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作品:《王负剑

    几番寒来暑往,秋风拂动檐角铜铃,朱墙下的一树海棠花开又落,御膳房的蒸腾烟雾依旧于三年里的每日升起。


    通过这三年的历练,张长秋处理杂务愈加得心应手。这日,他快步走向膳房所在,招来两名内侍小声叮嘱几句,而后又匆忙赶去肴藏署查看肉食储藏。


    五个月前,纪青鸾依郁琮请求,将张长秋从中黄门升为中尚食,专职负责皇帝膳食、御膳呈递。而他相识的那几名可靠内侍,也均被安排至传膳位置。


    入秋后的奉天殿,从头至尾郁琮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自从皇后涉政,她便将议政之权全部交给纪青鸾,这样的情况周而复始,朝臣俱已见惯不惊。


    渐渐地,皇帝喜怒无常的脾气、随心所欲的言行展现得越发淋漓尽致,只为能够让丞相认为,她已经自暴自弃、放弃夺权。


    早朝进行至中途,多位大臣联名上奏陈表,建议擢升户部尚书纪承为中书令、关东大行台,兼肃州刺史。


    环顾一众朝臣,郁琮心底凛然。纪氏的心思已然摆在了台面上,关东大行台可以控制辽、河、松三州,而肃州位于燕州北部相邻,让纪承兼任肃州刺史,不就是想要制衡态度尚不明朗的京畿都督么。


    眉间压低,心沉到了谷底,她有种回天乏力的无力感。


    纪青鸾眸中含冰,她也窥见到父兄正在加快篡位的步伐,面前朝臣句句紧逼,完全不给她喘息的余地。


    早朝的陈表上奏只是走个过场,擢升的诏书恐怕早就拟定好了,而身边皇帝的处境,此刻危如累卵。


    她微微侧首,只见皇帝眼神黯淡无光,木然地望着殿中接连附议的众人。


    似乎感应到皇后投来的目光,郁琮缓慢回头,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便各自明白,经此诏令下达,大约京畿都督也要倒回丞相一方。


    纪桓立于群臣之首,垂首不语。


    他将安北王世子接来丞相府的次年,其便与婢女生下子嗣。经过五年的观察,其子能够如正常孩童那般言语反应,因而,纪桓废黜皇帝的念头再次涌现。


    而三年前皇帝召见杨近青过后,他便严禁郁琮与别人会面。这三年里,皇帝再没有机会私下召见臣子,而她的亲信周鲤亦遭到限制,休沐也不得离宫。


    与此同时,纪氏的私铸工坊也于几年内掌控了大燕的经济命脉,何、李、石三族多番私下聚集商讨,也未议出有效的制约办法。


    长宁十年秋,纪承升任中书令、关东大行台,领肃州刺史。


    *


    除夕当夜,众朝臣按惯例在宫中与帝后一同守岁。


    可这次的守岁筵席上,郁琮的脸色并不好看,纪青鸾对上演的歌舞百戏也是兴致寥寥,两人内心里都在因如何反转颓势而愁闷不已。


    日月西落东升,星辰明灭闪烁。


    冬风渐息,春风又起。


    独自站立在凤翔宫偏殿庭院,郁琮仰头注视头顶树枝空隙间的几缕阴霾。


    晖仪,是我骗了你,是我食言。


    一只长长尾羽的蓝色雀鸟扑扇着翅膀落在枝头,云层微微散开裂隙,道道明亮光线照射在雀鸟深蓝色的背羽,流转起幽深的光芒。


    这光芒映进郁琮眼底,她阖起双目,似是在犹豫抉择。


    倏地睁开,她压沉声音,唤道:“张长秋。”


    贴身内侍踏前一步,“奴在。”


    “朕吩咐你的事,可准备好了?”


