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每一次离别
作品:《你的新生》 折腾完,余顾中了中世纪末日都叫不醒的沉睡魔咒。
姜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送回家里,顾辞晞不在,只好留下来守着他,心想万一梦游遇到什么危险就不好了。
有上次余顾生病时累积下的经历,姜黎已大致知道这个房子里的布局以及哪些东西放在哪里,这次倒不会手忙脚乱。
一切整拾好,他给余顾抱上床躺下。
卧室里就开了书桌上的台灯,屋子里的暖色光线暗沉却又温馨,姜黎就这样默默坐在床边,余顾的睡颜被罩得柔和唯美。
昔日,姜黎总觉得,专业能力才算评判一个人强弱的标准,对自己曾遭受的每一次失败都耿耿于怀,是余顾告诉他那其实是一场虚诞。
现如今,他好像仍然没有真正地摆脱那种自卑感——不再是因为能力的对比,他太惊羡于余顾这般的明媚了,不管在哪里都能让人喜欢。
同为副班,正班季菊英和余顾关系好得多;同为同事,安凌懿和余顾交谈更欢;就连他的表弟都和余顾形影不离;同样作为朋友,顾余之谊海枯石烂,他对许逸梦却愈难做到真诚,甚至不敢面对,直至关系破裂;若是盛璟曦不忙,估计也跟余顾玩得很好。
成年人的关系很复杂,他过去都是这样觉得,可复杂的到底是关系,还是人们自己呢?
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所有为人所划定的都是“相对而言”。一个人海阔天空,通常会与另一个坦荡的人交往,自然没那么多尔虞我诈;一个人扭曲拧巴,不仅因自我的局限错过无羁绊的缘分,还容易险进泥潭般的恩怨。
姜黎害怕,怕自己走不出困他多年的阴沟,怕余顾也会变成漠视他的人,就像小时候身边所有的人都漠视他那样。
这些天的闪躲隐匿,其实是他不敢在余顾面前展露自己卑微的一面,因为他不敢保证自己足够自信、足够有勇气。
那一缕不曾被关注的心魂,还是在尘世间孤独地飘荡。
而那扇走出阴沟的门,到底在哪里呢?
姜黎站起身,走到窗户旁的书桌前,想打开窗户透透气,但怕凉风让余顾受寒,止住了动作。
无意间,他看到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面似乎写着对一道作文题的解构。
他不知道题目是什么,也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分解,只是草草看到这段话:
真正困住我们的,不是外界质疑你、反对你的声音,而是我们失去对自我的认同,故而迷茫、动摇,最终背叛自己的意识,甘随大众与“我”背道而驰。”
在一个集体中,必定有一种主流思想,这是稳定群体的镇定剂。而“人”之个体久在其中,容易丧失“主体意识”,抵制个性、抵制异类,从另一个角度也会抵制异己。
可任何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明见,也有属于自己的愚昧,这些独属于自己的思想方构成了“我”,“我”即是一个主体。
当另一个人或是一个集体排挤你时,须当明知——他人言语或是伤及我们的刀刃,而源于自我的‘定罪’才会扼杀了灵魂……
第一次,姜黎真正被一段文字打动。
那本笔记本记着很多东西,他坐在书桌前,反反复复翻看了一个晚上,也失声流涕了一个晚上。
未眠之夜,他听到振聋发聩的呼喊。
余顾醒来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几点了,整个脑子都是懵的,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昨天干过什么,当然也懒得去想。
他坐在床上宕机了快半个小时,看到姜黎突然打开卧室的门走进来,他差点没跳到天花板上去。
余顾惊慌失色,“你……你……你怎么在我家?”
姜黎把买回来的早饭放到书桌上,回答:“不然让你在酒吧醉死过去吗?”
“啊?什么酒吧?”
“昨天晚上的事你都不记得了吗?”姜黎走近他。
余顾抓起被子往后退,“额……我昨天……喝酒了?”
姜黎无语笑了,“你失忆的后遗症不会是一喝酒就中邪吧?”
“别笑了……所以你昨天把我从酒吧抬回来了?”
