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作品:《永乐四年

    时衡借了一匹马,往前走一段路就是白家了。


    白岭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还是请他进来了。


    “深夜叨扰,实在不该。但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想请员外郎帮忙。”


    白岭客气回道:“佥事但说无妨。”


    “我常年守边,不知道经济之道。”时衡说罢望了一眼周围的侍从。白岭会意,屏退了左右,时衡方接着说道:“不知你可曾听过乌香这种药?”


    “乌香,名字虽美,亦正亦邪。溶于水,只要剂量足够,就能要人性命。说起来,这是一种禁药,各州郡只有指定的药铺才能卖,造价高昂,只有达官贵人才买得起,买卖都要造册登记,十分严格。”白岭道。


    “毒性比起砒霜来如何?”时衡进一步试探。


    “不如砒霜十分之一。”白岭摇了摇手,“反正是个害人的东西,佥事打听来做什么?莫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图,你别误会。”时衡神情淡然,“此物流毒世间,怕是有心之人所为。”


    “你是指,黑市?”白岭站了起来,来回踱步,“你是有什么线索,还是听到什么传闻?”


    白岭想了一想,还是决定把其中利害跟时衡说明:“此物加入水中会有毒性,但需得剂量充足。但要是磨成粉吸食,轻则上瘾癫狂,重则性命不保。前人曾说:其止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故而一直以来,都是严格控制进出。这其中牵连甚广,还请沈佥事把话说明白。”


    时衡看他这般焦虑,不像是演出来的,心里也就大概知道这买卖是谁在做。


    药材生意和铁矿一点干系也没有,白家涉猎药材生意,完全起源于忠义侯的爱妻:侯爷夫人一向体弱,大明境内和海外都找了良方。靠着一年四季不断的汤药,勉强吊着命。反正都是要买,与其被盘剥一轮,不如拿些家资入局。


    白岭年少就帮着打理家里的生意,虽然不是钻研药理的,但接触多了,自然也就懂得其中的轻重。如果不是他,当今有这个财力物力又控制着西南要道的,只有那一个人:汉王朱高熙。


    时衡想明白了这一点,起身说道:“我也只是听说。兹事体大,因着你家一向做药材生意的,才过来打听打听。”


    两人都是聪明人,白岭也猜到了这其中的猫腻,故而也只是笑道:“既然如此,那白某也会留心此事,多谢佥事告知。”


    天大亮,时衡就到了张府,找了郡主,说了来龙去脉。郡主责怪道:“姐姐和你怎么说的,你忘记了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知肚明,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这怎能一样。”时衡在郡主面前脾气是收敛些的,“如今敌暗我明,还不知道下一步他会怎么做,拿了这名册,只想让他有个忌惮,不敢轻易下手。”


    郡主叹道:“我何尝不知你是事事为我,可是……”姐弟俩正说着话,思婉通报道:“爷回来了。”


    时衡正想离开让他们夫妻二人好好说会话,张桂连就风尘仆仆赶进来了。他奉今上的旨意去西南核算茶税,连着赶了十几天的路,脸上可见疲惫。刚在户部交割完,他就立马往家中。见到妻儿平安,脸上难得有了笑意。但看到玉若敛了话语,他又把这笑意咽了下去。


    时衡见到他,拘谨地行了礼。他也没说话,只微微点了头。


    “姐姐,那我走了。”时衡说道,“晚些再来瞧你。”


    郡主只看着襁褓中的孩子,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桂连却拦住了他,“玉观,待会留下来吃饭。”


    “你想干什么?”玉若脸色不悦。


    “我只是,想请他喝酒。”桂连一向罕言寡语。


    “姐夫一路舟车劳顿,先歇息歇息。我明日再过来。”时衡见这两人又不对付了起来,赶紧打圆场。


    “你明知道玉观一向不饮酒的。”郡主眉头微蹙,小声抱怨道,“老是做强人所难的事。”


    “南京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七八分。”桂连不接他们姐弟的话茬,“我不累。当日你姐姐生产时的事,还请你细细说给我听。”


    时衡顺从地跟着出去了。在书房看了会书,等着桂连沐浴更衣。这偌大的书房,书虽多但不乱,他这姐夫也是难得的才俊。虽说出生显赫,但身上丝毫没有骄奢之气。为人讷于言却敏于行,不相关的话半个字也不会说。


    既然惹得他动了金口,那必定是他很看重或者干系甚大的事。


    桂连换成家里常穿的便服过来,“久等了。”


    时衡看着他,把当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两人接着就陷入长久的沉默。


    时衡浑身不太自在。他这姐夫不是个坏人,但有时候就是心事很多。如果是官场上的事,有时也能谈个尽兴,受益匪浅。但只要是家务事,特别是关于玉若的事,他这姐夫就瞻前顾后了起来,唯恐说错一个字。


    “我刚刚还听到,名册的事,也是跟玉若难产有关的吗?”最后还是桂连打破了这个沉默。


    “是有这么件事。”时衡把乌香买卖的名册拿了出来,递给桂连。


    桂连一打开册子,里面的字迹居然慢慢淡了,过了一阵子,这本名册倒成了无字天书。


    “这怎么会……”时衡惊讶道。


    桂连心中沉着,“没什么,想必这墨水是见光就消散的,江湖上的老道术了。”他看着字迹一点点消散,隐隐还闻道脂粉味。心照不宣的,他就知道这册子的来处了,也不点破,只提醒道:“万不可再去那种地方。”


