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饿馁
作品:《迅羽》 邀月心垂眸听她长论,抬起头,视线却又从一地狼藉上略过,放得旷远无情。她极其随意地将丘山鞭在腰间捆好,随后讲:“所以呢?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待留下这句话,邀月心自衬在桃源村里消磨多时,陪这小辈玩得耐心也将怠了,懒得多逗留耽搁,径直欲走了。走到门边,又想到苏折风断言那酒中无毒,心里已信了六分,若省去找解药的功夫,倒少些麻烦,倒头看一眼苏折风,看她仍然呆立在血泊里。小花跌落的那盏灯生生不息地跪在她身侧,弱光如萤,缠着拭不净的沁雪剑、化不开的茜纱红,映在苏折风狠狠张大的眼睛上——她刚刚似乎露了怯,此刻倒是不怕了,眼光锁在新死的女孩尸身之上!
邀月心被这景象激起了不快。临走之前,她扔下一语,言乃:“想得真多,无怪乎剑这么慢。”
方经历激斗,又遭幼女撞剑,苏折风脸色已差到极点,凭她评述,然而神色虽然持住了坚韧,眉毛不动分毫,心里真是又吐一口血。她方才已经怒火中烧,然而被邀月心的冷情无谓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邀月心让她明晃晃地感觉到,她连篇解释、抢白,对其而言,不过是稚子劣语,顽童争娇。如今这话,虽然说者轻飘飘,听者却落了意。
苏折风告诫自己,不要去理会她的评价,可却根本做不到。她越是按捺自己,越是恼火沸腾,她身后,死寂的骷髅射不出目光,但苏折风真是时时感觉,头顶似乎有一道视线,那正是邀月心,在透过眼洞极其轻蔑地俯视她。
苏折风越是焦躁,越是要迫使自己静下来。她在尸房里伫立良久,拄着的剑都要发作一颗老树,思绪却像难以勒住步伐的马匹。
她自诩年少出江湖,也见过一些人事,曾以为自己眼界开阔。无境以下,英才俊杰挤挤攘攘,排在身边,也曾少有敌手。李行迹、令岫玉,不愧这“有”字一境,有其志气,有其远景,也有其世俗之心,都想破浪排空,偶然惊才绝艳、一放光华,自以为胸有千山万壑,为人做事,各自有各自的傲慢不经。
不知寒暑,埋头引剑。
此刻她才握紧了拳头,觉得自己识见太不够了,定力更是极欠。见到死人,她要吃一猛惊;见到杀人,她马上想主持公道;见到魔头,心里却还侥幸!苏折风暗骂自己,若继续这样,要如何在这凶险之地活下来,又要如何出谷?
想到此处,她心里那股怒气已经蒸腾大半,尽化作对未来的隐忧。不仅如此,苏折风还有这样的自觉:在跟邀月心打交道时,她常常左支右绌,总被牵着走。统而言之,她真是对魔教诸人,对正道武林,对那样缥缈无间、捉摸不定的更高武境,都知之甚少。
以及那些身负绝顶战力的人,他们如何行兵,又如何行道,对生死的看法与常人又有何不同?这些都是苏折风想要知道的。
邀月心的性格极其鲜明。许多人猜测,她已入无我境,强如她者,能不畏情仇,随心行事……那再强一点,人是否能斩断因果?在传闻中,不乏有杀入无相、无我、无心之境者,那再上呢,这次“无”的是又是什么?
江湖之远,指的是“无”境的空茫茫一片吗?究竟要远到何处?
传闻中,这个“无”字源于前朝的法相宗典故。不像当今有白道三足鼎立,那个年代游侠遍地,散侠们各自修行历练,难免有许多摩擦。法相宗作为禅宗的前身,不仅自身有一派武学传承,也时常承担了调解争执的责任。长此以往,“无境”便成了渊源深厚、德行服众的象征,再往后演化,就变成了如今的武力境界。
由于这个原因,苏折风曾一厢情愿地以为,这个“无”乃是“菩提本无树”的“无”,绝顶高手们当然心中也要洁净不染。可是见了邀月心此种,苏折风不免要想,难道“无心”中的“心”,难道不仅仅可以指脏污之心、畏惧之心,更可以指仁慈之心?
在离开之前,苏折风帮小花合上眼睛。这时苏折风才得以发现,小花死前看向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身后的邀月心,准确来说,应当是邀月心的一双红瞳。失魂术操纵人的举动,断不是无中生有,而是通过诱发人心底本真的**,小花猛然自裁,难道是因为她原本就活得很痛苦?
