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对不起

作品:《绣春照阙千

    第二十六章对不起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尤其这其中又参杂着七八分真情的时候,那戏便更难收场了。


    就像此刻,唐阙千分明知道自己不过是情急之下借着陆启渊的肩膀演了场戏,希望引他心软别再为难自己,可当陆启渊的手僵硬的落在背上,带着略有些迟疑的轻拍安抚,又听见那句干巴巴却透着笨拙关心的“定能寻到”时,心头某处隐秘的角落还是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连带着眼眶里的湿意都浓稠了几分。


    完了,他更想自己的亲爹妈了,家里就他一个孩子,万一他没了,让爸妈怎么活?


    明明知道自己该适可而止,不能再想下去,可偏偏贪恋这短暂的温柔,索性将错就错,任由那点不该有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无助都倾泻在这片刻的依靠里。


    “我想他们……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再)见到他们……”


    陆启渊只觉得肩上的重量又沉了几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素来不擅长安抚人,尤其是面对这样直白又汹涌的感情,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任由那温热的湿意透过衣料一点点渗进来,沁上微凉的肌肤。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唐小鱼儿压抑的哭声在耳边回响,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打破这凝滞的气氛,突然,唐阙千痛苦的捂住了双眼,哭声也由泣鸣转为哀嚎。


    “我的眼睛!好疼——”


    糟了!


    陆启渊心头一凉,瞬间跌入谷底。


    当初下药的时候没想过轻重,给唐阙千用的是那种熬煎犯人的毒药,眼盲只是第一重反应,让人痛不欲生才是这药真正的功效。


    泪水为引,越哭越痛的厉害,越痛,泪水越是汹涌,如此反复,达到折磨人的肉身,摧残人心智的目的。


    这小鱼儿自打醒来便乐观开朗、活泼好动,根本没有想哭的意思,就算哭了也是鳄鱼的眼泪,假惺惺没几滴,以至于他都快忘了,自己当初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疼啊……”


    唐阙千感觉自己两只眼球上像是被扎了无数钢针,又有滚烫的烙铁在上面反复熨烫,那剧烈的疼痛顺着神经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浑身痉挛不止,连呼吸都成了残忍的屠刀。


    “啊啊——”


    双手本能的扣住自己的双眼,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仿佛只有把眼球挖出来才能减轻这份痛楚。


    “住手!”


    一声暴喝震颤耳膜,刺入脑海,唐阙千下意识停滞自残的行为,陆启渊趁机将他两手制住,不住在他耳旁道:“阿千,忍忍!你不能哭!越哭越疼!听我说!冷静下来,冷静!”


    唐阙千疼得浑身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发出痛苦的呻吟,陆启渊收紧手臂,大吼:“快去找大夫!快!”


    屋外人听到动静,不敢耽搁,急忙跑去偏院寻府医胡荀。


    陆启渊抱着几乎蜷缩成一团的唐阙千,心中暗骂自己考虑不周,竟忘了这药还有后劲儿,他轻轻拍着唐阙千的后背,试图给对方一些安慰,但显然是徒劳的。


    唐阙千双手被制,情急之下竟探身一口咬上自己的胳膊,顿时齿印深陷,皮肉开裂。


    陆启渊急得额头冒汗,用另一只手强硬撬开他的牙齿,将手指伸了进去,“别咬自己,疼就咬我……”


    话没说完,手指就被唐阙千狠狠咬住,少年牙关紧阖,像是要将所有的痛都倾泻在这皮肉相连的噬咬中,陆启渊纹丝不动,任由这力道几乎要断掉他的指骨。


    “冷静,阿千,冷静下来……”下巴抵着对方汗湿的发顶,一遍遍重复:“快了,大夫马上就来……再忍忍……”


    陶咏送走宁明秋,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陆启渊正用一只手死死钳制住唐阙千胡乱扭动的双腕,另一只手却被对方咬在齿间,指节处已渗出鲜血,血珠子顺着指缝滴落在两人的衣服上,府医胡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见状脸色骤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边从药箱里取银针一边急声吩咐:“快按住他的肩颈!别让他乱动!”


    陆启渊闻声咬牙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唐阙千却像失去理智的困兽般剧烈挣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被咬着的手指传来钻心的疼,可陆启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死死盯着胡大夫的动作,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快!动作再快点!”


    胡大夫手稳如铁,银针精准刺入唐阙千后颈穴位,少年人的挣扎猛地一滞,随即像是脱力般瘫软下去,牙关终于松开,陆启渊抽回手指时,指骨处已是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陶咏看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想要帮忙,却被陆启渊挥手制止:“去打盆水来,还有干净的布和酒精。”


    他小心翼翼地将唐阙千抱进怀里,少年双目紧闭,冷汗浸湿的睫毛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痛苦的痕迹,陆启渊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拂开他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得吓人。


    “把魏清轩叫来,还有魏院判和林太医也一并请来,怕是要提前给阿千拔毒了。”


    陶咏闻言不敢多耽搁,转身便朝着院外狂奔而去。


    登基庆典前几日,按惯例,锦衣卫需对皇宫内外各处进行全面检查,以确保庆典期间的绝对安全。陆启渊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应该亲自带队,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六月十五这一日,他却缺席了。


    指挥同知杨和、卫晖见指挥使迟迟未到,心中焦急万分,忍不住在衙署大堂来回踱步。


    杨和眉头紧锁,沉声道:“指挥使大人从未如此失约,莫不是府上出了什么事?今日的检查关乎重大,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卫晖亦是忧心忡忡,接口道:“是啊,杨大人,要不我去指挥使府上看看?”


