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逐鹿

作品:《迅羽

    柳痕心头一片混乱,说不讶是假的。她向来执掌水云门管理严苛,看着陈蝉信誓旦旦,一时究竟不能信自己眼皮子底下能出些这样闻所未闻的事。但陈蝉正襟危坐,示意她翻看知漠烟呈上的证据,柳痕和令岫玉纷纷摸过那块令牌,又难辨真假,又是忌惮遭陈蝉诓。只见她目光终究转回陈蝉身上,与方才双目含煞、眼风如刀的模样根本不同,处处透着狐疑。


    偏生陈蝉只顾侃侃而谈那些交换条件。柳痕不想被她带着走,撂下一句硬邦邦的“我自己会查”。却不妨陈蝉继续相逼:“那名偏瘫弟子已被我保护到梧桐台,这本归盈功藏起的所在,目前也只有他知道。当然,为了报答唐雪柔的医治之恩,也告诉了在下。此人,我当然可以给门主,有您庇护,陆淼自然也不敢做什么,只怕他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系在这本功法身上,不肯吐口,必要门主多费一番周折。如今我倒有个好主意:不如我来替门主找出功法,原本归还贵门,只需手抄一份给我。门主意下以为如何?”


    她一届不会武之人,竟然对轻功如此热衷,平白地引人怀疑。令岫玉皱眉:“你要归盈功到底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在其位要谋其事。我取此法,自然是为了保护二公主。”


    她这话算不上委婉,柳痕马上意识到,此事虽是水云门内务,但在陈蝉眼里,就和掌管借月楼的代渺之一样,充满了利用价值。她身份明确,就是要替二公主招军买马,延请也好,威胁也罢,不过是逼人站队,为其所用。


    陈蝉在做什么,柳痕其实早就知道,才有拦截陈蝉与代渺之的通信一事——柳痕对此相当不齿,还在门中明里暗里地提点各楼楼主,勿要因为一时小利,卷入政治纷争,自己引火烧身便罢了,危急亲友门众却是无妄之灾。


    不过,随着二公主风头日劲,这陈监察使近来也是明显越来越不想演了。与此同时,水云门中也隐隐约约有些暧昧的氛围,引起了柳痕的不满。她此来替代渺之赴约,就是想敲打敲打陈蝉,让她收敛一些。


    然而,她头次上梧桐台,虽然做好了准备,但还是心惊不已。来来往往的江湖中人都在影壁前乖顺地解下兵器,里外通达光华亮丽的宝刹内,隔墙摆呈二公主收集的名剑宝刀,所谓“如芙蓉始出,如列星之行,如水之溢于塘,岩岩如琐石,焕焕如冰释”的绝世名兵,在这里一抓一把,星辉熠熠,仿佛只需要一刀,就能划开那一罩朦朦胧胧的**,露出后面的财富、权力、声名。女卫训练有素,演武台的青年人声鼎沸,女官高坐明堂之上细捻清茗,与你攥盏的手上每一根肌肉的走势都显出高涨激烈的野心。这里的所有人都有一种急切渴求的、飞快生长的蓬勃,她含笑看着你,仿佛很懂读心,她在说:


    或许你也想要——从龙之功。


    脑子里浮现出这四个字,柳痕一个冷噤,赶紧拉回思绪。她意识到已经被陈蝉影响,连忙嗤道:“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也是想要归盈功,我还以为你真打算替那小辈翻案。”


    “苏折风吗?”陈蝉缓缓问。


    柳痕点点头。


    “在柳门主心中,我有些太过古道热肠了罢。替死人翻案是什么道理。”陈蝉把杯子一镇,随口道。


    至此,她的身体姿态终于是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往后靠坐在主座之上,微微侧头,好整以暇地与令岫玉眼光交锋。她眼睛黑沉黑沉,眼白都挤到一块,抬眼看人,下三白就显得阴翳,垂眼瞧人,又显出秋水照面的萧瑟;她唯有平视过去,一曲款款柔情,常哄了人不知几何,教人以为她优柔寡断似的,实则正正好不然。


    此时,被她二人盯着,陈蝉丝毫没有回避的意头,还赶着追着令岫玉的神色打量,眼神光偏斜了些微,便显出三分睨色,叫令岫玉领教得好不舒服。而这柳痕,与陈蝉对峙越久,越心烦意乱。比起刚杀进门时,二人的攻守之势调了个个儿。


    令岫玉神色不虞地指问:“死了?陈蝉,你从何处听说的。”


    “胡乱猜的。”陈蝉淡淡乜了她一眼。


    令岫玉听闻此语,怔忪了好大一阵,说不上是何滋味。她闻说庞桠飞案始末,心中疑惑之处一一得到解答,明白自己冤枉了苏折风,末了微微叹了口气,不曾想被陈蝉察觉。


    令岫玉当真没有悔意吗?并非。只是她早就悔过了,此刻才能面无表情以处之大变。当初押解苏折风回门,于情于理都是她该做的,此后门内处理诸事,由柳痕一手决定,她并非没有求情,不过并无作用。直到苏折风被冠以叛徒之名,她都没有想通过来,事态竟如何演变得如此激烈,昔日同门好友,为何一夕一寝之间,就落个声名狼藉、负功失逃的下场?


