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假冒

作品:《华裘之蚤

    茶香充溢,穿鼻沁脑。晏修蜷腿缩脖,将这几日所见所闻细细回想一遍,正想得入神,车马突然一颠,就听见一声惊呼:


    “大人答应了?”


    “我不答应,岂不误事?”是栾挚的声音。


    “这都由他么?他算个什么东西!地上的银子不够,还想要海里的宝贝,天上飞的蚊子都能叫他刮下油来!”


    “别的行商要么不敢,要么货不中用,我好不容易才搭上这条线,得了大将军看重,不由着他,你还想过以前吃咸菜咽馒头的生活?”


    静默一阵,又听见栾挚说:“好了,乔安儿,别丧着个脸。温雪岩那老花子,回回和我胡枝扯叶的,这回倒省事,玳瑁珊瑚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有了刚甲利器,等大将军夺回上京,咱什么没有?”


    晏修眉头一皱,侧耳紧紧贴着木箱。


    “大人说岔了呢,盘龙海来回千里,好不费事!”


    隔着木板,晏修都能想到乔安儿把脸哭丧下水来,撅着个嘴的样子。


    栾挚抚掌而笑:“你忘了大祭司养的那些昆仑奴?”


    “是了!如此说来,倒也容易!”


    “不错!跟大祭司多借几个,不费事,也不耽搁。”


    “大人妙计!不过……”


    “不过什么?”


    “万一他们跑了怎么办?”


    “大祭司神通广大,不说昆仑奴,这些年多少兵将想逃,最后还不都被抓回来了。”栾挚气定神闲:“找从来不敢生事的,他们害怕大祭司,不敢不回来。”


    “好啊,好!”


    两人一齐大笑。


    什么昆仑奴?晏修还想再听,外面却安静下来,再无人开口了。


    一路走走停停,不知在山冈子上走了多久,栾挚和一行人打了个照面儿。


    “原将军?”


    原将军?禁军统领原化成?晏修倏的竖起耳朵。


    原化成正坐在大树浓叶底下打盹儿,听见有人唤他,睡眼惺忪地答腔:“哦,栾大人回来了?过来坐。”


    栾挚扑的跳下马,携了酒葫芦,挨到身边闲聊:“原将军喝两口?权当解闷。”


    原化成满脸堆笑,“哎”了一声,接过来仰脖咕咚咕咚喝了个罄尽,“好酒!”


    栾挚笑道:“原将军怎的亲来巡哨?”


    这一提起,原化成登时直眉瞪眼,大发牢骚:“哎!前几天大祭司夜观星象,说太白逆行,恐有贼掠之害,叫我成日家全装贯带,四下巡山,好不劳神费力!偏偏她又是白日休息,夜晚理事,我倒罢了,众弟兄早起晚睡,一个辛苦钱儿都没有!”


    “原将军没和大祭司说?”


    “大祭司事儿忙,我连日也没曾去,随她老人家给不给,我敢争?”


    栾挚暗思一回,劝道:“原将军这辛苦钱儿怕不好弄。不过,我倒有个主意填补,等我问过大祭司,讨个话儿回你。”


    原化成连声叫好,竖起了大拇指,“栾大人这一身赚钱的本事,当真能耐!那就借‘栾大官人’余光,原某恭候佳音!”


    栾挚哈哈大笑:“我还有押运,不可久留,改日请原兄喝酒去。”


    “你也辛苦,早点完了这趟差事,歇息去罢。”原化成起身送到亭外,二人各自上马,作别去了。


    爬行许久,转过山头,乃是一段平阳之地。


    马蹄声渐渐停息,乔安儿喊了一声:“来人!”须臾,晏修便感觉被抬进了一间屋子。


    几个小头目指手画脚地呼喝完,聚在一块絮絮叨叨地闲谈。


    “栾大人真厉害,这一趟又收来这么多。”


    “可不是嘛!之前大将军动不动发怒,要是谁触了霉头,一顿鞭子下来,浑身稀烂。栾大人找着这些,大将军才不这般打人了。”


    晏修听见一一开箱倒笼之声,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快就要露馅儿了?


    “咦,我怎么听说,那是大将军气大祭司的东西被偷去当银子?”


    “哦!原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吃吃地笑过一阵,几人说话越发不防头脑。


    “冲冠一怒算什么,我若得大祭司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


    “呸!就你?癞虾蟆想吃天鹅屁!”


    “我怎的?俗话说得好,江山轮流坐,下回轮到我,赶明儿我也挣个皇帝当当,把大祭司梳弄了。”


    “唉哟,大将军一叫‘王九’,你吓得跟个鬼似的,这会子又说嘴了,还想梳弄大祭司?”


    “谁不想,你不想?”


    霎时一屋子的靡靡笑音。


    窸窸窣窣的翻拣声越来越近,晏修皱眉急思对策,暗道:不知外头有几人?罢了,横竖速战速决,就怕动静太大,引来吏卒守卫,万一拿住,又如何是好?


    “跟你们说,我还真没别的想头,只盼平生多梳弄几个老婆。”


    不知是谁插了一句,说得几人哄堂大笑起来。


    吱呀……又一道箱门被打开,晏修绷紧脊背,数着脚步声:四、五、六……是六个人……


    “你倒说说看,梳弄几个了?”


    那人比个手势,众人一下炸开了锅。


    “好小子!艳福不浅呐!”


    “咋办成的?”


