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报还

作品:《迅羽

    邀月心听了她的话,古怪地一笑:“你若想报恩,眼下有个机会。”


    “什么?”


    “去把小花她们一家人杀了。”


    苏折风面色连连变化几阵,最后竟然没有拒绝,只是道:“我先去看看。”


    苏折风被邀月心带到东向房,一推开门,月光洒入,那干燥的腥味就扑面而来。邀月心打开墙边一面锁上的木柜,赫然出现几排头颅,伴随着极其强烈的尸臭,和一股若隐若现的芳香。


    苏折风好大一惊。因为那不是好几颗头,而是几排。柜子里总共上下三阶,每一层都摆着人的脑袋。


    光线极暗,她需要凑得极近才能看清死者的面目,因此她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它们一字摆开,按照腐烂程度清晰排列,最新死的一颗脸上皮肉犹存,恐惧表情尚可依稀识别,有一颗最陈的已经不剩一点肉,只是白骨架。由于谷里温度太低,虽然大多数尸颅都挂着或多或少的肉,她也说不清这些人究竟死了多久。


    “他们留着这些头做什么?”邀月心发问。


    “不知道。”苏折风道:“我没有这种癖好。这股味道究竟是…”她动了动鼻子,在铺天盖地的尸臭里辨认那些香料气味,越发觉得熟悉,悚然一惊:“他们究竟是在减缓腐烂,还是在、在卤人肉。”


    “我喝的酒是小花给的。”邀月心抱臂道:“我以为他们没打算对我下手,想杀的只是……”


    “只是我。”苏折风很有自知之明:“那还能是酒吗?”


    幸好她知道自己没有百灵散这种解毒丹,也不自恃武功,一切小心行事,只是佯喝了一小口就吐掉了,否则,在麻痹作用下,必然心神动摇,会中邀月心的失魂术。


    “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小花出门的时候。”苏折风沉吟:“她想让我放下警惕,对我说了许多谎。蝴蝶谷有进无出,当真只是因为绝壁天险吗?或许我知道这些人的一部分身体去哪了。”是被人类吃了。


    她脑中不禁又回忆起在路上遇见那只叫黑子的狗,半边身子都是血,比起偷吃鸡鸭,同样像是吃了人尸。


    “有人动过柜子。”邀月心观察:“我上次来的时候,里面这个头是朝前的,现在窟窿朝后了。”她指着最低一排、最靠里那个腐烂得只剩骨头的头颅,说着,她一点也不害怕,竟然直接钻入了那个半人高的柜子,蹲在那颗头旁边仔细看。


    “这颗年纪最小,腐烂得最厉害。”


    邀月心似乎会看骨龄,如是讲到。苏折风比较了这颗头颅和旁边的大小,得出了和她同样的结论。并且,和旁边挂着肉的头相比,这堆白骨显得很特殊。忽然,邀月心轻咦一声:“这里有刻字。”


    她念道:“杀我者妹父母不救…”邀月心还没有理解通顺,斟酌道:“看痕迹,是有人被关在里面。应当是死前遗言,杀人者妹,父母不救。”她继续摸着,恍然大悟道:“还有一个字,苗。”


    苏折风听到这句“苗”,觉得有些耳熟。忽然,脑子轰然一下,想到在祠堂外面,那位老者眼睛昏花,将她错认成小花的亲姐姐,正是唤她小苗。她还记得,小花的脸色当场遽然变化,久久没有回神。


    蝴蝶谷人排斥外人,是可以预料的;然而看这柜中积累的尸首数量,他们残杀的很可能不只外人,桃源村里的原住民也是杀戮对象。但苏折风没有预料到,这家人竟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


    正是小花亲手将姐姐小苗害死。


    苏折风心里浮现出巨大的愤怒和疑惑:到底是什么缘由,让他们如此频繁地杀人,如此不择对象……


    邀月心从柜子里钻出来,拍了拍掌上的灰,慨道:“这才是真正的年轻有为。”


    “月堂又要招贤纳才了?”苏折风挖苦她。邀月心与她对视一眼,此时的苏折风,神色冷峻下来。她仔细盯着人的时候,眼眸白是白,黑是黑,一分两色,澄明到界限森然,底下潜浪暗涌,怒意在酝酿。从眉头斜上的走势、脸颊绷紧的肌肉,也能看出,她加深了那种打量、怀疑和不信任。


    正在这时,有人的脚步声传来。被人提着的灯一摇一晃的,从远处过来,与之一起的,还有女童的呼唤声:“谁在里面?”


    正是小花。


    果然如邀月心所说的,她当真年幼,也当真胆量无边,径直打开门,迎接她的是一把剑。


    小花被沁雪抵在脖间,和苏折风迎面一对,顿住了脚步,视线往里一转——看到苏折风身后的邀月心,以及托在她手里的头骨。小花先是望到姐姐小苗眼洞的两个窟窿,后是对上了邀月心红色的双眼,发了疯一样叫喊:“你干什么?”


    苏折风怒问:“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她恍似没看到那把剑,冲了上来,脖子直接被贯穿。剧痛之下,她喊道:“你答应过我的!”


