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惊雷

作品:《华裘之蚤

    柳襄刚醒来时,还时常觉得困倦,到了第三日,已经精神大好。


    午后阳光明媚,晏修扶着柳襄,在海棠树下晒太阳,正觉惬意,忽听外边脚步声响,青山捧来一碗汤药。


    柳襄将药喝完,望了晏修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偷偷望过来,晏修忍俊不禁,长指一翻,递过去一个团花纹银小盒子,他俯下身,凑到她耳畔,“等你吃完了,我再送你。”


    盒子不过巴掌大小,里面包着一层油纸,满满当当装了一整盒雪白的糖丸。柳襄眼睛一亮,捻了一颗含在嘴里,慢慢翘起唇角。


    青山低着头,仍旧站在那里,晏修看他一眼,拿起外衫披在柳襄身上,扶着她回了房。他走出房间,拍拍青山肩膀,“有事?”


    青山奉出一张字纸,“主子,冬凌传来消息。”


    晏修展开细读,眸中精光一闪,“大鱼终于上钩了!你去找夏云,让他……”


    温雪岩最近眼皮常跳。


    自打原化成带着碧梧军投降,他知道往后那门生意算是黄了,着实忧愁抑郁了好久,后来转念一想,他遇到的大风大浪还少吗,不都淌过来了?这么想着,夜里渐渐又能睡着了。


    前几日,几个集市回来的仆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什么什么大人遇刺,雷大人都吓病了,太守府悬赏一千两,激励大伙儿告发凶手,一个叫蒋世俊的人揭了告示,说刺客用的是熔了之后的铁锅,他知道碧梧军用的就是这样的兵器,刺客一定是碧梧军里的人……


    温雪岩听到这里,瞪大了眼,一颗心突突的乱跳。


    今儿搂着玲珑睡得正沉,却被吵醒了,厨下庖子赶来禀报:正要烧火做早饭,锅忽然裂了。他心下不安,不到月底就递了拜帖,想去太守府雷大人那里探探口风。


    来到祥园,雷大人正靠在紫檀木卧榻上闭目养神,温雪岩觑他一眼,躬着身子道:“听说雷大人病了,小人备了上好的人参,给大人补养元气。”


    雷预还没睁眼就笑了,“你倒真是个贴心的!我心里想着什么,还没开口,你就送来了!”他坐直了身躯,咂了咂嘴。


    温雪岩赶紧沏了茶,呈到他面前,“这都是应该的!小人父母双亡,自被赶出裕成,万念俱灰,那时想着还不如早些死了,都是大人的提携扶持,小人才有今天,大人对我有活命之恩!”


    “好死不如恶活么,岂可短见?”雷预吹了吹浮叶,呷了口茶,掀起眼皮道:“你那生意怕是不好做了吧?”


    “小人正为此事而来!”温雪岩扑通一声跪下,“听说使君遇刺,刺客是碧梧人,小人只恐走漏了消息,叫人晓得我们的隐事,那时如何是好?”


    “有部戏叫《千门开》,听过没?”雷预弄眼提眉,摇头晃脑,“若要好,银钱到,天大祸事一笔了。”


    温雪岩一听,长舒了口气,“小人家里还有些粗笨货,无甚用处,还得叫人守着,大人若不嫌弃,小人明日就差人送过来。”


    “不着急。”雷预下巴一抬,“等那瘟神走了再送来。”


    温雪岩满口答应。


    “就你是个伶俐的!我这回心神惊悸,大夫说要静养,范百康求见,我都推了,也就是你,我才接见。”雷预端着茶盏,吸溜呼噜地喝了一大口,“怎还跪着?看坐。”


    “大人对我自是极好的,我在此异乡,能与大人做个相识,是我的福分!”


    “你我何等情分!”雷预眯眼一笑,声音低了下去,“我这园子还是你出钱修的,你来这儿就跟回家一样,千万不可存了彼此的心……”


    “何等情分?”房门“啪”的一开,“也让本使瞧瞧!”