“放心吧,我没做什么,就是昨天带你去湖边吹吹风,本来想让你清醒一下,结果……”
“好好好,谢谢你,请不要再说了。”
姜黎想说也没事,裤兜里的手机震得他大腿发麻。
是“父亲”来电。
他锁紧眉,拇指悬在“决绝”上,考虑到余顾在这,他不想尴尬,最终还是走出余顾卧室接通了。
果不其然,那个古板的人又是来催婚的:“你究竟要犟到什么时候?上次给你介绍的凌梦茹那么好的条件,你却连见都不见别人一面,你是真想气死我啊?”
重复的话姜黎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这几年来姜世杰打电话十有**都是为他自己十分重视的“延续香火”而发动语言战争,后面就是冷战期,反反复复。
姜黎草率回到:“你别管我。”
“你太放肆了!”姜世杰的音量投入火箭,升空提高,应该还拍了一下桌板,“高中的时候我念你还不懂事,没想到活了这么多年白活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说你要是用这样的语气跟你客户说话会怎么样?”姜黎学余顾已听乱回,语气还携带挑衅。
电话那边骤然传来慕仁慧的声音,她好声好气地劝姜世杰,而后接过电话,温和地道:“小黎啊,你别太生你爸的气啊……”
姜世杰义愤填膺地喊到:“他还有脸生气?我都快被他……”
“哎呀好啦好啦!你再这样闹下去儿子能理你才怪,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沉不住气啊?一边儿去!”慕仁慧嗔姜世杰,转头又耐心地跟姜黎说话。
她以前不这样的,和姜世杰是一个性子,都以一种“打压式”的方式来教育姜黎。姜黎出柜后也正是被她禁足限行的,还差点跟老师问余嘉轩家的地址要去和余母争论。
可在姜黎毅然离开北京的那一天,她开始慌了;姜黎连续七年未归期间,她一直在反省、后悔、徘徊的路上,每次打电话时的语气与以前截然不同。
“你们还有事吗?”姜黎问,“没事我挂了。”
“等一下!”慕仁慧叫到,央求着问他:“你今年过年……能不能回来啊?”
姜黎没说话,却明摆着一个答案。
“我的身体现在越来越差了,我想见见你。”
“上个月不是刚见过吗?”姜黎指的是去医院看慕思华的那一天,“你的病也不是绝症吧?好好听医生的话,死不了。”
真不知造化是何意,以前那个总是看他不满的母亲,此刻甚至会卑躬屈膝地请求与他团聚。
在姜黎的意识中,北京那栋华而冰冷的屋子从来都不是他的家,他的心魂无法在那里扎根,就算是回去了也只是换了个地方流浪。
慕仁慧语气更添一分柔和,说:“至少,你考虑一下吧。”
“嗯。”
“那个,那凌梦茹……”
“不见。”姜黎果断挂了电话,烦躁地把手机塞进裤兜里,站在窗边叉腰。
“你家人吗?”余顾此刻从卧室里出来,站在姜黎身后问到。
姜黎点了点头。
“吵架了?”
“没,和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而已。”
余顾知道他是口是心非,一边把食盒放在餐桌上一边道:“不好意思,我无意听见你们的对话。”
“无妨。”姜黎难堪地揉了下鼻子。
八卦别人的私事不太礼貌,余顾无礼多回,还差这一回吗?
他问姜黎:“怎么样?情况好点没?”
姜黎将客厅的窗帘拉开,让光都照进来,“比之前好一些,保不准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可能只是暂时性要跟我缓和关系吧。”
“能和家人好好说说话其实就很好了,我还望而不可得呢。”
“嗯……余顾。”
余顾正在刷牙,听姜黎叫他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嗯?”
姜黎抿了抿嘴,缓缓开口:“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做你的……”
“啊等下。”
门铃不合时宜地响起,余顾匆匆去开门。
“中午好啊前辈!”门外的薛临澈笑嘻嘻地进门,两只手放在余顾的胳膊上,“你现在怎么样了,昨天喝得很高吗?”
“你怎么来了?”姜黎比起到机场接薛临澈那次还要不爽,“还有,你怎么知道他住这儿的?”
薛临澈脱下身上的风衣,熟悉地挂在玄关的衣架上,“我之前来和前辈一起做过期中的PPT啊,请教请教他。”
姜黎肯定是被余顾传染了,白了他表弟一眼,“你怎么不问我?我看是别有用心吧。”
气死个人了!薛临澈和余顾都一起策划PPT,他只是个画底图的工具人。
小丑味儿浓得不像样。
薛临澈从姜黎身体经过,“嘁,我可不是男同,我和前辈纯友谊!”
