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交付
作品:《华裘之蚤》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弹指间,春尽夏临。
温雪岩私贩铁器一案,跌宕多日,终是有了了结;原化成摭拾残局,渐进尾声,每日催请早归;夏云伤口愈合,连疤都没留下;青山和冬凌等人也整束了行囊马匹,只待一声令下,便可登程而去。
晏修将卷宗一一整理好,交给展勤,又屏退左右,吩咐道:“我走之后,由你暂行代管太守府诸事。”
“啊?”展勤像被烫着了似的,“小人……小人只是兵曹参军,如何能代管太守府?”
“我深思熟虑了好几天,还是决定推举你做九边太守,一并连此案情形写了个折子,已发往上京了,估计到月底,便会有使者亲载诏书,来太守府宣述上意了。”晏修温言慰抚,“你十四入军,在九边轮守十二年,以往的太守都是从京中调遣,哪似你这般熟稔边境的山川地势,你长期沉抑下僚,如此便知民生疾苦,更难得的是你的品性,公私分明,刚正纯直。北境新定,正需要你这样既懂军务又知民生,还能守得住心的人坐镇!”
展勤猛地抬头,眼中泛起热意,他挺直脊背,躬身拜倒:“蒙大人知遇,若朝廷恩准,小人以性命担保,此生此世,不负大人,不负斯民!”
晏修双手来扶,“我信你有这份能耐!不过,有几件事你要答应我。”
“大人请讲!”
“第一,温雪岩案主犯已死,余下的从犯、罪疑者从轻发落。”
“好!”
“第二,雷预擅自提高了九边的商贩赋税,我要你痛除捐输、抽釐、逼勒诸弊,让商人可自由出入九边,再不逢关纳税,遇卡抽厘。”
展勤沉吟,“如今碧梧归顺,幽都山已是金陵所有,这个也不难。”
“自雷预一来,商人税负增了六倍,若从此积弊,转而成俗,吏贪官横,九边必会人情浇薄,民不聊生!”晏修对着展勤一揖,“前路尚远,须得你披肝沥胆,坚苦自持,除弊务尽。”
“小人正有澄清之志!”展勤慨然而叹,也对他深躬一礼,“大人所言,小人铭记肺腑!”
“第三,我要你开办学堂,尤其是分文不收的女学堂。”
“分文不收的女学堂?”展勤愣了愣,“小人愚钝,大人此是何意?”
“我从前,在京中读那些经史,‘百姓’二字,只是纸上墨痕罢了,直到我乔装商人,来了这北境,一路上,住过漏雨的屋子,踏过结冰的街巷,看过十字街头的乞儿,拉过小贩冻得皴裂的手,我忽然懂了,‘百姓’这两个字,是热的,会欢呼,会悲泣。”晏修眼望着白云缥缈,有些失神,“城墙围住的,是日子,可谁家日子里没有女儿家?她们跟着母亲学女红,用针脚缝起一家人的生活,却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字据看不懂,账目算不清,一旦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举目无靠,任人坑蒙拐骗。
‘百姓’二字里,不光有男子,也有妇孺。若能开一所女学堂,让她们识些字,明些理,未必得吟诗作赋,至少能认得官府的告示,能记清自家的钱粮,往后遇上难处,心里不糊涂,手里有底气,不叫人随意拿捏,才算真正在这世间站住了脚。”
穆穆清风,吹拂衣裾,送来几片飞花,晏修张开手掌接了,“年少时只听到深宫之中的雄风,如今才听见,穷巷之间的庶人之风里,裹着多少女儿家的叹息,她们不识字,便犹如行走在万古长夜之中。百姓皆苦,做太守的,既要守护这一方的万家灯火,这灯火里,女儿家的光亮,也该亮起来才是。”
展勤闻言,一时愧悔局促,“大人这番话,真叫小人无地自容!小人受教,明日便叫人清出闲置宅院,找几个稳妥的先生,教习妇人和幼女的课业,一应钱费,皆由官府出。”
晏修摇摇头,狡黠一笑,“威虏巨贾最多,若有富商豪民愿意资助周给,也是值得表彰之事。”
话音刚落,展勤豁然顿悟,“多谢大人提点!只是……小人与城中商贾不熟,该如何与他们往通声气?”
“水至清则无鱼,在上位者,该宽严并用,轻重得宜。”晏修走到窗前,“譬如这扇窗,你打开一面……阿襄?”
柳襄静静立在窗外,仰着头,目光清亮,直直望着他。
展勤一瞧两人,想起青山说的闲话儿,登时垂头告退:“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去办!”
“阿襄,你……”晏修脑中一片空白。
阳光在她眼睫下投出浅影,“大人看我可能去女学堂教书?”
“啊?”晏修呆呆愣愣,“你不去上京了?”
