来分高下的修真界里,那时候按规矩她得叫他一声前辈,可那开刃第一剑便斩灭了他彼时的想法。
不是说那一剑力量上有多强,而是剑中蕴含的极端恐怖的湮灭之意……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这把剑,是能斩死壤母藤的。
死壤母藤,每个苏息狱海人心头原生的恐惧,在此之前,荼十九想都没想过反抗,他和母藤出于同源,一旦长大成熟,就会本能反噬母藤,而死壤母藤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每个圣子在反噬之前,就会被吃掉。
而与此相对的,荼十九的感受就是死壤母藤的感受,能让他感到恐惧的剑,不可能是一口平平无奇的剑。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一座院落外,远远地,他便看见一个黑袍面具人站在院墙下的阴影处,脚下一团幽暗的灵光闪烁不定,好似正想发动什么法术。
干嘛呢这是?
荼十九一点儿也没有自己是来寻衅滋事的觉悟,看那黑袍面具人眼熟,便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去。
“哟,眼熟啊这位前辈。大半夜的也出来打架吗?”
那黑袍面具人一惊,先是发现脚边的花草枯萎,紧接着就看见荼十九抄着胳膊,右臂上蔓延而出的藤蔓插入地下后便如游蛇一样朝他袭来。
“啧!”黑袍面具人不得不中断了术法,也晓得荼十九哪怕修为低一个境界,也能依靠汲取大地生机不断续战,也只能一甩袖子,化作一团烟雾匆匆离去。
见他逃得那么快,荼十九砸了咂嘴,抱怨了一声“没劲”,随后便听到宅院里一阵闷响。
这不是寻常的闷响,根据荼十九自幼杀人越货的阅历来看,应该是有人不想惊动附近的百炼师,在院子外面布了掩盖灵力波动的阵法,好在里面干坏事。
荼十九断不能容忍有人比他还坏,一脚蹬开院门,只见铺面一阵碎花乱叶,一个人影被踢得倒飞出来迎面砸向他。
四目相对,荼十九不由得“哈?”了一声,藤蔓化作大掌一巴掌将他拍到一侧的假山里,砸出一地烟尘。
灰尘弥漫中,与杀机同至的,是一道红光。
“替身人偶?”李忘情一步一步从烟尘中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看向荼十九本人,“终于用上真本事了吗?”
啥呀。
荼十九也没弄明白情况,不过他本来就是为了打架来的,见李忘情战意正盛,恰好兴起。
“听说你砍了母藤的蜕体?”
“我就知道你们死壤圣殿是为了这个。”李忘情并不意外,眼前两个荼十九,前一个刚才交手中根本就没有用到藤蔓,若不是假的,就是什么假装替身的法宝,能用处死壤藤萝的才是正主。
斩除蜕体的其实是太上侯的法相,她只是充当了个容器的作用,但在有见识的人眼里,这个“容器”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灭虚尊主的意志过于强大,哪怕是元婴期,被降下如此庞大的神识,哪怕是灭虚尊主有心留手,也要重伤数年,她事后数日内便能恢复,可见不凡。
此事大祭司步天銮压下来了,不代表死壤圣殿不会追究,尤其是——
“你倒是提醒我了,不晓得你知不知道,在你斩灭蜕体之后,本来是要死的,可刑天师在母藤发怒前来了一趟苏息狱海。”荼十九手臂上不断眼神的藤萝缓缓凝结成了一条长鞭,“不消说,我从前是低估了你们家那不爱出门的刑天师,他的确是极强,为了拦下母藤对你的出手,苏息狱海死了不少人。”
李忘情一怔。
难怪这么久过去,都没有见有仇必报的死壤圣殿对她下绝杀令,原来是师尊出面过。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忘情道:“圣子说笑了,我一无名之辈,岂能值得灭虚尊主为我交手。家师出手,乃是为了调节死壤母藤与太上侯之间不必要的交锋,维持三都稳定罢了,倘若圣子有怨想为逝者报复……”
“那些人是死是活和我无关,反正总有新的倒霉蛋进死壤,母藤又不会缺吃少喝。”
荼十九说话间,一丝一缕的凶戾之气渗入藤鞭,鞭梢逐渐生出一颗颗细小的獠牙出来,他眼中的疯狂也越发浓重。
“我就想试一试你的剑,到底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李忘情首度露出凝肃之色,但出于理智,她还是说道:“三都剑会便近在眼前了,要分胜负,圣子何必急于一时?”