    晏修黑衣玉带,噙着一抹冷笑,步伐铮铮,跨门而入,他两边跟着数名亲卫,穿甲持械,一个个怒目横眉,使人不寒而慄。


    温雪岩一惊,翻身跪倒,雷预哆里哆嗦,颤颤微微,拼命想爬下榻行礼。


    晏修坐在案后,冷眼瞥着他。


    “扑通”一声,雷预抖着身躯跪下,叩头道:“咳咳……下官、下官参见使君,咳咳咳咳……”


    晏修勃然变色,扬声喝道:“来人!”


    “在!”


    “将温雪岩带到门外候审!”


    “是!”亲卫如狼似虎,将温雪岩前拖后扯带出房门,跪在阶下。


    “大、大人饶命……”温雪岩仓皇失措,见面前摆着胳膊粗细的夹棒、拶指、挺棍、脑箍,种种狠毒刑具,还有姜汁、酒、醋、新汲冷水、药材,一切喷唤昏晕等物,吓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


    晏修端然高坐,转向雷预,“雷大人和温掌柜是何等情分,又有何隐事,本使实在好奇!”


    “回使君……”雷预埋着头哼哼,“那都是温雪岩说的,下官也不知情……”


    “本使问话,如此推脱敷衍!”晏修沉下脸来,拍案怒喝:“来人!将雷预拖下去,先打二十板子,让他好好想想回话的规矩!”


    “是!”众亲卫一似凶神恶煞,按住雷预,放翻了就要往外拖。


    “住手!”雷预登时拉下脸,“我是圣上亲封的朝府大吏,守疆御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生杀之柄,欲加之罪,全由圣上定夺!你凭什么处置我!”


    “我早知你有这番说辞。”晏修止住亲卫,从怀里取出一卷纸,擎在手中,“雷预听旨!”


    众人面向桌案,乌压压跪了一地。雷预甚是诧异,也俯伏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边事之重,系国安危。今命北安郡王之子晏修为招讨使,绥定碧梧,九边资用,可按需调遣。


    边庭之要,系于纲纪整肃。凡遇九边贪赃枉法之徒,不论品秩高低、职司何属,事急从权,可依实情临机处置。尔当明察真伪,辨清曲直,持公心、秉刚断,以雷霆手段肃贪,以昭则典刑正风。


    吏弊之害,蚀国本、苦黎庶,权柄所授,系于治乱,尔其奋勉,勿负朕望,勿辜民托!谨遵斯命,允听宜哉!”


    晏修宣诵完,朗声问道:“雷大人,可听清楚了?”


    青山一使眼色,亲卫立刻上前,将雷预生拖硬拽,拉到堂下打了二十大板。


    杖责已毕,亲卫们又将人押了回来。


    雷预衣衫不整,匍匐在地一声不吭,后背隐有血湿。


    晏修再次喝问:“雷预,本使问你,和温雪岩到底有何隐事?”


    青山也凛然一斥:“还不快说!”


    雷预面色铁青,梗着脖子呼呼喘气,“没什么隐事,不过就是些是非官司,他送银子来,我收了,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呵!你倒避重就轻!”晏修气得倒仰,“这么说,他卖铁锅给碧梧军你是不知情了?”


    “不知!”雷预神情倨傲。


    “夏云!”晏修压下一腔怒火,“带上来!”


    夏云揪着鼻青脸肿一人,走上前来,他将那人扑的往地上一掼,掏出一本边角焦黑的账册,“还好去的及时,不然就被烧了。”


    那人正是范百康,他瞟一眼雷预,战战兢兢地道:“雷大人,我见温掌柜一早来了,不多会儿兵卫又将祥园重重围住,晓得大事不妙,正要烧账本,就、就被……”


    雷预一惊抬头,瞪着晏修咬牙切齿。


    “温雪岩每月二十将铁锅藏在茶箱里,运出威虏,在金跃客栈跟碧梧军的栾挚接头,雷大人则是每月底都有一笔巨额收入,上个月是一株珊瑚。”晏修打量着屋内,走到博古架前,拿起二尺高的珊瑚,“就是这个吧!幽都山长乐宫里的宝贝,如何到了雷大人院中?”


