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娇娘怜容入镜语
作品:《予我所求》 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的男子踱过略显破败的院落。
院门口,一个面色晦暗的老头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男子突然停下,像是从老头脸上看到什么惊奇,猛地一拍大腿:“哎呀!老丈!了不得啊!我粗通几分面相,看您这印堂……隐隐透光,这是家里要走运的兆头啊!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临门,或者……差点结上一门了不得的亲家?”
陈老头撩起眼皮,狐疑地瞅着他:“你谁啊?胡咧咧啥?”
“哎呀!怎么会是胡说!”男子随意说了几句,又补了几句自己的来历,陈老头稍微减轻戒备。
见此,男子笑嘻嘻凑近些:“……看您这面相实在难得,忍不住多句嘴。是不是……呃,之前差点把闺女许给什么高门大户?那聘礼,怕是都过眼了吧?”
陈老头脸色微变,下意识四下张望,压低声音:“你……你听谁瞎说的?”
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魏明心道这老头这么谨慎,不会不告诉他吧。
没想到陈老汉嘴角抽动了一下,混浊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虚荣和惋惜,没忍住:“是……是有那么回事……那家人有钱得可以到官府横着走!……谁成想唉,没福气的丫头,死得忒早……”
他啐了一口,不知是惋惜女儿还是惋惜那到手飞了的富贵。
魏明故作惊叹:“哎哟!谁家?!了不得啊!不过老丈,这家人……究竟是做什么营生的?能这般阔气?”
陈老头咂咂嘴,警惕性又提了起来,含糊道:“就……就是做买卖的呗……宅子嘛,自然是气派……”他摆摆手,明显不愿再多说,“你问这干啥?”
“哎,就问问嘛!不过这敛芳城就这么大,能赚多少银子?”
听出魏明语气中的猜疑。
陈老头骂骂咧咧:“没眼见的玩意儿,李家,听说过吗?谅你也没听说过,穿得一身穷样!”
魏明道:“哎呀,确实没听说过,可惜,可惜咯……”他一边摇头晃脑地说着,一边溜溜达达地走远了。
屋内陈设简单,只一桌两椅,并一个燃着淡香的旧铜炉。沈恪静立窗边,身形笔直如松,隐隐生出一丝后悔,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随这人来到这处临时落脚的小屋。
斐厌却早已自顾自地在一张太师椅里坐下,姿态闲适。他瞧了沈恪一眼,唇角弯起:“鬼差大人,这儿刚好两张椅子,你就打算这么站着?”
“莫非是嫌这椅子不干净?”
沈恪并未回头:“不必。”他顿了顿,终是问出心中疑虑,“你为何跟着我?”
斐厌轻笑一声,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腰后弯刀的刀柄:“路过。”
言简意赅。
没个正形的言语,沈恪只当自己多此一问。
斐厌眉眼一挑,正要张口继续。
恰好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魏明猛地推门而入:“大人!打听到了!是桂花巷的李家!做绸缎生意起家,如今是城里数得着的富户!”
斐厌不耐地“啧”一声,停下敲击刀柄的动作,掀起眼皮,语带讥讽:“冥府的鬼差大人如今连月老的活儿也兼了,凡间女子攀高枝未成的闲账,也值得这般费心?”
不知是怎么惹着了他,明知魏明去套话,方才不说,现在又开始胡言乱语。
魏明心想这家伙果然眼高于顶,看不起人,立刻梗着脖子反驳:“你懂什么!这叫线索!陈小满死得不明不白,她死前议亲的人家难道不该查?”
斐厌拉长语调:“该,太该了。矮冬瓜说得在理。那是不是连她家耗子洞朝哪开,今日天气晴否,也得一一禀报给你裁夺啊?”他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鬼差大人~您说呢?”
