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似人非鬼比鬼憎
作品:《予我所求》 鬼差例行办事的第一条便是招魂。
此举虽然危险,但效率高——至少监察司的鬼差经常这么干。
北氓山——
沈恪循着山间阴气流动的方向走。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只余天边一抹暗紫残红。
林木渐密,越往深处,四周越是死寂。
不光没有鸟叫,连虫鸣也听不见几声。
忽然,侧前方林间传来一阵“沙沙”轻响,不似风动,倒像有什么在拖沓移动。
沈恪目光一凝,停下脚步。魏明也紧张地望过去。
那声响顿了顿,片刻后,一个佝偻的身影颤巍巍地从几棵歪脖树后挪了出来。光影昏暗中,只见是个老婆子,灰白头发凌乱,衣衫褴褛沾满泥屑,挎着的破篮里盛着些刚挖的、裹着黑泥的野菜根茎。
魏明猛地朝沈恪身后缩了缩。
沈恪对他这反应略感莫名,但身形未动,只是冷静观察。那老婆子抬起头,露出一张皱纹遍布的脸,眼神浑浊。看见他们,她喉咙里“嗬”地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受惊,后退半步,篮中的根茎滚落在地。她慌忙低头,含糊地念叨着什么,手脚麻利地捡起野菜,紧抱篮子,头也不回地蹒跚转入一条岔路,消失在浓重的暮色里。
“这胆可真大……”魏明心有余悸,手不自觉地挡在腰间,“这荒山野岭,天都黑透了,她一个人挖野菜……”
沈恪瞥了他一眼,才注意到他腰间空挡的剑袋,心下对昭文道君所谓的“靠谱”有了新的认知。
罢了,不过是个小鬼,派不上用场也无妨。
他未予置评,转而走到那些根茎摔落处,蹲下身,指尖沾了点泥土捻了捻,一股异常的冰凉顺指尖蔓延,土壤肥沃得几乎有些粘稠。
魏明还以为自己那点小动作没被察觉,凑过来问道:“大人,有何不对?”
沈恪起身,指尖的泥屑无声消散:“这土,肥得过分。”
这一路走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的阴气愈发浓密,而且似乎分作两路,纠缠不清。
天色几乎黑透,一弯惨月悬空,投下微光,照亮崎岖山径。四周树影幢幢,形状怪异。
没走多远,沈恪敏锐地注意到不远处草丛里半掩着一小块暗红色的碎布。他上前拾起,布料粗糙,似从粗衣撕下,边缘参差,上面沾着早已干涸发黑的污迹。
是血。
正当他凝神探查这布条上的残留气息时。
一阵极轻微呜咽声被山风断断续送来。
那声音微弱飘忽,细听又似风过石缝的尖啸。
“小心。”沈恪低声警示,周身气息已然紧绷。
魏明茫然:“啊?”
沈恪凝聚神念,那呜咽声在他耳中变得清晰起来,伴随着刮擦声,正从黑暗的各个方向围拢。他沉声下令:“点灯。”
点冥灯可驱散一定的邪念和残魂,是每个鬼差都会的技能。
魏明忙从包袱摸出盏小灯笼。造型古朴,蒙着暗灰薄纱,他掐诀,指尖幽蓝火苗点亮灯芯。
灯笼漾开柔和白晕,照亮周身上下几步。驱散浓暗,令扭曲树影稍退。
然而灯光所及,未见任何形体。
呜咽刮擦声反因光现更清晰急促!它们就在光外暗处环绕,旋转逼近又退开,如无形浪潮。
灯光微晃。
“捂住耳朵。”沈恪又道,随后并指凌空疾划,一记简易银符一闪而逝,没入前方黑暗。
霎时,那片黑暗如水波荡漾!
虽仍空无一物,但借符光微闪,沈恪看到地上黑泥翻涌,仿佛有什么东西急速钻了下去!同时一阵尖锐嘶鸣刺痛耳膜,又戛然而止。
呜咽刮擦声骤停。
山林陷入死寂,连风都似屏息。
灯光稳定照耀,圈出小片区域。但光外黑暗却更浓重难测。
魏明什么都没看清,却大气不敢出,捂着耳朵细听半晌,才小声道:“……走了?”
沈恪摇头:“还在。只是暂时退开。”
“大人,现在怎么办?”魏明紧张,打起了退堂鼓,“这地方太邪门。还要继续深入吗?”
沈恪将碎布收入袖中。
“继续。”
山林死寂,风声亦诡异地消失。然而灯光边缘蠢动的黑暗及脚下冰凉板结的黑泥,无时不提醒着——它们并未远离,只是在等待时机。
魏明声音颤抖:“大人,这玩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无形无魂气,竟能避过冥灯探查……”
能躲过冥灯探查的东西多了去了。
沈恪思索一番,道:“也许是依附地脉阴气的秽物,被人催动,成了看门恶犬。”
“催动?”魏明悚然一惊,“您是说有人故意放在这拦路?那咱们……”话未毕,眼角瞥见右侧光暗交界处,那片黑暗似乎格外浓稠地涌动了一下!
