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同途

作品:《华裘之蚤

    蕙红坐在地上,对着冷月呆呆出神,回思与栾挚相识以来的诸般情景,只觉眼前犹如罩了一团浓雾。


    一阵风将浓雾吹开,眼睛一眨,冷月化作栾挚的脸,英挺的眉,温柔的眼,蕙红心想:他还是这么好看。他满脸急切,嘴唇蠕动,好像在说什么,蕙红抽出手,摸了摸耳朵,低头一瞧,青紫的手上多了一抹红,眼前又有浓雾弥漫,她喃喃念道:“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明明心中酸涩,却忽而笑了。


    脑中浑浑沌沌,依稀响起呵责:


    “他并非你的良人。”


    别说了……


    “他接近你目的不纯!”


    别说了。


    “你要不是右使,他会费尽心思献殷勤?”


    别说了!


    “眼瞎心盲的蠢货!”


    别说了!!!蕙红突然竦起轻躯,捂住耳朵,痛呼出声。


    一道哀厉的声音撕破沉沉夜幕,直教人心头发紧。


    魏鸢十指如钩,正与柳襄对攻,猛听得惊天动地一声泣吟,一错身就见蕙红口鼻溢血,栾挚一手握着她肩膀,一手持刀,似要透劲而入。魏鸢目眦尽裂,怒喝一声,扭身后跃,不顾空门大开,向栾挚掠去。


    红影闪动,柳襄见她一个回旋,只怕她还要冲木欣欣去,手上丝毫不停,趁魏鸢背后无防,迎面击来。


    “阿鸢小心!”羊舌歧心神大乱,不及攻敌,身形一转,疾向魏鸢奔去。


    两道血线,从蕙红双目流下,淌过脸颊,直挂到下颌,再一颗颗坠下。蕙红耳鸣阵阵,头疼欲裂,眼前浊雾却消散了。她转了一下眼睛,清清楚楚的看到,大祭司凌风而来,衣袖飘飘,像被这朔风吹瘦的花朵,可身后却跟着一只手掌,掌心对准了她的胸椎。


    近十载相伴的情谊,蓦地涌上心头,蕙红心念犹如电闪,在柳襄凝气欲发的一刻,狠命推开栾鸷,直冲过去。


    柳襄急忙收手,可蕙红硬生生猛扑,砰的一声,已重重击在她胸口。


    蕙红不由自主地身向后仰,就在这时,她右手一翻,袖中红丝冲天而起,如烈焰奔腾,对着柳襄咽喉袭去。


    霎时间凶险万分,木欣欣惊呼出声,晏修心跳如鼓,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柳襄无可趋避,回手格挡,喀喇一声响,红丝破骨穿洞,停在距离咽喉半寸的位置,柳襄浑身一颤,掌心鲜血淋漓。


    蕙红口中黑血狂喷,如同被抽走全身力气般,翻身栽倒,先时还锋锐如利刃的红丝立时软瘫,风吹柳絮般缩回袖中。柳襄晃了两晃,脚下一踬,跌了下去。


    “阿襄姐姐!”木欣欣拖着铁镣,狼狈万状的滚向柳襄身边,抱住了她。


    “蕙红!”魏鸢一矮身将蕙红接住。


    “大祭司……对不起……”月色映在蕙红眼底,如被洗过一般明亮清澈。


    “我没怪你!”魏鸢抱着她,眼眶通红,泪如急雨,“槿翠说我偏心,可我从没拿你当下人看,你知道我所有事,是我无话不谈的挚友,我只是……心疼你!”