    时衡听到桂连这样说,脸微微红了:“这是旁人帮我拿的。”又见他没有再往下说,也就没那么忐忑了。他起身把窗帘都关了,说道:“还有一份。”


    桂连点了点头,把时衡手里字画的契子和名单拿了过来,“这个不打紧。你去把窗帘拉开。”他看着时衡一脸不信的表情,便把拿起其中一张契子给时衡闻,“这是上好的乌金墨,跟乌香名册上的不一样。”


    时衡闻了一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不过他相信桂连,便把窗帘打开了。果然这纸上的字见了光,还是清晰如初。


    “你没有仔细看这些契子,都是别人精心挑选过的。”桂连说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字画都是钱尚书家的公子四处搜刮的。既然没有流入黑市,那就只能是收藏起来。买一副字画不值什么,却远高于市价。中间差价从何而来,就值得寻一寻出处了。想必有人知道你在查乌香的事,故意引了你入局。”


    时衡仔细想了一下那日去青楼,有些事本来可以说是巧合,也可以说是有人故意为之。他当时不过刚上四楼,老鸨就火急火燎把他往房里推。不像是做生意,反而像请君入瓮,还把锁了门。


    几乎可说是进入无人之境,囊中取物了。还有这银珠姑娘,东西被人翻了,房间被砸了,也没听说有什么异常举止。想来都是可疑人物。


    但是为何踏雪也去那里找呢?她一个姑娘家,怎么知道钱克阳的相好是哪位,在哪个房间呢?


    桂连看他心有所想,便问道:“怎么样,想明白了吗?”


    永乐帝和徐皇后感情甚笃,九年间先后产下三子四女。南京中,太子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熙斗得如火如荼。汉王在靖难之役中跟随父亲冲锋陷阵,常自比李世民。第三子赵王朱高燧,联合同胞姐姐永平公主和大姐夫袁容,又在北京另起炉灶。


    恐怕在赵王看来,南京这边是唐太宗时期李承乾和李泰的大位之争。兄长们斗得你死我亡,他就能做个捡漏的唐高宗李治了。


    “大部分想明白了,倚红阁早就被渗得跟筛子一样了。”时衡笑了。要是有黑锅,汉王还是个绝佳的替死鬼。“还有一事,我答应了人。其中的猫儿图,你可否帮我找到?”


    “是这青楼女子?”桂连正色说道。


    “钱克阳作恶多端,这是字画便是铁证。把这画找到,是在帮太子殿下。”


    算起来也是“青楼女子”吧,还赔了银子才能领走的呢。但时衡怕他又要说教,顾左右而言他了。


    桂连道:“真是事赶事。”


    时衡看他神情,就知道事情并不简单,正想细问,外面小厮进来通报:“爷,席面已经摆好了。”


    桂连想起初次见时衡的时候,不过才十五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黄毛小子。这几年不仅身高蹭蹭往上冒,智谋也越来越深。可惜道行还是浅,这茶税的事关联甚广,眼下还是不要和他说的太细。


    送了时衡后,桂连还是回到了东苑。乳娘抱着未满月的孩子给他,天真烂漫的,他看着心里欣慰了一些。算起来他这长子来得迟,和他同岁的人,大多早就儿女双全,孩子也都到了上学启蒙的年纪了。


    思婉端着碗筷出来了,桂连看这里头的饭菜都没怎么动过,便问道:“这饭菜不合娘子的胃口?”


    “正是呢,娘娘说太油腻了,吃不下。”


    “小厨房没来问今儿想吃些什么吗?”桂连接着问道。


    “早撤了。太太说家里开销大,一家人就别吃两家菜了。”思婉小声说道。


    “你下去吧。我进去看看。这里不用伺候了。”桂连说道。


    玉若在书桌旁,就着日光写东西。她专心得连桂连靠近了,她都没发现。她仔细写了想吃的东西,写完后还吹了一下,说道:“思婉,你把这个给玉观送过去,他应该在前院还没走。你叫他多早晚都给我送过来,我专候着他。”


    “想吃什么,为何不和我说?”桂连问道。


    玉若没料到站在隔壁的是他,委实吓了一跳。待见到他人,又没好气讥笑道:“爷是要盼着外放的人,家里的事妾身不敢指望爷。”


    “这次是公务在身。我已经知道当日的来龙去脉。”桂连说罢想握一下玉若的手,对方却把手抽回去了。他自觉没趣,便说道:“还好有惊无险。”


    玉若并不回应他,只赶着把明后日的菜谱也写了。桂连也累及了,一回到房里人一松泛,困意袭来倒头就睡了。这还没走到床边,人就先倒下了,玉若急得赶紧扶住了他,见他呼吸平稳,才稍稍安心。


    “还是要我一个没出月子的人来照顾你。”她小声埋怨了一句,“孩子都生出来了,你就是赶着回来也没法代我受苦,何苦来哉。”


    她是一个带过兵打过战的人,四处的山川地理也懂一些,西南到京师,就算是走水路,一路无灾无妄的,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这一路星夜兼程,想必是赶着回来,一应文书还没料理妥当,怕是在船上写的公文。


    “死扛。”她帮他把被子掖上,放下帷帐便想脚底抹油了。不料桂连死死握住了她的手,嘟囔了一句,“你别走。是我,多情总被无情恼。”


    “多情,无情?”玉若虽然一向粗线条,也懂得这话的字面意思,“我还墙里秋千墙外道呢。”


    玉若望着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但架不住他的脸面好用,她心中突然有了一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