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作品:《王负剑》 “乘舆到——!”
随着内侍的传唤声,玉辇徐徐停在凤翔宫正殿门外。
“参见陛下。”众宫人纷纷伏身。
郁琮一路目不斜视,径直走进正殿。
她环顾几次,问:“皇后呢?”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精神不振,正于寝殿休息。”
张长秋背后的一名小内侍突然上前,道:“陛下御驾亲临,皇后怎不出来迎驾,还不快去传!”
听到这话,郁琮眼中瞬间冒起怒意,“啪”地一声脆响,转身反手狠狠抽在那内侍脸上。
“张长秋,这便是你调教出的人?”她声音阴沉,充满了帝王的压迫感。
“是奴失责,回去定会好生罚他!还请陛下息怒!”
郁琮面如寒铁,道:“罚什么。狐假虎威之徒,撵出宫去!”
“是!”
随行皇帝的八名侍卫无声地在后看着,那小内侍不停求饶,却无人理会,反被张长秋唤人拖离殿庭。
到了寝殿外,周鲤、赵磐等人分别立于各处,张长秋上前轻敲大门,不多时,便有侍女出来。
“参见陛下。”
郁琮站在对方面前,压低声音问:“皇后身子不适么?太医令可来过?”
“回陛下,太医令瞧过,说是皇后殿下悲痛过度,需要静养。”
“那......”她徘徊一阵,“朕去瞧瞧。”说罢,她抬脚步入寝殿。
室内,见皇帝来此,迎梅立刻施礼道:“见过陛下。”
“嗯。”郁琮侧头望进去,轻声问:“她可睡着了?”
“尚未。”
“好,你先下去。”
闻言,迎梅神色上有些犹豫。那日诛杀纪氏父子她也在场,亲眼目睹了皇帝是如何命人在皇后的生辰宴上下了杀手。
她跟在皇后身边多年,深知皇后平生最痛恨的便是遭人轻视利用。若让皇帝进去,自己主上好不容易才清净了几日的身心,怕是又要因情绪波动而加重不适。
一旁的张长秋见迎梅这副样子,连忙凑近拉起对方,小声道:“还杵着做什么,快出去罢。”他此刻对迎梅有心相护,否则若皇帝发了怒,对方这条小命可就要归西了。
回身后退,张长秋低头关上殿门。
*
放轻了脚步,郁琮慢慢靠近床榻,静静凝望了皇后许久。
纪青鸾的脸庞素净,闭起眼睛侧卧着,一双手腕比起前些日子更加消瘦,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微微凸起,衬得皮肤格外冷白。
“你清减了许多。”郁琮轻声开口。
见对方不曾张开眼瞧自己,她小心坐在床侧,道:“还在生我的气么。”
“你也知晓,先有纪承领受中书令等三个要职,接着,又是你生辰宴上塞过来一个太子,我若不反抗,还有活路么?”
纪青鸾冷冷睁开双眸,“活路?”
她离开床榻,走向居中的方桌旁落座,“你可曾给我阿耶活路?”
对方的冷漠将郁琮心口扎得隐隐作痛,她知道,经此变故,皇后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待自己了。
起身来到纪青鸾面前,她的语气有些急切,“我终有一日要与他们刀锋相向,若不这样,难道要给他们留下机会来反咬吗?”
“我只要他们活命!可你偏偏食言!”纪青鸾面布冰霜,隐约浮动泪光的眸子里,除了恨意,再无其他。
暗暗咬紧下唇,硬生生将翻涌的痛楚压进胸腔,纪青鸾道:“退一万步,纵使非杀不可,为何偏要选我的生辰宴?
你让我在生辰之日,亲眼看着父亲被杀……”
清泪坠落,她喉间哽咽着,“我知道,皇权之争染血……最坏的结果,便是你或他因此丧命。”
眸光直刺对方,纪青鸾突然扬声,“可千谋万计,你非要拿我做刀吗!”
“我......”郁琮伸手想要为其拭去泪痕,但到半空便停下了。
她垂下手,拂袖背过身躯,言语不甘道:“在那之前,我多番私下召见纪桓,可他总有借口推脱!
这么多年,你父亲对我如何掣肘,你不是不知!他早就察觉我要杀他,除去你的生辰家宴,我还有什么机会!”
“所以,你做了两个打算。”纪青鸾直视皇帝,“若私下杀他不成,便要以我为饵?”
“若非他百般推阻,我又何必利用你的生辰宴!”
郁琮没有说出口的是,皇后于宫中的第一个生辰那年,她便已悄然步步为营。
她晓得纪桓反感奢华,便特意在筵席上大行赏赐,跟着又向对方提议,将往后的皇后生辰改为家宴。再不露声色地更换贴身的八名侍卫,只待纪桓松懈之际给予致命一击。
但念及与皇后的情分,她改变主意转而单独召见纪桓。谁料,计策却被对方看穿,万般不得已之下,只能重新启用在生辰宴上行事的计划。
想起这些,郁琮恼羞成怒道:“你怨我违背承诺,好,是我的错。可我杀他,天经地义!”