    “回陛下,都已安排妥当。”


    *


    长宁十一年六月初一,适逢皇后的三十三岁生辰。


    德阳殿外,右卫将军杨近青亲自带人守备在宫殿外围。这是出自皇帝的授意,而皇后对此也无异议,在保护皇帝的安全上,用他,更为可靠。


    临近正午时分,纪家一行人等携贺礼入宫,缓步来到德阳殿。


    短暂停留,纪桓扫视殿门四周,见值守侍卫与前两年相同,依然是右卫将军部下,他迈开步伐,向内走去。


    从皇帝身边的七名贴身近卫被撤换开始,之后每年皇后生辰的守备都由杨近青负责。此人虽是纪桓有意留给纪青鸾,但即便是对方领兵,他也不曾放松警惕,仍未取下腰间佩剑。


    落座后,丞相率先向皇后恭贺生辰。


    几名宫人抬进一株高约五尺的赤红珊瑚,纪桓立于德阳殿中央,带领身后家人共同俯首躬腰,道:“臣特寻来东海火树,愿皇后殿下福泽清辉,永葆千秋!月升沧海,凤栖梧桐,端赖星辰厚土。殿下需承祖德,当效前朝卫后旧事。”


    纪青鸾的眼眸随着他的一字一句愈发冰冷,丞相此言便是在提醒皇后,他才是那星辰厚土,身为纪氏中人,皇后应以纪氏为重,效仿前朝卫太后、摒弃皇帝。


    而郁琮则镇静看向他身后的陌生男童,内心疑惑,难道是纪承新添一子?


    发觉皇帝正在打量那男童,纪桓回首示意。阿史那帕丽随即弯腰与男童耳语片刻,将他轻轻往前一推。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此乃安北王世子之独子,郁明弘。”纪桓气势威严道。


    此言一出,郁琮与纪青鸾对视片刻,双方的眼睛里布满疑虑和慌乱,还未平定心神,就听丞相又道:


    “朝中大臣苦于我朝久未有皇子降生,便多番上书求微臣接安北王世子至燕都。万幸,其独子心智健全,可立为太子,保我大燕国祚。”


    说罢,他冷眼瞧着男童,口中说:“还不快拜见你的父皇、母后。”


    男童神情怯怯,战战兢兢地再次伏身,额头抵在大殿地面的墨色方砖,道:“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郁琮面无表情地望着下方,拢在袍袖里的手瞬间握成拳头,骨节紧绷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肉里。


    “阿耶关切之情,吾与陛下感怀在心。此子便册封为太子,居元明宫。”当下时刻难寻应对之法,纪青鸾只能出此下策。


    出乎她意料的是,身旁皇帝却突然嗤笑一声。


    郁琮端起笑脸,说:“平身。”她朝男童随意招招手,“明弘,来父皇这里。”


    而后说道:“张长秋。”


    “奴在。”


    “太子就在朕身边用膳,吩咐下去,叫他们在御座旁增添食案。”


    “是。”


    低头看看男童,郁琮的视线再次转回殿中。今日无论有没有太子都无关紧要,顺一顺丞相的意又何妨,这便是她方才嗤笑的原因。


    待纪家人全部落座后,她执起杯来面朝皇后,贺道:“晖仪芳诞,天地同辉。愿卿如昆山玉树,岁岁长青,若银汉长河,清波永驻。朕敬此盏,惟愿晖仪,芳龄永继。”


    纪青鸾静静凝望着她的面容,唇角浅笑,与其杯酒轻碰,启唇饮下。


    酒过三巡,皇帝一边与纪家人闲话,一边连连向丞相敬酒,不到半个时辰,纪桓的脸上便浮起醉态,而皇帝的脸孔也逐渐覆盖上酡红。


    “张长秋!”她大手一挥,朗声道。


    “奴在呢,陛下。”


    “朕特地给纪相备的全羊呢!”


    张长秋伏低上身,“奴这就命人传膳。”


    醉意渐起,皇帝直接认下了太子令纪桓心情大悦,他抚盏笑道:


    “崇云殿新近移栽了一株海棠,倒是开得精神。让臣想起先帝尚在时的一棵老树,那年它突遭雷火,枝干焦黑,后来,便挖将出去,又移栽来一棵新槐。”


    这番话,正是在暗示皇权更替如草木枯荣,旧朝已矣,而自己,则是那新朝。


    见丞相已经毫不掩饰僭越之心,郁琮把玩起手中酒杯。


    “说起变化,朕听闻,瑞康皇后生前最喜爱的那尊玉雕《九仙图》,近些日子被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当中出现道道裂痕,瞧着,几近碎裂开来了。”