“我不是要分胜负,我是要见生死。”荼十九笑得猖狂,“你的杀意好像没上一次见面时那么重了,让我想想……上一次你应该认出来我了吧,你想杀我,但是怕死,不敢吧?”
随着他的言语,李忘情脑中的钝痛有浮现出来一些。
……我想杀他,我是为石秋报仇,当时、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个时候,我身边,好像有个人。
“剑修的心境是再重要不过了,杀不了我,你永远就放不下那时你的怯懦,也就永远过不了心魔这一关。”荼十九挑衅道,“来啊,拿出你杀邪月老时的杀意,不然,我在剑会中,会再挑一个你身边的人,当着你的面来杀……谁呢?就上次你身边那个怪人好了。”
一句句求死般的挑衅中,李忘情的眼眸一点点冷冽下来,一股无名火顺着剑身缓缓浮出。
“如你所愿。”
……
怪物。
他到底招惹了两个什么样的怪物?
头卡在假山里的杜鹤听着外面惊天动地的声响,人都蒙了。
他手里控制这地方的阵眼珠子一点点浮现出裂痕,一旦阵法碎裂,整个葳蕤门都会听到这里的动静。
届时他假扮荼十九的事就会被抓个现行,直接在三都人马面前丢了这个大人,他的少主之位也会不保,没准杜门主会再提拔一个嫡传弟子上来替了他。
……影长老呢?影长老快来救一下啊!
杜鹤拼命用如意镜传音,影长老那头却始终没有回信,顿时陷入了绝望。
说到底,也没人提到过刑天师的小弟子竟是这样一个狠人,大家都在传她那把锈剑是口废剑,御龙京其实是太上侯降灵,她自己的实力根本没那么高。
这逼话到底是谁说的!照这个动静,寻常的元婴初期都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杜鹤又往假山里拱了拱,眼下他只有逃跑这一条路了,可阵眼出口就开在他们交战的地方,万般无奈下,杜鹤只能甩出一张高阶隐息符,趁着他们打得激烈时,一头冲向院子外。
恰巧此时,空中一阵炸响,只见荼十九手上的藤蔓在一阵火花中艰难地卷住李忘情的锈剑,同时数十条藤蔓如鸟笼般罩下。
“我倒想看看是你的剑先折,还是我的藤萝先用尽!”
“你以为我就只有剑可以用吗?”李忘情说话间,竟直接松手,下一刻锈剑还原成剑簪的大小,飞速从还未收拢的藤萝间飞回到她身边。
与此同时,李忘情双手腾地燃起两团真火。
这真火瞬间爬满了整个“鸟笼”,噼啪燃烧中,荼十九的藤萝竟如活物般发出了扭曲的尖叫声。
“我晓得死壤藤萝没那么容易烧断,可不表示你就不会疼。”李忘情一拍乾坤囊,一口炼器鼎飞出来,“我这几日不断往里面注入真火,大概囤了足以焚毁一座城的量,原本想等到山阳国再用的,你既来求死,那就别松手。”
她说着,炼器鼎缓缓放大,鼎上兽面如同活了一般,张口喷出十倍之于她如今的真火。
“原话奉还,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你先困死我,还是我先烧光你。”
庞然火光如同烈日一般,当场烧穿了制约住这座宅院的阵法,交手的巨大动静瞬间传遍葳蕤门,门中所有已入定的修士纷纷睁开眼睛。
一瞬间,几道威严的意志降临下来。
“到底是谁在的葳蕤门斗法!”
第三步大修士的神识如同天眼般降临下来,在众多目光汇聚下来时,却是一片朗月风清,只有一方花草丰茂,鸟鸣虫语的安静小院,以及其中坐在石桌上的三个呆滞的人影。
上一刻还在和荼十九大战的李忘情看了看对方,也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之色。
他们早已没有在交战,所有的争斗,都成了面前黑白交错的棋盘,手里厮杀的棋子似乎才是他们刚才的样子。
这个时候,有个熟悉的人影落座下来,制造了刚才那无法解释的幻境的人,声音清润地向那些第三步大修士的神识回道——
“各位,观棋不语真君子,我们玩玩罢了,不必大惊小怪。”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亦幻 师姐言,要牢记……
幻术?什么时候?!
