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清泠

作品:《华裘之蚤

    晨光初起,晏修终于在后山一片雪蕊中找到了柳襄,她面容沉静,跪坐在两堆小土丘前,周身萦绕一层白光,平添几分凄清冷凝之感。


    “柳襄!”晏修穿花而行,来到她身边,刚要说什么,不料突然打起了喷嚏,一个接一个,末了眼泪都出来了。


    遐思蓦地被打断,柳襄见他鼻头红红,泪眼迷蒙的可怜样,站起身,两指捏住他的前襟,边走边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清风鸣条,香气淡了一些,晏修慢慢止住了喷嚏,他抬手抹抹眼角,忽而一眼瞥见柳襄指尖血肉模糊,忙问道:“你手怎么了?”


    袖袍飘拂,翩翩翔起,白色花朵随风扬下,莫名让人神伤。柳襄脚下一顿,翻过手掌看了看,淡淡道:“埋葬了故人。”


    “啊?”晏修惋惜道:“木欣欣还是没救下来?”


    “……”柳襄幽幽地望他一眼。


    “你这伤口沾了泥,要先清洗一下。”晏修走了几步,见柳襄还站在原地,便折了回来,拉了她手腕往前走,“羊舌岐趁我不备,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顺着长乐宫一路找到这儿。”


    柳襄再次顿住脚步,往后一指,“羊舌岐在那。”


    顺着手指,晏修这才瞧见土丘后方,横着一双鎏金铜扣**靴,诧异道:“他死了?”


    柳襄点了点头,“魏鸢伤逝,他也咬舌自尽了。我安葬了魏鸢,却不知该怎么处理他。”


    晏修琢磨片刻,道:“这事就交给我吧。”说罢重新牵起她冰冷的手,带着她去往清泉的方向。


    林壑幽丽,绕过几块巨石,便能听见泠泠的声响,泉水清澈,晏修净了手,才将柳襄的衣袖挽起来,捧了水冲洗她手指的伤口。


    污泥洗去,露出遍布鳞伤的玉指,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渗血,柳襄肤色极白,衬得一道道血口子分外明显。


    指尖的痛觉越来越清晰,柳襄从怔愣中回神,漆黑的眸子重新聚起光亮,她略微向下移了移视线,这才看到两人交叠的手。干净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温暖,暖漪沿着两人指尖,流入缝隙,滴滴答答地滚落。


    “还好我包得紧,你右手没事。”晏修松开手,甩一甩水渍,微微倾身,拨开草丛左右张望。


    柳襄瞧了他一眼,问道:“你找什么?”


    “看看有没有止血的药草。”


    “你等一下。”柳襄起身,辨了辨方向,逐渐走远,好一会儿才回来。


    晏修不及开口,一枝只有叶子的青梗就被举到了眼前,叶片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却比不上她映着霞光,清澈明亮的眼眸。


    接过那无头的花梗,晏修一下子笑出声来。


    柳襄不解其意,歪着头看他。


    晏修笑着,正想说什么,忽然斜刺里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喊道:“阿襄姐姐!”


    “欣欣!”柳襄迎了过去,见她走路一瘸一拐,身上沾了许多泥土,忙伸手扶住,“你怎么样?”


    “魏鸢把我打晕了扔到那边的山洞里,天亮我才醒转过来。”木欣欣眉眼弯弯,“睡了一觉,我现在感觉精神大好!”


    不止精神大好,还脸色红润,柳襄蹙眉,一抚她额头,“你发烧了。”


    “发烧了?”晏修也凑过来,把话接了过去,“阿襄,她这连伤带病的,得找个医馆才是。”


    阿襄?木欣欣瞬间瞪大了眼睛,眼珠儿咕噜噜转,却见柳襄好似并未注意,只微微点了点头。


    晏修扬了扬唇角,留下一句“你们在此稍等片刻”,径自出了林子。


    木欣欣瞥他两眼,向柳襄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问道:“阿襄姐姐,你认识他?”


    柳襄“嗯”了一声,“找寻你时,他帮过我。”


    “哦。”说起这个,木欣欣高高兴兴挽住了柳襄,“阿襄姐姐,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前段时间,我突然梦见,你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哭,醒来后就觉得是你出事了。我虽感到你离我不远,却还是找了好久。”柳襄握了她的手,“让你受苦了!”


