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苇草

作品:《迅羽

    考生们来到搜查门前。由兵丁充的搜役一对一地将他们脱到只剩里衣,不仅要敞鞋脱袜,还要仔细搜查身上衣裳,还要把食盒一一打开,把夹饼里的馍也摸出来按按,看看里头是否有纸条。更有嫌疑者,要把他们带入专用的房屋里,全部脱光检视。


    很快,“头名”就出现了。一个老童生的褥子夹袋里摸出了纸页。他哆哆嗦嗦地被拉了出去。


    随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被查出来。场外见搜查严格,有人登时转头就走,弃考了。


    陈蝉看了,真是啼笑皆非。


    实际上,这里的检查,对普通人来说的确严格。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却是极其容易。当然,这些人大多事先都改门换籍,去了三皇子那边的考区。


    还璧浓眉大眼的,但其实握着一份和三皇子一样的名单。检查屋的设置,可不是为了让被脱光的考生检查方便,而是为了给名单上的人行方便。由于搜查的顺序混乱,不好识别,这些人会在身上做出标记。


    一条背面有刻痕的魁星踢斗挂牌。


    陈蝉抬眼,眼前就有一个人在搜查时,前胸鼓鼓囊囊,被搜役掏出来一条旧玉挂牌。搜役拿起一看:正像上刻了一只面目狰狞的小鬼,他一手拿墨,一手奉笔,单脚踏于鳌首之上,另一足则悬空。翻转过来,背后的玉有一条摔碰的裂纹,横过整张牌子。


    长官们说的是“刻纹”,这摔纹也大差不差了。


    魁字拆开,便是鬼斗,因此魁星点斗便寓意高中,是许多人赶考时会选择的吉祥配饰。相传魁星虽学富五车,但样貌极丑,他应试三年屡试不中,终于蹬掉了书斗,投河而死。他虽未进士及第,但死后化为掌管文运的神,手中一支神笔,点到了谁,谁就能够登科。


    搜役和陈蝉对过一眼,将此人带到私房里询问名字。此人叫王裕,一看果然在名单上,掀开外袍略看了看,未见作弊小抄,便没有多为难他。


    被褥、食篮等都只揭开表面看了看,底下暗格、内层等一应未查,甚至还挑了根较好的蜡烛,给他指了路。


    陈蝉看在眼里,只觉得窝火。


    这位长知女史心情甚不好,脸色冷得冰霜一样,讲话也有些呛人。附近的搜役都不敢同她多说什么,只能埋头苦查。隔了良久,第二块魁星爷玉牌才出现。第二次问名字的时候,却发现这位少爷明明是在另一个考点,却跑错了一个县。


    点名之时为何没有发现?果然状况百出。


    陈蝉听到这话,眉头猛跳,想到要让这些蠢货男人做官,气得头都嗡嗡叫,在屋子外面踱来踱去,拢起袖子,像要亲自去抽人似的。云行枝把她拉到一边,低声宽慰她:“此等夯货,莫说最终录用,过乡试都不大可能。极有可能,第一夜就把火烛燎倒了,把自个儿卷子给烧了,你莫要忧心。任这些人如何手段频出,最终取用的也都是真才实学之辈。毕竟莘莘学子何众,只有那么几十人能登榜呢!”


    陈蝉吸了口气,点头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肯定有蠢材要把自己卷子点了,我得去看看他们扑火的水和沙是否有偷工减料。”便匆匆跑了。


    无奈之下,云行枝也只能把这个蠢货放了进去。


    用鸡飞狗跳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待所有应试的全部入场完毕,现场一片零零碎碎,饼渣和临场扔掉的小抄都满地乱飞。原本人声鼎沸的场子这会变得空空荡荡,陈蝉竟有些惆怅。


    云行枝在那边指挥扫洒,向她道:“进去看看罢。”


    陈蝉一进去,就看到有考生捂着肚子奔向茅房。


    为何自己带食物,也能拉肚子?陈蝉摇摇头,想到:大概是过于紧张。


    她像天底下所有监考一样,对卷题充满了好奇,又不敢打扰考生。好在试题虽然没有多备,但是总有考生未来赴考,如此之下,就多出些卷子,供她看看题。


    经义题需要考生阐发对四书五经中经典语句的理解,不仅需要熟悉经典、熟读注疏,还要写出一定文采。这次题目中规中矩,第一道是出自《礼记》的「天无二日,士无二王」。在陈蝉看来,纯是古往今来一抓一把的拍马屁之死理骈文,没有多少阐发的空间。另一道则有些意思,是出自《论语·泰伯》的「直而无礼则绞」,说的是正直而没有礼度,则会变得尖酸刻薄。


    这一句的前几句是「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从表面上来看,又是在讲「礼」,但既讲人性,则可以多多旁触,引出些新鲜的观点。既可以论述,美德为题,礼节为用,用礼来加以引导和节制,谨防践行美德中出现的流弊。使人明白,凡事过犹不及,孔子重视适度合宜,讲究尺度,既要有本真,也要有理性,要通过教育去中和。


    若要险中求胜,恐怕在这些叙述之外,可以添一句反向的对比,写个「礼多必诈」云云。


    她携着卷子,在场中轻轻走过,一边看考生们的动静。很快,她看到了那个走错考场的傻缺。陈蝉看他奋笔疾书,写得比旁边号舍的快了整整半页,不禁好笑。


    隔天考策论,等陈蝉再转到此人面前时,时近深暮,旁边人还在更换蜡烛,他竟然已经写完了。


    陈蝉这就有些奇了。她偷偷地、慢慢地溜进此人号舍,对着卷子一看,满目秀丽小楷,不仅腹诽:这草包败絮,竟有一道金玉在外头裹着。陈蝉继续看,没忍住提示道:“你忘记写名字了。”


    那人呵呵一笑。


    陈蝉看最后一道策论题目。


    或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亦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二者孰是?何以自处?


