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尘昧

作品:《迅羽

    更可怕的是,那女尸压着的树干并不牢靠,苏折风眼睁睁地看着它不断下垂,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赶紧滚到一旁。


    很快,她原先头顶的枝桠劈裂下来,发出脆响。那尸体滑落在地——她本来就在淌血,这下更是溅出一圈天女散花,砰通砰通,不忍卒睹。


    附近的人察觉到了动静,立刻有一人过来察看。那是一名穿着玄色长褂的中年男子,阔面深鼻,眉毛极长极浓,有一道断纹,面相凶狠,表情却很冷静。


    此人急匆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具惨不忍睹的女尸,和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的苏折风。


    后者身上绳子服服帖帖,看起来要多老实就有多老实,故男子只撂下一句“不想死就别动”,把那女尸的断肢残片捡走了。


    苏折风不知他缘何绑了自己,粗略一想,还有可能是要杀了吃肉,不动是不可能的。方才掉下来不少折断的树枝,有些正落在苏折风身后。趁看守的人不在,苏折风抓紧时间,用锋利的棍子挑自己手腕上的绳结。


    无论对方是何武力,共有人数几何,总不能坐以待毙。


    幸而绳索拧得不紧,苏折风将木枝插进去,挣松绳圈,刚解出了一个绳头,大喜过望之时,忽而身后冒出一个去而复返的男声问:“你在做什么?”


    正是刚刚那个男人,他走路悄无声息,又是从背后冒出来的,将苏折风惊出一身冷汗,僵在了原地。她尚未来得及回头,只听唰的一声,一种类似短刀出鞘的动静过后——


    她手上的绳子松开了。


    接着,那男人又极快地把她肩膀的绳子也划开,口中一边道:“你不用紧张,我不杀你,之所以把你捆起来,是防止你乱跑,跟刚刚那位妹妹一样,弄丢了自己的腿,搞得地上很脏。哦,我是这里的守关人,我名游三昧。”


    和其他人相比,他竟然意外地友好,友好到了诡异的程度。苏折风将发麻的双手甩了甩,满腹怀疑暂且不表,心里的不安简直挥之不去。


    这守关人介绍完自己的身份和名字,便不说话了,静静地等着苏折风通名。苏折风已把自己的心眼子掰作两半用,既不想报真名,又不敢不顺着他说,灵机一动道:“晚辈令岫玉。”


    她决定了,她以后要多做缺德事,当然,一件都不能用自己的名字。


    听完她的话,游三昧脸上出现怀疑之色:“你说你叫令岫玉?这是哪两个字?可是彩云出岫的岫,玉石的玉?”


    苏折风没想到,他还竟然真认得谷外的令岫玉?


    游三昧不悦:“出门在外不敢报真名,是觉得用自己的名字丢脸?这是谁教你的?”


    苏折风见他隐有怒色,赶紧亡羊补牢,连真名带传承一块痛快倒了:“晚辈水云门弟子苏折风。”显然,没有任何人这样教过苏折风,但这种抹黑水云门的大好时机,她是不会放过的。


    游三昧方才皱眉,听到“水云门”三个字,神色却又微动,叹道:“我真没看错。”又言:“你方才在河上斗蛛时,我看到你那一式穿雷,正是水云门剑诀第五式改式。我门先祖在战场上观连扳火弩之威能,取其崩山断石之穿势,成得此招,后来代渺之嫌它身势太重,辛苦思虑,编出了下阕。你这般年纪,能有这般身法,是借月楼嫡系?”话及尾声,竟有几分惊喜之意。


    他对水云剑法如数家珍,又以“我门”相称,言下之意,竟然和苏折风同门。


    苏折风有些狐疑,不敢相信能有这样的巧合。她此时真是从零开始培养心眼子,虽然嘴上把上了些,这份不信任却全露在脸上,被游三昧看着了。他不高兴道:“我骗你这小辈作甚?你初来乍到,地方不熟,脑子也不灵光,不知道在村里打听打听,我在此守的第一关,乃是活关。蝴蝶谷中,我是最不乐意杀人的,杀人虽片刻,然而要扔骨头、腌肉,极其麻烦,就算浪费一点,整尸抬到田里弃了,也需我多走一趟。何况,我日日盼着有几个门里的熟人踩空掉到我跟前与我聊天,又怎么会杀人?”


