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穿雷
作品:《迅羽》 之前骗邀月心的时候,苏折风完全没有负担,因为她知道,为求自保,如何行事都无可非议。然而现在,她一旦动了私心,骗起人来难免有些僵硬。
男子叹道:“你骗人吧。姑娘,你刚刚一直盯着我说话,突然就移开目光了。”
苏折风面红耳赤。
“你没有看到我妹妹的尸体对吧?”男子祈求道。苏折风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男子反而劝她:“你走吧,往前不远,应当要到关口了。你是谷外人,应该会武功吧?要是看到我妹妹,带她进去,求你了,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都告诉你。”
不待苏折风开口,男子就开始介绍起来。据他讲,蝴蝶谷中气温够高,作物能够成熟,但远远不够所有人供应。粮食短缺之下,谷里发生内斗,赢的一方留下,输家就被流放到谷外去挨饿,渐渐形成一个村子,就是如今的桃源村。谷外的人逐渐繁衍,越来越多,猎物都被吃到绝种,村民只能想办法回到谷里。因此谷里住民严防死守,派人管辖桃源村的居民,一旦发现过界即格杀之。
另一边,为了控制人数,内谷中人鼓励村子里的居民互相屠杀。凭借人头,可以定期换粮。村里各家起初当然极其愤怒,拒不服从,而是组织人手进攻内谷,然而久攻不下,后来便渐渐有人暗中杀人,首级留下,人肉则储备下来吃。一旦村里有外人进来,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杀掉。
诱杀外人,不仅是为了生存,更是出于嫉妒。这些谷外之人往往武功高强,不少能够突破禁制,再过三关,进入真正的内谷去,因此,这些村民往往认为,他们抢走了获得粮食的机会,因此恨他们至极。
男子摇头嗟叹:“姑娘,我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你一定能带我和妹妹进去。”
语毕,他在洞中翻了个身,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将脸撇开,不再看苏折风了。苏折风看着他从容赴死的模样,又想到方才那个从稻草人身上解下来的男人,他紧紧握住自己的裤腿也要向前爬的样子,一股无名火从心里蹿起。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现在也不晚。”
那人摇头,却道:“我妹妹迷路了,我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在田地里?莫要再劝,你去吧。”
苏折风心里升起一股无力感。她抬起眼帘,被洞中昏暗光线框住的眼球,蓦然被阳光闪刺了下。放眼骄阳之下,千层万叠的麦浪金洋,它们摇摇晃晃,在午后的曜光下形成一握朦胧的欣然。死尸点缀之中,刚死的、将死的、不死而死的,新鲜与陈旧的,分离与完整的,全都缓慢地枯萎、烂臭成养分,向下蜿蜒流淌,被植物的根系找到,交换,哺育出空壳。
让下一个闯进这条必经之路的人同样瘫在地上,惊喜地狂呼,把脸俯进麦丛的清香里,吞下,被麦麸磨得喉咙流血,再饿死。
她离开了洞口,走出几步以后,那个男人探在外面的那只手也收了回去,仅在田面上留下一个拳头大的洞。
一只蚂蚁爬了进去,踏上了刚刚被苏折风挖松的流土,跟着沙石一起掉到男人脸上。男人忽然想起什么,喊了出声,可惜这样一张嘴,沙土就坠进了他嘴里。
这句话,苏折风已经听不到了。
从昨晚到今午,苏折风一直粒米未进。她早已察觉到腹中饥饿,更严重的是,缺水让她心情焦躁。
好在如同那男人所言,这条路终于要看到尽头。在视野的边际线上,漫漫金色赫然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颗足够高的树木。苏折风看到它,精神立刻一振。
有树木,可能会有果子。就算被人摘光了,至少有了高点,能够观察周围的地形。
更幸运的是,走近可见,树旁边竟然有一条大河。苏折风顾不上那么多,冲到河岸边,俯身喝水。
她低下面孔,掬起河水畅饮之时,感觉要冒烟的喉咙终于得到滋润。河水静得出奇,这样曲曲流去,浪声恬然,苏折风紧绷的心神都泻了下,不由得看呆了,似乎要忘掉了天墙之高,离岸之远,刀剑之利,滚滚红尘一镜三照,映现一张眉眼脏污的脸。她垂眼下去,显得水中人过度冷静,几乎冷淡。河水有三千里岑寂,水纹探得深静,波浪黏稠绵延、藕断丝连,苏折风将手探入水才察觉到,她指甲缝里还有血,水草缠着腥味,翻出极细、极其隐秘的红浪。
就在此时,她的余光忽然照见些许动静。
准确来说,是从她负着的沁雪剑映出来的。
沁雪不愧其名,通身连柄都是一径银白,此时,剑身底正无声地照出了一圈涟漪。苏折风猛个抬头,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巨大无比的蜘蛛从侧流中抬起身子,朝她而来!
苏折风来不及后退,只能抬臂护住面门!
