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祭司
作品:《华裘之蚤》 栾挚由两个小黄门接引,穿过严兵摆列的宫门,进了长乐宫。长乐宫正殿上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彩羽凌空丹顶凤,凤尾明晃晃闪着亮光,亮光下更显得大殿金璧辉煌。
甫一进门,就见正中间一道珠帘,珠帘后的七宝座上端坐着一位绛纱衣,芙蓉冠,玉簪珠履的女子,眉眼瞧不真切,只一手翻着案前一摞竹简,一手执朱笔,时不时在手札上添一行字。
栾挚恭恭敬敬叩首在地,山呼礼拜:“大祭司万福!”
“嗯。”大祭司头也不抬,“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栾挚高擎奏章,“臣已写在折子上了,请大祭司过目。”
侍立在侧的宫娥接本在案,献上表文,大祭司从头看过,冷嗤一声:“亏他想得出!”
“是。温雪岩尝着甜头儿,胆子愈发大了,茶叶铁器倍价而卖,还盯上了珊瑚玳瑁这些稀罕物什。”
大祭司心里正思量,又听栾挚拱手道:“臣……还有一事,求大祭司恩准。”
“何事?”
“臣想借六个善游水的昆仑奴。”
大祭司“啪”一声搁下笔。
“中土去海万里之遥,以玳瑁、珊瑚为稀,其中又以溟海所出最为上乘。若遣几个昆仑奴,往溟海去一趟,往后取用,便不必劳动库房了。”何况库房也快空了,栾挚在心里补了一句。
大祭司默了许久,才在折上批了几句,一并连对牌交给栾挚,“库房珍宝,你可按此数目支取。”
“是。”
“昆仑奴就借你三个。让槿翠跟着一起,昆仑奴有她看着我也放心,找她带你去挑罢。”
“右使大人呢?”
“蕙红好的差不多了,不过还需静养。”
“多亏了温雪岩给的身份文书,右使大人才能混进威虏,谁知她昨日夜里突然回来,身带重伤。”栾挚赞道:“右使今日就已大好,大祭司精意医术,真是仙家妙方,起死回生!”
大祭司突然一言不发。
烛火忽明忽暗,大殿静得怪异。
栾挚不明就里,拿眼去瞅一旁的宫娥,那人倒也机灵,丢个眼色,便有侍女手捧汤羹,鱼贯而入。
那宫娥“哎哟”一声,磕头请罪:“婢子忘了时辰,竟误了大祭司晚食!”
栾挚见状,立刻接过话头,欠身道:“臣思量不周,竟扰了大祭司进膳。”
“不关你的事,是我不想吃。”大祭司搁下了笔。
“大祭司若还想回去上京,兴复碧梧,切宜保重身体。”栾挚说罢,朝侍女道:“还不快伺候大祭司进膳!”
“罢了。瞿如,这些东西油腻腻的,你给我换碧粳粥吧。”
那名叫瞿如的宫娥松了口气,喜道:“有有有,碧粳粥煨着呢,婢子这就端来。”
大祭司叹了口气,“你下去罢。”
“是。”栾挚顿首谢去,走到天阶,见一二八姝丽,青丝素裹,红绒比甲采照万方,越过低眉俯首的侍从,笑盈盈扑近他身来:
“栾卿!”
“红红!”栾挚听了,欢喜的要不得,将人揽进怀里就要亲下去,忽然面色一滞,“怎的长唇疡了?”
“补药吃太多,上火了。”蕙红抬手攀上他肩,仰着脸,眸光炯炯。
“我就说大祭司对你不一样。”栾挚转过头,一掌拍在她臀上,“我们求都求不到的补药,你跟吃饭似的。”
蕙红斜溜他一眼,踮起脚尖儿,轻声说道:“你大晚上来长乐宫,有什么事?”
“大祭司准我挑几个昆仑奴用一阵,让槿翠带我去看看。”
“我今天一天都没见着她,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
“哦。”
“就没了?”