    “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俗话说,有志者事竟成。我每日积攒三分,一年也有十两银子,够挑最有名的粉头!”


    “有名的粉头不是伺候富户吗?”


    “做老鸨的,专要钱钞。有了银子,乞儿也肯接。”


    “张哥说得有理。明日起,我也攒钱!”


    “攒钱不济事儿,我跟你说,这红锦春专贡宫里头的贵人,要是拿去外面……”


    一阵窃窃察察的私语之后,又是满堂哄笑。


    “噢噢噢……”


    “嘿嘿,嘿嘿嘿嘿!”


    吱呀……这一声,就在隔壁!接着就有一双手摸上头顶的木箱盖子,只听见撕拉一声,眼前便有一线亮光,晏修攥紧了匕首,蓄力待发。


    “你们在笑什么?”乔安儿兀的问道。


    “咳咳咳,乔……乔总管。”


    盖子“砰”地合上了,目前顿黑。


    “乔总管,有什么吩咐?”


    “那边厢还有百来担粟米布帛摆着,你几个装憨打势,躲在这里说笑,还不快去帮忙!”


    “晓得晓得,遵命了。”那几人点头如捣蒜,往外一溜烟跑了。


    乔安儿嘟囔几句,将房门一掩,也转出去了。


    晏修缓缓吐出一口气,侧耳细听,屋里再无响动,轻轻一推,就从木箱中钻了出来。


    原来这是一间库房,堆着许多生熟药材,茶果香料,前边堂屋里唱名搜检,往来传言,仆役们搬进抬出,忙得脚不沾地。晏修隐在门内瞧了一阵,往僻静的后廊出了角门。


    日已曛暮,灯火初张。晏修穿廊过道,只找微草处走动,刚转过石墙,迎面遇上一队巡逻将士,当先一人,铁甲锦袍,劈头便是一声雷吼:“什么人,出来!”


    晏修暗暗叫苦,却听这声音耳熟,灵机一动,小跑上前山呼拜倒:“原将军!”


    那人果然是原化成,闻言喝道:“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倒吓我一跳,还当你是个贼。”


    晏修弓腰塌背,硬着头皮答道:“小的……王九,奉栾大人之命,在此恭候原将军。”


    “哦?”原化成回嗔作喜,“这等说,栾大人已将事办妥了?”


    晏修含含糊糊的应着,“原将军的事如何迟得?定是要作速办的。”


    “好好好!”原化成笑道:“回去告诉他,说我的话:动劳贤弟帮衬,也是他的盛情,往后莫说上山,就是下山,一应查验也都免了,随他来去。”


    晏修忙不迭作感激状,“谢过原将军!”


    “今日白受栾贤弟一壶酒,改日另有补报!你去罢。”


    “是!”晏修立刻应下。


    “哎,等会儿……”原化成狐疑地看他一眼,问道:“乔安儿做什么去了,怎的今日不见他?”


    “小的原在库房搬运,今日栾大人下山采买了百来担粟米布帛,并十来箱隆昌红茶,乔总管正清查库藏,怕耽误了时候,便叫小的上来传话。”


    原化成觑着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正要再问,就见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扑到跟前,“原……原将军!可让咱家好找!”


    “黄内侍?”


    “出事了!大将军正找你呐!”


    “出什么事了?”


    “宫里进了贼……”


    晏修见原化成一行人匆匆离去,这才抬起头,拍拍心口,“吓死我了!”


    “噗!”绿树丛中忽的有人笑出声来。


    “谁?”晏修登时警觉。


    “编这许多谎话,还道你是个胆子大的,竟也会害怕?”树叶抖了抖,“当啷”一声,跳下来一个乌发蓬乱,面目黝黑的女子。


    晏修拿眼打量她,见她颈项一道红痕,四肢锁着铁链,破旧的衣衫沾满血污,露出的手肘上满是鞭痕、刀疤,叠着深深浅浅的牙印。


    “喂,原化成那老头子没见过王九,我可是见过的。”那女子围着他打转,“你看着不像这儿的人,不知做什么假冒王九,我要是喊起来,他们把你捉了去……”


    “别别别,别喊!”晏修假作惊慌,“姑娘饶命!我并无害人之心。”


    那女子听说,眼眸霎时一亮,叉着腰满脸得意,“哎,你到底叫什么?”


    “你叫我燕二吧。”


    “嗯,燕二,你既要我不言语,得给我做件事。”


    “任凭姑娘吩咐。”


    “好,你随我来!”


    晏修跟在后边,踌躇半天,问道:“你是这里的逃奴?”


    “什么逃奴,我木欣欣本就是自由身!”女子“哗哗”晃着锁链,“我好端端走在路上,被她们骗来这里关着!天底下竟有这般坏心的人,岂有此理!”


    “哎,你小声些!”


    “哼!这儿是监狱,大祭司可没少在这儿干坏事,她怕人看见,不让人靠近,巡查的士兵寻常都不来。”


    “坏事?”晏修脚步一停,这才发现此处石墙隐天蔽日,枯木森森,“大祭司她……干什么坏事?”


    “听说是在做什么药,有些人被她带出去就再没回来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挺邪门儿的。”木欣欣翻着白眼,“我问她她也不说,惹急了就发脾气打人,真是缺心眼儿!”


    晏修闻言皱眉。


    “哎,你想什么呢?快点过来!”木欣欣站在石墙前,抬手一指:“喏,我让你做的事就是把这个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