    杨和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速去速回,有事立刻传讯于我。”


    卫晖应了一声,出门便策马往陆府赶去。


    皇宫里,王宏景的干儿子一路小跑来到御书房前,趁里边换茶水的功夫将自己干爹悄悄叫了出去。


    “林太医和魏院判都请走了?陶咏亲自来请的?”


    王宏景脸色骤变,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立刻返身回到永明帝身边。


    “陛下,陆大人府上有异……”


    不过半刻钟,王宏景就退了出来,手里拿着


    一块令牌。他脚步匆匆地穿过回廊,身后跟着两名得用的小太监,一行人朝着太医署的方向疾行,衣袍摆动得猎猎作响,显然是奉了圣旨要去办一件紧急之事。


    李达的媳妇今日有些不舒服,他便请了魏清轩来诊脉,两家是世交,感情好,自然要留饭,谁知,焯了水的猪肉刚下锅,陆府的护卫之一,亲兵甲,贾钱就出现在了门口。


    “魏大夫,陆大人急召!”


    魏清轩一愣,立刻起身去收拾药箱,李达扔下勺子,边脱围裙边问:“小鱼儿出事了?”


    他不算外人,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像魏清轩一样常出现在陆府,贾钱回道:“眼睛疼,具体怎样卑职也不清楚,听司里人说魏大夫在您这里,卑职就过来了。”


    “我也去看看,”说着,李达扭头对自家婆娘道:“媳妇,我们中午不在家里吃饭了,你……”


    李孙氏知他有事要忙,并不多问,只拿了毛巾给他擦手,“娘会照顾好我的,不用担心,你去忙吧。”


    李达微一点头,和魏清轩、亲兵甲匆匆离去。


    李、魏二人和卫同知离得不远,很快赶到,但卫晖被拦在了外边,魏清轩一进门便直奔内室,陆启渊正在等他。


    “哭过了?”


    见那条小鱼眼角泛红似有肿胀,双目紧闭,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魏清轩很不好受,“鱼儿?阿千?能听到我说话么?”


    “晕过去了,让他睡着比醒着好。”胡大夫一边琢磨药方一边说。


    紧跟而来的李达见唐阙千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刚要开口询问,就听陆启渊吩咐道:“去外边等着。”


    李达微楞,片刻后反应过来,出去应付右同知大人了。


    胡大夫轻呼一口气,“毒发的突然,但也不是没准备,就是有几味药药性过猛,老夫不好判断,最好让林太医看过再决定。”


    魏清轩上前,伸手探向唐阙千的腕脉,指尖刚触及皮肤,便察觉到一丝极不稳定的脉象。


    他看过胡大夫摊开的药方,又俯身仔细观察唐阙千的双眼,沉声道:“脉象紊乱暗藏凶机,胡大夫的顾虑不无道理,这几味猛药若用得不当,恐伤及心脉。”


    陆启渊面色凝重,“林太医还在路上,眼下只能靠你们先稳住他了。”


    “胡老已施针暂缓毒性蔓延,无需我再次动手,先等半个时辰,若请不来我爹或者林太医,再由我来拔毒,到时,需请大人护住他,别让毒素侵入大脑,否则,便是眼睛医好了,恐怕也会变成个傻子。”


    “好。”陆启渊应道。


    忽然,唐阙千猛地弹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轻微的闷哼,陆启渊心中一紧,连忙低头。


    “阿千?”


    却见唐阙千紧闭的眼睫在颤抖,似有极大的痛苦正从四肢百骸汇聚而来,方才稍有平稳的呼吸也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疼……”


    那声音极轻,又极重。


    唐阙千茫然的睁开双眼,“陆大人……”


    陆启渊握住他的手,“嗯?”


    “我说,你记……”就像过去那样,每当他有什么新奇想法的时候,就会呼唤陆启渊,不论他说得有多乱,或者颠三倒四,想一出是一出,这人也总能整理出他想要的结果。


    “好。”


    陆启渊用另只手去摸石墨笔,魏清轩才发现他手上有伤,便主动接过了记录的工作。


    唐阙千额上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枕巾,原本苍白的嘴唇此刻更是毫无血色。


    “腐烂……长绿毛的水果、食物……橘子、西瓜、苹果……什么都行……”


    “刮取表面……青绿色霉……菌,放入淘米水……芋头汤、食盐……”


    “放置七天……温度……唔……温度,我房里,温度计……”


    “过滤……过滤杂质……菜籽油搅拌……”


    “液体分三层,取……最下边的……放入草木灰、碳粉搅拌,再将此粉取出,倒入蒸馏水……我蒸酒精时那套器具……”


    “酸性水……碱性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在陆启渊功夫不错,硬是将他说的话都听了进去。


    “此药,可治疗伤口感染、肺炎、败血症……本想亲眼验证,但……若我变成傻子,或者干脆没了,你……就当是……我报答你……之恩……”


    将想说的东西说出来,似是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唐阙千长长的舒了口气,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头一歪,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下将三人吓得不轻,陆启渊赶忙探了探他的鼻息——虽微弱却还算平稳,悬起的心才稍稍放下。


    他转头看向魏清轩,目光凝重地将方才记下的东西一字一句复述出来。


    魏清轩指尖颤抖地写满整张纸,纸上的字迹非常凌乱,却字字千钧,仿佛承载着千斤重量。


    “此法闻所未闻,真能治疗他说的……败血症和肺病?”


    胡大夫目瞪口呆,他知道酒精是唐阙千鼓捣出来的,可那不是提纯美酒时的误打误撞?这……烂水果上的霉又是怎么被他挖掘出用处的?


    陆启渊并不在意那在后世的二战期间,被视作“软黄金”的珍贵药品,他轻轻将唐阙千的手贴自己脸上,无声道了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