“没了。”
蕙红撅起了嘴,倏地抽回手,背过身默默不言。
栾挚摸摸下巴,将蕙红扯回怀中,双手搂抱着问道:“红红生气了?”
“是我不该回来。前些日子不在,你倒惦记着,蜜嘴糖舌地哄,白日黑夜,叫我只是一心牵挂想你,如今才晓得,原来都是空头!”
栾挚见了,笑嘻嘻凑上前:“红红,我逗你呢!我的情意,你还不知道吗?”又抓起蕙红的腕子,反带着围上自己腰间,“喏,你瞧瞧,想你想得瘦了好些。”
“既如此,你怎不干脆娶我过门,我们做对长久夫妻,每日里同在一处,再不耽惊受怕?”
“再等等。我正想着凑些银子盖房子,房子盖了才好,不然娶了你,往哪里住去?”
“上回你就这么说!”
“我也想快点,可是现在宫里入不敷出,钱不好挣啊!”
“真的?”
“怎么不真!我发过誓的,与红红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你既真心娶我,可趁早些。”蕙红向栾挚耳边悄悄说道:“不瞒你说,我已怀孕在身。”
栾挚一脸诧然,失声问道:“什么?”
“我总觉得身上有些不大好,还以为是受伤的缘故,不想被诊出了喜脉。”
栾挚眯了眯眼睛,“谁给你诊的脉,大祭司?”
“大祭司还不知道。”蕙红摇摇头,“别告诉她。”
“那是扁鹊堂的卢医官?”
“也不是他。”
“那你怎知是怀孕了?”栾挚顿了顿,“别是诊错了脉,空欢喜。”
蕙红笑而不言,拉着他走出宫门,登上辇车,奔西走了一刻钟,便有一座高逾百尺的青色围墙。
“这是哪里?”栾挚心中郁闷,问道:“黑黢黢的,你带我来这做甚?”
“你不是要挑几个昆仑奴吗?”蕙红笑答:“就在里面。”
“里面?”栾挚见石墙首尾相连,并无缺口,奇道:“这怎么进去?”
石墙外数尺的静地中,有一颗小树,挺然而立,甚是光滑,蕙红以手拧动树干,只听“轰隆”一声,两扇大石门缓缓打开,里面都是些琪花瑶草,古柏苍松,顺着小路走到头,只有一块花斑石碑,立在悬崖峭壁之上。
蕙红一按石碑上凸起的圆点,“咔咔”响过几声,底座下徒然显出一个洞口,“跟我来。”
二人举着火把,拾级而下,石阶旋转往复,足足走了一盏茶功夫,转过阶角,眼前突现一座天然石窟,四角上嵌有夜明珠,照得一室尽亮。只见石窟中间摆着一尊半人高的炉鼎,炉鼎后面是一张石桌,上面书卷画轴堆积成山,玉瓶瓦罐满目琳琅;石窟两侧凹陷,监禁着虎豹熊罴,腥膻之气扑面而来。
“这里,这里是……”
“昆仑宫。”
“这就是昆仑宫?都说昆仑宫堆金积玉……”栾挚目瞪口呆,“怎么却似牢狱一般?”
“本就是牢狱,那些传言……”蕙红眨了眨眼睛,“是大祭司骗你们的。”
栾挚在石桌前正要翻看卷轴,闻言一愣。
“你可别乱动!”蕙红凑头过来,“这些丹药医书,大祭司宝贝着呢!”
“大祭司白日待在昆仑宫,常有宫人看见云雾从宫里飘出来,都传是大祭司请了天上的仙人下来,仙凡殊途,只有身怀绝技的昆仑奴才能侍奉仙人。这原来是大祭司在做丹药?”
“这些本是不该说的,这会子告诉你也无妨。”蕙红叹了口气,“你是不晓得,大祭司得知陈后主死了,日夜伤心,大将军常带着她散心解闷,那会初来幽都,军中多有变故,有时大将军抽不开身,大祭司便独个儿下山。有一回,大祭司不知从哪儿带回来一个青丘道人,那道人说,他会死而复生的异术。”
“死而复生?大祭司想复活谁?”