荼十九的眼仁动了动, 手里的棋子落下来大乱了棋盘的瞬间,他认出了旁边落座的这个怪人。
是他, 那个在百朝辽疆的山间,和李忘情一起从棺材里出来的人。
不知不觉间,他刚才竟和李忘情一起被扯进了幻术吗?
此时,另一道声音远远传来——
“各位道友见谅,老夫泽蜃,刚刚护送二位太子前来。晚辈们叙旧,惊扰了诸位, 还请海涵。”
这算是解了围,也同时托出眼前这怪人的身份。
荼十九沉默了一阵,道:“你是御龙京的大太子?刚才用的是什么幻术?”
……不是幻术。
坐对面的李忘情看着面前的棋盘, 一时间身上有些发麻。
若是没有经历缇家庄的事, 她也会误以为是幻术,但经历了之后, 她便知道那是“一花一世界, 一叶一乾坤”。
眼前的棋子便是“门”, 她和荼十九刚才不知不觉进入别的世界,正要对个大招时, 障月又把他们两个从那个世界排斥出来了。
他应该原本不会这一手的,依她的猜想……大概是他成功吞噬了那邪门的小孩, 也拥有了那小孩拖人入梦的能力。
或许, 此刻他还更强一些, 那并非虚无缥缈的梦境,是黑与白演绎出的混沌,融进他永远也看不清的神秘之下,凡人无法窥见的真实。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李忘情开口道。
“有一阵儿了。”障月对荼十九的问话充耳不闻, 支着耳侧对李忘情道,“你就没有别的话想问我的吗?”
荼十九无语地看着他俩之间逐渐微妙的氛围,刚才燃起的战意登时泄了气儿,晃着脚问道:“我也有挺多疑问的,有人理理我吗?”
李忘情抵着下唇道:“有是有,毕竟我失忆了你也知道,一开始我以为你在哄骗我。但剑穗还在你手上,服帖得就像我自己送出去的一样,我思前想后,总觉得倘若真是骗我的,干骗心不骗身有些不合常理。”
荼十九突然来了兴趣:“能不能说明白点,我不懂。”
李忘情:“大人的事你不必打听太多。”
“我也想知道。”障月的神情专注了几分,“什么叫‘骗身’,解释给我听。”
荼十九伸长了耳朵:“详细点儿。”
见李忘情啧了一声,扭过头去,障月的手指划了一下,把荼十九整个人凌空抓起来,远远丢出去。
“他告辞了,你可以继续。”
李忘情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骂骂咧咧声,心想荼十九应该不是心甘情愿告辞的。
漫长的沉默过后,她理了理思绪,垂眸道——
“师门的事我不会多说,只能告诉你,我如今分不清我的记忆是真还是假。”
“以我所知,我因在花云郡火陨天灾中与邪月老缠斗,又被同门陷害,被逐出师门过一次,之后心有不甘,去往御龙京寻司闻师叔时,偶然撞破蛟相颠覆太上侯、夺取御龙京的密谋,在扫霞城内逃往时误打误撞得了太上侯所传一式,斩灭死壤母藤的蜕体。”
“听起来就像是做梦一样,细想却经不起推敲,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认为……”
“在这段故事中,应该还有一个人帮助我,指引我。”
李忘情十指交叠,表面平静,实则有些期待地问道:
“那个人,是你吗?”
一颗流星从漆黑的天穹扫过,没入山阳国方向的云层里。闪烁着碎金的长尾曳过障月那双幽邃的黑眸,他眼中时常挂着的,对世事的戏谑缓缓沉寂下来。
“是我,不过我原本没打算和你再重复一遍。”
“为什么?”
“本能告诉我,并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是值得信任的,如果我沉溺于虚假的记忆当中,以为自己真的是低维意志……甚至人的话,那么我就会丧失我的权柄。”
障月拿起两枚棋子,将黑棋盖在白棋上。
“哪怕是我,也必须小心,不让我的意志被污染,毕竟我无法判断你的记忆有没有被篡夺。”
我的记忆……当然是假的。
李忘情莫名有一丝失落:“你不会告诉我了是吗?”