沈恪只当他存心搅局,理了理袖口:“去李家。”
斐厌挑眉,腰间刀鞘一按,利落起身。
李家高墙耸立,朱门紧闭,门楣上的匾额金光闪闪,檐角石兽威风凛凛,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财势。三人绕至僻静侧墙。
刚靠近,沈恪脚步微顿。魏明和斐厌也随之停下。
一阵断断续续、疯疯癫癫的女子哼唱声从高墙内飘出,夹杂着不成调的词句:“……郎君……是我的……嘻嘻……”
沈恪皱眉,丢了个匿影在魏明身上,随即翻身上墙。
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木屋外呵斥:“嚎什么嚎!一天到晚没个消停!再惊扰了主子,仔细你的皮!”语气极不耐烦。
可惜那女子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理会男子的呵斥。
中年男子只好嫌恶的走开,骂到:“要死的玩意儿……”
没多久。
两个小厮路过:“这又疯又丑的婆子,也不知老爷怎么想的,居然把她带回来养着……看着就恶心!”
“你经常去前院又不需要去伺候这位,我现在被调到后院,每天还得给这疯婆子送饭呢!”
“这么惨?!”
“……”
庭院深深,画栋雕梁,草木山石皆见匠心。
沈恪顺着声音推开木门。
魏明紧跟其后,因眼前一幕皱眉。
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女人背对着他们,坐在一个歪斜的梳妆台前,对着一面昏黄的铜镜,痴痴地笑着,用一把破梳子一下下梳着干枯打结的头发,动作僵硬而诡异。
“啧,”斐厌最后踱入,用手虚掩着口鼻,仿佛闻到了什么秽气,语气满是嫌弃,“这李家倒是会过日子,富贵窝里还养着这么个宝贝疙瘩。”
那女子十分专注。
木门推动的声音竟也拉不回她半点注意。
魏明心下好奇,借着匿踪术法,想凑近些看看那面让女人如此痴迷的镜子。
他靠得略近了……
那梳头的女人动作猛地一滞!
“咔嚓”脆响。女人头颅像断了发条的玩偶猛地甩了过来!蜡黄干瘪的脸皮死死绷着,眼眶是两个黑洞,没有半秒迟疑,一下绞住他所在的方向!!
“你?!!”尖利扭曲的嘶嚎几乎刺破耳膜,“来做什么?!是不是你要来抢我的夫郎?!他是我的!镜子说了!我才是最美的!滚!滚开!!”
魏明吓得“嗷”一嗓子,匿踪术法瞬间破功,显出身形,连滚带爬地向后猛蹿,手脚并用,一把死死抱住沈恪的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大人!救、救命!鬼!有鬼啊!这鬼脑袋会转圈!!”
斐厌在一旁看得抚掌大笑,乐不可支。
奇怪的是,魏明离得远了,那女子好像眼中失去了他的踪迹,变得平和起来。
慢悠悠坐回去,对着镜子又开始梳妆。
沈恪皱眉。
斐厌好以整暇的看着这一幕,倒像是有了什么主意,开始往四周贴静音符。
魏明属实吓破了胆,见女人转回去,也稍微缓过,松开抱着沈恪的手。
结果下一秒,整个人被提了起来,身后传出恶劣至极的笑声。
眼前风景一阵颠倒。
魏明:“???”
他的脑袋和冷硬的板凳来了个亲密接触!
顾不得头,脖子那又传来尖锐的疼痛,魏明睁眼一看,刚聚拢的魂被吓得四散逃逸!
“抢我夫郎!都该死!我是最美的!!贱人贱人!!你抢我夫婿!……”
“我要杀了你!!!!””
唾沫冲了魏明满脸,魏明看着那转过头的脑袋与他零距离接触,血盆大口几乎要把他脑袋吞了,终于是忍不住——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
等魏明眼前重现光明,只听见一阵‘唔唔’和强烈的挣扎。
他摸了摸脑袋,顺着声音,看向角落处被五花大绑,还被布塞住嘴的疯女人。
那疯女人此时一脸愤恨地看着斐厌的背影,眼里像是在骂‘贱人去死’。
魏明:“……”
沈恪的注意力像是全在那块镜子上。
镜面模糊,映不出清晰的人影,只泛着一层陈旧的的微光。
能让一个活人的脖子转成那样,这个镜子……
眼见着沈恪左翻右翻,那镜子都没有半点异常。
斐厌倚在旁边,发丝微乱。
“一个破烂玩意儿,也值得鬼差大人这般‘爱不释手’?”
