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伤逝

作品:《华裘之蚤

    “白天,我是预言吉凶的大祭司,夜里,我就是紫宸殿里的玩物,穆宗皇帝的荒淫,比万□□更甚!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看上去不过五十多岁,其实已经七十七了。他身边除了宫女,还养着几个六岁以下的幼女,这些女童平日里什么都不做,却渐渐黄皮蜡瘦,没多久就枯弱而死,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养身秘方。”魏鸢眉峰紧拧,“将杜仲塞进幼女身体里,不让她们吃喝,三天后再取出来,洗净了泡茶喝……


    我真想杀了他!可我不能反抗,也无法逃脱……”


    柳襄思忖片刻,已知原因:“因为你父母健在。”


    魏鸢点头,“和女子大多不为家人爱重不同,我们族人一直将女儿视若珍宝。万□□握着这命脉,一面哄骗秀女的亲眷,让他们往通天台送奇珍异宝,一面利用家人性命胁迫秀女,让她们唯唯诺诺,从来不敢违逆,所以孤儿出身的秀女不可能成为圣女,在通天台最为卑贱。所谓‘资质过人’,不过是心有牵挂罢了,心有牵挂才好拿捏,这就是当年我被选中的原因。”


    柳襄叹息,“就不能退选吗?”


    “通天台分为六部,初部到三部根本接触不到核心,连万□□面都见不上,四部到六部才逐渐机要。成为圣女是家门荣耀,走到三部倒能回头,可吃了那么多苦头,谁又甘心后退?于是一步步自投深渊,等到了六部,已是泥足深陷,无路可退。


    六部落败的秀女都在通天台担任要职,或是盯梢的哨子,或是看门的打手,或是教习的师傅,在通天台至少待了六年,忠心耿耿。抓住私逃的,为了杀一儆百,都是公开制裁、从严惩处。


    五部有一个秀女叫白鸯鸯,私逃被捉住,就在部院里被扒净了衣服,打得遍体鳞伤,头发被一绺一绺揪下来,揪下的头发淌满鲜血,脸被打烂了,从侧脸能看到臼齿,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白鸯鸯不管怎么打都不哼一声,最后突然暴起,砸了部院,折腾大半天,用尽气力,口吐鲜血,大笑而亡。


    进入四部之后,秀女的家人会受到通天台供养,其实就是看管起来,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在掌握,秀女怕牵累家人,不敢轻举妄动。白鸯鸯平日里胆小怕事,却惹得祸事临门,白家两百多口人,一夜之间灭门绝户。通天台只说白家犯下大错,遭了神殛。”魏鸢苦笑,“谁会质疑天神的决定?”


    柳襄蹙了蹙眉。


    “木欣欣被我关进昆仑宫,却说动昆仑奴跟她一起造反。”魏鸢蹙着眉,“那时我才恍然,我们当初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反抗?明明自由不靠施舍,靠争。”


    柳襄默了默,温声道:“你们只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又有什么错。”


    白蕊颤颤,如蝶翅渐张,花雨纷飞,两人一时无话。


    魏鸢忍住眼中水雾,半晌才道:“白鸯鸯前车之鉴,我不敢冒险,在紫宸殿整整受了十个月的折磨。一日,几个崇芳阁女使偷懒闲聊,被我听到,我才知道,我早就没有家了。


    当初晋升四部时,我获准回过一次家,见到了父亲,其实那时母亲就已去世了。母亲一直期待我能当圣女,父亲怕我不继续努力,没有把母亲的死讯告诉我,只叫我赶紧回去,不要误了修习。我成为圣女时,登上通天台亮相,父亲远远望见我,觉得心愿已了,不出一月便追随母亲而去。


    我乍闻噩耗,只觉脑袋像开了瓢,当场昏厥过去,醒来以后就此病倒,深入膏肓。按照惯例,大祭司到二十才能退位,由皇帝发落,还没有我这样刚来就要死的,老皇帝觉得扫兴,宫人连夜给我准备棺材和密封用的铁钉。我心里的第二个人,就是蕙红,那时候,只有她陪着我。


    蕙红原本是崇芳阁的女使,不忍心见我就这么命丧黄泉,一直守护在身边,告诉我,要活下去,报仇雪恨!”


