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温凉

作品:《华裘之蚤

    温雪岩见雷预一条铁链套在腕子上,被押了出去,直是心惊胆颤,腿软脚麻,被人提溜至案前,一撒手便“扑通”一声,往地上一摔。


    “温掌柜,别来无恙。”


    他听着声音有些熟悉,抬头一看,错愕良久,“燕……燕……小二说你家中有事先回去了,你竟然是……你、你都知道了……”


    “本使假扮行商那段时日,你多有照拂。”晏修怅然嗟叹,“本使还以为,你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


    “老实本分?你不懂!生意场上牛鬼蛇神无所不有,比那勾栏院还要下作!”温雪岩眼中竟泛起泪花,“我在裕成的时候,跟少东家说侯玉笙跌价抢售,有亏商本,结果呢?我被空着手赶出了门!”


    晏修皱眉,“这是为何?”


    “因为人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卑贱,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穷困!”温雪岩镇静下来,跟晏修四目对视,“贫穷则受尽欺凌,富贵则人人追捧,哪怕随便一句话,都有分量!他侯玉笙不就是祖上捐了个官儿么,沾着点毫末的光,就高贵了,红的了不得,处处说一不二的,没人惹得起他!”


    屋中气氛忽然凝重。


    “我刚入裕成写的‘诚信为本’的牌匾,最后走的时候我把它砸了。”温雪岩眼睛里又泛起酸涩,他自嘲地笑笑,“只要能赚钱,我什么都做。这世道,你守规矩讲良心,就是被上门上户地欺负!老实本分?还是刻在碑上合适。”


    “温雪岩,你错了!”晏修阖目暗叹,缓缓道:“多少盛极一时的大商人,最后因为乘势窃利被抄家杀头的?贪图富贵昧了良心,并不是长久之道!士穷乃见节义,那些在富贵时慕悦你的,指天发誓生死不相背负的,一旦面临利害,立马翻脸不认还落井下石,这样的追捧你要来有何用?”


    “没有用,都没有用!我早看明白了,人之生就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缔,明明是一个花骨朵出来的,结果风一吹,有的落到席子上,有的吹到粪厕里,努力一辈子,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温雪岩说着说着,突然一脸决绝,一头往桌案上撞去。


    众人大惊失色,晏修嚯然而起,青山挡在他身前,其余亲卫各自挺剑而出。


    “咚”一声巨响,温雪岩血溅满地,直殭殭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所有声音一齐停了,屋里静得出奇。


    亲卫们谁也不敢出声,晏修心跳如鼓,青山按了按温雪岩颈侧,冲他摇了摇头。


    夜色微茫,太守府乱成一团。晏修独步祥园,郁郁不乐。


    “使君好生威风!”柳襄立在月亮门儿前,眼尾轻挑,似笑非笑望着他。


    “阿襄?你怎么出来了,看着了风。”晏修有些意外,快步上前,解了外袍披在她身上。


    柳襄见下摆曳地,伸手提着一点衣裾道:“我好多了。欣欣说,祥园甚是热闹,叫我来瞧瞧。”


    “你还打趣我。”晏修闷上心来,垂着头恹恹地道:“我今日第一次审案,好像办错了事。”


    “我看到了。”柳襄对他弯眸,“你没做错。”


    晏修神情沮丧,好似失了力气,凑过来一把抱住她,将脸搁在她肩上,“可是温叔他……”


    “他走绝路,是知道自己罪大恶极,就算不是你,他也会这么做。”柳襄温柔解劝。


    “我还是有些难过。”晏修手臂紧了紧,将头埋在她颈侧,“你抱抱我。”


    柳襄默了许久,才将两手环在他腰间。


    两人相拥而立,时间仿佛静止。


    晏修在她颈侧蹭了蹭,嘴角略微扬起一点,“阿襄,谢谢你。”


    “嗯?”


    “没什么,就是很想谢谢你。”晏修松开柳襄,“我送你回去吧。”


    月明高洁,清光似水,阶路由苍石砌成,一片滑洁,廊下灯火昏黄,白海棠纷纭满树,花影摇曳。


    “我也该搬回去了。”柳襄站在花树下,眉眼盈盈。


    “明日吧。”晏修望着她笑了笑,俯下身用力抱了她一下,“早些睡罢,我去忙啦。”


    随后几日,晏修几乎是连轴转。白日里查得可疑之人,拿入狱中逐加讯问,录好口供,核对证词,卷宗堆得半人高,夜里就伏在案上浅眠,蜡烛燃了一截又一截,直到身上的衣服穿着都有些热了,他才惊觉,不知何时已到了暮春时节。


    这日清晨,林鸟争鸣。晏修在一本名册上勾掉最后一个名字,再递给旁边的青年,“展勤,你再看看。”


    近来这段时日,展勤被他叫过来,也跟着早起晚睡,他应对敏速,出力最多,现在已升至兵曹参军,“雷预党羽虽多,但各为其利,人心不齐,除了严延年跑得没影儿,其他差不多一网打尽了。”


    晏修有些不安,“严延年怎会事先得到消息?”