“的确,你的记忆存在与否并不重要,我总会重建它。”障月同她对视了片刻,又道,“我曾经是这么想的。”
李忘情微微睁大了眼睛,障月伸出手,掌心上躺着一枚白色的棋子。
“捏碎它,你会拥有一段真实的梦境,你选择的记忆将成为我的记忆,如果你选错了,那你要记得恭喜我。”
李忘情:“恭喜什么?”
“恭喜我权柄坠落,黄昏降临。”
这听上去可不是什么好词,像是把能杀了他的匕首交到自己手里一样。
冰冷的棋子落在手里,李忘情看着它,不免又想起了那句话。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
李忘情毫不怀疑自己会如同在缇家庄一般,被扯入一场梦中,在那里她迄今为止关于障月,关于御龙京的困惑都能得到解答。
但现在看来,这有些烫手。
“我的记忆不是不重要吗?”她低声问道。
障月手上的黑棋在指节间跳舞般翻滚了一阵,好似把定了心意,说道:
“但是你会难过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障月说这话时没有挂着耍弄人心的笑,这似乎是他审视过自己之后,与本能对抗下的回答。
他前面提到的那么多晦涩难明的顾虑,都不如她心里的难过这件事重要。
这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心口如一地对她说这种话。
李忘情觉得喉咙有些干哑,胸腔里风雨雷电鼓噪不休,好一阵,才狼狈地挤出一句话。
“你……天色晚了,这不是谈正事的时候,明日还有三都剑会,你不休息休息?”
障月:“晚上不是说正事的时候?”
“……”李忘情又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那晚上该做什么不正的事?”联系上言,障月如实表露了内心的疑惑,“骗身?”
李忘情心底油然生出了一丝疲惫。
好在此时,两个暴怒的人影出现在了障月身后,一左一右,各自架起了她和障月的胳膊,强行拆开来。
“好你个小贼!”铁芳菲眉角青筋直跳,“要不是怕你老子护短,我早就撅断你两根指头了!忘情,跟我回去,别跟这样的人来往!”
李忘情沉默地看向障月,他那边倒不是为武力所挟,试图奋力拖走他的人正是简明言。
“别再乱跑了!你晓得我和泽蜃长老找你都快把沿途的地皮铲过来了吗?!剑会开始之前你必须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
“我不想待着。”
“那就躺着!”简明言吼完,这才在铁芳菲胳膊下面发现李忘情。
当他看到李忘情眼尾微红,下唇上还带着因紧张而咬出的齿痕,不由分说便断定是他哥又在欺负人了。
“男儿立于天地间应当光明磊落,你若真心求娶,就别成日里偷摸扰人清净,有本事神决峰上用剑气立下志言,让天下人都看看你的决心!”
神决峰?
那不就是山阳国每个角落里都能看到的神决峰吗,在上面用剑气刻字的话……
李忘情忽然慌了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障月的兴趣已经被挑拨了起来。
“老婆饼,若我在山上刻你的名字,高不高兴,期不期待?”
……
次日,天不亮的时候,山阳国全境内星星点点的陨火终于彻底熄灭,喷薄了百年的灰雾逐渐升上天穹,凝成了一团横跨数百里的云团。
到了正午时,云团越发深沉,紧接着,发红的雨滴从云层中探出头,好似呼吸了一口天地间已经浓至极点的金石之气后,便争先恐后地从灰雾中探出,在天与大地之间织成了一道浩大的雨幕。
这雨幕落在地上之前,山阳国的正南方,忽来五道灵光,这灵光起初极微弱,到了山阳国国境前时,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直至形成一道青色的纱帷,从南方的国境关隘处起,沿着只剩下残垣的城墙,艰难地向北合拢,将所有的红雨锁进了山阳国之内。
这个过程从白天一直持续到深夜,随着青色纱帷在山阳国以北即将合拢时,天上四散的浓云也收拢进了这帷幕上空,逐渐露出了几百年未曾相见的月色。
“娘?那是什么?”