    “没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柳襄道:“仇不过夜,恩不隔年。”


    “呵,木欣欣总念叨你,我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崇拜你了。”魏鸢动容,闭了闭眼睛,心道:柳襄,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也许后来我就不会做那么多错事……


    “听说圣女选拔至难至苦,圣女登台那日我去了。”柳襄缓声道:“你披着锦衣一飞冲天,笑傲天地,光彩夺目,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魏鸢听的愣愣的,一抹红晕悄然在玉面绽开,又静默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从那以后,我病情好转,就此隐忍苟活,四处打探消息,再加上从通天台获知的,我终于明白了选圣女的始末缘由……”


    几百年前,碧梧只是一个小部落,并不起眼。到陈元先当上首领,吞并诸部,渐渐地广民众,号为最强。陈元先喜欢打猎,在潘侯山追赶一头牦牛时,误入密林深处,迷路不得返。经十三日,粮食乏尽,一日忽然在一溪边,遇到一女子,见他衣衫褴褛,便收留了他,住了十余日后,二人暗生情愫,陈元先将她带回了碧梧。


    柳襄认真听了一会儿,出声道:“陈元先就是太祖皇帝,那个女子就是你们先祖?”


    “没错。”魏鸢应道:“她叫薛凤鸣,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一人可挡千军万马。部众降的降,杀的杀,白骨之上建功勋,陈元先顺势建了碧梧国,薛凤鸣也成了第一任大祭司。


    二人形影不离,共理国事,恩爱深厚之至。陈元先在位四十五年,碧梧兵势强盛,威加四海,薛凤鸣内有辅佐之器,外有将领之才,陈元先爱重她,助她回乡建了通天台,我们一族就此崛起,族长成了霸主,群雄臣服,号令百年,通天台至今还拿她作榜样激励秀女。”


    “怪不得你们出圣女。”柳襄弯了弯唇。


    “从陈元先开始,碧梧就定了这规矩,大祭司只能从我们一族中选。”魏鸢心中五味杂陈,“陈元先和薛凤鸣的儿子当了下一任皇帝,薛凤鸣也亲自选了下一任大祭司。


    最开始的皇帝和大祭司亲密无间,可时过境迁,信任喜爱转头空。第三代皇帝和大祭司已经形同陌路,第七代的大祭司甚至和皇帝交恶。


    第七代大祭司叫赵鹭容,据说她非常好妒,不能容忍皇帝亲近其他女子,还动用私刑,将一名因皇帝临幸而怀孕的宫女杖毙,甚至将宫女开膛破肚,取出胎儿,往肚腹里塞入蓬草,再送回给皇帝,皇帝就此厌弃赵鹭容,两人冷战热吵,闹到皇帝下旨限制大祭司权力、打压崇芳阁的地步。赵鹭容也成了通天台耳提面命的错误示范。


    没了碧梧的膏梁利器,我族威慑不再,就如同从青云之上,跌到了泥里,立时叛乱并起,我们族长自然不甘心,亲自去和碧梧皇帝交涉。


    那时的皇帝是懿宗,贪淫好色,族长和他定下盟约,从那以后,通天台锦衣玉食不断,又有了兵甲器械,圣女也成了无权无势、以色侍人的大祭司。”


    柳襄一下子明白了,“是懿宗授意通天台选秀女的?”


    “是。薛凤鸣带回去好些书籍,只有我们族人才能学习,通天台原本是书院,新任大祭司由上一任年老或重病时指派。她大概也没想到,读书的净地,成了衣冠禽兽的弄权淫乐之地,从通天台里学了一身本事,最后不过是成为神仙窟里的一个玩物!”魏鸢坐在繁花中,如同陷进一片黑暗里,“我恨万□□,恨老皇帝,从那时起,我下定决心,要杀了他们!”


