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施肥

作品:《迅羽

    那稻草人背对着她,苏折风眯起了眼,从后方逆着阳光望去。它有近人高,两臂张开,形成十字。


    苏折风走近。从背后看,这个稻草人并无异样。草杆被不惜用料地扎成大股,再用粗的麻绳勒起,绑在长木条上,绳隙间又见缝插针地塞了干稻草,使它鼓鼓囊囊,显得极其高大。不过,走近了就能发现,这个悬起的“稻草人”有两条人类的腿,软棉无力地垂在木杆旁边,毫无生机。


    他头上还戴着草帽。苏折风取下来,于是一张人类的脸完整地出现在她眼前。在第一眼中,首先能注意到的,是他深陷的眼窝,两颗眼睛就趴在之中,此刻正费劲地睁开,打量苏折风。他两颊瘦削得如同山谷,直楞楞地切下来,没有多余一点皮脂,让骨头和面皮紧紧贴在一起。他的嘴唇极厚,因为失水而萎缩,嘴皮开裂,跟干涸的河道表面的裂土一样,呈现出苍白和枯黄交接的那种颜色,正是这张翕动的嘴,发出了呼救。


    苏折风已有心理预备,轻提长剑,将他四肢和躯干上绑缚的绳子都切断。这个人没有任何力气,将要死去,双脚显然已经发麻,一接触到地面,就跪了下去。苏折风虽有不忍,但自己也没有任何补给,只好先抛下他,继续去追邀月心。然而,苏折风欲行之时,却发现他拿手臂抓住了自己的右脚!


    这人用手肘圈住她的脚踝,根本毫无力气,苏折风轻轻就能甩开,然而,他整个人趴在地面,奄奄一息道:“我跟你一起走。”


    “我没有粮食,没有水,也不会等你。”


    那人点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缓慢地爬了起来。


    苏折风继续往前,空空的麦田一望无际地向前伸展。邀月心依然不见踪影,刚刚被救下的稻草人走得太慢,不多时,也被她甩在了身后。


    她回望一眼,看见踉踉跄跄的男人,心中有些隐约的不安。这份不安来源于她这些天学到的经验。在这处境艰难的蝴蝶谷中,苏折风迟缓地明白过来: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待你以好意的人,不要相信你施以好意的人。


    这个道理,在谷内是**裸的必然;然而,在谷上的世界,她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世界,它也是真的。蝴蝶谷里的人性,像一滴浓缩的眼泪,极其的咸和苦涩,但终究是从真正的人眼里滴落的。


    苏折风以前并不是个多疑的人。但自从她在雁栖山尾救人,反被那个女子从背后插刀,她就再也不敢轻易信任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在谷中醒来的第一刻起,就在时时审视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无论是小花,是邀月心,还是眼下这个看似虚弱的男子。


    他是被谁绑在稻草人身上?这田里的谷子根本没有结实,为何要插上稻草人?自己救他真的是明智的吗?他若果真要死,看到希望又最终死去,临死前会不会更加怨恨,或者认定自己必有补给,反噬一口?


    苏折风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她心头升起:她若不救,就没有那么多需要考虑的了。


    她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甩掉。


    在单调的场景中时间过得很慢,孤身一人似乎走了不短距离,抬头一看,日头却没有偏斜多少。苏折风有些怀疑,正在这时,她又听到一道人声。


    “好饿……”


    不是吧,还有?


    苏折风赶紧环顾,这次的目力范围内,没有稻草人。但那道声音却逐渐清晰,跨过一整片麦田而来,声音虽不小,却难以分辨方向。


    似乎一时在东,一时在西。


    苏折风僵在了原地。她不停赶路,现在腹中都难免有些空荡,被这诡异的呼救声一提醒,她不由得想起刚刚已死在田间的男人,和被她救下的那位奄奄一息的稻草人。难以抑制的联想一出现,她顿时觉得一阵恐慌,腹中更加饥饿了。


    或许不理会这种呼救才是正确的?


    苏折风狠了狠心,决定直接忽略。然而那声音根本不像方才的饿民,反而紧紧缠着她,跟在后面,又突然出现在左边,如同孤魂野鬼那般飘荡,十分恼人。苏折风不胜其烦,时时扭头,想要找到源头,步速愈加放慢。


    不一会,方才那个稻草人撵上了她。他看着苏折风疑神疑鬼的样子,解释:“它是鸟,学人说话。”


    那人没有力气,讲完这句就继续赶路。苏折风有些惊讶,抬头看向茫茫麦田,黄色的一片中,有鸟藏身?如果是黄色羽毛的鸟,的确根本发现不了。


    她很快想到,这片麦田不结果实,这些鸟想必也饿。它们也知道,有人在田间穿梭时,就有机会吃到饿死的人。于是紧紧地跟着,等人饿死分食。它们听人说“饿”听了太多遍,最后学会了,跟在人身后鸣叫,时刻提醒,能让人更加觉得饥饿,心里害怕、绝望,加快死亡。