潮涌般的失望堵在纪青鸾心口,令她有片刻无法呼吸。
“若留其性命,辽州起兵反叛又当如何!”郁琮挥手扫落案上瓷盏,“到时候,我这个皇帝横竖不过一死,可你呢?”
她逼近皇后,双手扣住桌案,“就甘心做个公主、受制于人?”
“无需避重就轻!”纪青鸾霍然起身,“背弃诺言的是你,以爱为刃的是你!”
余音回响在寝殿里,她突然停下话语,面容铺满自嘲,“呵......又有谁,会将挚爱之人当作棋子?日夜监视?”
“晖仪......”郁琮顿时慌了神,她最怕的,便是对方质疑自己的真心。
“我对你的情意,不曾更改,你信我。”她说着,不禁焦急地去拉对方的手。
纪青鸾猛然挥开,“事已至此,要我如何信你?”
“从前梁武帝杀权臣,也未与皇后如你我至此。”收拢掌心,郁琮忍下急躁,“晖仪,咱们就不能,当作无事发生么?”
“杀父之仇,无事发生?”纪青鸾只觉得对方的话可笑至极,她出言讥讽道:“呵,陛下自然能。”
听到她叫自己陛下,郁琮骤然扼住她的腕骨,咬了咬牙,沉下脸来,“晖仪,我先是帝王,再是你夫君。”
“对,你是帝王。”
咽下心口的酸楚,纪青鸾仰头噙泪,“是我不该,我不该听信于你,我错在竟信你会以我为重。”
多年来,郁琮从未见过对方于人前展露脆弱,内心一时间五味杂陈。见皇后身形微晃,她欲抬手去扶,却被对方挥袖隔开。
定下心神,她再次低声恳求,“那你说,我要如何做,你才能原谅?”
“什么都不需做。”
随着尾音落下,纪青鸾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
殿中死寂,只余双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你是说......不想再做我的皇后了?”郁琮的目光紧紧锁住对方眼底,想要看穿面前之人。
纪青鸾冰山一般的面庞上,唇间冷冷地掷出三个字。
“是,不想。”
呼吸骤沉,郁琮猛地攥紧袖口,指节绷得青白。
“那咱们在紫光寺求的生生世世呢?也不作数了?”她的喉咙有些发紧。
“是。”
皇后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郁琮只觉得面前天旋地转。她用力闭了闭眼,注视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晖仪,你当真想好了?”
傲然转身,纪青鸾缓步走近窗边,冷傲而孤寂的背影仿佛在说:
缘分,至此已尽。
“陛下政务繁忙,妾不便多留。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回去崇云殿。”
“陛下?”郁琮出言反问,难以置信地失笑出声:“妾?”
她迈向皇后,一把将人扯到面前,“你为何不叫我阿延?又为何要自称妾!”
胸口随失控的呼吸起伏不定,她怒视着高声质问:“这就要与我划清界限了,是吗!”
“是。”纪青鸾冰冷的凤眸里此刻只余心死的残灰,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皇后口中的每个字都裹着霜,落地成冰。
郁琮眼周顿时泛红,微微痉挛着,喉咙滚动几下,极力不让情绪决堤。
攥住对方的手越勒越紧,她颤声道:“你就这般恨我?”
纪青鸾挥臂挣脱开来,后退一步,无情开口:“陛下请回。”
短短四字,像道道冰锥直刺郁琮胸膛。
泪光遮蔽了视线,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掌心里,已经空了。
*
不。
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郁琮口中喃喃着,突然扣紧纪青鸾的手腕,朝前迈开脚步。
从前只要靠近些,她总会心软的......
狂乱的念头逐一闪现,郁琮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她不要失去纪青鸾,不要......
“停下!”
榻边,泪像断了线般不断砸在两人纠缠的衣袖,纪青鸾红着眼眶,奋尽力气掰开她扣住自己的手指。
双唇紧绷,郁琮眼眶里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晖仪……你别怨我……别怨我……”她像着了魔,失神地连声重复着。
昏暗的天空响起一道闷雷,暴雨倾盆而下。
“郁琮——!”
震耳欲聋的雷声中,纪青鸾的哭喊支离破碎。
这一声哭喊让她彻底僵住,连指尖都在颤抖。
“晖仪,你、你能不能……唤我小字……”
暴雨倾泻,猛烈冲刷着凤翔宫瓦片上的浮尘,纪青鸾长睫垂落,唇线紧抿,任雨声吞没所有未尽的言语。
被那不卑不亢的倨傲神色刺痛双眼,郁琮眉尾猝然间戾气疯涨。指节深深嵌入对方肌肤,下颌绷起发狠的线条,她咬牙一字字道:“既然要错,不如一错到底!”
纪青鸾凛然直视,如淬寒冰的声音里凝聚恨意。
“今日之辱,我必当百倍奉还!”
闪电划破天幕,宫墙的朱红颜色在雨水浸染下迅速黯淡,凝成一片失去温度的暗红。一如热忱燃尽后,冷寂而绝望的人心。
原来,最痛的,是再也无法唤出口的那句——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