柳襄弯起双眸,轻笑了一声。
“你、你……你又打趣我!”晏修背转身,耳尖一片殷红,柳襄弯了弯唇,伸出手,拉住他的食指,晃了晃,见他没有反应,又推门而入,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递过去一件月白袍衫,“给你。”
“什么?”晏修垂眸看她。
“织月轩取回来的衣服多了这件。”柳襄含笑望着他,“我猜这是莫掌柜给你的。”
“给我的?”晏修目光落在衣衫上。
“你看看合不合身。”柳襄抖开衣服,踮起脚尖靠近了些,似乎是要给他披上。
晏修低下头,鼻间嗅到她发丝的香气,他心摇神动,忽然将手搭在她后腰,微微用力一拉,把人带到了怀里。
柳襄踉跄欲倒,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襟,她定了定神,抬起眼睛望向他,他也正望着她。
四目澄澄,眼波溶溶。
晏修眸光灼灼,将人再拉近一点,俯下身越凑越近。
他衣襟上的清润气息愈来愈浓,柳襄眨眨眼,甚至能看清他睫毛上溢耀的微光,也能数清他唇上浅浅的纹路。
距离一点点缩短,他眼睫垂得更低,投下的阴影漫过她的额。柳襄感觉眉心被烫了一下,接着是唇上温热的触碰,呼吸交缠着丝丝缕缕的淡香,一并萦绕在鼻尖。
柳襄眼睫颤了颤,她忽然觉得腰间搭着的手,比唇上的温热更让人不知所措。
晏修喉结动了动,他轻抚柳襄后颈,缓缓侧过头,鼻尖蹭过她的脸颊,慢慢辗转着将柔软压实。
窗外沙沙乱响,树影在他侧脸游移。柳襄攥着衣襟的手紧了紧,望着近在眼前的眉眼,连呼吸都忘了匀。
一直到冰凉的唇发烫了,晏修方稍稍退开,额角埋在她颈窝,微微喘着气。
柳襄有点懵,她怔怔望着他莹润的唇角,心跳渐渐快起来,脸上的温度一点点攀升。
过了好半晌,晏修直起身来,眼尾还洇着一抹薄红,他半垂着眼,手指蜷了蜷,“阿襄,我……”
柳襄蓦地回过神来,清冽的气息又绕上她的呼吸,她向后退,却总觉得那味道还停留在鼻尖,连带着唇上还未散尽的暖意,竟瞬间让她浑身都像是烧了起来。
晏修喉结微动,视线落在她唇上。
柳襄慌忙转过身,脚下一绊,差点撞上桌角,她抬手想捂一捂发烫的颊,猛地发现手里还攥着那件月白的袍衫,她闭了闭眼,回身将衣衫朝晏修脸上一扔,提着裙裾落荒而逃。
听着脚步声跑远,晏修才将衣衫扯了下来,他望向柳襄消失的方向,见廊边带刺的枝条上,挂着一小片薄薄的布料,边缘的丝线被勾出几缕,显然是她跑过时,被划破的。
晏修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布条解下来,拢在掌心,温软的布料仿佛还带着她身上的气息。他望着空荡荡的游廊,且恋恋,且怅怅:“就这么跑了?”
又过了几日,晏修见展勤整肃纪纲,抚循吏民,笼络众心,交待的事项也有条不紊节节推进,便放下了心,带着众人踏上归程。
原化成带着五百精锐,打马在前,一路疾驰,晏修领着众亲卫亦是风餐露宿,无有懈怠。
柳襄撩开帘子往外望了一眼,问道:“要不出去走走?比在马车里闷着好些。”
木欣欣躺在她膝上,一脸菜色地摇了摇头。
“你都两日没吃东西了。”
“不想吃。”木欣欣恹恹的没有精神,“阿襄姐姐,你是怎么到的威虏,也是坐这样颠簸的马车吗?”
柳襄摇摇头,“坐的鹿车。”
“啊?比这还累吗?”
“嗯,累得走不动,就找了个清净的地方睡觉,结果就梦到你了。”
木欣欣撑起了身,挽着柳襄胳膊笑了笑,“没想到我一着急,走你前面去了!”
正说着闲话,忽听得呼呼风响,马儿突然嘶鸣一声,拉着马车往山间岔路上暴冲。
“怎么回事?吁!”青山一个劲儿地拉缰绳,却被马儿一个跃挺甩下马车。
“阿襄!”晏修纵马直追,见势不好,急得大喊:“快跳车!”
木欣欣被颠得翻滚到门边,她连推五六下,大惊道:“门打不开!”
晏修去拽缰绳,不料绳断落地,险些让他坠下马来,“破窗跳出去,快!”
柳襄微微侧着身子,一手抓住窗棱,运劲踹开车窗,一手托住木欣欣背心,将她推了出去。
“紫麟!”晏修拍拍座下宝马,紫麟应声奋起,意欲拦挡,却哪里拦得住,马儿发疯一般,只望着崖顶狂奔,车轮碾过石块,磕得车身猛颠,柳襄迎面撞上车壁,霎时眼前阵阵发黑。
“阿襄!”晏修伸长手臂,“快出来!”
马儿攒蹄疾驰,柳襄重重摔了一交,“别管我,你走吧!”
转瞬已近崖边。晏修一咬牙,斗然折身跃上马车,砰的一声踢开门,探手握住柳襄腕子,正要拉着她跳车,忽觉脚下踏空,车上帘幕都往车顶飘去,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柳襄长发飞舞,凝眸看他,“你掉下去就没命了。”
不停倒退的景色让晏修觉得眩晕,他往她腰里一抱,闭了眼将人紧紧护在怀里,轻声道:“和你一起,死便死吧。”
柳襄半阖着眼睛,两手攀上了他的肩背,“你不后悔吗?”
“后悔……”晏修将脸埋在她脖颈,蹭了蹭,“没有早点遇见你。”
马儿扬脖嘶鸣,叫声随风传开,回声凄厉,紫麟打着响鼻,在崖边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