    “别哭、咳咳……你笑……好看……”蕙红说话前还容色艳艳,说完后已发白如雪,满脸皱纹,连嘴角的细纹中都嵌着血。


    魏鸢咬着唇,努力绽开一缕笑。


    “阿鸢,我错了……我不该……”蕙红声如蚊蚋,眼睛已不能转动,握着魏鸢的手渐渐松开,已然气绝。


    魏鸢垂着头,双肩颤动,几度举袖拭泪,“你没错,错的另有其人……”她一言未毕,足尖轻点,突然跃到栾鸷面前,冷漠之极地看着他。


    “大、大将军!”栾挚被看得心中发毛,高呼道:“我是听你的才……”


    魏鸢一凛,蓦地出手,五根手指并卷如钩,直插入栾挚咽喉,噗的一响,长指又血淋淋拔出来。鲜血自喉头汩汩涌出,栾挚仰头栽倒,登时毙命。


    “阿鸢,你冷静一点!”羊舌歧抢步上前,一手搭上她右腕。


    “滚开!”魏鸢呼的一掌,迎面劈去,啪的一响,正印在他的胸口。


    羊舌歧连退数步,喷出一大口鲜血,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魏鸢一闪一晃,旋到柳襄面前,动如脱兔,一手横抱蕙红,一手挟起木欣欣,随后如腾云驾雾的游龙一般,消逝于苍茫夜色。


    “欣欣!”柳襄噌的弹起身,歪栽几步,又重重跌倒。


    “柳襄!”晏修当即扑过去接住,见她脸色苍白,袖袍上溅满了血,手上肌肤冰凉彻骨,急道:“我给你的小瓶子呢?”


    柳襄见他双手微微发颤,正要开口,忽觉伤口剧痛,抿了唇,左手在腰间摸索,两指捏着一个描金小瓷瓶,送进他手中。


    晏修除蜡开瓶,握住了柳襄的手,那纤指徒然瑟缩两下,像被惊飞的蝴蝶。


    “你伤到了骨头。”晏修手掌轻柔,却没让她挣开,“这药膏是疗伤接骨的奇药。”


    柳襄低头看了眼,见他手上并无伤口,这才慢慢松了劲。晏修将黑色药膏倒出来一半,厚厚涂在她掌心,细细抹匀,又轻轻吹了吹,叹道:“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就算有这奇药调治,少说也得养一两个月。”


    “我要去救欣欣。”


    “我和你一起。”


    药膏清清凉凉,柳襄冷静下来,好半晌才说道:“我与魏鸢,还有些私事要了。”


    晏修哦了一声,回身折了几根短枝,给她固定在伤处,撕下条衣襟裹好,“既如此,我和羊舌歧也有些私事要了。等了结完了,我去哪里找你?”


    “后山。”


    “好,说定了!”顿了顿,晏修举起小指和她勾在一起,“我在后山等你,你一定要来!”


    柳襄点点头,心里却一片茫然:怎么就一定要来了?


    晏修这才眯着眼睛笑了笑,又看她一眼,取出匕首塞到她手里,正色道:“你受伤了,千万不要和她硬碰硬。功夫再高也怕刀子,你拿着防身。”


    柳襄唔的应了,收好匕首,站起身,往空气里嗅了嗅,倏地跃起,几个起落,已去得远了。


    幽都山后有一片烟润的土坡,数十顷白花开了满地,犹似堆絮积雪,一望无际。晶莹的白光中,有一团红,柳襄轻轻巧巧的落在一旁。


    “你来了。”风乍起,白花翩翩而下,沾满魏鸢衣衿,她跪坐在地,娴静端庄,膝盖边躺着蕙红,双手交握,身上盖满了白花。


    花气随风,香无断际。柳襄接下一片飘然而至的花瓣,垂眸道:“你用般度兰的香气将我引到此处,又是为何?”


    “打累了。”魏鸢扯了扯嘴角,“想和你说会儿话。”


    “我没想杀蕙红。”


    “我没想杀木欣欣。”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陷入了静默。


    “柳襄,你说……”魏鸢蓦地抬起眼睫,轻声问道:“人为什么而活?”


    柳襄张了张口,久久不言。


    “我娘说,人活着是为了找到装在心里的人。我心里装着三个人,第一个是万□□。”魏鸢面色一沉,“我恨他!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柳襄挑了挑眉。


    “是他和我爹娘说,我资质过人,假以时日,能成为圣女,侍奉天神,骗得我爹娘高高兴兴把我送进了通天台。”魏鸢凄然泪莹,“那时我才八岁!”