    她冲势太猛,苏折风也确未收兵,沁雪插在女孩脖颈血管中,撕开大块的人肉,鲜血登时扑了满面。苏折风呆在原地,尚未想明,自己是如何拿剑指着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的?小花不是想杀她吗?怎么一照面,反倒是先自戕了?苏折风扑眨扑眨眼睛,眉心的血顺着山根淌下来,黏过上唇,滑过下唇,被邀月心用掌心揩走了。


    邀月心发问:“为什么杀了她?我还要问她要解药呢。”


    小花尚未气绝,眼珠死死盯着她二人。苏折风听了邀月心的话,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杀一个孩子。小花是她杀的吗?或者,小花是自己撞上来的?小花为什么要自杀?难道真的是她动的手?


    被邀月心一双红瞳追着,苏折风有些混乱。她站在原地愣住,觉得脑子雾蒙蒙的,那种感觉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加彷徨在心中。


    她往前回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不知道是出于法术反噬,抑或是酒中之毒,邀月心蹙着眉,一副头疼模样。苏折风干脆以此为起点,沿着这根线不断回溯,她需要解药……中毒是因为喝了毒酒……毒酒应当是小花一家人给的。奇怪的是,月堂以毒闻名,为什么邀月心解不了这毒?可是能否解毒根本不重要,邀月心中了毒……她睚眦必报,她想杀人……却运不了功。她真的没有在运功吗?


    失魂术需要大量催动内力吗?


    苏折风想到这,一身冷汗。她抽出沁雪,在左手小指上一划。


    随着血丝流下,痛意之下,她才抓回一点神魂存在的实感。苏折风继而看清,邀月心脸上,那双赤目醒目异常。


    苏折风不敢置信。她一向心志坚毅,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陷入失魂术的?


    是看到那一柜子头颅、又惊又怕之时?是回想那只啃咬人尸的大狗之时?还是祠堂外老人叫她一声小苗,在某一瞬间,她真把自己当成了小苗,因此听到小苗死前痛陈遗言,于是心里怒火沸腾、怨气滔天之时?


    想到此处,苏折风又惊觉有地方不对劲。


    “你刚刚说,小苗死前在柜子里刻字?”


    邀月心点点头。


    “蝴蝶谷中人为何要互相残杀?”


    “我猜,是因为太冷,粮食不成熟,缺粮吧。”邀月心答道。


    苏折风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还能教孩子读书认字吗?”


    邀月心大笑起来:“你自己看吧。”


    苏折风冲到柜子里,来到方才邀月心蹲的地方,跪在原来摆头颅、此刻已成空位的一地浮灰中,用手指在最下面一层,一遍遍地抚摸与寻找。


    她一无所获——哪有什么死前遗言?


    苏折风迟缓地明白过来。邀月心在木柜里根本什么也没发现,她编造死前讯息,以激怒自己,借她之剑杀人。


    邀月心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我只是想骗你,因为你今天骗了我两次。至于花,她不死在你手里,也死在我手里;不死在今天,也死在明天。有什么分别?她或许是没有害死她姐姐,但她害死的人还少吗?”


    “苏女侠,她不该死吗?”邀月心反问。


    邀月心一副理所应当的口气,让苏折风怒火中烧。她隐隐约约,觉得邀月心的口气似乎很满意,心底冰凉冰凉。把沁雪收回,用自己的袖子不断擦拭剑身的血。小花的尸体倒在她身旁,苏折风压低眼帘,不敢看她张开的双目。


    “你答应了小花什么?”


    “答应了带她姐姐出谷。她说小苗身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出谷看一看,就把骨灰给我了。”邀月心一笑:“她可能觉得,我是她见过武功最高的人,最有希望走出这个地方吧。”


    听了这番话,苏折风忽然又大笑起来。


    “你又笑什么?”


    “堂主,我笑你自作聪明。”苏折风讽刺她:“你今天可不止是被骗了两次。”


    邀月心的表情僵在脸上。她不明白苏折风在讲什么。只听苏折风娓娓道来:“邀月心,世人道你滥杀,你不以为意,只因一向自诩恩仇快意,师出有名。我与李行迹曾半路相助,因此你谷外救我一命,足见你能分是非,懂得报还。今日你却做了蠢事——人家拿好意待你,你却痛下杀手,我问你,小花希望你带姐姐出谷,又为何要下毒害你?”


    邀月心皱眉。


    苏折风苦笑道:“你知道为什么百灵散解不了你的毒吗?因为那根本不是毒。你喝的甚至不是酒!农户家有五谷余粮,可拿来酿酒,可这桃源村哪有多余的粮食!起先我也以为那是毒,刚刚才想起来,我曾翻阅过蝴蝶谷志,志内记载,谷内毒蛛产一种迷蒙液,掺水后用土炉制酒,风味独特,饮之兴奋,可麻痹神经。小花生在谷里,长在谷里,不曾见过外面的酒,她给你的,的确就是她自己家喝的酒!无论她是否害死别人,她的确不曾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