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高禖
作品:《华裘之蚤》 门轴断了一处,半扇房门歪歪扭扭挂着。席间正在热闹之际,突然鸦雀无声,笑语喧哗停了下来,众人全都愣住了,齐齐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府中护卫闻声而来:“大人?”
雷预上下打量这个忽然出现的冷面女子,寒声问道:“你是何人?”
“阿襄?”晏修一震,笑意僵在了脸上,悻悻地坐直了身子,“你怎么来了?”
柳襄扫一眼厅内,径自走到晏修身边,“这就是你说的接风宴?”
晏修身子一僵,十分尴尬,站起身向雷预拱手道:“雷大人,她是我表妹,性子急了些,大人海涵!”
雷预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他站起身挥手屏退护卫,笑得意味不明,“不妨事,既是使君亲眷,自便即可。”
柳襄侧了侧头,落在珍珠身上的目光冷冰冰的。珍珠瑟缩着身子,偎向晏修,以袖掩口,嘤嘤的轻唤:“使君……”
晏修一边挠头,一边干咳两声,“那个……这是太守府上的珍珠,舞技甚好。”
柳襄瞪起眼睛,冷嗤一声,“再舞一曲,我也看看。”
“是。”珍珠娇娇怯怯站起身,刚走两步,忽的脚下不稳,“啊”一声猛往后跌,晏修伸手一扶,两人登时搂在一起。
珍珠双目轻阖,两手紧紧抱着晏修颈子,柳襄见二人就在眼前拉拉扯扯,眸光一沉,左手高扬,就要往她脸上扇去。
“啪!”手腕被一把扣住,晏修五指攥起,好似被她这无理取闹激怒了,他推开珍珠,眼中冒火,“我来威虏是办正事,你倒好,偏要跟来!今日好不容易畅饮一番,你也来扫兴!”
柳襄愕然,怔愣一瞬,甩开手转身就走。
晏修瞪着她的背影,气闷不已,坐在位子上伸手揉着眉心;雷预举着酒杯,默然不语;范百康咳嗽一声,雷预点点头,乐工们便改曲变度,数十美人款款而至,振袂飞舞,群宾推杯换盏,酒宴又恢复了热闹。
珍珠风韵婷婷,跪到了晏修身边,泫然欲泣,“都怪奴家,惹得使君和表妹不和。”
晏修叹了口气,“你起来吧,不关你事,是她非要管着我。”
“使君身边缺个可心的,不如将珍珠带回去,携丽人而归,也是乐事。”雷预似笑非笑。
晏修迎眸注目,直看得珍珠脸红心跳,低下头揉着衣角,沉吟半响,他终是一脸挫败地道:“大人的美意,我是无福消受了,我那表妹……哎!”
“使君性子太过温软,那女子如此善妒,日后定要搅得使君家宅不宁。”范百康搂着个美人,朝他晃一晃酒杯,“要我说,慈母也是要呵骂小儿的,威怒不用,惯得女子不知规矩,成何体统?”
座中众人一致附和,晏修扶额苦笑,灌下几杯闷酒。
饮过数巡,晏修在珍珠的劝慰下,喝得东倒西歪。范百康见他不胜酒力,叫来青山将人扶着,又客套一番,目送两人踉踉跄跄地走远。
前厅夜宴正酣,雷预搂着珍珠,嘴对嘴哺酒,余光扫见范百康回来,问道:“走了?”
“走了。”范百康赶紧入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雷预右手一伸,探进珍珠衣领,在光滑的肌肤上□□,眯着眼睛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大人多虑了。”一人答道:“我看晏修就是个运气好的傻小子。”
“可不是么,什么不伦不类的招讨使,品级都没有!”
“他性情懦弱,连个女人都能踩他头上。”
“晏景臣就是个惧内的庸夫!朝中唯一的异姓郡王,皇帝都要给他几分薄面,竟然不敢蓄妾,晏修是得了他爹的真传!”