    雷预一僵。


    夏云忽然拔了刀道:“范百康私毁证物,我先一刀把他杀了!”


    “哎?万一范主簿开口作证,也算是戴罪立功,还有活路!你怎么能给宰了呢?”青山拦住他,频频朝范百康递眼色,“范主簿,一个是从三品的九边太守,一个是从一品的北安郡王之子,千万别头脑发昏,站错了地方!”


    这一席话,听得范百康如梦初醒,他立马倒身下拜,头磕得梆梆响,“正如使君所说,温雪岩卖铁锅是雷大人同意的!”


    “你胡说!”雷预气得哮吼如雷,“我没同意!”


    “使君有所不知!”范百康连正眼也不瞧他,“雷大人为官,有一个默字诀:凡事我们等他做,不则声,他就晓得我们已经允许了他了。那守城门的严延年,发现温雪岩带铁出境,原是上报了的,只不过一直无有答复,温雪岩也就晓得雷大人许他做了。”


    晏修一挥手,夏云拎起范百康,带出门外听候发落。


    雷预紧紧抿着唇。


    “雷预”,晏修斟酌道:“你小儿子下月十五才满月,若你如实招供,本使或许网开一面,保他不受牵连。”


    雷预胸膛起伏半晌,终是讥诮一笑,“是,是我默许了他。圣上只怕边疆不保,他坐不稳皇位,调了十万大军守在这荒凉之地,十万人,你知道要耗费多少钱粮吗?一日五千两!我去哪里弄那么多银子!”


    “朝廷每年拨款济军……”晏修话没说完,就被雷预嘶声打断,“那点钱哪里够!我跟户部要银子,户部百般推脱,我跟圣上说,两军交对,胜负在将,不在众寡,请求减员,圣上将我申斥一番!我不想办法从民间帮贴盘费,我能怎么办?我也是读过圣贤书,中过科举的,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凭那几句仁义道德,就能让十万军士吃饱饭吗?能让威虏城繁华如今吗?”


    屋中一片静默。


    “我十六七岁读书时,未知人事,以为读书做官都为利他,不为利己,直到后来步入仕途,衣食不足,妻儿饿死,才知道做官不独为了别人。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我这从三品太守,还得多亏温雪岩帮衬,才住上翻新的太守府!我是对不起边境百姓,但我没有对不起朝廷!”


    “你没有对不起朝廷?”晏修起身离座,不怒而威,“雷预,你可知这万里江山靠什么撑起来?”


    不等他回答,晏修又正色道:“靠百姓的田垄撑起,靠贩夫走卒的汗滴浇灌!朝廷设官,是要你护着百姓,圣上要的江山永固,是要百姓安居乐业,你拿百姓当垫脚石,捧着军册当护身符,你怕是忘了,十万大军不光为了抵御外敌,也是为了护卫一方百姓!你本末倒置,护的不是军士,是你的乌纱帽!”


    雷预脸色大变,张嘴想要辩解,“我……我无罪……”


    晏修紧盯着他,步步进逼,声色俱厉,“你倒住上了翻新的太守府,每日都有笙歌夜宴,你怎么不看看被你弄得举家逃亡的农户?你纵容温雪岩强抢民女,逼良为贱,你用百姓的嚎哭堆出来这威虏的虚假繁华,把朝廷往火坑里推,还说没有对不起朝廷?”


    雷预直往后退,口中兀自喃喃不休,“你敢杀我,你也没好果子吃……”


    “来人!将雷预押入大牢,明示其过,按律治罪!”晏修环顾睥睨,“带温雪岩上来!”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出自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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