    “未必是有人通风报信,他专会见风使舵,看眼色行事,也许是看着情形不对,自己跑了。”展勤微微倾身,“通缉的文书发下去了,横竖逃不出九边。”


    “严延年这个人,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就是九边人,家在定虏城,原是山中的猎户。雷预巡视定虏城防,遭山贼袭击,严延年正好遇上,他出身行伍,懂些兵法,指挥号令,打退了山贼,雷预因此很信任他,让他去守城门,他仗着雷预的势力,借职务之便,挑剔勒索过往商贩,我们背地里都叫他‘严过拔毛’严拔毛。”


    “定虏……”晏修手指在舆图上寻找,点在一处敲了敲,“离这儿不远,叫上青山,与我一道去看看。”


    紫麟蹄下生风,连翩飞驰,行到晌午时分,直至定虏地界。日光将草木照得熠熠生辉,与威虏的开阔舒朗不同,定虏深林丛薄,高山险阻,石角棱层,仿佛能接上云霄。


    三人进了定虏,沿着大路溜溜达达走了七八里路,遇着一个猎户,手里拿着叉棍,拎着几只山鸡。


    晏修见了,下马问道:“大哥,你们这儿有个叫严延年的没有?家住在那里?”


    “严延年?”猎户用叉棍一指,“打这从小路穿过去,听着狗叫的便是严家村,你们去那问问。”


    晏修谢过猎户,披榛觅路,过了涧沟,远远就听见狗叫,待走到村口一望,不过十来户人家,一个妇人在院子里晾晒几件粗布衣服,几个孩子光着脚丫在一旁追蝴蝶。


    展勤不待吩咐,上前问道:“大娘,严延年家在哪里?”


    那妇人睨他一眼,并不答话。


    展勤莫名其妙,青山拽了他一把,赔着笑脸再次问道:“好姐姐,严延年家是这儿吗?”


    那妇人这才缓和了面色,往背后一指。


    青山冲他一挑眉,展勤浑身一阵恶寒。


    转过树丛,只见一间小小的茅屋,茅草稀稀拉拉,土墙斑斑驳驳,两扇板门关着,见人走近,狗便吠起来。


    展勤又去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


    “严延年家是这儿吗?”


    问了两遍,老妪方点头道:“是,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们在威虏城里住,特地来找严延年的。”


    老妪偏着头听不明白,展勤又重复了两遍,老妪登时沉下脸来,白瞪着眼,“我儿子死了三年了,你们去地底下找吧!”说罢,竟自关了门,回去了。


    “老人家!老人家!”


    不管怎么拍门擂户,只有犬吠连声。


    三人面面相觑,立了一会儿,晏修道:“青山,你再去打听打听。”


    青山应诺,村头村尾打听了半天,回来说道:“三年前,故太子在北境招募精壮猎户入伍,严延年也在其中,后来他跟随故太子在松山战死,尸首无存,享年二十六。”


    晏修沉默不语。


    “那看城门的严拔毛是……”展勤皱了皱眉。


    “假冒的。”青山吁出一口气,“今日收获不小,这个严拔毛有问题,回去好好查!”


    三人歇息片刻,依着原路,骑了马,回威虏城去了。


    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晏修在太守府门口下马,转头对展勤道:“你去城门问问,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是。”展勤打马而去。


    晏修将缰绳扔给青山,刚一跨进大门,就见府中侍卫婢女七首八脚的乱跑乱喊,一个小厮背着脸,用大袖子捂着右肩跑了出来,躲闪不及,被他扯住问道:“你跑什么?”


    “回禀使君。”小厮低着头,“小人从西苑过来,夏统领受了伤,血顺着衣襟淌了一地,所以小人才赶着跑了过来,想找个大夫给他疗伤。”


    “什么!”晏修惊疑不已,“雷预怎样了?”


    “这个……小人不知。”


    晏修心里着急,拿出几两银子,“不用找大夫了,府里有大夫,你速去买些止血散瘀的伤药,要快!”


    小厮答应了一声,接过银子,径往门外走去。


    “等等!”


    擦肩而过之时,晏修闻到一阵香风,他皱了皱眉,往小厮身上看了一眼,见小厮细眉细眼,生得斯文清秀,看上去十分面善,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脱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愣了愣,垂头道:“小人贱名叫做……杨客。”


    晏修默念几遍,还想再问,小厮已悄悄退下,他摇摇头,一面让青山去留园将柳襄请来,一面快步赶往西苑。


    太守府西边有一片深院,便是西苑,是关押死囚的大牢。铁门一开,血腥贯鼻,狱卒见着晏修,吓得一凛,“大……大、大人!”


    不待行礼,晏修劈头就问:“雷预呢?”


    狱卒撒腿往里跑,将他引往关押雷预的牢房。众囚徒听见有人来了,吓得战栗起来,把枷锁弄得叮当响。


    晏修越瞧越不对劲儿,“雷预怎样了?”


    “他……他死了。”


    “什么!”晏修脚步一顿,“死了?”


    狱卒见他沉了脸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大人恕罪!”


    “起来回话!”晏修深吸一气,稳住心神,“今日西苑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