“就是就是!”众人哄堂大笑。
“他说是老皇帝教的他这些,你觉得呢?”雷预问范百康。
“大人派我试探他,我今日察言观色,觉得他心性纯直,对一些官场里的事情,还懂的不多。”范百康琢磨道:“晏修不像他父兄,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年纪又小,所经不多,更为单纯,并无多少城府。如今朝中缺人,圣上有启用晏家之心,才派他出来历练历练,大人只用好吃好喝将他供着,过几日,再恭恭敬敬将他送走便是。”
“有理。”雷预点了点头,“他阴差阳错收了碧梧,也算帮我一个大忙。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也不难,再去试探试探。”范百康捋着髭须,“美人不收,明日再送他些金银试试。若不好色,也不贪财,就有些难办了。”
“好,你去安排!”雷预这才满意,手上加紧动作,揉搓得珍珠颤声叫道:“大人,轻些……”
“你这小妖精!”雷预斜睨着她,“要不是晏修那个表妹来闹一出,我还真怕他把你要走,还好他福薄,我可舍不得你……”说罢一把抱起珍珠,朝后院走去。
珍珠眼中盈泪,望着厅外喃喃道:“我也福薄……”
穿过游廊,转过石屏,青山眨眨眼,悄声道:“主子,别装了!”
晏修晃晃悠悠,余光四处瞄了瞄,才站直身子,青山瞧了瞧他的神色,“主子要去找表姑娘吗?”
“什么表姑娘?”晏修呆了一呆。
“那个!”青山往西厢一指,“那个表姑娘!”
“……”晏修深深吸了口气,抬腿一脚踹过去。
“那属下就不打扰了,属下告退!”青山笑着往旁边一闪,溜得飞快。
晏修闭了闭眼,向西厢走去。
素月流天,星河皎洁,西厢灯火青荧,伊人身影映在纸窗上,丰资韶秀,邈若神仙。晏修心神一荡,站在院子里瞧了好半晌,方低声唤道:“阿襄……”
不过片刻,柳襄轻轻地开了门。
四目乍然相对,晏修幽思萦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柳襄望着他肩上的海棠花,“你怎么站在那里?”
“我……我和你说几句话就走。”
柳襄偏着头,凝眸看他。
“你手没事吧?”晏修望向她宽大的衣袖,“我走的时候,范百康还叫人修门轴呢。”
“没事,你给的药,很有效果。”柳襄停顿了一下,眸中露出一丝俏皮,“你不是让我凶恶些?”
晏修莞尔,他想朝柳襄走近一点,却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柳襄见他身躯晃了晃,便走到海棠树下,扶了他一把。
“我……有些头晕……”晏修头一歪,顺势靠了过去,整个依在她怀里。
两个影子紧紧拥在一起。
夜风骤起,混着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扫过颈间,有点痒。柳襄蜷长的眼睫颤了颤,有些手足无措,僵立一会儿,她摊开手掌,“这个给你。”
一只黑色瓷瓶躺在光莹的掌心,越发显得墨一样黑。晏修有些意外,接过来晃了晃,瓶子里发出细微声响,清脆宛转,“这是……”
“我用般度兰做的,可以止血。”柳襄别开眼睛,“也可以解酒。”
“喔!”晏修重又站直身躯,从瓶子里倒出一颗小药丸,往口里一送,草药特有的涩甜在唇齿间慢慢化开,他笑眯了眼,解下身上所佩荷包,将瓶子小心翼翼放了进去。
“阿襄……”
“嗯?”
“明日,和我去个地方。”
“……”
“阿襄……”晏修拉长声音。
“……好。”
第二日一大早,蒙蒙的细雨下起来。晏修带着柳襄,并一干人等,来到城郊,但见烟笼远树,山林锦翠,山岔中,男男女女各拿着祭物,三三五五,拾阶而上,好不热闹。
夏云不言不语,径自走到前面开道。
“怎么来爬山了?”木欣欣打着哈欠,“还不如在家睡懒觉呢!”