    她出言回击,将丞相比作那玉雕。


    眼见二人话语间针锋相对,纪青鸾出声制止:“阿耶与阿延都有些醉了,不若饮些淡茶。”


    纪灵均听不懂祖父和皇帝的对话,只觉得有些无聊,便说:“姑姑,我想去外面玩一会儿。”


    “再待一阵罢。”


    “祖父和皇帝姑父好生无趣,侄女快要长出霉来了。”她对皇后撒娇道。


    纪青鸾想了想,道:“那就多叫些人陪你。”


    欣喜地点点头,纪灵均站起来,却听皇帝开口说:“妙央,待会儿还有烤全羊,你不吃了?”


    她向上首行礼,道:“皇帝姑父,侄女方才吃得太多,肚子里装不下了。”


    郁琮和善地笑笑,“那便去玩儿罢。”


    *


    半晌后,六名内侍抬着三只烤全羊走进德阳殿。


    郁琮扭头道:“张长秋,去伺候纪相。”


    “是。”


    纪桓并未拒绝,他认为皇帝派贴身宦官亲自服侍,便代表对方彻底放弃抵抗,不会再做无谓之举了。


    张长秋来到丞相身侧,袖中五指悄然握紧,向两名抬着全羊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名内侍与他视线相接,双方目光短暂碰撞,前者垂下眼睑,来到食案附近。


    霎时,内侍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重重扑向前方!


    他猛地一头冲进丞相怀里,对方猝不及防被撞得后仰。


    刹那间,张长秋突然抽出匕首,趁其身形未稳,一刀扎在了纪桓的脖颈上!


    在场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那两个内侍趁机死死压住纪桓挣扎的身躯,张长秋拔出匕首后不敢停歇,又朝纪桓的喉咙飞速扎下几刀!


    “阿耶!”


    双眸惊骇,纪青鸾脸色瞬间煞白,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她下意识转头,便见皇帝死死盯紧张长秋的手臂起落,紧张的呼吸随胸膛剧烈起伏。那张脸上布满了阴狠与狂喜,而兴奋之下的残忍癫狂,更是将那张脸孔扭曲到了极致。


    汩汩鲜血从丞相颈部喷.射而出,飞溅的血液染红墨色方砖。喉咙间咯吱作响,纪桓口腔里的血液堵得他不能言语,他努力伸手去够腰间佩剑,奈何被内侍压着无法挣脱。


    颤抖着扔下刀,张长秋足底一软,瘫坐在旁。


    此时纪承回神,他双目赤红,面如浸血,额头青筋暴露,立刻拔剑挥向张长秋。


    “来朕这!”郁琮当即起身大喊。


    双脚慌乱蹬地,躲开差点落在脑袋上的剑锋,张长秋连滚带爬地飞奔向皇帝。


    纪承追在他身后冲向御座,高举长剑就朝皇帝刺去。


    “不可!”


    纪青鸾闪身护在郁琮前方,双臂大张与兄长对峙。


    目光望向不远处血泊中的父亲,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足底向父亲迈去半步,却又生生顿住。此刻她就像被撕成了两半,一边是垂死的至亲,一边是身后的挚爱。


    “她杀了阿耶!阿妹,她杀了阿耶!”纪承狂吼。


    见皇后挡在面前,纪承恨之入骨地盯着皇帝,“是你的指使!是你要杀我父亲!”


    他正要再次挥剑,纪青鸾却倏地出手,猛然肘击其胸扼住他的咽喉。


    “别碰她!”


    双眼布满血丝,纪承目眦欲裂,歇斯底里地大吼:“你当真要为了她罔顾杀父之仇吗!”


    浑身一震,这句话像记无形重锤砸向纪青鸾心口,眼光一瞬失神,全身冻结般僵滞,那紧扣在对方咽喉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力道。


    纪承蛮力扯开她,一剑劈向郁琮!