葳蕤门下的山村里,有半夜睡不着的小孩第一次从窗户上见到月色的清辉,好奇地摇醒母亲。
“圆圆的,亮亮的,像个饼。”
被闹起来的母亲本想打孩子屁股,在看到那月色之后,也是一阵迷茫。
“娘也没见过。”
对于从未走出过山阳国附近大山中的山民而言,他们的确从未见过月亮。
紧接着,小孩又兴奋地大喊:“娘亲!天上还有萤石蜂,好大的萤石蜂,满天都是!”
“傻孩子,那怎么是萤石蜂呢。”母亲这倒是认了出来,带着些许敬畏道,“那些都是仙人。”
那是整片洪炉大陆上,想要一赌命运而云集至此的修士。
最低切金境、结丹期,最高碎玉、元婴后期大圆满境界,连同诸多宗门在内,一万余名修士在三都修士的一声令下,纷纷踏上飞剑法宝,借着青色纱帷的掩护,从四面八方朝着山阳国涌去。
先杀入进去的大多是些年轻面孔或是散修,大宗门的弟子大多悬在空中并没有动。
不同于那些人如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他们留在这里,两两成队,都在等一样东西。
不消片刻,三都阵营这边各自踏出一道身影。
“各位都到齐了吧?”葳蕤门的门主走上前来,向各方团团抱拳,道,“敝宗忝为三都剑会提供落脚之地,在行云宗沈道友、御龙京泽蜃长老、以及死壤圣殿的祭司坐镇祭坛以维持‘青虹长帷’期间,为免各位在剑会中走火入魔,乃至于被本命剑夺舍,还请剑修者两两相认。”
行云宗这里,弟子们大多早就在宗内时就决定好了,而顺理成章地,李忘情也得和羽挽情一组。
只是,她此刻脸色有些苍白。
“我说的话都记住了吗?”今早刚到的羽挽情神情严肃,“再说一遍。”
李忘情瞥了御龙京那边一眼,没看见想看的人,收回目光后眼神麻木道:
“山阳行,不着急,师姐言,要牢记:
死男人,御龙京,说瞎话,不许信。
清清白白参会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第80章 第八十章 宣告 “望周知。”
在行云宗, 能管教李忘情的人很多。
但哪怕是司闻师叔,也只是偶尔来管一管她的言行教养, 平日里大多数心里都放在行云宗内门大小事上。
真正让她打心眼里害怕的,是羽挽情。
李忘情现在还记得昨天晚上,铁芳菲就她和障月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向羽挽情通告了一番后,自己从如意镜上收到的那一句“你来一下”。
于是直至三都剑会开始之前,她脑袋都嗡嗡的,同门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怜悯。
“李师姐,别愁眉苦脸的。”成于思说道, “我们这些人想得羽师姐的庇佑还不够格呢。”
“要不然我们换换?”
“不了不了,我还需要多加锻炼。”
两两搭伴,是因为届时在山阳国境内, 本命剑的力量会逐渐暴涨, 尤其是切金境到碎玉境之间,倘若剑主的力量增长被本命剑超越, 那就可能被本命剑反噬, 届时作为搭档可以及时发现, 进而扼制其夺舍。
初生的本命剑剑灵大多数处于蒙昧,没有灵智, 可以轻易被压制,也算是多一重保障。
李忘情捋了一把发梢, 或许是修为还不够的缘故, 她的锈剑这么多年以来都是一心同体, 倒也没有其他剑修那种喜忧参半的纠结。
在被羽挽情数落之余,她再次看向四周——最前列的是行云宗、御龙京、苏息狱海。苏息狱海那边荼十九盘腿坐在唐呼噜脚下的一只长了翅膀的大鱼背上,看那上半身僵直的模样,估计是回去后就被制裁了, 此刻正在和御龙京那边黑着脸的简明言互瞪。
至于简明言身边……障月果然不在。
对于他乱跑这件事,李忘情不知为何接受得极快,瞄了两眼后,就被羽挽情提着耳朵转回来。
“别看了。”羽挽情面无表情道,“山阳国辽阔,直至剑会结束你都不一定能见得到人。”
李忘情捂着耳朵道:“我就看看,一句话也不会多说的。”
“哼。”羽挽情翻了她一眼,从乾坤囊里拿出一枚小一些的戒指递过去,“……你单靠千羽弦来感应我还不够,五色玉竹镯是昔日父王母后赠我的遗物,只认我的元神,比契约更管用,你不要大的就戴着这个小的,若我被‘折翎’反噬,便能即刻引发我手上五色玉竹镯的禁锢。”
李忘情点点头收下,复又担心道:“那我的剑若是反噬了呢?”
