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荷鱼

作品:《迅羽

    李行迹将江碧空带到陈蝉府上,便自己走了。江碧空被门房告知,陈蝉有贵客要接待,她却闯了进去。根本无人阻拦,江碧空朝陈蝉房门口隔窗而望,只见里间人影摇动,灯火晃亮。江碧空也不是那么不知趣的人,于是便退到房外的池塘边,隐没在夜色阴影中,随手掷石子玩,等陈蝉结束公务。


    她左等右等,终于见里面光火一熄,似乎被人吹灭。江碧空心里头一震,那烛顷刻却又点上了,这次比先前更亮些。江碧空无聊得紧,手中漂石子打荷花,荷叶却不被她击沉,往往是晃晃脑袋又浮出水面。只有荷花,一砸就残,然而江碧空狠狠地撒出一把,只能中一二。终于是烦了起来,江碧空把手中经筒搓出来排到膝盖上,来去地玩,不慎掉了一二到水中,波浪中锦鲤以为有人投食,纷纷游到水面上。江碧空自己家的锦鲤一向是喂白菜叶都能胖成猪,陈蝉府上的却苗条得紧。


    江碧空爱看鱼凑过来咬不动又失望而返的样子,又扔了几根下去。随着波浪漂流,漂到塘对岸去了。


    正在这时,对面一屋的门突然开了。步出二女,之一正是江碧空苦等的表姐陈蝉。另一位碧冠华服者,正是还璧二公主。江碧空傻了眼,她不曾想到这公主竟会屈尊来府上找陈蝉。


    二人尚在相谈,江碧空不知是否该立刻上前请安,一时胆怯,有些不敢搅扰,于是隐在池塘周围的栏杆与假山后,一时难以被发现。


    公主与陈蝉要绕着池塘散步,断续聊天。


    陈蝉道:“圣上钦点殿下主持此次举试,前月进众人议,废止明经,停顿诸科,只取进士,又罢诗赋、帖经、墨义,改以经义、论、策取士。此番翻天彻地,倒叫公主受累筹备。”


    还璧公主幽幽道:“受累倒没什么,最恨的是,我今日被狗咬了一口。”


    陈蝉微有不解:“您伤势如何?公主府怎会有恶狗?”


    “不是在公主府,是在朝堂上啊。”


    她一说,陈蝉想起来,清流派与长公主在朝堂上对辨一事。陈蝉忍俊不禁:“就为茅升之死,竟如此大动干戈。”


    茅升乃太子的童年好友。武将出身,在边关镀过金后就想方设法调回了兵部。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他回到太子身边之后,就从随波逐流的主战者变成了暧昧的绥靖派。茅升几日前被刺死,太子伤心愤怒,暗授门客,指为公主党所为。


    公主党自不相让,甚至有人说太子此举乃为苦肉计,一来清除立场不坚定的墙头草,二来是为了给还璧扣上黑锅。


    流言甚嚣尘上之时,文官们也来搅局,原来他们一番查找,竟发现这茅升在边关之时曾义正辞严地向上官写信道:邻国叛约,联盟昏乱,当以戮止战,若为此,将死不足惜。


    这下,他真是为此死不足惜了。还璧也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陈蝉,此人是个小人物,你知我知,皇兄却不知道。我乍听这个名字,颇觉耳熟,才想起来,半年前,在祭天的路上替皇兄抓出刺客的人也是他。我本以为他有勇有识,你当时说什么来着?”


    “微臣说,那刺客行刺时,脖子上戴着细葛巾,里面缠着钱币。”


    准确来说,不是钱币,而是一块似珠似币状的玉。一般人可能会以为是饰品,陈蝉起初也是,然而此人被抓自刎之后,那块玉却不见了。陈蝉胆子大,很快联想到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丧葬之时,亲属要在死者口中放上口含,寓意黄泉路上不能挨饿。刺客戴的那样的形状,便是口含中极为常见的一种。


    陈蝉觉得很奇怪:无论谋刺太子是否成功,刺客都难逃一死。然而,在那样的情境下,他当真有时间把那块玉放进自己的口中,或者用那块葛布擦身吗?陈蝉没有放过这个微小的疑点,后来偷偷检查了刺客的尸体,那块口含果然在他口中。


    陈蝉由此认定,这名刺客与太子身边的人串通,假意行刺卖命,让后者立下大功。经过查证,这个人就是茅升。她将此事告知还璧,建议还璧不要捅破,捏着这个把柄,在合适时机使用。


    然而,还没等到这个机会,茅升就先行丧了命。这茅升虽然是太子党,在细节立场上却背景复杂,他主和、主张开宵禁以充国库,坚决反对科举革新,当然更包括女试。有时,他甚至和从前的自己观点相冲突,使得许多人以为他只是在传达太子的暗示。然而,陈蝉却不这么以为。


    多的是不知道自己的矛盾的人。


    “陈蝉,你说,他到底是谁杀的呢?”还璧发问。


    陈蝉道:“要看谁的既得利益最大。”


    还璧冷哼一声:“本宫的既得利益最大。”


    陈蝉微笑:“那就是公主您杀的。”


    还璧无言。


    陈蝉恭敬道:“公主,他是如何死的,蝉自当为您查证,然而,此事各方似乎都以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生是棋子,死了,也是一架攻讦您的武器。他这一死激起千层浪,我们知道东宫内部分裂,这种丑事赖不到我们头上;太子却要说公主府草菅人命,为了开战而谋害命官;文官清流说兵部早引民怨,要削职权;就连三皇子,也会出来和和稀泥,告诉陛下他最省心最无害。依照公主的理解,他们在舆论上岂不是能到达暂时的联盟?如今群臣只恐无题发挥,他如何死,都死得其所,死有价值。”


    还璧听毕,以为十分寡淡,又挑眉追问:“你的意思是?”