几乎同时,沈恪袖袍无风自动,一指凝练乌光疾射而出,并非攻向黑暗,而是直没入二人身前不到三步的地面!
“嗡——”
一声闷响,如击空心朽木。乌光没处,一圈极淡透明涟漪急速扩散,扫过数丈范围。涟漪过处,景象骤变!
只见灯光边缘的黑暗中,浮现出数十道扭曲模糊的淡灰影!如摇曳的水中倒影——勉强能辨出类似人形轮廓,却更加细长扭曲。表面泛起粘稠气泡破裂般的“啵啵”声。
被无形涟漪从蛰伏状态中震出,此刻正无声地张牙舞爪,朝着光晕缓缓逼近!
魏明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炸,下意识将灯笼往前一送!冥灯猛地一亮,那些灰色影子像是被灼烫般,发出一片嘶嚎,扭曲着向后退缩,没入黑暗,形迹变淡,眼看就要再次隐去——
“啧,冥司的人现在办事都这么糙了?打草惊蛇,嫌命长么?”一个慵懒又带着讥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轻微却清晰的刀刃入鞘声。
沈恪心神一凛,霍然抬头!
只见旁边一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不知何时斜倚着一个人影。月色黯淡,看不清面容,只依稀见得身形修长,一条腿随意曲起,另一条腿垂下来轻轻晃荡。
他指尖拈着颗小石子,正百无聊赖地抛接着。
“什么人?!”沈恪厉问,指尖雷光隐现。
那人却像没听见,颇为熟捻:“用‘震魂诀’对付这些连魂都没有的‘地厌’?路子野得很啊。是嫌它们不够躁动,想给它们提提神?”
“地厌?”沈恪捕捉到这个陌生词眼,又问,“阁下知道此物?”
“书上瞥过两眼。”树上的人手腕一翻,那颗小石子带着轻微破空声,刁钻地打向侧后方半埋在土里的一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
“咄”的一声轻响。石头纹丝未动。
然而,就在石子击中的瞬间,周围那些蠢动的“地厌”像是被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所有的呜咽、刮擦声骤然停止!连那弥漫的空洞死寂感都为之一滞。
那人轻笑一声:“看,阵眼就杵在那儿,瞎打什么?”
随后,他从树上十几米一跃而下,落地无声,正好站在沈恪冥灯光晕的边缘,与那些虎视眈眈的“地厌”几乎只有一线之隔。
光芒照亮了他半边身子,得以显现他的真容。是个年轻男子,衣衫略显陈旧,却难掩其修长身姿。
他身形劲瘦,苍白的脸在光中泛着青灰,一脸倦怠里,唯那双上挑的眼活泛得很——正兴味盎然地,将沈恪从头到脚丈量了一遍。
“你……”一旁的魏明还以为自己见到鬼了。心想这要是大活人,深更半夜躲树上,感觉脑子也不正常。
青年这才像是注意到魏明,轻轻一瞥:“还有个跟班啊。”
正说着,那块被石子击中的黑色石头表面,突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细缝,一股更加阴寒、带着浓郁腐朽气息的黑气从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周围那些刚刚安静下去的“地厌”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再次躁动起来!扭曲的影子在黑暗中疯狂涌动,发出比之前更加尖锐密集的刮擦声,竟不顾冥光的灼烫,再次缓缓逼近!这一次,它们的目标似乎不再仅仅是沈恪二人,更包括了那个刚刚落地的青年!
青年“啧”了一声,似乎有点不耐烦:“真是没完没了。”他看也不看身后躁动的邪物,反而朝着沈恪走近两步,几乎要踏入光晕之内。
沈恪没动。
青年就歪着头,俯身探过来,眉头微微蹙起,像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谜题,喃喃自语:“怪了……明明看不清脸,怎么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这般找死的架势……”
前半句能理解,后半句沈恪听得皱眉,正要开口,那青年忽然抬手,指尖不知何时夹着一枚铜钱。
他也不废话,手腕一抖,那铜钱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金线,直奔沈恪手中的那块暗红色碎布条而去!
“嗤——”
一声极轻微的灼烧声响起。铜钱精准地打在布条之上,竟无火自燃,瞬间将布条烧成一撮灰烬!一股极其淡薄、却带着强烈不甘与恐惧的残念瞬间被焚化殆尽!
说来也怪,就在布条化为灰烬的刹那,周围那些疯狂躁动的“地厌”像是突然失去了目标,动作猛地一滞,发出的刮擦声也变得混乱而迟疑起来。
沈恪眸光微沉,心中已有计较。这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对山中异状了如指掌。他收起戒备的姿态,正要道谢。
那青年拍了拍手,然后对着他,似笑非笑:
“喂,我说——你们冥府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般,专爱捡些不干不净的破烂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