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来凰

作品:《迅羽

    陈蝉又道:“门主,这不打紧;只盼我这些话,你能转告代渺之。浚县子民受忍受匪祸已久,你们这些绿林子弟中更有弃徒,学了一身功夫回去就落草为寇,占了山头,不是寻常县兵能敌,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有宗门弟子出手相助,我在县令处两分薄面也算挂住了。你若信不过我,直接让代渺之去浚县县衙便可。其余事宜,如今门主无意,蝉更是无意,不过是我敬门主持身清正,想攀些私交,蝉身在官场,整日如履薄冰,惶恐难安,日后无论何种情势,都盼着多条路,以立命安身。”


    她讲到此处,有那种微微嗟伤的语态,引人平白怜伤。此女说话实在好听,柳痕听到此处,气已消得差不多,不过与陈蝉讲话,实在是弯弯绕绕,陈蝉见柳痕已有不耐烦之色,也是直直把话头抹了回来:“门主,那庞桠飞一案?”


    未及柳痕沉吟结束,她又笑道:“不急,容门主慢慢考虑。若门主觉得关起门来处置不妥当,我这里也有个好时机,不如就在今年十二月挽花会之际公之于众,必叫陆淼无地自容。”


    她这一番话下来,教神色刚刚回温了些的柳痕又是好一阵恶心。


    柳痕拂袖而去,令岫玉却留了下来。陈蝉装作不晓,直待她开口。令岫玉正色问:“陈蝉,令妹是否亲眼见到苏折风坠崖?”


    陈蝉直截了当道:“不曾。”


    令岫玉颇为意外:“那又是为什么能断定她入谷?”


    陈蝉很想把她打发了,但还是慢慢道:“没有区别。”


    “什么?”


    “我说没有区别。”陈蝉冷然道:“你若是她,纵然没死,没受伤,被传身负归盈功,又是否会露面?令女侠,此人活着的时候,你爱答不理,这会不见了,你倒关心则乱。”


    令岫玉反唇相讥:“陈蝉,与你正好相反了。此人活着的时候,你亲亲热热,这会不见了,你则弃如敝履。你是生怕我们看不出来,是想要招揽她?”


    陈蝉想到那位苏折风,大概是水云门里最好相与的人了,向来见不得周围人烦恼,这样的人,能在水云门混成这样,也算倒足了霉。她对苏折风是有意示好,但自问无坏心,又被令岫玉说“弃如敝履”,心里不知怎的有些不自在,倒是罕见地变了颜色,一股怨气直泼到令岫玉身上了:“想要招谁都行,就是苏折风不行。令岫玉,你嫉妒她?”


    令岫玉登时晃在原地,咬了咬嘴唇:“我没有!”脑子里闪过无数自证,竟无一说得出口。


    二人不欢而散。


    直到令岫玉离开,漠烟才敢问陈蝉:“大人,您方才说庞桠飞的头发经唐小姐之手验出菩萨泪,是何时的事?”


    此事她全程经办,怎么竟然毫不知情?


    “骗她的。”陈蝉看了一眼漠烟,面无表情道:“你别紧张,菩萨泪哪有那么容易现世。跟你知道的一样,他陆淼也就是调调合毒,还要伪装成蛇毒的样子。若真有这么大本事,早就从水云门分出去自立门户,干出一片小魔教的好光景了。”


    “再说,”陈蝉冷笑:“从头发验出毒,这些水云门的人怎么真能信呢?我编出来时,自己心里都一嗬,生怕柳痕在哪句给我打断了。结果,她俩听得聚精会神。若苏折风从蝴蝶谷出来,心眼子还不见长,她就是跪在这里求着跟着我干,我也不让。”


    漠烟都习惯了,自家长官人前人后浑然不一样。表面有多端着,私底下就有多傲,不时还阴阴一笑,堪比魔教。


    “她出得来吗?”漠烟疑道。


    “我可不好说。那天我想趁热乎给她算一卦,从一本古籍翻出巫筮之法,拿了快龟甲来烤,上边还没现纹路,江碧空路过,说什么东西这么香?原来那壳不是乌龟,是团鱼的。此事便不了了之。”


    漠烟噗嗤一笑。陈蝉悠悠道:“代渺之一事,静候佳音即可。我们先去会会国舅爷,回都再赶纪皇后的祭日。”


    她口中的纪皇后,正是还璧公主的生母。自从当年身亡,后位空悬至今。


    陈蝉这么说着,漠烟亦是应答,随后退下。然而,她刚刚的那个问题,还在陈蝉心中萦绕。


    谷底生死泯灭,强敌环伺,通天而上只有一线生机。那位身手十分出挑、性格十分傲慢的苏女侠,真要一命呜呼了吗?