    这人阐发得很精彩。


    他没有摇摆居中,正反各论,而是坚决地选择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先从经典入手,诉诸权威,再洋洋洒洒,漫漫谈到立身与治国,可以说,不仅非常明白出题官的用意,更是明白阅卷者的偏好。


    然而,陈蝉越看他的字迹越觉得莫名熟悉。


    第二日下考时,陈蝉终于想了起来,她在哪里见过这一手好字了。


    抄书店。


    陈蝉下考之后,飞奔去了她曾经工作过的抄书店,找老板要来了字迹相似的书籍的原本。


    第三日,陈蝉又去号舍现场确认,果然笔迹一致。那么,陈蝉静静地看向这个考生……


    他……或者说她……为何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冒名顶考?


    这等大事,陈蝉不敢轻举妄动。即刻查阅此人资料,向还璧通报。


    陈蝉知道,这个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自己身上,因此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


    她跪在地上道:“二公主,那位冒名‘时佑’的考生,实际是一名女子,她乃是时佑的姐姐,本名时苇。此外,据我对比字迹,她还有另一重身份,乃是畅销话本写手纳兰烟。”


    还璧高坐堂上,面色冷峻:“欺君之罪,还不叉出去,赶紧收押下牢了。”


    她虽然说着欺君之罪,实则心中想的可不是这个,陈蝉一清二楚:还璧最痛恨寻常人家压榨女儿,扶持儿子。这时苇甘冒杀头之险,也要冒充关系户,侥幸混过搜查,到考场里为弟弟博功名,在还璧看来,真是任凭别人吸血,蠢得无可救药。


    然而陈蝉想的是另一方面。


    她长跪不起,口齿清晰道:“公主,微臣以为,时苇替考是欺君,有失公平,弄虚作假,抢占机会,死不足惜。但从我等角度来看,她是十年来唯一一个能入考场的女子,微臣观她答卷,经通理明,文采斐然,聪明敦敏,答得岂止是不错,以微臣浅陋寡识之见,以她之才,当能考入殿试,将来高中也未可知。纪皇后一生致力于革故鼎新,尤其于女试一途,殚精竭虑多少载,却未有寸功。当年她权倾朝野,尚不能排除众非,我等如今想旧事重提,何其之艰?公主未来要推进女子科举,纳兰烟的成绩可以拿来做大作文章。”


    还璧公主冷声道:“你要我也跟着欺君?”脸上怒容犹在,凤目威压。


    陈蝉心道:您平时欺得还少吗?若非巴望着皇位,没有弑父,已是足够给面子了!话当然不敢这么说,她抬起头来,目光坚定继续道:“不可能事发!纳兰烟一案若发,那必然翻个底掉。那魁星点斗玉牌如何可以帮助逃过检身?三皇子与您同罪,太子也必然被拉下水,此次名单囊括世家豪门地方绅要几多,若一牵动,牵连甚广,地动千里啊!陛下怎么可能玉碎瓦全,为了成全天下读书人求清正之愿而大动干戈,搅翻官场格局?他若有这样的决心,我等又怎会日日在此殚精竭虑?更何况,您可还记得,当初您被陛下叫进宫去敲打,此次新科旧弊,本来就是他默许的,他怎么可能反过头来质疑自己?若陛下非要把纳兰烟私下拎出来杀头,那便杀了,但这事绝无可能计较到您头上!”


    还璧不冷不热道:“陈蝉,我起先以为你不爱这一套,这次科举,倒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为公主虑,臣万死不辞。”


    “那你说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照我看,公主不仅不该捅出来,还应该护她通过殿试。若纳兰烟最后考得好,不妨在朝堂上力保举荐,使其弟弟做嫡系,同时揪住这个把柄,让他二人永远为您所用,公主如今手中牌注,只有纪皇后留下来的老人,正缺嫡系年轻人才。同时,纳兰烟自己又是热门话本写手,又能写出大卖的明经教义注疏,若能控制住她,有助于我们掌控舆论。若她考不上,可扣住证据、暂时隐没,等待时机成熟——纳兰烟赶在此次替考,一定是听到太子等人交易的风声,如果未来万不得已,要捅出科举舞弊案,她也足以为证人。”陈蝉一口气道。


    二公主脸上阴晴不定,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至此,陈蝉知道,这次新科算是平安过去了。


    至于纳兰烟,她究竟是一张牌,抑或是一颗会炸伤自己的手雷,还需日后分晓。


    陈蝉自己心中也在打鼓:不管纳兰烟有什么苦衷,她富有才学,却要拿自己的本事换弟弟的功名,她真的还有救吗?


    无论如何,陈蝉总想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