带着细毛和水珠的蛛腿从她小臂上滑过,切出一道口子。苏折风心中怒骂,这蝴蝶谷中从人到兽,都道德极低,坑蒙拐骗,还爱好偷袭!刚刚那水蛛明显知道要害,冲她眼睛而来,若非她反应及时,此刻怕不是已经瞎了!
此间环境之恶劣,也就只有邀月心这种妖女能够良好适应,她真恨自己从前在水云门待得太久,日日与名门正派为伍,养得过于讲究武德,提防心也低。
苏折风拔剑横挡胸前,脸上已经挂着怒容。
畜生。
膘肥体壮的畜生。
她一路行来,遇到了成山尸骨,走几步就有人死在她眼皮底下。而这畜生,却体型偌大,一根蛛腿就当得她小臂粗细,它的日子倒是不错!
巨蛛体色怪异,是一种介乎透明和黑色之间的状态,若非长腿上挂着水珠,在某些角度简直难以从空气中辨认出来。它此刻轻盈地伏在水面上,头朝着苏折风。苏折风既已退到岸上,它又不想出水,半人高的蛛腿散在身体两侧,将它撑起,虽然水流不止,但它的身体竟然能在水中保持完全的静止,只有躯干上的脑袋,在随着苏折风的动作而不断细微地调整角度。
苏折风跃起,刺向蛛头,手中剑以一个刁钻角度刺向巨蛛的鼻洞。巨蛛本就轻,在水中更是快得发奇,速度足以和最绝顶的武林高手相较,苏折风根本看不清它八条腿是如何动的,它已经溜开极远。
躲过这击,它重新弹起,从空中扑向苏折风。苏折风朝前抢剑,斜里一挑,水云诀第五式,穿雷!
她这一手穿雷,也是不枝不蔓,身法极是漂亮,看着是来势汹汹想要一劫杀穿,其实多半要借力撤出来,剑意和身势去往两个不同方向,跟蝴蝶翻花似的灵活,曾被庞桠飞亲口夸过。柳痕闻见,大不高兴,押着令岫玉练了半个月。自此,这一招便成了她二人同样的招牌。
水云剑诀本来中正平实,在苏折风手里,却飘逸灵动,叫人猜不到轻重虚实。然而那蛛拿腿来挡,苏折风虽则飘逸,被它腿上的倒刺一勾,险些飘歪,好险没重新跳起,踩在它背上。肌肉绷得太紧,又是大动作,让苏折风前些日子被捅的伤口又急急痛了起来。
然而,苏折风断不会让此机流失,她狠狠地将沁雪插进了蛛头。水蛛当即剧痛挣扎,下潜到河水里。苏折风赶紧闭气,但水流一润滑,水蛛还是从她的剑底下逃了出去,好在这蛛挨了一剑,重伤遁去,没有再攻击她。
待苏折风游上了岸,手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方才激斗还不觉得,一经上岸,苏折风只觉昏昏沉沉,划破衣服给自己包扎,不多时,她意识更重,走起路来天旋地转。
苏折风先是想到蜘蛛有毒,可是观察自己伤口,也并未发青发黑,再说,更不知道该如何解毒。她只好停下来休息,这一休息,便是很长时间。
她晕了过去。
苏折风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的后脑勺被人砸扁了,喘不上气来,她四处奔走,想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最后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面目模糊,但她觉得在其身边十分安全,于是下定决心,留了下来。那个人用双膝接住她的后脑,把她的眼睛闭了起来。苏折风隐隐觉得,这个人似乎是自己的母亲,但是睁眼一看,却远非这么回事。
原来这个女人是梧桐台的那位陈长知。苏折风又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这也很顺畅,她帮过陈蝉,陈蝉帮她也是应有之义。然而苏折风再想睡,那个姿容绰约的下巴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有些恼火,又听到有人叫她起来,这次是白枫。虽然声音很陌生,但她就是知道,叫她名字的是白枫。她想要张嘴回答,却觉得嘴唇极其焦渴,像被刀剐过。
不久,她感觉到承着她膝盖的女人忽然开始落泪。天公作美,眼泪刚好滴到她的唇上,渴水的她如饥似渴地全部舔掉了。
眼泪的味道真的很特别,这次苏折风真正地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她一抬眼,首先感觉到的是黏稠。
有什么沾在她的脸上。从眼睛到嘴唇,淌满了。
再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没有聚焦的眼。苍白的脸,瘦削的身体。
苏折风脑子停顿了几秒,然后才能确认,她眼前的是一具被吊在树上的尸体。
苏折风微微挪动脑袋,确认自己是躺在地面上,身上还绑着绳子。她判断她头顶挂着的这个人已经气绝,因为这个女人的一条腿从小腿往下都没有了,血正从窟窿里冒出来,还没有流绝,正滴滴答答地往下垂。
她方才在梦里喝到的眼泪,就是这血。她此刻脸上的液体,也全部是血。
她不由得再看一眼,这女尸的右半边脸呈赤红色,像是烧疤,又像是……
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