    身后是人流往来的早市街道,陈蝉推开门,如同临至秘境,光和人声一并消失。只见每一扇窗都贴着纸,室内森森。


    漠烟已唤了两声,每一声都引起深而长的回声。她终于耐不住,进去查探。不多时,漠烟从楼上下来,向陈蝉道:“人已不在了。”


    “早知如此。”陈蝉无所谓道:“上次他便已经明说,叫我们勿要再寻。


    漠烟道:“只是若得了线索,不再跑一趟,恐怕无法向公主交差。”


    陈蝉轻点头。她步入内堂,见茶桌已积攒一层厚厚的灰,偏生茶杯里又还有水,提起来一看,原来盏底团着一张小小的字条。陈蝉展开一看,皱皱巴巴地写着:“毋爱重金,英才入彀。钓以权禄,乃服于君。”


    她一看完,就飞快地团了回去,感慨道:“以饵取鱼,鱼可杀;以禄取人,人可竭;以家取国,国可拔;以国取天下,天下可毕。”


    她又是“君”,又是“天下”,纵然漠烟乃公主心腹,起初听在耳里也是吓在心里,最近才稍稍习惯些。漠烟听得云里雾里,好奇道:“什么意思?”


    “《六韬》中的话,意思是——该给我俩加薪了。”陈蝉道。


    “大人,我十分同意。可是这么朴素的道理,也需要我们跑这么远来求吗?”


    “公主的心思你别猜。”陈蝉高深莫测道:“该说不说,这提点正是时候。她的确日见抠门。前些日子,她把我叫到书房,手边一副八尺名家长卷,一块火琉璃,问我要哪个,我表示哪个都行,她说看我都不太喜欢,最后哪个都没给,送了一副她自己写的字给我。”


    “那字如何呢?”


    陈蝉点了点手中的纸团:“和风雪叟写的这个差不多吧。”


    她此来寻访,正是武林上赫赫有名的评论家风雪叟,一个不太有高见、但十分爱说话的老人。不过,他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是纪皇后的表弟,还璧公主的表舅。


    风雪叟十分偏激,经常追着武林中诸人的屁股咬,然而,他毕竟浸淫朝野多年,又的确有些见的,因此还璧有时还会捏着鼻子请教他两句。在公主刚起复时,风雪叟私下里阴阳怪气了不少,却也实在对她提点了些,比如绕开朝堂,从江湖入手,比如,在晋朝严重刑典之下复用犯人,培植势力。不过,他骨子里厌恶女人,近些年二公主扬眉吐气,大放光彩,反而惹得他不喜,因此避而不见了。


    风雪叟自诩长辈,经常要教育公主,若被周围人追捧得不合心意,就要发脾气,若说不好相处,那是抬举了他,实际上他有多招人厌烦,一般人想象不到。因此,他虽然有些剑走偏锋的奇招,但有了更聪明谨慎的陈蝉之后,还璧就与他较少来往了。


    他此番跑路,陈蝉实则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心里也有个淡淡的疑问:纪皇后的祭礼,他也不来看看了吗?


    此人对皇室中的女人,当真痛恨到如此地步?哪怕是他那位惊才绝艳,差点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表姐纪皇后,他也不愿意认可吗?这种男人,眼盲口哑一世,到了晚年,还是不愿意认清情势,如此可悲,如此愚蠢。


    陈蝉想到这,摇了摇头。漠烟见她神色晦暗,以为她想到了风雪叟曾说过的某些尖酸之话,便主动道:“我们回去吧。”


    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会城的那天,天气乍有朦朦小雨。陈蝉难免想到,她初次来会城,也是这样的天气。


    也是在那一天,她首次见到了二公主。


    还璧在陵墓外徘徊,遇见未能得入皇家陵寝的陈蝉,雨势很大,还璧问她是何人。陈蝉没有听清,她于是又重复一次。


    二公主回朝第一年,没有手下,不带侍女,一人一伞,不乘车马,步行至纪明德墓前。这里有一位年轻的、可疑的女孩,也是孤身一人,在风流雨动之中,拎着她母亲纪明德生前未编纂完的书的下集,远远地,隔着松和石,眺过青幽不老的焚香,雨被她们的纸钱上的火星截断,天色依然是朦朦而不醒的,薄暮里烧出两把星子。


    那女孩低下眉,眼睛再挑起来时,带有一种微微的苦意,还璧立刻嗅出来,她身上有种和自己一样的、流亡的、怀才不遇的气味。疏疏的火香把这种失意烧光了。


    还璧曾守陵三年,对这片小小的地方的每一块土壤都无比熟悉,她一眼就看出来,这女孩是想要偷闯,但没有找到路。


    还璧避开了身份称呼,说自己是一个先皇后的仰慕者,陈蝉遂说,她也是。更甚者,她的母亲也是,她生前见到皇后编纂《芳流集》,恨其未完,自己陆续搜罗,补全集成下部,命陈蝉有生之年,必要带到纪明德坟前祭拜。


    两月后,陈蝉接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纪皇后苦推多年的女试今年依然没有施行,她无举可应;好消息是,她虽没有应试,却有人替她捐了一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