    纪青鸾重重摔倒在远处食案,肋骨撞在坚硬实木桌角,尖锐的酸麻痛感让她动弹不得。


    张长秋突然冲过来挡下这一剑,口中惨呼,他忍住肩头剧痛,使尽全身力气推开皇帝,“陛下!快逃!”


    纪承踹开他,持剑再次朝郁琮砍去。


    “杨近青!”惊慌间,纪青鸾向殿外厉声高喊。


    千钧一发之际,那六名内侍陡然冲出抱住纪承,两人抱腿、两人箍住上身,另外两人死死扯住他的双臂。


    “滚开!”他击倒一人,向下连刺几剑,仍拖动双脚强行挣脱。


    此时,禁军右卫将军率人冲进德阳殿,眼前的景象令他骤然止步。


    丞相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颈部鲜血已将衣襟浸透,在墨色地砖表面蜿蜒汇聚成一滩暗红。而纪承被数名内侍钳制,正面目狰狞地对皇帝挥舞长剑。


    可皇帝却在惊慌之余镇定后退,锐利的目光直直望向自己身后。


    就在杨近青发愣的当下,站在他身后的周鲤忽然拔刀冲向纪承,果断一刀刺入对方胸腹,而后刀柄旋转,蓦地向右划开!


    不过须臾间,纪承便肠穿肚烂,他呆呆地站在原处,茫然低头看向自己小腹。


    而阿史那氏和纪正则已然被这几息内的变化吓傻了,她搂紧儿子,惶恐地看着四周。


    阴冷视线掠过杨近青的脸,郁琮道:“纪承意图弑君,还不拿下?”


    杨近青望向纪青鸾,他本是皇后的人,应以皇后命令为准。


    一步步挪到纪桓死不瞑目的尸体旁,纪青鸾缓缓蹲下,颤抖着手指触碰父亲颈侧的血洞,鲜血染上指尖的瞬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阿耶......”她哽咽唤道,而后猛地抬头,目光钉在郁琮脸上,眸中燃起滔天恨意。


    那赫然是看向仇人的眼神,仿佛要将郁琮千刀万剐!


    往日的缱绻柔情,此刻化作刺骨寒刃,将两人的情分生生斩断。


    *


    而一旁的杨近青则开始飞快盘算。丞相已死,那纪承也命不久矣,纪氏自此开始便已经倒了。与其跟着纪家这艘沉船,不如趁此机会向皇帝表忠心。


    想明白了这些,他立即高声命令手下侍卫,“逆贼妄图弑君,速速拿下!”


    “是!”


    一众侍卫立时上前把尚存余息的纪承按压在地,准备听候皇帝发落。


    郁琮负手而立,冷酷斜睨纪正则一眼,继而转向杨近青,眼底意味深长。


    后者当即会意,吩咐道:“纪正则忤逆犯上,就地格杀!”


    “姑父,侄儿并不知父亲要杀您!侄儿并不知!”十九岁的纪正则被侍卫拖拽出来,任凭他心里如何轻视皇帝,但眼前性命攸关,口中只得连声央求。


    郁琮侧头投去一眼,目光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向上首御座。


    侍卫手起刀落,寒光乍起,纪正则的求饶声戛然而止,身体凝滞片刻便向后倾倒,横尸殿中。


    傲立于御座前方,皇帝脸上森寒至极,她面若冰冻,口中字字铿锵道:


    “逆臣纪桓父子,当廷行刺,罪不容诛,枭首示众!纪氏一族男丁,无论是否官身,限三日内尽数处斩;女眷可免连坐之罪,然永锢内宅,无诏,不得出。即令刑部查抄丞相府与纪氏各宅,一应田产、财物充归国库。


    念纪承之妻阿史那氏乃突奴公主,其遭逢变故,悲极攻心,准其返纪宅将养身体,与其他女眷居于一处,安享余生。另以军士二百驻守府邸,保其无虞。


    阿史那氏之女纪灵均,朕甚怜之,特赐皇族郁姓,册封嘉乐公主。无朕手谕,不得擅离皇城。”


    余光瞥见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男童,她冷漠道:“将太子带去元明宫。”


    言罢,郁琮一甩袍袖,深深望进纪青鸾含恨的双眸,眼底闪过一抹痛色,终是转身离去。