    “人人都在借题发挥,舆论复杂,若我们无法后发制人,不如朝池中投下新的石子。”


    “石子?”还璧沉吟:“你很了解我父皇。他表面忘性颇大,实则是不愿意记起很多事,茅升不重要。如今我手里有科举新试。比起某官员之死,此事更切近国之根基,此次重新划题要动到许多人的利益根本,我不信他们将无所举动。不过,父皇此次还指了老三来制衡我,我只怕他要将我卖给二哥。”


    她口中的二哥,正是晋朝东宫。


    陈蝉点头拱手:“公主既知,万事小心为要。”


    还璧散漫地点点头,绕塘倚栏而走,点评道:“你这鱼不错,一一风荷举,也不错。咦,那是什么?”她指着一根水中的长条问。


    那正是方才被江碧空丢进水里的签文。此刻浮浮荡荡,被水波推到了二人跟前。而江碧空本人,听到这两人越聊越深,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要问姐姐的事,自不敢多待,早就溜回去了。


    陈蝉也十分好奇,蹲到水面边,拾起一根签。上面写的正是:清风洒**,邈然不可攀。


    还璧拿去一看,也摸不着头脑,随手丢了。她表面不露,但心里却有事重重,陈蝉于是主动道:“陛下不亲点考官,这人选恐怕要争上良久,公主若脱不开身,国舅爷那儿,蝉先替您走一趟罢。”


    还璧点点头,展颜一笑,好比新雪初霁,又如梧枝落凤:“舅舅所说名单的人选,你心中可有数了?”


    “物色到一个,不过前些日子她……”


    “才一个?轻易便死了,那就不是良选。”还璧眼珠一轮,摇头。


    “她坠入蝴蝶谷中了。”


    “什么?”还璧闻言,立刻侧头而笑,连带着头上的珠钗都乱晃一通:“她叫什么名字?”


    她早就知道,陈蝉的眼光是寻常人也不能及的毒辣。但也没想到,她让陈蝉选个人,能选到蝴蝶谷里去。


    “苏折风。”陈蝉一说完,自觉补充:“不是白枫的枫,并无木字旁。”


    “有意思。”还璧饶有兴趣道:“若她能出来,本宫必叫白枫见见她。白蘋洲如今是不能用了,我给你梧桐台,你须帮我找几个新的出来。不用急,陈蝉,事以密成,欲速不达,两年,三年,本宫等得起。”


    找几个新的“白枫”?两年、三年?陈蝉心中冷笑,还璧是真以为她有什么绝世武功秘籍,能从各大门派掐尖天才统一培养?


    虽是这么想,陈蝉只能躬身垂首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待送走还璧,陈蝉长长地叹了口气,神色倦怠地叫道:“漠烟。”


    马上,有一名女子挑帘出来。她容貌姣好,然而脸上也是浓郁的疲劳焦黄,以及浓浓的黑眼圈。


    这二公主将漠烟送到陈蝉身边,一为保护,二为监视。但陈蝉纯然无所谓,只因她绝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漠烟绝不能抓到她的把柄,反而要被她带累得四处奔波,物尽其用。


    总之,是和在还璧身边的清净生活完全不一样的。


    漠烟右眼皮狂跳,但还是打起精神问:“长知有何吩咐?”


    “一共五件事要你办。”陈蝉比了个手势,漠烟心中差点晕过去,嘴唇微张,不敢置信地重复道:“五件?哪五件呢?”


    “第一,”陈蝉伸出第一根手指:“陪我去商丘找一趟风雪叟。”说完,漠烟点头,她再伸出第二根:“第二,吩咐下去,在我回来之前,桌上要有所有茅升的生平消息,以及……”陈蝉顿了顿,思索道:“晋城中所有税万两白银以上的店铺名单,瓦当生意也算,再是,从今往前十年历年会试及第的人员及现任官职。”漠烟二度点头,表示记住。


    “第三,把这个交给公主身边人。”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匣子:“我不在时,若公主有何难题,给她看。”


    “第四,传话与云行枝大人,科举新试上,二公主可能要与太子做交易,让她盯着点,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太吃亏。”


    “第五,”陈蝉柔声眨眼:“知漠烟,你明日回去好好睡一觉,咱们后日出发。”


    漠烟听她罕见地叫自己大名,让自己休息,心中五味杂陈。对于陈蝉,她起初未见有多喜欢,只因她年纪轻轻就城府老道,不显山水,属实叫人亲近不起来。然而,在她身边待得越久,就难免越对她钦佩。


    漠烟退下后,陈蝉也起身就走。


    她要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些不能让二公主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