“除了照出些歪瓜裂枣、丑人多作怪的德行,还能有什么用处?装神弄鬼,真是笑死个人。”
他一脸平静,语气比之前更差。
这镜子显然有灵智。
不知被他这般‘问好’了多少次,如今终于忍不住,原本死寂的铜镜表面如水纹般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娇柔婉转、却又忽远忽近、缥缈得不似真人的女子轻笑声响了起来,那笑声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媚意和诡异,直往人耳朵里钻。
不知声音来源,刚被女人刺激过的魏明汗毛倒竖,猛地捂住耳朵,缩着脖子就往沈恪脚边蹭:“大,大人!有鬼叫!”
那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魏明这反应噎住,随即竟真的停了下来。
见沈恪无动于衷,而那个嘴跟淬了毒的家伙一脸嫌恶。
这两人难道对女人不感兴趣?
镜子:“……”为难。
空气安静了那么一瞬,就在魏明刚要松口气时,一道低沉悦耳、带着磁性蛊惑力的男声又从未知处飘来,仿佛情人在耳边低语:“呵……何必如此惧怕?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恶鬼会蛊惑人心,这镜子擅变口技,大概是通过声音来迷惑人,从而将一女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这声音听得魏明耳朵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怕是被无形的鬼咬了耳朵。
他恨不得把自己整个缩进沈恪的袍子底下,连声哀嚎:“这这这……这又是什么?!男鬼?!大人救命!这地儿太邪门了!”
沈恪略微往旁挪步。
斐厌哈哈大笑:“真是开了眼了!一会儿母鸡打鸣,一会儿公鸭发骚!这破镜子是戏班子出身不成?叫得这般难听,也好意思出来现眼?我看不如砸了熔了,还能换几个铜板买副哑药,省得吵人清净!”
那镜中的声音似乎被斐厌这连番的辱骂气得够呛,镜面剧烈波动了几下,光芒闪烁不定,似乎想反驳又不知该如何回嘴,最终猛地一滞,所有声音和异象瞬间消失,彻底没了动静,仿佛真的只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旧铜镜。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角落里疯女人被堵着嘴发出的呜呜声。
魏明听他这一嘴,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沈恪始终面色平静,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他伸出手,指尖萦绕着一层极淡的乌光,轻轻触碰到镜面。镜身微微震颤了一下,却没什么反应。沈恪手腕一翻,那面铜镜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摄入袖中,消失不见。
“走吧。”他道。
斐厌耸耸肩,瞥向魏明:“矮冬瓜,还不快滚起来?难道要你家大人背你出去不成?”
魏明连滚带爬,不敢看身后那空荡荡的梳妆台和角落里依旧目光怨毒的疯女人,小跑着跟上沈恪。
三人将偌大的李府里里外外、明处暗处细细探查了一遍。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仓库账房,甚至主人家的书房卧室……魏明还不小心摸到臭袜子。
总之一切看起来都富丽堂皇,井井有条,下人们各司其职,除了角落那个被遗忘的疯女人和那面诡异的镜子,整个李府干净得……近乎异常。
“啧,真是白费功夫。”斐厌打了个哈欠,“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之家,顶多也就是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勾结,政商串通。鬼差大人,您这趟,怕是查错方向了吧?”
魏明虽然讨厌斐厌,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李家表面上确实看不出任何与陈小满之死有关的线索。
沈恪立于李府最高的屋脊之上,夜幕下的府邸安静而祥和。他的感知再次扫过这片灯火辉煌的宅院,像是突然联想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