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水蛛
作品:《迅羽》 金色的麦田里,有一个女孩正抱着两个缸气喘吁吁地跑。这缸里放满了酒,她右臂搂一个,左手抱一个,缸顶挤着脸颊,都要够到鼻尖,她虽然是跑着前行,却是小心翼翼、颤颤巍巍的,生怕把缸子打翻了。过不了两句,她忽然从胸膛里挤出一阵怒声:“游三昧把我当驴使呢!”
她已经汗流浃背,肌肉酸痛,身体是一步都挪不动了,意志上还在坚持。汗水从额头顶上滑落到眼睛,把睫毛和眼皮都淋湿,又淌过鼻翼,啪嗒啪嗒地落到脚边。脸上被烈日晒伤的红晕也遭洗了好几遭,衣服更像是水洗过又干了又水洗,发酵出一股酸味。
苏折风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任何思绪,只剩下脚步还在挪动。杀人鸟一团一团地在她屁股后面跟着,叽叽喳喳叫:“好饿,好饿!”
苏折风被吵得心烦意乱。她把酒缸放下,高的那边瞬间荡泼出酒液来,砸在她脸上,苏折风也顾不上这一阵火辣辣的烧灼感,冲着鸟发火道:“你再叫,再叫?”
鸟不给面子,拿定她就要晕倒了,半日内要化成一具香喷喷的腐肉,继续叫:“好饿,好饿!”
苏折风气得发抖了,四肢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拔出剑,朝着鸟群掷了出去。她这一套乱拳打死老师傅还真有奇效,一只飞得慢的鸟被她钉住了翅膀,掉落在田地上。苏折风将它捡起,脑袋按到酒缸里,狠狠骂道:“就你饿,你喝啊,你喝啊!”
鸟这下不学人叫了,在酒缸里猛烈挣扎,口中呜呜,侥幸从苏折风手中逃得一命。苏折风对着鸟发完一通火,突然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一笑,精神放松之下疲劳更甚,眼皮直打架,想在地上坐一会,竟睡着了。
她小眯一会,又被痛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冤魂不散的鸟在啄她脸颊,嘴巴张得比脑袋还大,企图吞了她。苏折风被鸟的口气一熏,登时清醒,赶紧起来,忍住郁闷抱起酒缸要继续走时,忽然发现不对劲。
酒变轻了。她探头一看,液面确确实实下降了。有人在偷喝酒。
本来,这两缸酒极沉,苏折风每回都差点抬岔气,这下重量轻了,她反而省力,因此只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她刚迈了几步,就被脚底下的一条腿绊倒了。
但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不仅完全不护手中的缸子,反而朝它拍了一掌,用上了内力,缸子被拍碎,苏折风则借力重新站稳了重心。
她大喝一声:“逮到你了!”
被她一吓,藏在地上的人想跑,但哪里有苏折风的剑快?
那两只摔碎的酒缸,身下躺着一地湿漉漉,仔细一闻便发现,虽然上面半缸浮起来的是酒,下面却全都是水。
见苏折风回来,游三昧不禁问:“今天这么快?”
苏折风把一只血淋淋的手臂扔到游三昧跟前,显然是新切下来的:“师叔,你要的东西。”
“我找了他有段日子了。你是如何做到的?”
苏折风摇摇头,累得根本说不出话。一屁股坐到游三昧常坐的石头上,又觉得支着背太累,干脆躺下了。她一经躺下,只觉时光静止,满眼只有被风推搡着慢慢飘动的云,大脑又停止转动,陷入了呆滞的状态。
起先,游三昧是让她帮自己往村里送酒。苏折风每日一睁眼,就能看到两个人高的大缸子,游三昧叫她一天跑个两三趟,在天黑之前完工。
可苏折风一算脚力,就算拼尽速度,经过那片麦田也要足足半日,无奈之下,她只好天不亮就起来搬酒。
游三昧给的蛛酒不仅很沉,而且别有用意,两缸重量经常相去甚远,稍不注意就会在飞驰中失去平衡。她知道游三昧是在练她体力,但也不给根扁担,她只好左边抱一缸,右边抱一缸,几日下来,体力不知,轻功倒是涨了不少,捧着酒缸飞跑也不会洒出来。
她正在发呆,忽然听得游三昧问道:“小风 ,这几日抬酒,你觉得自己变化最大的是什么?”
苏折风想也不想:“肤色。”
“除此之外呢?”
“忍耐力。”苏折风由衷道:“人的忍耐力没有上限,师叔。”
“统统都答错。”游三昧道:“别睡了,还有三缸。”
“平常都是两缸,怎么又变成三缸了呢?”