晏修睨了一眼木欣欣,“青山,木欣欣腿脚不便,你好生照应着。”
“是。”青山见木欣欣鬓发微湿,便从背后拽出顶斗笠,帮她戴好。
木欣欣仰起头,眨着眼睛望着他,“你把你的给我了,你用什么?”
“我不用。”青山笑着摇头,走在木欣欣身侧,“你要是累了,就歇一歇,不到山顶也没什么。”
“来都来了!”木欣欣打起精神,“我爬也要爬上去!”
青山低笑了声,递出右手,“那就走吧,欣欣姑娘。”
眼见他二人越走越慢,晏修寻着机会,撑开一把青罗伞,将自己和柳襄都罩在其中,“我听说,这里是有名的求福善地,阿襄可有什么心愿?”
心愿?柳襄想起了遥远的小时候,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说,眸色暗了暗,摇了摇头。
感受到柳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晏修抬手,指腹攀上她指尖,握了握,轻声道:“怎么了?”
柳襄沉默了好一会儿,转眼望见山道上,有些男女,头顶香盘,一步一拜,低声道:“神仙虚无,何必如此?”
“神仙虚无,人的心愿确是实实在在的。”晏修驻足感叹,“功名、姻缘、子嗣,百姓所求,无非是家事顺遂。可民生多艰,纵然半生辛苦,须发苍然,心愿也未必实现。清官难得,百姓便希望有天官,恭祈他永久赐福,说到底,神明大兴,罪在中枢。”
柳襄怔了怔,抬起脸深深望进他眼底。晏修垂目,瞧着她呆呆的样子,唇角不由自主扬起。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望着对方。
“阿襄姐姐!”木欣欣弯着眼睛,趴在青山背上,双手拢在他头顶,为他挡雨,“你们怎么不走了呀?”
静谧猛地被打破,两人避开眼睛,气氛莫名暧昧起来。
“你们先走吧。”晏修轻咳一声。
青山瞧着两人情状,暗中偷笑,背着木欣欣继续攀登。
“他们是不是……”
“嘘!上去再说……”
雨丝细密,晏修见柳襄低着头,抬手用指背抚了抚溅落在她额角的雨滴,将伞往她那边移了移,“累吗?”
“不累。”
晏修手指停顿一下,再往前,拉起她的手,“石头路滑,当心摔跤。”
温热的触觉传过来,柳襄迟疑一下,轻轻拉住了一个指尖,不多时,那握在手心的长指,渐渐发烫。
山路险隘,走了半晌,风定天晴,远远便看到一处阔大的祭台,正中一尊高大的石雕,上窄下宽,屹立雄展;供案上摆着鸡鸭鱼肉、米面果品,案前有趴着磕头的,跪着还愿的,也有挤在一处,私相笑语的。青年男女们打扮得粉白黛绿,翠袖红裙,眉目送意,眼角传情,女子们叩拜之后,都转去席棚边排队领取莓果。
柳襄瞧了片刻,正觉有趣,就见木欣欣拎着一串莓果,蹬蹬蹬地跑过来,满脸笑容道:“阿襄姐姐,你饿不饿?我挑了个大的!”
“你吃吧,我不饿。”
木欣欣“哦”了一声,又蹬蹬蹬地跑走,欢欢喜喜找青山去了。
柳襄转了一圈,正要退到后面,忽然被人扯了扯袖子,“借问,这儿是高禖祭坛不是?”
回头一望,两个年轻女子气喘吁吁,柳襄还没答话,旁边一大娘热心回道:“是呀,求姻缘可灵了!”
“我俩慕名而来,没想到祭坛在这么偏远的地方!”
“爬了半天,轿子都没有,累死了!”
“哎呀,这你们就不懂了!”大娘压低了声音,“世上反目的夫妻,大半都是早婚易娶,没有几个是吃尽磨难得来的。俗话说,‘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只有这般费力地爬,虔诚地求,焦躁地盼,遂了心愿之时,才分外有情。不独婚姻一节,事事如此……”
“阿襄!”晏修从人群中挤出来,将她拉到僻静处,晃晃手里红艳艳的莓果,“我刚从树上摘的,你饿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