    他言之凿凿,但苏折风却很快抓住了矛盾:“你不杀人,那树上那具尸体……”


    游三昧冷哼一声,却还是耐心解释:“她没了腿,伤重,本就要死了,我本想直接把她扔了,她央求我把她放到树上。”


    想死在唯一的一颗树上?苏折风觉得奇怪,重复道:“放到树上?”


    “她说她在等人,死前高一些,能看得远一些。”游三昧解释道。


    方才看到她脸上的胎记,苏折风就已猜到了她的身份,游三昧此话一出,她得以更加确定。苏折风道:“我似乎知道她等的是什么人。”


    “哦,那你说说,是什么人?”游三昧来了兴趣。


    “是她哥哥,他俩在麦田里走散了。”苏折风简短地讲述先前的事:“我遇到他了,劝他与我同来闯关,但他死意坚决。”


    “是吗?可我听女孩临死前讲的可不一样。她的确在等那个男的,那人却不是她哥哥。”游三昧脸上忽然涌出一阵笑容,嘴角轻轻上提,黑眼珠轻轻在眸中轮过,最终盯住了苏折风:“早在村子里的时候,那个男的太饿,就把亲妹妹吃了,肉汤煮得很香,但是可能味没调对吧,人自此就疯了,遇到同龄的姑娘就叫妹妹,也不知道怎么逃到田里,遇到了这女孩。他对她不错,但这女孩还是怕他杀了自己,跑了,女孩过河,被蜘蛛咬掉一条腿,又爬回岸上,死之前又突然很挂念他,想看看他能不能走出那片麦田。”


    他讲完这一大堆,看到苏折风的惊恐表情,有些意犹未尽了,讲完又笑了一阵,全然不是神经质的神态,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这群人很好笑。苏折风听着,心中不住地冒出冷意。见她脸色苍白,游三昧道:“不用管他们。你现在出了村子,到内谷的地界来了,我们有食物,不吃人。”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玉米,没了遮挡,这香味直飘到苏折风脸上。苏折风早已饿得眼绿,若再找不到饭吃,只怕她也要去嚼蜘蛛腿了,闻见饭味,当下什么生生死死都忘了,伸手就来拿。


    就在她要触及那玉米棒子之时,游三昧却把它往空中一抛,用左手接了,背到身后去:“且住,你先告诉我,你是谁的徒弟?”


    他这种逼问方式堪比酷刑,苏折风恼怒得一拂袖子,像倒豆子似的讲:“我属引风楼,记在孔老门下,但他不认我,还不曾行拜师典仪。”


    “可说的是豹子眼孔遂宁?”听及熟悉的人,游三昧赶忙道:“哦,他近来如何?”


    游三昧想到自己坠崖时,孔遂宁还未出师,如今竟已接任引风楼主,一时感慨。苏折风被他发问,却一心记挂着玉米,管他好话、歹话,语速飞快地全说了:“不好,经常被弟子气得吐血。说来惭愧,孔老十分严厉,我们这些弟子却无能,整楼都是矮子里拔不出高个,韭菜里拔不出葱。我们楼主英雄一世,没想到到这年纪了自有属于他的挫折。”虽这么说着,脸上却无一丝惭愧之色,眼睛瞪得极圆,只有对玉米的渴望。游三昧道:“罢了,罢了,这话我不爱听,因为我比他还长几岁!”便把玉米递给她。


    苏折风赶紧接过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瞟这位守关人——他看起来太过年轻,真不像能和孔遂宁一辈的。


    不怪苏折风怀疑,实际上,她根本没听过水云门中有这号人物。


    然而,这游三昧又确系水云门传人,不仅如此,他还是内门中的嫡系一脉,嫡系中的奇葩一朵。


    虽说他现在在蝴蝶谷中只是个守门的,从前却很风光意气。游三昧本是上任会尘关的关门弟子,也是柳痕的亲师弟,在门中的辈分和地位都极高。


    游三昧年幼时天赋异禀,又颇有早慧,被门主带在身边,长得比谁都敦敏。不过因了他实在太聪明,过早了悟看淡,于是吃喝玩乐、惫懒修炼,不是在楼里举办抓蜗牛大赛,就是研究如何给蛐蛐注入内力,最后不能寸进,被踢出了内楼。