“当然是因为我放弃了道德,开始搀水了。”游三昧理直气壮道。
“我真的错了,师叔,”苏折风叫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锻炼我的体能,但我的手快抽筋了。”
“谁说我是为了练你?”游三昧奇道。
“那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吃了我的玉米。”
“我晚上少吃半根。”
游三昧被她逗乐了:“不想拉了也行,晚上带你加餐,吃鸡腿。”
苏折风一听要加菜,脑子还没动,身体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游三昧领着苏折风来到河水旁,把手押在唇边,吹了道口哨。
河面仍然一片详静。游三昧耐着性子,又是一阵猛吹。这声极嘹亮,顷刻便传遍整个苍穹,紧随着它的即是扑楞楞的翅膀声,原先藏匿在麦田中的鸟大半被惊得倾出,直直地蹿上天空。
苏折风没有想到,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简直织成一团庞大的黄云。不过,这显然不是游三昧的目的。随着他一声疾喝,苏折风反过身子,见河面正冒起两只水蛛头,有人体躯干大小。
它们头上一对黑洞,不知是鼻子或是眼睛,都齐齐地盯着苏折风,随着她的后退,头也跟着细细地转动。无论何时看向它,都会以为它在看你。这尚不止,这两只哗然露头,掀起的白沫之下,出现更多的黑影子,一一地探出头来。不多时,河水中就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巨身蜘蛛,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长着长腿的深色荷叶,长腿交并,挤作一处,后面的蛛将腿摊开,像是前方之蛛有无穷无尽条腿似的,让人发瘆。
苏折风一眼扫过去,只觉头皮发麻。
苏折风哀嚎道:“不是吃鸡腿吗?”
“几蛛腿。”游三昧幽幽道。
游三昧看她恶心的表情,忽然爽朗地笑了出来。苏折风不禁问道:“师叔,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啊,师侄,你要倒霉了。还记得我昨天怎么跟你说的吗?”
苏折风当然记得:“说我武功学得太规矩,套式明显,若敌人削我右面,我必往左闪,背身去杀,下锋为挑,上展即刺,平削不过肩,正则点、背则劈,重心提前放过去倒。那下一招会出现在什么地方?答案写在身势上。你还说,我应该要多和桃源村中人交手过招,因为他们不曾学武,常有让人意外的妙手,益于练习反应和机变。”
“可是——我依然不明白,”苏折风疑问道:“且不说我学水云剑之时,人皆如此,光这这提前过身一条,留足余地发力,又有何不好?”
“你若想赢,这样自然无甚不好,”游三昧瞟她一眼:“不过在这蝴蝶谷中,你自有首要之事,此事决计不是赢剑,而是杀人。在杀人场中,常不见大阔纵深之招,一者因慢,二者出于太明,对手稍加判断,就能找到你的要害与命门,倘若要以他一臂一肢一眼一耳换你性命,你当如何?你要记好,奇者胜也,险者生也,水云剑已在下乘,若不加以机灵巧变,你命危矣。”
见苏折风面色凝重,显然是专心聆听其言,游三昧脸色稍霁:“比如,若依照你的习惯……”他随手从地上捡了根枝,直晃晃地朝苏折风比划过来。苏折风知他要现演现教,提剑来接,那树枝虽然被灌了内力,当然不能和沁雪相比,眼看要被削断。
然而,游三昧往里一拧,从剑面上撩开了去,电光火石之时,沁雪几乎擦着他的发丝而过,他好利落一个转身,又是却步斜仰,连避苏折风三剑,等他翻回身,气势仍不因避闪而减灭,脆韧的枝条在他手中连点带削,纵然被沁雪刮下不少表皮,青葱葱的一根却没有断。
苏折风缠不过他,当机立断就要后撤,游三昧跃起来追,在空中吃了记剑风,这次他无处可避,也挥剑气来挡,枝条终于被从中斩断。
游三昧喝:“好!”便投弃这截余枝,从怀里摸出一把青钢扇,飞身踩上。他换了武器,更凌厉逼人,苏折风不敢叫扇面沾身一点,矮肩就躲,将剑旋杀而来,然而,游三昧已料到十成十,用背脊硬扛这一剑,同时扇锋冲苏折风咽喉而来。
已到死局,苏折风一身冷汗,及时止势,游三昧的青钢扇子本能将她头颅平整如镜地削下,此刻也悬在她脖子前方。苏折风不禁问道:“方才那种情形,要如何化解为妙?”
“可用剑柄。”游三昧用扇子示意:“手位在下,与对方短兵相接,架挡是俗手,后撤就丢了太多先机,不妨将你的剑面横翻,用柄去敲,借力后震再避开不迟。还有许多应对之法,你可慢慢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