余顾刚刷好牙,喝了一口温水,被薛临澈那句突如其来的话给惊呛,咳个不停。
姜黎见状,“飞”过去给他拍背,虎视眈眈地瞪着他表弟。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余顾缓过来,问。
薛临澈回到:“我就是昨天听说你喝酒了,想来看看你。”语罢,他似乎在打别的算盘,笑着道:“后天不是万圣节吗?刚好那天我们俩都不用看自习,想邀请你和安姐一起去看看电影。”
“不行!”还没等余顾回答,姜黎就表态了,说出口后又自觉尴尬地咳了咳。
“怎么?哥这是吃醋了?”
余顾没好气地瞪薛临澈一下,“我倒是没事,去就去呗,你怎么不叫你表哥?”
“他不是要看自习吗?”
“对哦……”余顾有几许失落。
姜黎当即急眼,正当余顾的话说完时他立马接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薛临澈问:“哥你不是有晚自习要看吗?”
“我……我请假!”
薛临澈不得不给他表哥点赞,为了对象工作都可以放一旁。
余顾想说什么,但他的电话响了,便住嘴接通。
“季姐,怎么了?什么?”
“发生什么了?”姜黎率先问。
“你们先回去。”余顾披上衣架上的外套,换鞋子道:“张俊云出事了,我必须去一趟。”
余顾一路奔驰,很快赶到医院旁的一家咖啡店。
张俊云单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紧盯窗外的行人。
终于,见到余顾的身影时,苦闷的脸上才浮起笑意来。
余顾一进店门,张俊云便扑过去抱住他。
余顾可被他吓一跳,小心地将张俊云推开,见他卫衣袖口裸露出的绷带,眼眶顷刻间湿润,“你……现在还疼不疼啊?”他声音颤抖着问到。
张俊云笑容依旧,他摇了摇头,“我不疼,小鱼别担心。”
“傻子,我之前都让你别想这么多,你怎么就是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让你去看医生也不听?你要是真的出什么大事了怎么办?”
张俊云想用右手擦去余顾脸上的泪珠,却被身后的父亲拦住,他又伸出受伤的左手擦着,“小鱼别哭,我没事。”
“张俊云!”张先生沉声嗔怒,攥住张俊云的衣领往后拎。
季菊英随后过来安抚余顾,张太太努力维持体面,礼貌道:“余顾老师您好,我是小云的妈妈。”
眼前这位沉稳的女士穿金戴银却憔悴难掩,余顾止住眼泪,回应:“你好……”
“抱歉,我们家小云给您添麻烦了。我想……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看有没有什么能补偿您的?”
张太太是个典型的社会性人士,与他人交往净是什么礼仪、尊重、客气,却唯独丧失余顾最看重的真情。
余顾对那种悲哀的人际沟通向来感到不适,所以拒绝了她那一份“尊重”,“我没什么需要补偿的,俊云的身体还好吗?有没有损伤什么?”
“没有,昏厥只是因为失血,没有性命之忧。”张太太回答。
“先生,请你消消气。”季菊英劝张先生道。
“我消气,我怎么消气?这个废物不理解我们就算了,他还老给我惹麻烦!我真的后悔当初……”
张先生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遮盖不住他满腔的失望与愤怒。
“那你们理解他吗?”余顾向他发问,“你们理解和社会中的人交流,但是你们懂得该怎么和自己的孩子交流吗?”
张氏夫妇沉默了,片刻后张先生开口道:“余老师,你是不知道,我们常在国外辛辛苦苦赚钱,就是想给他一个好的生活,但是他……”
余顾听着这句解释感觉有些窒息,“你们是觉得有钱就行了吗?”
“当然不是的。”
“那你们缺钱吗?”
“不缺……”
“所以你们一年到头忙得连一点儿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有意思吗?”
“……”
“你们知道他想要怎样的生活吗?”
