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翻案

作品:《迅羽

    陈蝉与知漠烟商定在梧桐台会合,便自己先行一步。既支开漠烟一天,能避让还璧耳目,她便来处理些自己的私事。


    陈蝉提着竹篮,里面装两个肉菜,一盏果饯,一壶酒,奔到会城郊外某处坟头,先是磕了三个响头,将菜一一布下去,俯在碑前。


    泥土湿润,她长跪心念:“小姨,我许久没有来看你了。”


    “我心里苦闷,便来找你说话。你刚走那会,我将你埋在此处,悲恸得说不出一个字,只写出五封笺,一并烧了。那上边每一个字我都教了你,你认得极好,应当是能看懂的吧?不懂也不妨碍,我现在心里却有千言万语可讲。”


    “我母父远死,世上我只剩你这一个亲人,我什么也不敢道与你,你懵懵懂懂,只害怕耽误了侄女前程,不爱惜自己性命。蝉儿和二公主如今做的事,当初不敢向您明说,现在亦然不能。侄女有时自己都不能认同,此事是对?此事是错?周折辗转,反复思量,无复有果。你却那么信任我。近来我常与公主说‘微臣身不足惜'',然而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因为我的性命是您以死换来的,我必要好好活着。”陈蝉想到这里,应当要垂泣,然而却只是微微然闭了闭眼:“蝉如今孑然一身,当真是没有害怕之事了,唯一害怕是死得太早,与你、与我母亲在泉下相聚,必然遭你诘问。你必要说,小蝉主意那么足,也有料不定的生死,化不转的凶吉吗?小蝉那么大的出息,叫人断没了天资,你该多捶胸顿足哪,为了避免这等痛心,你竟愿意去死么?小姨,我不过是一届常人,蒙你无边之爱,替我卷入这血雨腥风。”


    “小姨,你死得惨,死得无辜,那时我尚未想得太清楚,然而太子用你的命把我押在二公主这边了。我于是问自己呀,如何替你报仇?我要当朝东宫成为阶下之囚……有些人就是该死。这个道理,比还璧说的那些、比我原来设想的那些,要坚固得多。小姨,上下千年,天下女子何须师出有名……”


    幽声绕林,似有回音。


    陈蝉早早筹谋约来水云门借月楼的楼主代渺之,当面商谈合作事宜,然而,接到密信来的,却是另两位。


    柳痕一进门,面色就不大善。她头一次上陈蝉这,也不东顾西盼,大马金刀地往躺背上一靠,差点反客为主。她直道:“监察使好大威,一封信就轻飘飘叫代渺之跑到这,不过她近日无空,远日也无暇,我代她跑一趟。监察使可有话直说,莫不是在其位谋其职,成日在梧桐台坐着,忽然又发现了什么值得监察之事,来提点我们?”


    陈蝉一向觉得水云门的这些人诙谐幽默。没想到是由上及下,从门主吹起来的这阵风:“门主说笑了,只是我这里的侍卫素来花拳绣腿,我本想叫代楼主过来教授几招,防患于未然哪。”


    “原来是这样,只是不知是哪位需要精进?”柳痕故意问:“想必我也有资格教个一招二式的。”


    “漠烟。”陈蝉唤道。


    漠烟上前一步。柳痕唤来爱徒:“岫玉,看看监察使这位护卫如何?”


    令岫玉连眼皮都不想抬:“尚好,可护监察使无虞。”


    “那监察使想必不用多忧心了。”柳痕点头。


    “不瞒门主,”陈蝉微笑道:“实则不是我,而是二公主有此担忧。”


    “大内高手如林,还需要你来操心吗?”


    “在其位谋其事,我为公主府臣,自然要当心殿下安危,正如你这水云门主,要负责掌管门中四楼一关,清查弟子忧危生死。”


    “监察使在提点我呢?”柳痕冷笑一声,快言快语道:“一群人追着归盈功去,遇上蝴蝶谷开,乌泱泱死了一地,尸体被滚石压扁了,有人告到你处去了?这事你找我,不找雁栖山?”


    令岫玉微微颔首,柳痕与她对过一眼,也不知道从她面无表情的神态中得到了什么启发,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听说监察使的表妹也身逢险境,差点丧命,幸亏雁栖山首徒出手相救,你不好找他们算账,于是转来找我?这可真是六月飞雪,纯属冤枉,此祸事虽是魔教妖女和我门叛徒引起,但那苏折风已经被除了名,现下与我派没有任何干系。”


    “当真没有关系?”陈蝉反问道。她一边讲话,一边用帕子捂住咳嗽两声。柳痕不免想到,她本质还是个弱质女子,连刀也拿不起来,一时乏味,也没有兴趣与她长篇大论地驳了,一口道:“有甚关系!这归盈功我若真有,我送你了。”


