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明水镜不长流
作品:《予我所求》 再探北氓山。
斐厌顿了顿,倒是没说什么。
魏明一听“北氓山”三个字,上次被地厌吓到的阴影从记忆中抽出,但不敢反驳,只好苦着脸跟上。
三人很快便再次来到北氓山脚下。
沈恪步履未停,径直朝着遇见那摘野菜老人的方向走去。他拨开茂密的灌木丛,果然发现了一条被常年踩踏形成的、不甚明显的小径。
小径旁的泥土颜色深邃,与他处的气味明显不同,零星散落着异常肥沃的黑土颗粒。
“跟上。”沈恪低声道,率先循着小径深入。
越往里走,树木越发高大茂密,枝叶交错,几乎遮蔽了所有空间,四周寂静得只剩下三人的脚步声和风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土腥味。
魏明紧张地东张西望,总觉得黑暗中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他们。
忽然,揣在斐厌怀里的一样东西动了动。接着,一个小脑袋从他衣襟里钻了出来,睡眼惺忪,正是阿懵。
它揉了揉眼睛,好奇地四处看了看,过了一会,伸出手指,指向密林深处一片格外黑暗的区域。
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那里……那里有好多姐姐呀……她们都在睡觉呢……”
“姐姐?”魏明一愣,随即头皮发麻,顾不得礼仪,连忙贴上沈恪,生怕被偷袭。
沈恪低头看着他抓着自己衣服的手,又叹了口气。
阿懵歪着头,以为魏明不信:“就是有嘛……穿着不一样的衣服,躺在地上,亮晶晶的……”
斐厌将这不省心的小鬼塞回去:”闭嘴。”
沈恪脚步加快,朝着那片区域走去。
拨开最后一道挡路的枯枝,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小片被高大树木环绕的林间空地。然而,空地上的景象却让魏明倒吸一口冷气,双腿发软!
只见空地上,并非想象中坟冢林立的样子,而是相对平坦。但借着稀疏落下的惨淡月光,能看到地面上似乎有一些不太自然的、微微隆起的土包,排列得隐约有些规律。有些土包的泥土颜色明显更深更黑,与周围截然不同,正是他们在小径上看到的那种异常肥沃的黑色土壤!
而阿懵所说的“漂亮姐姐”……
魏明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一些透明得快消失的年轻女子虚影,正茫然地、无声地在那些土包上方或周围飘荡、徘徊。
她们的面容模糊,眼神空洞,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一些简单的动作,或是低头看着地面,或是伸手虚抓着什么,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束缚在此地,连化作厉鬼的能力都没有,只剩下最微弱的一丝执念残留。
她们的存在感极其稀薄,若不是阿懵指出,几乎难以察觉。
残念。
“这……这些都是……”魏明声音发颤,说不下去。
沈恪道:“福运被夺、脏腑衰竭而死的女子,死后魂体异常,难以往生。”
人间官府不通城隍司,加上这些女子都没有进入地府,所以文书上只有寥寥一句“女子早夭”。
斐厌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用扇子掩着口鼻,眉头紧锁,难得闭嘴。
林中阴风骤起,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就在这时,一阵凶狠却虚弱,夹杂着痛哼的声音,从密林远处的方向断断续续传来:“去死,你……!”
沈恪神色一凛,立刻辨出这声音是谁,他脚步一顿,对魏明道:“你留在此地,看守这些魂影。”
魏明脸唰一下白了,看着周围那些飘飘忽忽的虚影和脚下诡异的黑土包,声音都带了哭腔:“大大大人!我,我……那您早去早回……啊……”
沈恪看着他这副没出息又可怜的样子,考虑到那些几乎没有任何攻击性、只剩茫然执念的残魂,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将魏明单独留在这阴气极重、又明显有古怪的地方,确实不妥。
“跟上。”他最终改了主意,声音依旧冷淡,却让魏明如蒙大赦。
魏明瞬间收了眼泪,忙不迭地点头,紧紧跟在沈恪身后,几乎是踩着他的影子走,一步不敢拉下。
斐厌扯了扯嘴角。
循着声源疾行,很快便看到前方林中空地上,明镜道长衣袍破碎,浑身是血,正被一团浓郁如墨、几乎看不清具体形态的黑影逼得节节败退!
那黑影散发出滔天的怨毒与煞气,攻击狠戾,每一次挥爪都带起刺骨的阴风,明镜手中的长剑早已断裂,仅凭几张残符勉力支撑,眼看就要殒命当场。
沈恪毫不犹豫,反手自袖中滑出一物——一柄长约尺半、非金非木、通体乌沉、刻满雷咒法文的长尺剑。
尺身出现的瞬间,周遭躁动的阴气都为之一滞。
不争锋!
尺身嗡鸣,仿佛因感应到强大的邪恶而兴奋,自发萦绕起一层凛然不可犯的清圣之气。沈恪执尺在手,身形如电,直刺那团黑影!
然而,那恶鬼竟不像寻常邪祟那般对不争锋流露出本能恐惧,只是动作微微一滞,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周身黑气翻滚,竟硬生生抗住了不争锋逼人的灵压,反手一道阴煞冲击撞向尺身!
砰!
