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幸得

作品:《迅羽

    聆着身后的动静,还璧稍稍转身,从陈蝉身前捎过淡淡的一眼,仍旧转回去,向坟茔前墓碑道:“母后,陈蝉来了。”


    她没有穿常服,反而是着蓝色的妆花绸掐丝底袍,外边拢罩了件淡织金缎,颜色淡得不仔细还看不出来。尽管宫女亦步亦趋地打着伞,但裙边已经有了些可疑的雨迹。陈蝉以为她又是孤身来扫墓,步向前去,回身抖开视角,才看到许多半藏在附近树林里的护身侍女,此刻她们披着雨笠,正在裁枝。又一载过去,旁枝蹿得比想象中高了许多。


    陈蝉想:挺好,若是有刺客,也可以用剪刀砸他的头。这么多把剪刀扔出去,保不齐有万箭穿心的效果。


    还璧公主摊开掌心,那里平躺着一把羊脂玉的笛子,名唤满梨花。她平时手上常戴的翠松石扳指也卸了,单握这一根素净的乐笛,那一滩细腻的玉质,仿佛比她的手指还要纤白从容。


    自打还璧公主将这根笛子赠给她,陈蝉这几年都视若珍宝,少有离身。不过在此次离开会城之时,将这根笛子留作信物,让身边人提醒二公主小心行事。此刻在公主身边看到这满梨花,她胸中已浮现了些微妙的预感。


    不一定是好事。


    公主并不看着她,只顾朝着坟发呆,道:“我只道把你打发了,结果那日偏生还有人把你的笛子端给我。”又道:“此次科举,我与太子做了个交易。”


    雨势忽斜,伞向来不及转向,因此碎碎的凉意就拂到脸庞上。陈蝉心里遽有一变,面上仍然不显山不露水:“殿下,你赠予我的这支笛子,我时常携在身边,不忘公主知遇之恩。”


    “都好多年了。是在抄书店送你的吧?”还璧回想:“你刚到都城之时。”


    她语调宁静,似在回想往事之余韵,趁着怀旧情愫,陈蝉缓缓道:


    “那时公主与微臣仅仅见过两面。第一次在陵外遇见,殿下说自己是纪皇后的仰慕者,我回去后便觉得不对。这园陵不说守备森严,也不是您能随意进去的。第二次,公主自宫中赴宴回来,欢饮达旦,不知怎的酩酊大醉,天欲明时,拨开宫女在街上乱走,在一家书店遇见我在谋活。那时,您说您是先皇后的侄女,白家嫡女白念真,此生所谋,是为姑姑生前遗志,你留下这支名贵的满梨花。”


    想到这些往事,还璧微微一笑。陈蝉继续垂首言:“不久后,我得幸履职长知女史一职,我在外堂,您却在殿内最前,我足足做了三个月的官,也不曾与您照面。直到我被提拔上监察使,才得以见到,您怎么站在陛下面前呢?”


    “时间像一盘打圈的绳子。”还璧直道:“那天也是这个时节。我重提母后所说的女试,甚至想放宽考选名额,使贱籍也能怀牒自列,遭了太子党泼冷水,晚上宴会之时,更是当众羞辱我。”


    陈蝉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禁微微抬起头,安抚道:“公主……”


    还璧却打断了她的话:“陈蝉,我现下已经明白过来,我那时蠢得厉害,刚刚回朝,便想大动干戈,这本来就万万不能成。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做好和东宫角力的预备。我苦守母陵三年,才堪堪洗刷掉族人以为的罪孽印象。皇帝好不容易放下戒心,此次科举松口改革,我绝不能办砸了事,他们找上我,我不想推拒。”


    她语调坚忍,目光却已不似当年那样灼灼然,过去那种隐约露出的浪漫剖白,早就被深井一样的威严取代,陈蝉只能默然以对。陈蝉不赞成与虎谋皮,但在科举这件事上,无论如何应对,都还远远算不上危险。取士之法抱残守缺这么多年,依然在臃肿赘絮中飘飘摇运作,已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干系。若非内忧外患,皇帝被清流吹多了耳旁风,多少有些坐不住,此事决计还能再拖过三代去。陈蝉既了解官本,也了解人性,这虽是国体之务,但再亲的天子门生、大儒堂徒,要拔擢录用,进入朝廷的权力中心,也少说要大几年、几十年,这种影响远期利益的事,多半不会引发眼下的剑拔弩张。


    如今这公主来主持国务,其间相关者众,纵然是眼红心热,但也急不来一点儿,只能慢慢磨她,拖她上船。四面八方的网罗织而来时,若要利祛陈疴,大刀阔斧,反而不宜。


    陈蝉的幕僚生涯时时不安,不仅要应对各处的明枪暗箭,更要担心还璧头脑中的想法。她随着公主一路行来,眼见着她从无比理想主义,到底线逐渐放低,从与光同尘,到虚与委蛇,到混迹其中,泥沙俱下。她深知其中苦楚。她只是一届府臣,本分做事即可,然而还璧要面对的**和贪念何其之多,是她不能想象的。


    走到这一步,几多挣扎、浮沉,几多尝试、失意,兜兜转转回来,陈蝉所能为,唯有时时提醒还璧,勿要磨平了在纪明德陵墓里,用整整三年的寒冷、匮乏磨出的坚硬人格。


    陈蝉于是问道:“您是如何想的?”