    说到这,漠烟听到什么好笑的物事似的,格格笑起来,就连陈蝉也不禁莞尔。


    漠烟取出一个锦囊,从其中取出一小撮头发。陈蝉便道:“这是苏折风送过来的。她看见庞桠飞倒地,便心知不好,不想毁坏师长遗体,因此只用剑割下些许头发。我当时异常犹豫——仅靠几根头发,想要翻案,岂不是天方夜谭?好在,我这里的验毒高手,比贵门分香楼更胜一筹,仅凭这一点点也足以看出问题。在水云门关了十余日后,苏折风被放出来,左思右想之下,将东西一直藏在身上,直到送来我这里。你可知她是在什么时候转交给我的吗?”陈蝉没等她回答,便含笑道:“是在蝴蝶谷外,众目睽睽之下,由我表妹转交而来。苏折风被搜身,连随身佩剑都取下,却能藏下这一缕头发,你可知,她是怎么做的吗?我猜测,她是将这缕死人的头发,编在自己的头上。我想,这个姑娘并不像门主一样爱惜羽毛,但肯做这些事,定然是想查出庞长老真正的死因。那么,柳门主,我查出来了,你想听吗?”


    你敢听吗?


    柳痕脸色铁青,紧紧盯着陈蝉:“你如何证明这是他的东西?”


    “发带。”


    “什么?”柳痕疑惑。


    “这些头发,是跟着庞桠飞的发带一起取下来的。这个带饰,能够为许多人所证明,确为庞桠飞所有,那之上缠着的头发呢?”


    “依然可以伪造。”令岫玉沉声道。


    陈蝉挑眉:“自然的事,令女侠莫急。方才我说我这位验毒师技高一筹,我观门主神色,似乎不服气,然而,我延请的这位的本职确不是毒,而是医,她乃是大名鼎鼎的御医唐还的外孙女唐雪柔。经她校验,庞桠飞死于一种早已失传的毒——菩萨泪。此毒起于塔坦,经月堂改制,传往大晋。它色味皆无,延迟发作,在运功时才会加速扩散。”


    “蝉以为,此毒虽然隐秘,但也想见瞒不过贵门分香楼的大能。因此,蝉才特意一探究竟,想弄清楚,究竟是验毒验错了、验毒验漏了、还是根本没验呢?这一查之下,才发现庞长老与分香楼主陆淼的一桩陈年旧事。原来陆淼的儿子曾被庞长老的徒弟在比武中重伤,后不治身亡,该弟子后来失足跌下悬崖,此事不了了之。”


    “陈蝉,你手伸得太长了!”柳痕怒目而视:“陆淼和庞桠飞因为此事颇有罅隙,自此从未来往过,何况庞桠飞对他颇有戒备,陆淼哪里有动手的机会?”


    陈蝉不急不缓:“……我只好派人去寻访。结果,竟然在原籍找到了这位坠崖身死的弟子。他还活着,不过在两月前,他从山上摔下来,成了偏瘫。”


    “柳门主,我作为监察使,每月要汇聚各大门派的动向。一说到两月前,倒真让我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明心道的一位内门弟子,莫名死于蛇毒。我再一查,竟然探得,陆淼和这位弟子的师父是同乡,而在两月前,这位师父和庞长老曾经一道参加过某门派门主的寿宴。”


    “说到这,我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陆淼楼主两月前意外得知庞长老偏袒徒弟,伪造假死将他放走,先是使人伤了那徒弟,又转而来向这位苦心孤诣的师父报仇。他为了脱罪,找了关系更远的人向庞桠飞下毒,并且作为回报,也替那人杀一个人。两人就此达成了一个交换杀人的‘君子’协定,并且也非常君子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它。”


    眼看柳痕已经暴怒,漠烟默默地把陈蝉挡在身后,心中叫苦,暗自愿望这水云门主能有些风度,不要对陈蝉出手。此时令岫玉冷声道:“陈蝉,说了这么多推测,你可有证据?”


    陈蝉闻言,诧异道:“在门主眼中,我竟是信口雌黄之人吗?”


    很快,漠烟就端上来一封认罪书,封里还夹着一块明心道的长老令。漠烟道:“那位偏瘫的弟子原本卧床昏迷,经唐小姐医治,已经醒转过来,他亦可作证,自己是为陆淼手下所伤。另外还有其余证物证人,门主若要详看,我可领你去。”


    场内一时无言。柳痕脸色冷若冰霜,陈蝉看她从趾高气扬到愤而不言,心下略有得意,只等她发问,果然,不多时柳痕便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门主放心,为私杀人也好,交换下毒也好,冤枉弟子也好,所有这一切,只有梧桐台知道。我不想要多的什么。”陈蝉趁胜追击:“就如门主刚刚所言,把归盈功给我,我便什么都不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柳痕。见她脸上的惊色不似作伪,心里松了一口气:若柳痕真不知道庞桠飞的秘籍所在,她反而更有可能觉得这是一笔意外之财。对待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割让起来,比已经到手了再吐出来要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