    木欣欣摇摇头,“你别怪自己,是我要来找你的!”


    柳襄叹道:“你不好好在家待着,来找我做什么?”


    “阿襄姐姐,你有危险!”木欣欣忽然面色凝重,“万□□死了之后,当天夜里就有一伙人,趁乱闯开门,攻了进去,通天台塌了半边。万□□那个干儿子寒鸦,出面镇压了那伙人,重建通天台,还放话说,你杀了他干爹,他追到天涯海角也要灭了你!我担心得不行,就偷偷跑出来给你报信了!”


    “他们一向睚眦必报,我早就知道会惹上麻烦……”柳襄面无表情,见远处山石嶙峋,晏修正沿着石阶大步行来,身后跟着一幞头铁甲的清秀少年,牵着两匹马。


    “阿襄!”晏修几步走近,温声道:“不知你们会不会骑马?我打听了,这里最近的医馆在山下。”


    柳襄想了想,问木欣欣,“你可还能骑马?”


    “能骑。”木欣欣忙不迭点头。


    “好。”晏修回头叫道:“青山,青山?”


    一连喊了两声,青山才好似从怔愣中回神,应道:“主子有何吩咐?”


    “扶木欣欣姑娘上马。”


    青山领命称“是”,见木欣欣站不稳,向她递了手臂过去。木欣欣从善如流地将手搭在他小臂上,单脚跳着蹦到矮些的那匹马面前,拉紧缰绳就要往马上攀。


    柳襄见她晃晃悠悠,往前走了两步,不料马儿突然打了个响鼻,前蹄跃起,嘶声长鸣,直接将人掀了下去。


    “啊!”木欣欣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整个人就向后倾倒,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抬头便直直对上一双眼眸。


    那双眸子清清泠泠,正看着她,“你没事吧?”


    “没……没事。”木欣欣忽然觉得羞赧,双颊迅速烧起来。


    青山想了一下,将木欣欣放在了马背上,回身对晏修道:“主子,要不我带木欣欣姑娘去医馆?”


    晏修看了柳襄一眼,颔首道:“顺便去山下看看,有没有开锁的法子,把她这些链子解了。”


    “是。”青山躬身一福,翻身跃上另一匹马,一手帮木欣欣拉着缰绳,一手挥鞭,打马扬长而去。


    “青山办事妥当,你只管放心。”


    柳襄收回目光,将袖里的匕首托在掌心,向他递了过去。


    晏修俯首打量一番,收好匕首,将她拉到一块光滑的石头前坐下,探手入怀,取出个白色小瓶,拔开瓶塞,将药粉密密撒在柳襄受伤的手指上。


    柳襄垂下眼睛,长睫轻颤,眉心蹙了蹙。


    “是有些疼,你忍一忍。”晏修哑然失笑,“阿襄行事果决,胆大艺精,能孤身出入敌营,原来这么怕疼?”


    “……”柳襄蓦地抬眼,怔怔望着他,又倏的抽回了手,将身子侧转开来。


    “哎?生气了?”晏修忍住笑,跟着挪到另一边,拉了她手放在膝上,一边涂抹药粉,一边软下声气道:“你这手得好生调养。我幼时长在军中,常听老兵说,年轻时若受了重伤留下瘢痕,到老能凭伤痕预测晴雨。你也不想身怀此等奇术吧?”


    柳襄低头扫了一眼,再看他专注的样子,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晏修上完药,缓缓开口道:“我来这儿查探军情,正好遇见木欣欣,原来她就是你落难的好友。既找到了她,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柳襄静默片刻,答道:“我要去苑东乡。”


    “巧了不是!我要回上京!”晏修眼睛一亮,“苑东乡就在上京禁苑东面,你我是同路人。”


    柳襄抬起头,“同路?”


