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求生

作品:《迅羽

    在这个陌生的谷地,突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苏折风心中顿起了波澜。仿佛致密的雪银色的浪涛,千重万重那样卷来,于是绵柔的生迹砸过这片寒冷的杀人之海,拍到崖面,乱跳的白珠带着凉意扑面而来,让她胸中怦然一动,干得发痒、痒得发慌的心也接住了水汽。


    在这种微微的湿润之下,她忽而觉得自己无限地渺小,又无限地辽阔,同时有无限的机会——苏折风怔在了原地,舔了舔嘴唇,又忍不住联想:难道走到哪里,都无法避开她的传说?年长的人,年轻的人,谷里的人,谷外的人,都分享同一个名字的事迹,共通一种微妙的崇敬与妒意,造出一尊无量的神。


    而她跟别人不同的是,在她心中,这尊神龛立得极早。她对江湖的整幅想景,由白枫在君山亲手刻画。那一战停歇之后,天是如何哗然大雨,她如何被人群冲散,独自跑到山丘上,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个转头,看见那位刚刚在洞庭湖上的女人。


    白枫徒然地将剑挡在额头上,直直地朝她走来。她把没有完全湿透的外袍解下,套在苏折风脑袋上,这样其实并不能让苏折风少淋一些雨,反而让她打了个寒颤,但苏折风没有说出口,至少白枫的手掌是温暖的。楚地之雨极其喧嚣,真正遮蔽了周围的声音,白枫很大声地问她父母在何方,苏折风大声地回喊,说她不知道。


    从那一面后,她们再未相会过。幸而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女人,她走得了大道,也过得了险关,每踏足国度之内一块新的秘境,都留下一篇新说,似乎只要不离开这片江湖,总能与她的故事若即若离,相伴相闻。然而,虽则常常听说,但亲身经历她走过的地方,这倒是第一次。


    更重要的一点是,白枫破开了千难险阻,从这里走出去,让苏折风深感慰藉和信心——她一路过来,遇到许多人。精神上没有死亡的,□□上四分五裂了;□□上没有死亡的,精神上泯灭了。就连眼前的游三昧,都被磨光了锐气,甘心守在谷外,但也依然有人和她一样,竭力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并且真正地做到了。


    游三昧觉察到她的反应,不禁讶异问道:“你难道也知道白枫?”


    苏折风忽然有些感怀。谷内和谷外的世界是相连的,唯独隔开的,是时间。时间流淌过去后,白枫的名字如雷贯耳,每一个习武的人都听过,都以与她交手为荣,而在这蝴蝶谷中,却还有人问“你难道知道白枫”?


    “我们都不愿意提起白枫,每次说到这个人——”游三昧苦笑道:“都仿佛在提醒自己,真的有办法可以出去,为何你还不去找那条路,竟然只顾在这里喝酒?为什么这个人不是我?实话说,我很嫉妒她,所有人都并不觉得她有多强,但只有她出去了。”


    “她很强,”苏折风平静道:“她出去以后,提到剑,就会想到她。”


    此等殊高评价,让游三昧也抬了抬眉,苏折风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认真道:“师叔,你也很强,我们也试试杀出去吧。”


    游三昧失笑:“你怎么知道我强的?”


    “你若不厉害,又怎么会在这里守关?”苏折风笑道:“师叔,你在无境之上吧?”


    游三昧一看便是套话,懒得理她,扭头就走,是要撇下苏折风。苏折风赶紧跟上。


    树后有一张岩石打的桌子,一张树桩充的座团,游三昧坐下了,苏折风自认不能比他高,于是蹲下了。可她发现,游三昧屁股下的那树墩子实在太矮,她蹲着也依然比师叔高,正在她发愁是不是该给游三昧跪下时,听得师叔悠哉悠哉道:“内谷里的人,我一个也不喜欢,你若能进去,多杀几个,也算功德无量。”


    不得不说,谷底攒功德的方式很别致。


    苏折风叹道:“师叔,我很想为您效力,但前提是我得进去。”


    “你有机会。”游三昧道:“小姑娘,我见过很多试关者,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根骨虽然一般,却不知如何练就了不错的武功,又是最不会害怕的。一旦怕了,就要退回麦田里,退到桃源村,最终,多数人不是死在关口,而是死在村民手中。”


    他顿了一顿:“就连我,初来乍到,走到田里,看到各种奇形怪状的死尸,也是吐了好一阵。把胃吐空以后,没忍住吃了空麦子,中了毒。”


    那麦子有毒?苏折风大吃一惊。幸而她一路追着邀月心,根本无暇去果腹。


    游三昧道:“桃源村不仅寒冷,土和水都含有毒素,自下到上,地里的牲畜,天上的鸟,体内都有,长期吃它们的肉会死。起先,手脚会麻痹,然后,牙齿发黑、脱落,最后发疯。”


    苏折风暗想,难怪所有人都想拼了命地进内谷。


    游三昧看出了她的想法,道:“你是否以为正是因此,村民都想要进入内谷?”他摇头:“错了,哪怕是像你一样外面来的人,也很少有人这么想。整个蝴蝶谷都布满了毒素,外谷更重,但内谷也一样会中招。这些人世世代代地长在这里,早已和这种毒共生,既然一时半会死不掉,就犯不着赌上自己的命。你又是为何这么好赌?”