羽挽情面无表情道:“你可以试试看。”
李忘情不敢再问,此时葳蕤门的门主咳嗽了一声,来到中间开口道:
“四方来客,剑会之中除去艰难险阻外,也有大机遇,众所周知,山阳故国乃是百朝辽疆有史以来最繁盛的国度,轩辕九襄皇帝更是真正的半步灭虚,六百年前,神决峰上晋升灭虚境时,他曾指天问道,其留下的遗言也在半年前御龙京中显现。”
“其中所涉灭虚大道、天地真理皆在其中,最重要者,关于火陨天灾的真相……”他清了清嗓子,向三都的其他大修士点了点头,道,“散修只顾眼前利益,但我们名门正派,还是要为洪炉大地考虑,在争夺机缘之余,还请各位也为苍生探寻此真相,无论有何收获——”
他一拱手,以铁芳菲为首,御龙京、苏息狱海三方各抛出一颗被禁锢在水晶球内的漆黑石块。
“率先解开火陨天灾之谜者,三都愿联手提供其进阶至藏拙、化神的一切资源,并奉上三枚燬铁!”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爆发出一片惊呼。
大宗门很少做出如此切实的许诺,拿海量资源可以堆出一个碎玉境或元婴期,但第三步大修士是靠境界领悟的,倘若给的是一个资质不佳者,在此期间所消耗的资源就是个无底洞。
更莫提三枚燬铁——洪炉界除三都持有的燬铁,一切其他燬铁都不被允许私藏,这还是头一回被认可三都以外的宗门也能持有燬铁。
难怪不让散修参加。
“少主,这可是机会啊。”人群一处角落,一个黑袍修士对脸色阴沉的杜鹤道,“剑会当中,我愿助少主拿下这三枚燬铁,以壮葳蕤门声威,昨夜的事……就看在鄙人帮少主逃出来的份上,原谅了在下吧。”
杜鹤冷哼一声:“要不是昨晚你救得快,我才不挑你一道去山阳国……至于那燬铁,哪怕不看运气,咱们怎么和那些碎玉境的妖怪打?”
“山阳国外他们是高门子弟,可在其中,便各凭本事、各安天命了,少主不必气馁。”
各方交谈中,葳蕤门门主打开灵兽袋,一群蓝色蝴蝶从袋中飞出。
“请各位拿出手中的如意镜,风信蝶会在如意镜上留下印记,每十日更新一次,以便各位留心,免得无谓争斗。”
这就是防打架太过,警告大家不要闲的没事去招惹那些惹不起的强者。
李忘情低头从一万多名下往上拨,这里并不是仔细盘查过的,大多数是按三都剑会前三个月,各大宗门对外公布的弟子修为,比如羽挽情的就还标注着“切金境大圆满”,排在第三百位左右,而实际上她已经碎玉境了,这榜单十日之内暂时还不值得参考比较。
众人也不以为意,直到拨到最上面的榜首时,不免露出一丝疑惑。
“这家伙……碎玉境大圆满,进去是要给自己找死吧。”
御龙京简明熄,碎玉境大圆满。
同档的并没有其他修士,因为碎玉境以后修为进益缓慢,此时参加三都剑会,很容易被实力疯涨的剑灵超越夺舍,这也是为什么藏拙境的大修士不愿意进去的原因。
在其之下前十位都是元婴后期的修士,直到二十几位才出现碎玉境中期的修士,大概也是想赌一把自己能不能顶着风险突破境界。
李忘情确认了自己的排名在三千多位后,心里便有了数,同时她也发现了这榜单有意思之处——排名后面是能留言的。
比如三百多位的简明言和同他名次贴在一起的荼十九直接就一上一下地吵起架来。
“荼十九,山阳国里咱们恩怨并算!”