气劲交击,沈恪身形稳如泰山,不争锋清光湛然,但那恶鬼也只是被逼退数步,黑气略散,旋即再次凝聚,显出其内一双赤红暴戾的眼眸,死死盯住沈恪,竟透着几分嗜血的凶狂。
就在这时,那恶鬼的目光似乎扫过了刚刚赶到的斐厌。
它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那双赤红眼眸中的暴戾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惊讶的波动。
而斐厌,在看清那恶鬼形态的瞬间,脸上那惯有的慵懒讥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杀意,恐怖得吓人。
若说平日里他句句嘲讽,如同刺猬投胎,那现在,他仿佛一把浴血开刃的锋芒,不顾一切的想要毁天灭地。
他甚至没等沈恪再次出手,反手便自腰间抽出一柄弧度诡异、薄如蝉翼的弯刀,刀身暗沉,却泛着令人心寒的血光。
弯刀划破空气,带起尖利的嘶啸,直劈恶鬼核心!那架势,竟是不死不休!
恶鬼发出一声混杂着愤怒与某种急促意味的尖啸,猛地荡开沈恪的不争锋,硬接了斐厌一记狠劈!
黑气与血光碰撞,它的身形明显黯淡了几分,赤红的眼睛死死瞪了斐厌一瞬,又忌惮持尺逼来的沈恪,毫不犹豫地发出一声咆哮,炸开一团浓稠黑雾,随即身形向后急退,瞬间没入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斐厌杀意未消,提刀便要追。
“穷寇莫追。”沈恪出声制止。
林深晦暗,敌暗我明,那恶鬼虽苟延残喘,但实力超乎预期,贸然追击恐有失。
斐厌脚步顿住,握着弯刀的手背青筋隐现,胸膛微微起伏……但终究没有违逆沈恪的话。
他看着恶鬼消失的方向,唰地收刀回鞘,眼底残留的血色仍未散去,仿若失群的孤狼。
沈恪不再多言。
快步走到倒地不起的明镜身边蹲下。
她伤势极重,胸腹间血肉模糊,道袍被鲜血浸透,气若游丝。
他探向她的腕脉,指尖传来一片紊乱。沈恪眉头微蹙,渡入一丝精纯的阴气,强行护住她那即将崩断的心脉。
阴气的刺激让明镜残存的意识回光返照般凝聚起来。她眼皮颤动,艰难地睁开,涣散的目光在触及沈恪面容时,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你……”她想开口,涌出的却是暗红的血沫。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物——一块残破的木牌,边缘沾满泥泞,一角已然碎裂,但上面那个深深的“月”字,依旧清晰刺目。
她将那木牌死死塞进沈恪手中,冰冷的手指用尽最后力气蜷缩,几乎要嵌进他掌心里。
“清……月……”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报仇……”
她的语句破碎不堪,但那双死死盯着沈恪的眼睛中,似乎是笃定他有这个能力。
沈恪任由她冰冷染血的手紧紧抓着。
如她所料。
“此獠凶顽,必不会任其逍遥法外。”
魏明把人送去山下医馆,能不能救活全看天命。
斐厌站一旁,又恢复成那不正经的模样,沈恪几乎以为方才他身上那股冰冷凶恶的气势,只是恶鬼造出来的幻镜。
“你要继续跟着?”沈恪问。
斐厌道:“……好戏没结束,怎么能先走呢。”
沈恪道:“好。”
夜风凄凉,吹在耳边,化作一声声哀怨。
沈恪施法让土下的东西都翻出来——大量的女子衣物和饰品混杂在泥土与碎骨中,衣物上并没有明显的血迹,只是陈旧破败。
两三具埋得较浅的尸骨,承受不住般,瞬间碎裂开来,化作齑粉。
沈恪面对那些残渣,笃定:“你早就知道这地方不对劲。”
斐厌靠着枯树,指尖转着那柄危险的弯刀,只是笑笑,不回答。
沈恪:“没什么可说的吗?”
斐厌敛眸,随后又看向沈恪,突然认真谈起条件:“一物换一物。”
见沈恪一动不动,像是不知道自己的意思,斐厌坦言:“你身上有一物是我想要的,你要愿意给,我就说。”
宴无好宴,利无虚利。
他这要求来得突兀又不突兀,此前不知为何一直跟着,还出了不少力……但沈恪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除了一样。
沈恪摸着腰间的不争锋,皱眉:“我不可能给你。”
他这话果断,斐厌的表情冻住,随即挑眉,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知道我要什么?”
他语气中的小心试探,沈恪明显感觉得到,闻言,他重复自己的回答,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是。”
斐厌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轻哼了一声,那哼声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斐厌神色恹恹,准备转身就走,下一秒偏偏被沈恪的一句话勾住。
“但我可以拿别的东西跟你换。”
斐厌侧身:“给什么?”
“功德。”
“……呵。”斐厌笑了,笑声短促。他终于转回头,目光在沈恪身上逡巡片刻。
沈恪还以为他不答应,却听这人皮笑肉不笑,半晌,说出一句贪得无厌的话。
“行,既然大人‘只愿意’给这个,那就这个好了。”
沈恪当即指间附上斐厌掌心,冰凉的触感点在一片温热中,斐厌手指猛的一缩,似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凉意和触碰惊到,却被强行拉住。
白光一闪。
片刻,功德已传。
“说吧。”沈恪收回手。
斐厌看着自己方才被触碰的掌心,指尖微微蜷缩。他抬眼看向沈恪,见对方朝着他一动不动,似乎在催促他履行约定。
轻轻嗤了一声,他又将目光转向别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大人还真是……大方,那我便说了。”
“大概半个月前,我碰见一伙人抬着东西上山。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看了眼热闹。”
像是在回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语气随意起来。
“我记性好,看见其中有个女人。”
“是敛芳城人。啧,怪就怪在,这人没了,官府没动静,她家里人也跟死绝了似的,没半点反应。”
沈恪感觉有些怪异,问:“你会去注意、甚至记住一个陌生女子的模样?”
还知道对方是敛芳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