    “杀了皇帝?”柳襄一怔,“难道陈后主夺位的那场宫变……”


    “陈后主?”魏鸢轻轻笑了笑,“他是六皇子,本不是继承大位的人选,也无心倾夺权位,只醉心图经地志,想遍游天下,绘尽山水奇物。他向来光风霁月,是我让风染了血,月沉了海。”


    柳襄看她眼角通红,隐约猜到了,“他也是你心里的人?”


    “我怀着目的接近,以为对他只有利用和交易。”魏鸢自嘲一笑,“我别无长物,他却甘愿为我驱使,借一场宫变,杀了老皇帝和所有伥鬼,将我摘得干干净净,没有人怀疑我。


    他教我怎么用皇族暗号联络通天台,还打算造弩练兵,用重弩击杀万□□,可惜后来金陵起义,无暇他顾。宫城被破的那日,他让我先去幽都山,他自有办法脱身,我日思夜盼,却等来了他国灭身亡的消息……”


    柳襄若有所思,“幽都山地势险要,确实是立足生根、出奇设伏的好地方。”


    氛霏满地,暗香馥馥,魏鸢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般度兰,“我偶然和他提起,我的家乡长满了般度兰,花开时节,便有男子给心仪之人送般度兰的习俗,以示相爱不忘。我离宫之时,他还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去后山看看。”


    柳襄垂眸,见她捻着花瓣,泫然欲泣。


    “长乐宫是羊舌岐比着上京长安宫修的,装潢摆设和长安宫极为相似,我一日比一日思念他,只想尽快解决万□□。”魏鸢怔怔的痴望,“我在一本古书里看到,炼体化丹,服用之后能功力大增。”


    柳襄听得心下一惊。


    “我失败过好多次,不过最后终于成了。”魏鸢眸色深深,“老皇帝防着万□□,他为表忠心,见皇帝时都是一个人。我准备了许久,半年前,我用暗号联络万□□,引他到埋伏之处,可还是棋差一着,他只是受了点伤,我却险些丢了性命。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帮我报了仇。”


    “受了点伤?”柳襄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半年前,万□□确实从通天台出去,好几个月才回来,他一回通天台,我便打上了门。我猜,你其实重创了万□□,他还没痊愈,又遇上我,才丢了性命。”


    魏鸢猛地抬起头来,“当真?”


    柳襄点了点头,“我和他斗得久了,他右手无力,抬不起来,只用左手支撑,我拼命一击,才将他杀死。”


    过了好一会儿,魏鸢突然仰天长笑几声,往后便倒。柳襄大惊,上前将她接住,搭上她腕脉一探,立时倒吸一口凉气,沉吟着问道:“你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你……时日无多?”


    “不。”魏鸢仿佛卸去重担,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我只是……很久没有和人这么畅快的说过话了。”


    柳襄叹了口气,“木欣欣在哪?”


    “天亮你就可以见到她了。”魏鸢满眼疲惫,“为了复仇,我一直用同类做药,增强力量,那些丹丸是药也是毒。我自被万□□打伤后,一直缠绵病榻,命若游丝,后来蕙红抓到木欣欣,我靠她的血,才又续了命。”


    柳襄不知说什么,握了握她消瘦的手。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活着就要忍受啮咬,恨的人死了,爱的人也死了,忍受啮咬的意义是什么?”魏鸢慢慢垂下了手臂,“柳襄,我好累……”


    曾经惊鸿一瞥的神采渐渐暗淡无光,一颗流星划过,坠入幽冥。


    “不!”一声嘶哑的长啸忽然在林谷间回响,羊舌岐一步一跤,飞奔而来,他双手被缚,膝行几步,低下头用耳朵贴近魏鸢口鼻,过了半晌,目色骤然狠戾,“当初是我从火里把你救出来,你的命是我的!你想去找陈延秀?我不许,我不许!”说完嘴角一动,已咬舌自尽。


    顷刻间两人枕籍而死,柳襄看着地上的尸体,呆若木鸡。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最后一句出自《红楼梦》。


    卷一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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