苏折风难免觉得荒谬。小花先手为恶,不能瞑目;一柜子头颅头身两离,死无归冢;邀月心是为求自保,出手报复,她宁可错杀;她自己陷入失魂,匆忙亮剑,刺激了女孩。然而往前回想,邀月心对酒的错觉是她造成的。
是她轻率地判断“酒中有毒”。
这场风波中每个人都不无辜,但每个人又都情有可原。苏折风复盘至此,马上想到,这样的事在这蝴蝶谷中恐怕每日都在发生。她若不愿同流,恐怕几步以内,就变成了另一户人家锁在柜子里的头颅了。
邀月心要下这样的地方历练,是把脑袋别在她自己的鞭子上。要是能活着出去,她武境身手必然更上一层楼,配合禁术失魂,天上地下,能约束她的又有几个人?苏折风心里不免担忧。她今日受此一激,纵然千般痛苦,也已经不得不承认:无境高手脱出尘世,一宗之主呼风喝雨,足够强,便可以为所欲为。
善恶之别、正邪之分,终究只能框住尘世中人。
她想起初见之时,邀月心柔美温和,全然像“多情自是多沾惹”的那般佳人,到头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在她身上,还有许多谜团未解开。比如说,她当日为何会出现在风月千章?谷开那日,她携带的蝴蝶,和这蝴蝶谷又是什么关系?她又为何要救自己,当真是为了报答曾经的恩情?还有更重要的,她说下蝴蝶谷历练,这件事从目的到手段都透露着诡异——她一宗之主,已然寥无敌手,怎么偏偏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练境?
但无论如何,苏折风都明白,她虽厌恶邀月心,但还远远没到能不考虑她的时机。毕竟,邀月心敢于下谷,必然已经想好了出谷的法门。苏折风必须要从她口中探听出情报,才有回到地面的一线生机。
翌日一早,邀月心一动,苏折风便隔着远远的距离缀在后面,紧随她的动向。邀月心必然发现了她,但如苏折风所料,她并未放在心上。
很显然,只要不坏她的事,邀月心就可以将别人看成路边的一根狗尾巴草。如果有一群人跟着她,那就是一片狗尾巴草群,或者一群不叮人的苍蝇。
在上路之前,苏折风检查了小花家的屋子。她的父母已不知所踪。苏折风想要补充些物资,却发现——根本没有物资。好几间房,连半袋米都找不出来。看来这两口子知道不妙,急急忙忙逃命,连女儿的尸都不来收,却还知道把缸里的粮一粒一粒地捡走。
太阳往西,邀月心往东,提轻功疾驰。苏折风跟了她两个时辰,被越甩越远。好在人烟渐渐少了,少了农舍人家的分割,土地变得大块大块地连在一起,远远看过去,极其平整。地面上的作物低矮,根本挡不住邀月心的身影,因此苏折风一直没被彻底甩开。
地面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作物的?
在苏折风脚边,忽然出现了及脚踝高的麦苗,成亩连片都是葱绿葱绿。不久后,黄色的麦穗也出现了,麦穗拱成一片浪洋,在阳光下显出灿烂的金色。
四周不见人影,静悄悄的,仅有风来去搅弄那穗杆的声音。苏折风身上沾了麦穗,蹲下掸掉,再抬头时,邀月心变成一个小点的身影彻底不见了。
好在田间仅有唯一一条细长的小路,正延伸着不断向前。放眼而望,大片铺开的白云下面是辽阔的田土,在阳光照射下,小麦层层反光,如同鳞片。田里还立着几个稻草人,一派恬淡景象。
即当午时,烈日凌空,无处不在的寒冷被驱逐些许。
行进中,苏折风发现,前方有一片麦杆倒塌,似乎压着什么东西。她从羊肠小路上下来,跨到田里去查看。
那是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具俯面向下的尸体,身上沾了不少麦粒。苏折风将他翻过来观察,发现这具尸体也很新鲜,甚至是柔软。他脸色苍白,浑身瘦骨嶙峋,衣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显得有些滑稽,肚子却鼓了出来。
他看起来像是活活饿死的。这情景十分诡异,人怎么会在粮田里饿死?
苏折风随手薅了一把麦子,捻开壳,竟然是空的。她不信邪,又转到其他的田里取麦子,剥完壳后也全都空无一物。
苏折风心情沉重,继续向前。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道极细的人声。
“好饿……”
声音还在持续。她侧耳谛听,更明显了一点,这次说的是“好饿,救救我”。
苏折风回到原先尸体在的地方,声音却消失了。苏折风心惊肉跳,大着胆子重新试了试他的脉搏和气息。
没有,全都没有。明明是死透了。
这个时候,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好饿”“饿啊”,虽然极弱,奄奄一息,但却的确存在。苏折风举目四顾,田中除了自己和这位已经气绝的兄弟,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
难道是……
苏折风望向了麦田深处的那个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