“……”
余顾看着张俊云失去昔日血气的脸,鼻头发酸,“这不是他的错,张俊云是个很好的孩子,这没人不赞同。他缺了能理解他的人,仅此而已。”
众人坐在一起,决定好好地交流一番。
好在张氏夫妇并非顽固,也意识到自己往年以来对儿子生活的忽视。但国外的事务终究还是不能推辞的,于是他们打算把张俊云一起带去法国生活。
张俊云不肯答应,甚至还当场哭闹,季菊英只好让张氏夫妇这几天和他好好谈一谈。
事已谈明白,该到分别的时候,张俊云又央求父母说要和余顾单独说说话。
见余顾同意,张氏夫妇也不多说什么,嘱咐几句就先回家去。
师生二人在一条长椅上坐下。
说实在的,比起师生,余顾更希望能和学生们做朋友,界限和底线反而是保护他们关系的盾牌。
只不过,他与张俊云的边界感已经被刻意地突出了。
往往一种东西被刻意突出,就不能达到它的本义。
两人明明有千言万语憋在肚中,并肩相伴却只是无力地沉默。
张俊云的右手紧紧撰着裤子的布料,留下一处明显的褶皱,再难抚平。
即便不语,他的内心早已在歇斯底里地哭喊。
出于老师的责任,余顾还是先开了口:“俊云,我知道,你和你爸爸妈妈很多年没有好好交流了,突然之间可能会……是会有隔阂感,所以不能一下子就跨过那道坎,这也很正常,但是……”
“余顾。”张俊云打断他。
头一次,余顾听见学生叫自己的姓名,挺意外的。
“我喜欢你,余顾。”张俊云眼神坚定地看向对面的人,他不再是央求,而是道出自己的宣言。
坚定之中不在是少年风发的热望,而是明媚殆尽的冷淡。
张俊云说:“我不是傻子,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们之间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但我还是想和你说——我喜欢你。”
“……”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死缠烂打,也不会越过和你之间的界限的,我只是想跟你说说我的心里话……”
世事复杂莫测,你我各有难处,原来真相和真理也会无能为力。
余顾太理解那样的苦楚,可他自己都逃不出来,有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青春,但是身边没有亲近的人。我好不容易才扛到17岁,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真正能理解我、关心我的人……”
“……”
“余顾,谢谢你,你让我知道——原来我也是可以真诚地笑的,原来我也是可以被人爱的……”
张俊云含泪笑着说:“你救了我,救了我的命。”
余顾如同被潮水淹没,呼吸都变得吃力,他咽了一下,问:“那你觉得,你现在这样算是被救赎了吗?”
“我……”张俊云愣住。
“俊云,这个世界上能救我们的,都只有我们自己,我给不了你救赎。”
张俊云不认同余顾的话,“不是的,不是……”
余顾说:“真正的救赎,不是欲坠深渊的时候,等待他人向你伸出一只手,而是——就算你活在阴暗里,也能变成光源,去寻找到自己前行的方向,去照亮自己尘封已久的心房。”
他继续说到:“别人施予援手,只是在拉你一把,活下去的意愿在你,以后的路更在你自己,从来都是要你自己去相信、去选择。”
“可是我……”
“爱与被爱,都是要你和自己相拥啊。如果还没有遇到那个真正爱你的人,就抱着你的爱,先去爱自己吧。”
“可是我不想出国,我不想转学,我舍不得离开你……”张俊云还是没能忍住,埋下面孔不想让余顾看到自己哭鼻子。
余顾没有安抚他,只是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路过的人形形色色,朝自己的前路走,碰到他们不禁瞥一眼,然后继续前行。
此刻骄阳正好,将整座城市都照得亮堂堂,但这样耀眼的光照在一位失落的少年身上时,似乎也显得暗淡。
待到俊云平复下来,余顾再次开口:“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一句话——‘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你听过吗?”
张俊云没回答。
“人生的路太长了,我们必然会有无数次相遇,那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可惜,彼此离别其实更是一种常态,那教会了我们学会怀念、学会珍惜,也证明我们在彼此心中已经留下了消散不去的回忆。有再多的不舍、再多的难过,我们都无法避免。”
余顾抬头眺望天边,企图望向他丢失的记忆,但还是只能看见照片上的身影。
于是,他索性不再去想,那些彻底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的。
他继续说,不知在告诫俊云,还是在自语:“我要的,是我真正地经历过、拥有过,那些记忆都能融入我的生命里,即便我们可能不会再相见,我从那一段故事中走过,人生也更加有厚度了。”
张俊云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抽噎不断。
余顾说:“俊云,带着它们走下去吧,不要迟疑,不要犹豫。”
“……”
“因为每一次离别,都是为了更好地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