“陈后主。”
“陈后主?陈后主死在上京,幽都山相隔千里,如何能做到?”栾挚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大将军没拦着?”
“大将军没说什么。”蕙红歪头想了想,“许是拦不住?大祭司当时已怀胎月余,那道人说什么‘孩子这身在此,父亲之气便在此,父子血脉相通’,让大祭司舍了孩儿,以命换命。”
大祭司身边并无幼孩,栾挚想到此,暗道,看来大祭司当真……
“大祭司真就舍了腹中孩儿,结果却是一场空。可怜那孩子,是个男胎,已成形了。”蕙红手捂肚腹,声音低了下去:“那道人看难以挽回,打叠起精神,又拿出一张青丘秘方,说九九归真,让大祭司按方采药,辅以八十一颗半岁以下的幼儿心肝,煎汤服药,孩子可活。”
“真有这样的药方?”
“哼,那道人满嘴谎话,只是拖延时间罢了。大祭司当时红了眼,也顾不得真话谎话,只是一意要救那孩子。”蕙红苦笑道:“药方好容易配成,却根本没用,道人也逃了。腊月寒天,大将军军务都不理了,亲自把道人抓回来,堵了嘴再不让他胡说,当着大祭司的面,乱棍打死了。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独自一人,孩子也没了,大祭司哭个不住,大将军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才好些。”
“怪不得……”栾挚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一阵恍惚,思量一番,前因后果已然通透:“再是劝慰,大祭司终是心怀郁结,大将军便找了扁鹊堂的卢医官,开了个调元散郁的丸药方子,一来二去,大祭司对医理上了心,这么些年一直自学丹砂,昆仑宫就是大祭司的炼丹房。”
蕙红眸光闪了闪,犹豫道:“差不多吧。”
栾挚心思忽然一动,眼神幽暗:“你跟在大祭司身边三年,也学了些岐黄之术,怀孕之象是你自己诊出来的?”
“不是三年,是八年,不过医术深奥,我并不懂。这次回来,大祭司找了个昆仑奴给我疗伤,她会切脉,我这才知道的。栾卿,我与你相伴两年,向来没有身孕,这孩子想是天赐来的。”蕙红心头涌起一片酸涩,声音就带了些哽咽:“你是不知这些丹丸是怎么做出来的,大祭司有时候真让我害怕,我不敢告诉她,睡觉总是做噩梦……万一这孩子被她知道了,我怕……”
“不会的,红红!”栾挚搂住依进怀中的蕙红,问道:“给你诊脉那个昆仑奴呢,我还有件事想问她。”
蕙红闻言,将他引到几间暗黑房室,往里努嘴儿,栾挚走近一瞧,各间小室四壁无窗,人影挨墙倚壁,瑟瑟缩缩,隐约有喤喤呷呷的喑哑之声。
“她呀,原本和这些昆仑奴关在一块儿。”蕙红绕到房室后面的楼梯,边走边道:“前阵子大祭司生日将近,没成想她带着些胆子大的昆仑奴,放火烧了原来那个昆仑宫,差点逃走,折了好些人,才把她抓回来。大将军气得发昏,要把她给杀了,大祭司不让,只打了个半死,建了这座新的宫室之后,就把她单独关在这儿了。”
二楼有一间低小的石室,灯火昏暗,只听锁链“哗哗”响动。
蕙红偏脸向里喊道:“喂!有人找你!”
等了半晌,只有锁链轻颤,并无一言回答。
“红红,不对劲,快开门!”
“啊?”蕙红一僵,从腰间荷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门。
只见天窗碎裂,柱子上的铁链拴着一只小斑鸠,见到人,直往墙角扑棱,地上洒满了一滩滩鲜血,血泊中躺着一个人影,嘴边胸前,也都是血。
“槿翠?你怎么样?她怎么……又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