    通天台每年搜寻资质上佳的女孩儿,叫作“秀女”,教授文武技艺,以六年为期,层层选拔,角逐出唯一的圣女。一旦选为圣女,门户生辉,有靠圣女一夜发家的,也有家里世代出圣女,成为名门望族的。


    “传说,你们一族受天命眷顾,得了天神青眼,圣女只能从你们族人中挑选。”柳襄不禁感慨,“你们族长确实也因为圣女,从天神那里获得了强大力量,当了百年霸主。”


    “天命眷顾?”魏鸢惨笑,“外人只看到通天台的威风,看不到里面的黑暗!从八岁到十四岁,我在那里生活了六年,挨打挨罚,吃尽了苦头,后来才知道,像我这样父母健在的,他们还收着手打,若是孤儿,更是被肆意凌虐!


    我十二岁那年,认识了一个叫鹦儿的秀女,她父母双亡,成了流浪儿,被带回通天台。鹦儿瘦瘦小小,却长得白,有一天晚上,我听见鞭子声和哭声,就爬起来看,万□□把鹦儿叫到房间,又打又骂,说她不长进,让她……让她把衣服脱光,他要看看毛病出在哪里,鹦儿不肯,他就用鞭子抽,打了好一阵,鹦儿不敢不从,就脱了衣服,万□□睁着双饿眼,盯着看了一会,突然就把鹦儿抱起来,扔在床上……


    他比鹦儿大两轮,都能给她当爹了,也下得去手!没过多久,这件事就传到万□□妻子耳朵里,她闹到万□□跟前,却被他骑在身上一顿暴打,两口子就这么撕破脸了。万□□为了能早点气死妻子,还故意把她叫到屋里,点上一百支蜡烛,命令鹦儿脱光衣服,当着她的面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儿!


    他妻子渐渐的再不闹。有一回,趁万□□不在,她灌醉鹦儿,趁着鹦儿不省人事,脱了她衣服,对准下身,一刀扎了进去……血流了一地,鹦儿就那么断气了。她把鹦儿拖出去扔在山沟里,又叫我们擦干血迹,威逼我们不准泄露出去。后来万□□回来,她说鹦儿跟野汉子跑了,万□□大怒,派人去抓,却又抓回来几个漂亮秀女,万□□就不再追究了。”


    柳襄惊怔失色,如鲠在喉。


    “惊讶吗?这样的事在通天台数不胜数,每天都有莫名消失的秀女。万□□对我们监管极严,一入通天台,再不得自由,还有秀女五岁进来,到十五岁都没出去过。想出去只有一条路——成为圣女。


    我拼命的学,日夜不休的练,终于通过选拔,成为圣女。我暗下决心,等见到天神,一定要告诉他们通天台的罪恶,却没想到,出了通天台,又进鬼门关!


    成为圣女后,万□□带着我,跨越山河,走了一个多月。路上我见过戈壁,穿过草原,越过冰山,淌过大海……自从八岁离家,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活着真好!”


    “是。”柳襄目光悠远,“那样的景色我也见过,落木千山一手可握,五湖四海归于一望。”


    魏鸢淡淡一笑,“我开心极了,跋涉万里,都不觉得累,心里盼着这条路再长点,走得再久点。一天,万□□说到了,带我走进了一个金光万道的地方,那么多穿金甲的卫士,掌扇的玉女,围着一个坐在雕龙金椅上的人。我那时年少无知,以为真的来到了仙境,见到了天神。”


    柳襄默了默,轻声说:“他带你进了碧梧的皇宫。”


    “没错。万□□把我送到就走了,什么都没说。第二天,我被盛装打扮,明幌幌的珠宝玉饰戴了一身,在崇芳阁接受跪拜,他们喊我‘大祭司’。”魏鸢颤抖起来,“到了晚上,我被带到紫宸殿,见到了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穆宗皇帝,还来不及开口,我就被绑到床上……”


    圣女再也不圣洁。


    “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出自《子夜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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