    “水至清则无鱼。凡是革新,要展开新的版图,最好也能留下些旧疴,留待日后盘算,否则药力过猛,病体容易承受不住。”还璧冷冷道:“东宫门徒枝枝蔓蔓,林深叶茂!若不是太子找我,我竟不知道吏部侍郎那个浓眉大眼的,也跟他是一道人。哼,真是下得好大一盘棋。”


    陈蝉心中了然:太子在借机炫耀,敲打二公主。她没有做声,而是问:“太子想求您做什么?”


    “替考。”


    陈蝉虽已有了心理准备,闻言还是狠狠皱起了眉头。还璧听得她猛然抬头,头上珠钗都甩起一阵叮当,好不狼狈,不禁笑道:“我拒绝了。稍后不出半日,就被皇帝叫到宫里,给我敲打了一番。我算是听明白了,说是说新举,却要用旧人,他跟太子一路心思,还暗示我,不要不识抬举,给我机会,就多插自己的人,太子阴鸷,若往后无群臣护拥,恐怕我晚景不乐云云。这是何等心思?我若不登位,恐怕越是群臣护拥,死得倒更快。话里话外是,改试、任考务,我可以提请,但三皇子那边放的人,我得要睁只眼闭只眼。我不惊讶,早有料到,此事绝无那么简单,不过每次进宫回来,我胸口都堵得慌。”


    陈蝉道:“可要延请唐圣手过来瞧瞧?”


    “我只是在想,”还璧幽幽道:“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困住我母后一生呢?她那样的女人……陈蝉,她那样的女人,为什么被人害死,为什么又埋在这里,不该一把骨灰洒到山谷之中,化成一片山岚逸散吗?”


    这个问题,陈蝉答不上来,还璧也不需要她回答。


    一片缄默之中,她们踏上了回公主府的路。没成想一转头,竟然碰上小公主文懿一行人。


    跟轻车简从的还璧相比,这个小公主的阵仗就夸张多了,里外足足围了二三十号人马,光是打伞的贴身宫女就有三位,一把苦染密织的青罗伞张着,另有一把琳琅珐彩色的、一把刻着软泥金梵文的候着,亦步亦趋地捧在手中,等她不称心了就换。陈蝉头一次见这么贵重的伞,也不知淋了雨是否会掉色。另外,还有侍女、女卫、捧着祭品的、拎着细颈长流瓶的、捧着陈檀食盘的若干,若不是知道她是来扫墓上坟的,还以为她是来郊游的。


    还璧见了这个丢人的妹妹,眉头猛跳。陈蝉道:“二公主,小公主来探望先皇后,就一点不冷清了。”


    还璧道:“这有些过于热闹。”


    “您一定很开心吧。”陈蝉乐道。她话音没落,车马上就冲下来了一个碧玉之年的女孩,马下的侍女赶紧训练有素地用伞托住她,眨眼间从静到动地加速,二女如同一阵风似的旋到还璧面门上来,稳稳当当,没有淋一滴雨,看得陈蝉叹为观止。


    “二姐!”这文懿公主喊道:“我给皇后带了水晶脍、韭饼、珍果、皂儿糕!若我没记错,这是她爱吃的吧。”


    “这是你爱吃的吧。”还璧无言。


    “唉,这有什么办法,我那时还小,记不清也是有的。”文懿摇摇头,一点也不准备怪自己:“既然这样,我替皇后吃……”


    “真是胡闹!”还璧忽然打断道。她指着文懿身边打伞的侍女:“卓央边翡怎么还在你府上?李杏得,黎塔质女送到我朝来,不是给你打伞的。”


    她这一问这下,陈蝉才发现,那位“侍女”纵然掩在素裙里,也显得过于高鼻深目、气质高贵了些。她曾数次听说这位黎塔的质女,传闻中她在晋耳濡目染多年,已养得晋人的文性,还颇有些才气,不过,还是第一次识见本尊。


    卓央边翡赶紧低头:“二公主,文懿公主待我极好,这是我……自愿的。”


    “不是,干嘛要训我?”文懿嗔道,看还璧脸色依然严肃,才正色了些:“我又没有亏待过她,我给她请老师认字学书、骑马射箭,其他人都看不——”


    “你闭嘴。”还璧说着,叹了口气,冲陈蝉道:“你先回去,把茅升之死一事查清楚。我今天有话跟我妹妹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