    稻草人显然是当地人,对这里的情况比她更了解。她本想探听更多的消息,但看他虚弱的样子,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种环境下,交谈不仅耗费体力,更会加速干渴。


    至少她能确定:这么饥饿的人被救下来后,必然第一反应是找吃的。他也沿着这条路往前,跟邀月心的行动轨迹重合,想必,她的路是没有走错的。


    只是被那些鸟跟着,让她十分烦躁。苏折风干脆提起轻功,很快,她就把它们甩在了身后。


    可是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一阵叫饿的声响。


    苏折风一阵恶寒。还有完没完?


    这次,苏折风熟能生巧。她先是检查附近有没有塌陷的麦杆,若有,可能是人倒在地上压出的痕迹;再看附近有没有稻草人。


    两样都没有发现,苏折风便猜想是遇到了新的捡尸鸟。可是鸟的声音,当是飘忽不定的,不停移动。而她往前,这声音明显又变弱。她不停寻找,最终确定了声音的来源。


    地面。


    忽然,土地上探出了半只手。


    苏折风后退几步,那只手向天伸展。却没有挖土,只是底下一直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饿……”


    苏折风没有犹豫,将剑插了下去。可怜她的沁雪,在青年一代里也算小名鼎鼎,这下终于沦为挖土的工具了。


    苏折风刨了不久,就倚着那只人手刨出来一个洞。一个小洞打下去,她凑在洞口看,只见那下面更是别有洞天,是一口方型的穴,像极了鼠兔等动物会掘的洞穴,极宽敞,躺两个人也是绰绰有余。苏折风靠上去的眼睛,正对着洞中人的眼睛,四目相望,苏折风看见他眨了眨,果然没死。她抓住那洞里的人手,想把他拉出来,这人却一动不动。


    苏折风敲了敲她挖出的口子上的土,将洞口再扩大些。新鲜空气一涌进,男人的胸膛起伏起来,显然能够呼吸些。


    这人明明没死,却好比死了一般。苏折风朝洞口喊:“这土松,你跟我一道敲,脑袋能出来。”


    那男人摇了摇头,却道:“我不出来。”


    “你不想活了?”


    男人轻微地点了点头。这时他仰起脸,还被洞顶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轻微地眯了眯。他道:“你要去蝴蝶谷吗?”


    “你说内谷吗?”


    “内谷?你是谷外人?”那男人道。


    苏折风没有回答。这个一心求死的无名男人虽然执意不出来,反倒是健谈,并且,他看起来比她这一路遇到的任何人都要健康,并没有瘦骨嶙峋。苏折风预感到,她或许能从这人身上得知一些新信息。苏折风于是重新提问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蝴蝶谷吗?”


    “是的。”


    “你们为什么要去蝴蝶谷?”


    “有吃的。”男人道:“谷里暖和,粮食可以成熟。”


    “那你为什么不去了?”苏折风不禁好奇。


    “我在等我妹妹。”男人道。


    “你死了,怎么等妹妹?”


    “施肥。”男人道:“我死了,粮食会长出来,我妹妹就有吃的了。”


    苏折风觉得难以置信。


    这条路上饿死的人可不止一个,全都化作肥料了,麦子也照样是空荡荡的。


    这男人看起来正常,其实已经疯了。


    男子看出来她不相信,还解释道:“外面的死人会被鸟吃,肥力到不了土里,只有把自己埋起来才行。”


    “这洞是你自己挖的?”苏折风更不可置信了。真的会有人活埋自己,来给麦子施肥?


    “不是,是村里人传下来的。”他讲:“我们约好,要是活着出了村子,但过不了关,就回到洞里施肥。”


    “过关?”


    “从桃源村到蝴蝶谷,要过关的。”男子讲:“如果不派人守着,岂不是天天都有人能进谷,那谷里的粮食也不够吃。”他看了苏折风一眼:“你看到我的妹妹了吗?”


    “长什么样?”


    “很矮,脸上有一块胎记。如果看到了,带她回这里,这里的麦子会长出来。你走吧,如果你没有找到她,你过来把我吃了也可以。我们有缘分。”


    苏折风沉默。此人讲话一时理智,一时神智颠倒,已经分不清麦子和他自己。但,她希望眼前这个人活下来。


    这个人熟悉情况,又没有恶意,说不定能帮她。


    这个念头刚浮起,苏折风就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是从什么时候,她考量别人的生死,全是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出发?


    总之,他看起来没有过分营养不良,暂时不会饿死,他还有牵挂,有亲人,他不应该死在麦子成熟的幻想中。


    于是苏折风道:“我看到她了,她已经饿死在路边,你没有必要施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