“可以啊,作为回报我可以请你去和我老母吃个饭,祂可最爱吃小孩了。”
在一众趁机卖货的言辞中间,这俩年轻人掐架的话跳得极快,但榜首的名字下面一直是空着的。
就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所有人陆续起飞往山阳国方向飞去时,有人忽然教导——
“喔喔,御龙京那个排第一的大太子说话了。”
“他说什么?”
“大概是要放点狂言吧,他们御龙京一贯霸道的,我看看呃……‘老婆饼,今晚几时有空’?”
呼呼的风声中,正在看如意镜的成于思忽然发现一个人影从飞剑上一脚滑下来,随后被羽挽情掉头一把拎起。
“哎李师姐怎么了?”
“她脚滑。”羽挽情冷着脸对耳朵发红的李忘情道,“你该庆幸他没把你连名带姓地说出来。”
李忘情忙道:“大概是发错了,不是故意的吧。”
如意镜没法子指定给谁,只能在一片地域里看到其他持有人的留言,她这么干巴巴地糊弄了一句之后,马上就听到成于思的惊呼。
“哦他又换了!”
就在这么一两息的时间内,李忘情手指微颤地拿出如意镜,一行甚至能想象出他语调的字眼儿一个一个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请转达给不希望透露名姓的李忘情。”
最后还接了三个字。
“望周知。”
“……”
在四面八方的视线烧过来之前,羽挽情拽起李忘情就冲入山阳国的青雨长帷之内,还暴怒地骂了一声:
“别让我在里面看到这登徒子!看我不割了他的舌头!”
……
山阳国外,风树村。
这里是距离山阳国最近的村落,平日里靠采矿为生,罕有几亩薄田,都因为受陨火污染,收成稀薄,也使得村民几乎无休。
但这一日却是特例,他们所在的地域属于葳蕤门管辖,这几日山阳国陨火熄灭,三都剑会期间,严禁村民靠近,大多数人都只能蜗居在家里,通过窗户看着天上不断进入山阳国内的灵光。
石大娘耳朵不太好,当日运送矿材不力,暂时被撵回家之后,也没有听清楚后面的禁令,开始收拾起了行囊。
拨浪鼓,破碗筷,葛布衣,几个粗饼子,来回数了几遍,包袱皮裹上系好,才拄着拐慢悠悠地出了家门。
原本想出去时拿铁钱向隔壁的邻居换两块饴糖,敲了半晌,邻居家却没开门,依稀听见两句“……上面不让……回家去”的话。
石大娘没听清楚,再问时别人便不理了,只能拖着病弱的身躯前往村口。
到了村口的银杏树下,石大娘发现她经常坐着的树墩上,今日被别人占了。
那个人一身灰色的斗篷,衣袖上纹饰如繁星般出没不定,显得格外神秘。
石大娘半辈子没出这村庄,除了给葳蕤门做苦力时外,还没见过这样清贵的人。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正想行礼时,那个年轻人转过来。
不同平日里不耐烦的同村人,他只是同她对视了一眼,立即便读懂了她的心思。
“你想去找你儿子吗?”
奇特的是,耳朵不好的石大娘第一次感到自己能很清楚地听到他说的话,惊异之余,连连点头,“我、我儿子,大概这么高,十五六岁,胳膊上有火疮……请问贵人可、可曾见过?”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阵儿,说道:“你的寿命不长了,去了山阳国马上会死。”
石大娘执拗地说道:“我要去、找我儿子。”
“……”
灰袍人抬起手,在他的五指上,如同操纵傀儡一样垂落下五条虚无的细链,尾端牵系着一架不断晃动的天平。
片刻后,他五指握紧,朝石大娘说道: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与我有关的命运交汇点,昭示我能从你身上解开枷锁……虽然你的死无法改变,但我会实现你的愿望,给我一样东西,我会把你的‘儿子’送回到你身边,你就在这里等,一步也不要踏进山阳国。”
他的言辞并没有那么容易理解,但石大娘只听到了儿子会回来这件事。
她连忙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钱,还有头上唯一的银簪子献上去。但对方却摇了摇头,手指动了动,她背囊里的拨浪鼓就如同活了一样飞过来。
“这就是报酬,看来你已经同意了,那么……”他起身,微微颔首致意,“不法天平,往还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