    虽然不能寸进,但他自认为也是已在百尺竿头,时常提醒自己,不如自己的人更是海海众众,故而他总能保持心情宽慰。被开除内门后,他反而认定这是上天的契机,更是变本加厉,终日游山玩水。这位小师弟一生都顺风顺水,这辈子受过最大的罪,莫过于七岁时柳痕用开水浇死了师父的夹竹桃,把错推到他身上,他被冤枉罚跪了一晚,后来他屡屡想去找柳痕报仇,结果师姐进境千里,他再没能打过。


    但就像孔遂宁威武一世,却栽在徒弟身上一样,这么一位幸福美满的公子,却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巨大的倒霉,赶上了蝴蝶谷开。当时,分香楼的陆水师兄要过生辰,他想投其所好,抓点毒物,必然能叫师兄好一番高兴,不求对他刮目相看,只求能少骂他两句废物点心,于是到山中去找剧毒的澄眼凤蝶,结果看到个更毒的——自然是蝴蝶谷壁崖缝隙中的赤蝶。


    他见猎心喜,跟着跟着,就掉下了蝴蝶谷。他在悬崖缝里挂了三日,侥幸没被产卵的红蝶发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恨自己平时行迹飘忽,从未告知师兄师姐们,他们还以为自己仍在外隐游。勉力支撑三日后,终于力气不逮,掉了下去。


    这游三昧虽是个少年奇才,但也是个笑柄,开了许多不良风气之先河。故以失踪多年,水云门都把他当做家丑,不仅不外扬,对后来的弟子更是不提,生怕这位前辈事迹给了他们胡作非为的灵感。然而这种往事,游三昧自不便跟苏折风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苏折风也是跟他同病相怜了。苏折风在水云门里有人在意,却没人喜欢;游三昧人缘不错,却无人在意。


    但是转折也在此了。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从坠谷,在强烈的生存压力之下,游三昧的潜力很快被激发出来。他僵驻多年的内功终于进益,而且连破三阶,修通水云功十气,直入无境。


    他现在的实力,已是不俗。不过游三昧素来不喜杀戮,厌倦谷内争端,便自己到这人烟稀少的麦田边来守关。


    苏折风当然不知他这一番心理动态,她一根玉米下肚,神清气爽了许多,脑子也跟着清楚了许多:这游三昧言谈之间,显出自己与水云门的几位楼主都关系匪浅,实力恐怕不容小觑,他既然在此守关,自己估计是打不过。思及此,苏折风干脆敞亮道:“前辈,我孤陋寡闻,对许多高手都不通晓,确未认得您,不过您与孔老相识,我斗胆叫您一声师叔可好?”


    她本不是自来熟的性格,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聊了。见游三昧点头,她又询问:“师叔,我听您方才说到过关,这是何事?”


    游三昧道:“你想要进谷,又需过三关。眼前的就是第一关,你需得打过我。前两关过不了则过不了,可退回村子里,只有这第三关是死卡。”


    “死卡?”


    “活结只需打败守关人即可过,而过死结必须杀了他。”游三昧解释:“内谷严格控制人数,活口不能增加一个,他放你进去,他就要死,你明白吗?”他慢悠悠问:“现在,你还想过去吗?”


    “我想。”苏折风毫不犹豫道。


    “为何?”游三昧正色提醒道:“蝴蝶谷虽然吃得饱饭,却比桃源村要险恶得多,里面汇聚了各色异士狂人,所练功法你全都不曾见过,就连我也不愿待在那里面。”


    听他此言,苏折风并不被吓退,反而目光灼灼道:“师叔,我想进去。若我猜得不错,出这蝴蝶谷的路,必然在内谷中。”


    游三昧叹气:“不错,你若想要出去,首先要进谷,里面才有活路,这条道虽要攀天,终究也有渺茫生机,外面可从没有人成功过。”


    “里面有人成功过?”苏折风好奇。


    “有。”游三昧道:“有一个叫白枫的。”


    他说完这句话,却见方才一直眼神坚定的苏折风,忽然神色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