    “这一路大大小小几十个关卡,少不得查验身份,你和木欣欣没有户籍,眼前怎么进威虏都是问题。”晏修朝她眨眨眼,“不瞒你说,我在朝任职,有我同行,不怕官差查验。”


    这话正触着柳襄忧虑之事,她思前想后,点头道:“承蒙相助,若你日后有事托我,我必倾力相帮。”


    “好!”晏修笑意吟吟,朝她伸出右手小指,柳襄愣愣地看了好一会,才犹疑地伸出手指,与他拉了个勾。


    这日晨起,钩吾城的行商带回来一个消息:北安郡王的小儿子,被封了个招讨使,本是要出兵讨伐碧梧,怎知他竟孤身潜入敌营,和碧梧将领密谈半夜,竟让碧梧大将原化成率十万大军归降金陵,大将军羊舌歧不愿臣服,自尽而亡。威虏城的百姓听说,一下便炸开了锅。


    午时,城门洞开,城中男女老少,攒聚在道路两侧,七嘴八舌地议论。


    “北安王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晏淇,小的叫晏修,人称‘大小晏’,当年可是名动京师!”


    “领头那个是大晏还是小晏?”


    “我看看,唔,是小晏。”


    “长得真俊!”


    “嗐,你是没见过他哥——大晏!”说话那人见众人围过来,面露得意之色,挤眉弄眼道:“我一个族叔,在京城当官,听他说,有一回在朝宴上,大晏举着白玉杯献酒,白玉与手都无分别,皇后见了都笑:若当初得配郡王,生出这样的儿子,才是叫人欣慰!啧啧啧,大晏的容姿,让皇后娘娘都羡慕哩!”


    几个年轻女子听说,伸长脖子张望老半天,问道:“大晏怎的没来?”


    “来不了了,他早就……”那人抬手往脖子上一抹。


    “啊?”众女大是惋惜。


    那人左看右看,压低了声音道:“当初碧梧军在北境这一片,设立了许多山城,大泠是一座一座地打。北境苦寒,眼看着凛冬就要来了,有人提议说,绕过这些据点,出奇兵直取幽都山腹地,大晏还没点头呢,故太子就率领精锐出师,路上走漏了风声,被碧梧在松山设伏,别说人了,连一匹马、战车的一只轮子都没跑回去!后来还是大晏,一直打到咱们这座无逢山,最后冬季来临,不得不撤军。哎,这仗打得,太子都打没了,大晏回去就被治了死罪,不出半年,北安王也病逝了。现在也只能借着小晏,遥想大晏当年风采喽……”


    “哎呀!他要走了!”


    “我还啥都没看见呢!”


    “快,快跟上!”


    人群涌动,欢欣雀跃。晏修整冠束带,骑着紫麟宝马,才到城门,便有一个胖胀面孔,身着襕衫的中年男子拍马上前,揖道:“在下太守府主簿范百康,雷大人今日巡行乡间,劝课农桑,惊闻大人大驾光临,遣小人在此恭候。”


    “有劳范主簿。”晏修笑得和煦。


    “大人请。”范百康侧身一让,见队伍里有一辆驷马安车,愣了愣,问道:“大人一路还有贵人相随?”


    晏修回身看了一眼,笑道:“说是贵人也没错,不过并非朝中仕宦。”


    范百康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各叙寒暄,如故友相逢一般,才走过北大街,忽然四面八方扔来一串一串的莓果,晏修身侧一披甲将士,立时闻声而动,挥剑拨落掷到身前的枝条。


    “大人勿惊。”范百康微微一笑,“边郡风俗,春季会在南郊设禖坛,供奉高禖神,祈福之后,从神坛领取莓果,女子看到爱慕之人,便会向他赠送这莓果,大人若无中意之人,不予理会即可。”


    晏修还没说话,他身侧那将士一撇嘴,冷笑道:“雷大人事忙,范主簿心宽,故今日护卫之责,我不敢随意敷衍。”


    “夏云。”晏修低唤了一声。


    “哼。”夏云睨一眼尴尬的范百康,负剑催马,走在前面,他身边另外几个亲卫也打马上前,将莓果尽皆挡住。


    范百康瞧了晏修两眼,满脸堆笑道:“雷大人分身乏术,未能亲自来迎,心下不安,特意备下薄礼,聊表歉意。”


    “哦?”晏修饶有兴趣,“那我可拭目以待了!”


    高禖:远古时期的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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