    苏折风道:“您看人很准,自打来到蝴蝶谷,每日忙着活命,倒丢了我的闲情雅致,却是不好。不如这样,师叔,您发发慈悲,与我做一个赌约。”


    “哦?说来听听。”


    苏折风道:“师叔,你方才说所有人都中了毒,不如这样,您教我武功,等我过了关,替您找到解毒的方法。”


    “你莫要夸口,你年纪轻轻,还对医理有研究?”


    “不是我。”苏折风道:“我知道一个人,她一定有办法替你解毒。只是,她精通幻术,如果不熟悉,一定找不到她。”


    “什么人?”游三昧来了兴趣。


    苏折风沉吟片刻方道:“在赌约完成之前,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此人是谷外毒宗之魁,您方才说,我武功不出挑,其实我之所以能免于死在村民手中,就多亏了她。”


    “空口无凭,我为何要信你?”


    苏折风道:“我可不是空口无凭,您应该已经见过她了。此人走在我前面,她要进内谷,必将从您手中过。这几天,除了那位脸上有胎记的姑娘,还有谁从您的第一关通过了?”


    “无人。”游三昧冷哼道:“你在耍我吗,师侄?”


    苏折风惊道:“怎么可能?”她首先想到,莫非还有其他的路?可是若果真如此,守关人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忽然,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苏折风试探性问道:“那在我之前,有没有其他内谷中人来到此关?”


    游三昧皱了皱眉头:“有。”


    “此人是否突然出现,又来意不清?如果是,那就是她。”苏折风笃定道:“她虽不会易容,却有一种失魂术,可以催眠人的神智,激发人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


    游三昧在脑中回想那位拜访者,他言行举止并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只是确实如同苏折风所说,他的行迹本身就有问题!从来都是游三昧去主动找他,而他在日前出现在第一关,倒是破天遭的第一回。想到这里,游三昧心里已经半信半疑,他道:“若如你所说,此人真的擅长用毒,又有幻术傍身,恐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死关,直入内谷了。”


    苏折风点点头。


    她虽然表面镇定,实则方才心中一直十分忐忑。苏折风情知自己给的交换分量太轻,但她实在是浑身上下掏不出别的东西了,只能硬着头皮讲。好在不久,游三昧终于决定道:“罢了,既然你如此上进,又叫我一声师叔,我代孔遂宁教你几招也无妨。姑娘,你这个赌约我接了。”


    听完此言,苏折风松了一口气。她运气很好,游三昧本就性格不羁,不像其他高手一样自恃身份,认为与小辈交往有失面子。他看人,更多是凭眼缘与性情。


    苏折风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游三昧讲完,她有些受宠若惊,到这个地步,苏折风也决心将实情都告诉他:“游前辈,虽然我方才叫您师叔,其实是我攀故了。一则我不是经历水云门选拔入门,孔老并不喜欢我,我只是挂名而非亲传弟子;二则晚辈现在已经不是水云门传承,我曾蒙受冤屈,水云门向来重视名声,将我扫地出门了。”


    听说她被水云门赶了出来,游三昧哈哈一笑,不仅不以为意,反而越发觉得她顺眼,只因他自己也曾被会尘关赶到了外门,爽快道:“那不正好,孔遂宁没教你的,我来替他补上。你被谁除名了?”


    苏折风苦涩道:“柳痕门主。”


    游三昧可从来没听人把小师妹的名字和门主这个称呼放在一块过,又想到自己在谷底下潦草度日,师妹在上面风风光光,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哼,她年轻时可不如我,你跟我学,不用管水云门那些了。”


    苏折风振奋精神,喜道:“好!师叔,那我从哪里练起?”


    “不急不急,循序渐进。”游三昧道:“我自有一套手艺。先扒皮,再削肉,最后磨骨头,再最后,动脑袋。”


    苏折风被他的玩笑治得敢怒不敢言,道:“是不是忘了放卤料,再加两把柴?”


    游三昧转头:“孺子可教。”


    很快,苏折风就知道他说的扒皮削肉竟然真不是开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