    令岫玉黯然之间,听得陈蝉道:“柳掌门,你今日知晓真情,或许对陆淼心生愤懑,又或是对门徒心怀歉疚,然而不必苛责自己,你执掌一派,向来深明大义,爱惜羽毛,只是家业一大,其中龃龉龌龊,有时非你所能洞及。令女侠,你或许听说,我同你一样与苏折风有些私交,然而庞桠飞一案中,我深知水云门从不曾对她赶尽杀绝,她坠崖一事,更是赖不到你派头上。庞长老将秘籍留给其徒,其徒又将所在转告于我,这本归盈功,由我献予公主、效命皇室,也不负庞长老的遗命。”


    柳痕长叹一口气,勉强道:“我真有些后悔今日来你这了,若是来的是代渺之,应当不必听这些。”


    “门主,这是你独一份的烦恼了,不过,”陈蝉笑道:“若你想听听代楼主的烦恼,我也自当如实相告。”


    柳痕刚想拒绝,就听爱徒令岫玉道:“请讲。”使柳痕直扶额头。


    陈蝉冉冉道来:“月前陛下下旨,鼓励民间自兴防队以对抗山匪。我梧桐台所在的浚县,其县令应旨筹谋,计划组织一支全部由女子组成的奇袭队,因故找到我。浚县南毗要道黎阳,北境不过二百余里处渐次布有襄王、居庸公等人三方封地,实为陛下心腹之患久矣,故以公主嘉此举为远策也。我等联系代楼主,正是想邀请代她前来担任领队。”


    令岫玉简直惊得合不拢嘴:“皇家子弟私设军兵……”


    “一切为陛下谋。”陈蝉冷声打断道。


    一时鸦雀无声。


    从朝代之初起,晋就秉兴着郡国并行的地方制度。也就是说,一方面,皇帝将地方划分为郡县,派遣直命官员代为掌管;另一方面,为了嘉许在开国战争中立功的国戚大臣,又在周围分封了许多零碎土地,作为他们世代继承的私有封国,只需要向皇帝定期松散地朝贡即可。


    然而历经这许多年,从开国那时分支出去的皇室血脉日渐薄远,已远远没有亲缘与忠诚可言。封地的诸侯看见晋中央势力江河日下,野心渐起。同时,皇帝直接管理的土地内,又何尝不存在问题?


    陈蝉熟读史书,曾在《汉书》中读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在她看来,皇帝再无为而治下去,这副景象恐怕三世之内就要上演。同样,不仅陈蝉深深地知道这个每朝每代末期都要发生一次的预言,就算是毫无治理经验可言的柳痕和令岫玉,也有自己亲眼所见的常识:穷人吃不起饭,匪盗日多,送孩子来学艺的家户亦然越多,因为家里的田都卖掉了,不需要那么多人力来维持种植……


    皇帝表面要剿匪,然而山匪哪真需要那么兴师动众?往简单了想,皇帝这道旨意的意思有些号令天下英雄勤王之意;往深了想,则是鼓励地方内斗,放手让儿女势力坐大,一边割掉烂肉,一边豢养新疮,并不是以毒攻毒,而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然而,虽然宫闱反目之事洋洋洒洒,但这土地落到有为的后代手中,总比落到旁支甚至异姓手中更好。


    柳痕听到这里,便知道不是自己能听下去的了。她向来不愿直面这些,然而陈蝉躬过身子,附耳力劝道:“门主以为明哲保身,然而放远一看,又何尝不是坐看机会白白流去。门主隔壁某大宗,起先中人也是左思右想,踌躇不定,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柳痕一惊:她说的隔壁,究竟是明心道,抑或雁栖山?陈蝉身边的知漠烟,曾是明心道弟子,看起来她渗透明心道已不短时间;雁栖山那些人,看起来浓眉大眼,更满口仁义道德,当不会以跟着皇室子弟内斗为“道德”吧?好在她向来心志坚毅,不是随流之人,依然回绝道:“陈监察使,我门向来不涉纷争,您另请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